第21章 一腔悲憤

1.一九八六年春,全國上下掀起了一場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運動,教育界、文化界幾位名人受處、受批,黨內也進行了思想整頓,形勢似乎挺緊張。實際上,上麵雨點大,中間雨點稀,下邊便是毛毛雨了。旗裏並不緊張,人們隻議論議論“馬路新聞”罷了。各級文化部門、宣傳部門加強了創作和宣傳的質量,但庸俗的文風仍在蔓延。

徐文敏和華雕龍合作創就的話劇劇本《山鄉晨曲》在盟劇本評獎中獲二等獎,並發表在盟劇協主辦的不定期刊物《草原劇場》上,二人一同參加了盟劇協召開的創作研討會,並被盟文聯、劇協吸收為會員。他們是帶著豐收的喜悅,奮鬥的歡樂回到單位的,他們在工作上更努力認真了,在業餘創作上更刻苦用力了。

華、徐二人成了全旗文化界矚目的驕子驕女。

在旗委召開的一次科局級幹部會議上,旗長在鼓勵自學成才方麵著重提到黨校教員華雕龍,人們都為他在函授自學、黨校授課、通訊報導和劇本創作上所取得的成績而震驚,他在全旗境內提高了知名度,成了自學成才的楷模。

他和她的佳話和“醜話”幾乎同時傳播,而他們還“心底無私天地寬”呢。

那天開會,張景祿坐在前排,親眼看見旗長表揚外甥女婿華雕龍,在表揚時,旗長還不斷地和書記問話,看來書記比旗長更了解華雕龍,一個勁兒地點頭。表揚了華雕龍,嚇壞了張景祿,他暗中思忖道:“他的翅膀已經硬了,大有提升希望的,我要趁他立足未穩……”他憑著官場的敏感,清楚一個小小的下屬受到主要領導的欣賞意味著什麽。“讓他繼續發展當然是好事,可妹夫的擔心一旦應驗的話,我不是養虎為患嗎?再說,一旦有人揭發他是捅後門上來的,我不成了全旗的箭靶了嗎?”他害怕了。“可采取什麽方式好呢呢?眼下還沒見旗裏哪位幹部帶這個頭,黨是提倡‘廉政’的,我先這樣做,說不定會受到表揚,甚至被當作典型宣傳的。”

他竟想入非非。幾天之後,他找到了外甥女梅金玲。

“金玲,舅舅問你,這也是代表你爸爸的意思。目前,你女婿的名氣越來越大,旗長和書記都很器重。我想,你是讓他繼續進步成名呢,還是要他平平安安地和你過日子呢?”

梅金玲說:“說句心裏話,他名譽是我丈夫,而實際上離婚之心不死,那時他為了保住飯碗,拿到文憑,才與我合好的,合好了,他就不本分了。如果不存有這樣的因素,我做妻子的怎不盼他進步呢?”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不能讓他再發展,越發展,他越狂,越不把我當回事。舅,你不知道他平常對我是怎樣的冷呢?嗚嗚——”她說著哭上了,無限委屈和忌恨。

張景祿已明白她的意思了,也不再問了,組織部部長是他的老戰友,隻要他——

2.又一年的“五四”青年節到了,南旗團委召開表彰全旗學雷鋒標兵和自學成才標兵大會。大會完畢,下午舉辦舞會,這次舞會之前卻出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

事情是這樣的,旗團委剛剛表彰過的自學成才標兵華雕龍和徐文敏被人貼了小字報。小字報貼在舞會會場的走廊上,內容是寫華雕龍和徐文敏關係曖昧,徐文敏是插足的“第三者”,致使男方家庭不合等等,主要矛頭指向徐文敏,措詞油滑,諷刺性強,煽動了一些不明真相的人。

不一會兒,華雕龍和徐文敏先後趕到了。徐文敏走向前去,人們見當事人來了,讓開一條縫路。她一把撕將下來,杏眼圓瞪,甩了下披肩發罵道:“無恥!下流!”

