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合謀

1.梅金玲敢於和華雕龍吵架了。

八月金秋,城裏人並不忙,梅金玲想回去給母親過生日,也住住娘家,自從進城以來未回去一次,這是可理解的。可她偏要帶著華雕龍,華雕龍剛忙完函授考試,正和徐文敏合寫一個劇本,準備參加盟戲劇評選。這是個農村題材的劇本,選材很好,隻是在人物語言上需做精心的修改。他和她從未寫過劇本,時間較緊,忙得腳打後腦勺。

“你整天泡在單位,我不說你,我媽過生日,咱一起回一趟不行?你不想家?”

“不行,真不行,這個劇本工程較大,忙過這段回去還不中嗎?”

“別拿劇本作引子,哼,我看你還是注意點好!”她對華雕龍從未有過的口氣,語言符號裏隱藏著諸多暗碼。

他是十分敏感的,火了:“注意點什麽?把話說清楚!”

“好,我跟你說清楚,這不是農村小學的校園了,這是旗委機關大院,我明白地告訴你,人家徐文敏是大姑娘,不是老娘們!”

“你胡亂讒語!大姑娘怎的,老娘們又怎的?”他真氣急了,上前抓住她的胸襟,厲聲問道。

“你要幹什麽?幹什麽?”梅金玲被抓疼了,沒好聲地嚷著,哭鬧上了,小玉環也大哭不止,全家進城第一次大吵大鬧,就在離婚期間也沒這樣厲害過。

“你應該明白自己,我對得起你!”

“我……是對不起……起你,那你就……就胡搞啊?”

“我搞誰了?你說?有什麽憑證?”

“姓姚的,騷狐狸精!”

“不允許你侮辱她,你沒資格!”

梅金玲一聽哭聲更大了,淒慘的調頭夾雜著“命苦啊”、“作孽啊”等抱怨的話語。華雕龍一把將她搡到地上,她便坐在地上蹬著腿,拍著地,哭著,呼號著。

華雕龍躲在辦公室裏,認真地反思著,直到徐文敏夾著稿紙進來。

“怎麽,和誰生氣了?”

他吸著煙沒有回答,兩道濃眉集聚著,麵部如石刻的雕像呈沉思狀,似乎在作著重大的抉擇。她輕輕地坐下,放下本子,愛憐地看了他一眼說:“是不是有人講我們的壞話了,是王磐?”

“不,家務小事。”他笨拙地搪塞著。

“你騙不了我,憑直覺,你有些受不住了,是嗎?”她步步緊逼。

他抬起頭,一個慘淡的微笑,說:“這回你的直覺很值得懷疑,為了事業的成功,我什麽也不怕,你相信嗎?”

“好,就要你這句話,人生能有幾次搏?我們繼續合作。”她的情緒又上來了。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他想起一句唐詩,十分感慨。他們開始審稿,兩個人各執一本,演習著對話,研究著語言的表達。這次盟劇協征稿,年底將要評出等次,準備結集出版和實驗演出,初搞文學的人很難對某種體裁定向,目前,他們倆為了在文藝界爭得榮譽,對這次機會是十分珍惜的。

徐文敏五月份在盟文學季刊上發表了一篇小有影響的短篇小說《甜夢》,受到好評。小說的部分細節是華雕龍幫助修改的,她佩服他有生活的底子和才思,於是又拉著他搞起戲劇來了。讀了幾部劇本就寫劇本,模仿著幹,他和她不十分懂舞台、音響和作曲,隨寫隨問,費了很大的勁兒弄出了第一稿。

“決不能前功盡棄!”他想。

2.中午下班,華雕龍見院門開著,知道她回來了,一進屋,見嶽父梅大發坐在炕沿上。

“爸爸來了。”

“啊啊,下班啦?”梅大發扇著芭蕉,吸著煙說。

“爸爸!”小玉環撲了過來,兩天不見親熱極了,又捧又吻。

“你姥娘好嗎?”

“好!”

“你姨們好嗎?”

“好,都好!”

梅金玲在廚房裏忙著,鼓風機嗡嗡地叫著。

他從未和嶽父認真地談過話,梅大發仍是傲慢不遜,似乎沒有他就沒有女婿的前程,女婿應該是他的附屬物,必須畢恭畢敬,任意驅使。誰知這個二女婿竟不是那種沒骨氣的小人,不僅有獨特的個性和氣質,而且才華出眾,大有前途。梅大發悔恨自己打錯了算盤,不愉快的往事總是耿耿於懷。他煙一支接一支,那酒糟式的糙臉永遠閃著光亮。