華雕龍氣憤地走了,她拿著小字報追了上去。

舞會上籠罩著一層凝霧,對於旗團委來說,實在是煞風景,舞會沒有華、徐二人似乎缺少許多興味。

人們議論紛紛,團委書記許清林盡最大的努力鼓勵大家玩好。他清楚關於華、徐二人的“桃色”新聞很快會傳遍全旗各個角落的,這不僅僅是他們二人的恥辱,而且是對旗團委工作的一大諷刺。不是嗎,為全旗青年大樹特樹的學習榜樣竟如此肮髒,不滑天下之大稽嗎?

華雕龍回到辦公室,受到表彰的亢奮心情消失殆盡,伴之而來的便是沮喪、憤怒,他沒想到事情發生了,不清不白、名譽遭毀固然可悲,而更可悲的是失掉飯碗,他想到的是立足未穩便遭暗算,高加林的命運不正前麵等待著他嗎?

他清楚這是誰幹的,也相信他能幹出來,他有預感。

徐文敏“咣”的一聲推門進來,氣喘籲籲地罵道:“膽小鬼,遇事就逃脫,還像個男子漢嗎?走,怕什麽?跟我跳舞去!”

那是命令的口氣,簡直是一個充滿豪氣的叛逆。

室內隻有他們倆,她才敢於如此的發泄。華雕龍沒有動,山一樣的沉默,他理解她的衝動和想法,也佩服她那種敢於抗爭的無畏精神。一個姑娘家啊!

“文敏,把那張紙拿來,我要看看這小子卑鄙到什麽程度,舞會,你願意去就去,反正這個風頭我是不能再出了,我不能和你比。”

“為什麽?”

“我是個代課的,又未轉幹,弄不好就土豆搬家——滾球子了!”

“你怎麽能這樣想,事情不會那麽嚴重吧?那好,我也不去跳了,咱們一塊研究。”說著,她從大衣兜裏掏出那張白紙,鋪在辦公桌上。

“文敏,你還是走開吧,我不能連累你!”

“為什麽?”

“你還是個純潔的姑娘,懂嗎?”他幾乎喊起。

“我的確是個純潔的姑娘,難道說你就是個肮髒的男子漢嗎?”她也相對地提高了嗓門。

華雕龍強不過她,隻得坐下,吸他的煙。徐文敏瞪著他,又看著那張疊得褶巴巴的小字報,幾個刺眼的詞兒映入眼中,氣得她胸部急劇起伏。

上麵有“第三者”、“王八”、“魚找魚,蝦找蝦”等等汙言穢語,施盡了誹謗毀譽之能事。

“這是他幹的,太卑鄙了!”徐文敏憤然說。

“你指王磐?”

“是他,一個星期以前,他竄到我屋,我不理他,他就動手動腳的,被我罵了出去。”

“太下流了,沒想到他竟然幹出這麽一手!”

“怎麽辦,就這麽便宜他了?”

“約他談談,看他來不來。”

徐文敏低下頭說:“算了吧,狗咬人一口,人不能反咬狗一口的,有些事情越解釋越不清楚,和他理論降低了身份。唉,他這一鬧騰,我們本來正常的關係弄得不正常了,一般的朋友變成了特殊的朋友,你說,我們今後怎麽辦呢?”

華雕龍說:“不要再接觸了吧?”

“那你……我和你不更讓人懷疑和議論了嗎?”

“嗯,可以,隻是你作姑娘的犧牲太大了。”

“哼,別虛情假意了,膽小鬼!”徐文敏笑了。

3.消息傳到了張景祿那裏,他心裏一亮:“這不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嗎?”於是,他便到組織部找老戰友陶部長。

老陶說:“不幹得挺好的嗎,怎麽又變了?”

“老陶,讓他們回去是我妹夫的主意,這小子越來越不像話了,你沒聽說他和文化局老徐的姑娘泡在一起嗎?時間長了會出事的,前幾天有人貼了他們倆的小字報,影響很壞的,我的老臉也讓他丟得差不多了!我想這樣做對他有好處,別等到不可救藥的時候。”

“唉,多好的苗子啊,前途不要斷送了嘛。”

“回去教中學,我跑教育局找老範,當個教師不也滿好嗎?”

“那好,我寫個條子給黨校。”

“上邊要問,就說我自覺地糾正不正之風。”

“當然。”

張景祿找到梅金玲,把事情一說,她哭了,可聽了小字報事件,便答應了。

五月末的一天,華雕龍被校長找了去,對他的工作做了肯定,然後把組織部的決定給他看,說:“大概是超編吧,我也沒辦法。說句心裏話,你的工作是無可挑剔的,人才難得,至於其它原因,我就不清楚了,今後回到地方不要灰心,好自為之,記住,是人才埋不住的。”

華雕龍一看傻眼了,沒想到厄運竟來得這樣快。他無話可說,心裏想:“我真成了南旗的高加林了!”

“我日他姥姥的!”他出離的憤怒了。他明白這裏麵一定有陰謀,他想到了張景祿。

“真是‘來也蕭何,去也蕭何’啊!”他咬牙切齒地說。

他很快辦完了手續,這邊一交手,那邊調令轉到了索倫河中學。

他連孩子也忘了接,怒氣衝衝地回了家。回到家,見梅金玲早把孩子接回來了,她在哭。

“哭你媽什麽?這是怎麽回事?你這賤人,給我說!”他第一次罵了髒話,第一次發這麽大的火。

“嗚——怎麽……怎麽回事……你、你自己清楚!”

“我清楚你娘個×!”他又罵出了髒話。炕上有個不倒翁,他抓起就砸在地上,一陣亂響。

孩子也哭了,梅金玲可嚇壞了,她從未見他發過這麽大的火兒,知道毀了他的遠大前程,他是難以承受的,可她怎麽回答他呢?她隻有使用女人的常規武器——哭。

“我還有什麽臉回去?離婚吧!”他大喊著。

“雕龍,別發火了,我……求你了,……回中學老老實實教、教學吧……我求你了……”

“梅金玲啊梅金玲,你別在演戲了,你想想你哪件事是人做的?你說!”

她不言語了,哭就代替了回答,一切都在哭中。這一夜,他和她都在哭喊中度過的,小平房風雨飄搖。

徐文敏聽說華雕龍被涮回去了,急了,一口氣來到組織部。

“這是人家舅丈人、老丈人和妻子的意見,我留還留不住呢!”陶部長如實地告訴了她。

“這分明是摧殘人才!旗委答應了嗎?”

“你丫頭是旗長還是書記啊?”

“這?”她啞語了,覺得說什麽都是廢話,便跑了出來,直奔旗長室,旗長不在,奔書記室,書記也不在,下鄉調查旱情去了。

她徑奔他家,到了裏門,她看見了外屋的梅金玲:“嫂子,華雕龍在家嗎?”

梅金玲正在收拾東西,情敵相見,恨不得一口吃了她,可一想到丈夫的情緒很壞,若惹了她,說不定弄假成真,自己的下場更難以收拾。她十分明智,隻仇恨地看了她一眼。

徐文敏進了裏屋,見華雕龍頭朝裏躺著,眼皮未抬,一籌莫展。

她看著一片狼籍的屋子,最後把目光定格在鑲在鏡中的訂婚照上,不禁思緒萬千。她想起了恩格斯的一句名言:“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華雕龍離婚幾次不成,可見法律“無情”。她想了很多,盡管她還沒有家庭生活的具體體驗。

梅金玲仍在忙活著,一隻小雞進了屋,她罵了一句:“都要走了,還偷食?”

她將雞沒好氣地哄了出去,徐文敏聽了很不是滋味,她想:“他們夫妻都恨我,可我恨誰去?”

“嫂子,他醒來你告訴他,我來過了。”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說這句話,心緒太複雜了。

4.這是六月初,天氣格外溫暖,華雕龍的哥哥華為龍和姐夫石玉福趕著一掛膠輪馬車進城了,當天裝車,住了一宿,第二天啟程。

一路沉默。

路邊的青草長得茂盛,各種花兒也開始搔首弄姿,惹人喜愛。楊柳吐綠,在陽光照耀下格外鮮豔,春下之交的原野生機勃勃。

他們順著破爛不堪的公路向西走,望著高大的遠山,讓你感到冷漠與迷茫。那不太高的灰色山崖,陰森森,虎牙般猙獰。草灘展開巨大的毯麵,田野泛出耕種的烏黑,河水藍亮藍亮,靜靜地,灰、綠、黑、藍拚在一起,促成了大自然的和諧。

好新鮮的空氣!向西,向西。馬蹄“嗒嗒”地響著,銅鈴聲聲,幾聲吆喝,幾聲悶鞭,峰回路轉,猶如步入電影畫麵裏。車上的人呢,各展愁容,吊喪一般。

華雕龍坐在後尾的一隻破花筐上,吸著煙,一支接一支,像個煙鬼。深邃的眼睛發紅,一會兒凝望遠方,一會兒半閉半睜,一會兒全閉上了。

微風吹來,撩動了他稍長的烏發,麵部輪廓雕像般清晰。

華為龍趕著車,盡職盡責,時而卷支旱煙,時而搖晃著長鞭,馬隨人願,車穩人靜。他又瘦又黑,顴骨突兀發亮,皺紋也十分清晰,牙齒被煙、紅茶熏漬得焦黃,呼氣中散發著濃烈的煙臭。他的背駝得更厲害了。由於沒有文化,安於現狀,生活將他拖累成一個舊農民的形象。他總是呈出善良、樸實、愁苦的神情。沒有兒子是他的心病,見人似乎矮了三分,剛剛三十出頭就十分老相。他對弟弟寄以希望,不僅希望他能夠在事業上為華家爭光,同時也希望弟弟在傳宗接代上爭口氣,可幾年來的事實令人失望。他十分清楚,這失望的原因不在弟弟身上,而在女人那裏。他的家庭也實在讓人不解,讓人遺憾了。他為弟弟抱著莫大的委屈。一路上,他隻是吸著煙,吆喝著牲口,晃著長鞭,沒有回身和兄弟媳婦說一句話,他怕失掉華家的身分,有一個姓華的賠進去慘敗而歸已經夠了。

“唉,出多大的名,現多大的眼啊!”他心中自然地想出一句諺語來。

梅金玲沮喪地坐在箱子上,披著一件呢子大衣,懷裏抱著小玉環,沮喪著幾乎脫了相的瓜籽臉,本來俊美的眼睛也黯淡無光了。這次歸返,她是屈從於父母、舅舅的,甚至連工作都不要了,一個目的,就是要靠住這個男人,和他湊合一輩子。

石玉福躺在車上,閉著眼睛,攤開兩條粗壯的腿,打著酣睡的呼嚕。作為姐夫,對他們的事兒是很少介入的,隻是在困難的時候幫上一幫,從不袖手旁觀。

當車出小城三十多華裏的光景,後麵追來一輛東風汽車,汽車鳴著喇叭,超過了馬車,竟然在前麵停了下來,接著從駕駛室裏下來兩個身材高大的漢子,一老一少,直向馬車擺手,叫道:

“你們是給華記者搬家的吧?”

華為龍一聽“華記者”,先是一怔,後一想弟弟寫過稿子,登過報,上過廣播,因此人們叫他記者吧?於是,便“籲”了一聲停住了,回答道:“是啊,有事嗎?”

兩個大漢走到車前,看看躺著的石玉福不是,看看梅金玲不認識。梅金玲緊張上了,她以為遇著仇人了,或是截道的,或是華雕龍在外欠人家的債來要帳的,一瞬間,她叵測了許多。出於本能,她十分冷漠而嚴厲地回答。

“你們問錯了,這不姓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