酒桌上,華雕龍小心地陪著他喝酒,沒有共同語言,酒喝得悶。梅金玲仍生著氣,華雕龍也不理睬她。

她回娘家未到婆家,華雕龍未問,隔膜愈深了,彼此都在用勁兒。

“下午我到你舅家去,不用等我,我在那住了。”梅大發放下筷頭剔著牙說。

下午,梅金玲用自行車馱著從家裏帶來的青苞米和甜瓜,還有十幾斤羊肉,和父親一起到舅舅家。

徐文敏和華雕龍仍弄著劇本,王磐不再來了。

3.張景祿和妹夫梅大發聊了一下午,主要內容是關於女婿華雕龍的。

梅大發說:“我這個姑爺後腦勺有反骨,一旦得誌,非他媽的甩掉金玲不可,上旗裏這步棋走錯了。”

張景祿說:“現在還看不出來,我們要提前為金玲這孩子著想,隻要他們能平平安安過,就要為他們創造條件。”

梅大發說:“以前這小子是鐵心離婚的,就因為考文憑和離不了婚才和金玲合好的,這我非常清楚。說實在話,開始調到城裏我就不太同意,就金鳳那個死丫頭背著我找你,這回你看看,讓這小子抖起來了,金玲讓他回家看看我都不回,說是和一個姓徐的大閨女搞什麽劇本?”

張景祿一愣:“搞劇本?沒聽說。”

“不能讓他們在一起搞劇本了,搞到一塊兒就晚了!”

“說得也是,現在第三者插足的現象很多,也時髦,真不知這些姑娘是怎麽想的?”

“大哥,你快想辦法,找個適當的借口,趁他未轉正,趕緊弄回索倫河教書算了。”

“嗯,是這麽回事,可眼下還不成,等中央黨內整風文件下來就好說了,形勢總是多變的,有些地方還鬧了學潮呢。”

“怎麽,國家現在挺亂怎的?”

“不能這麽說,反正有的人對改革後的形勢有反感。”

“哼,眼下的風氣也真他媽的不像話,什麽都長價,出門還不安全。電影、電視亂七八糟,連他媽書皮都光胳膊露腿的,大哥你說說這不是變修啦嗎?”

張景祿思考一下說:“不能這麽說,眼下是亂些,有些人光奔掙錢,搞得風氣不好,多數人看不慣,亂是亂些,變也變些,可還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呢嘛!”

“什麽‘四項基本原則’?”梅大發不甚明白了。

“就是堅持共產黨的領導和毛主席的思想唄!”

“啊!就是說咱們還扛著毛主席的大旗呢?”

“唉,說是說啊,可現在人們的思想不統一,瞎騾子打裏——亂了套了,什麽思想都對了,本來臭的也變成香的啦。”

“大哥,你說還能不能搞運動了,毛主席不說七八年就來一次嘛。”

“這不可能,現在是建設階段,穩定壓倒一切。”

“不搞運動,幹部非腐敗不可。”

“可以換個形式,不一定非搞運動。”

二人扯上了政治,梅大發想:“他媽的,連黨的老幹部都胡塗了,這天下不亂套了嗎?”

張景祿想到運動就害怕,**先砸爛公、檢、法,他戴著大牌子和高帽遊街批鬥,沒少折騰,平反後,使勁兒地為自己的子女著想了。目前,連最小的兒子也安排好了。此外,他的親屬,包括華雕龍夫妻也沒少安排。他每年接受禮品千元以上,如果再搞運動,他也是跑不了的。

他的確心有餘悸,雖然和梅大發的想法不同。

“你放心吧,找個機會就把他們退回去,不過,你當爸爸的一定做好金玲的工作,我這舅舅怕落埋怨啊!”

“大哥,這你放心,她不敢不聽我的!”

4.梅大發與大舅哥密談之後住了一天回去了,他放不下家裏的那幫姑娘。

過了些天,華曉芳來了,她考上了高等中專,準備到盟裏讀書,路過這裏。當哥哥的非常高興,家裏出來個考上學的,華家人臉上都有光彩。

妹妹告訴哥哥說:“咱媽身體不好,特別想你,你抽空回去看看,她就心寬不少。”

聽了妹妹的話,他的淚水出來了,快一年了,也未回一趟家,現在內心十分慚愧。

趁嫂子上班時,她又從書包裏掏出一封厚厚的信遞給他說:“哥,學校的姚老師讓我給你捎的信,哥,告訴我,你們的關係不一般吧?”

“別胡說!”

他打開了信,曉芳要看,他閃到一邊說:“好妹妹,那邊歇著去,晚上還坐火車呢!”

華曉芳“哼”了一聲走開了。他躺在炕上讀起了情人的來信,心裏激動多多,信箋上的字跡他是熟悉的,清秀、大方,很有一種說不出的瀟灑。

雕龍賢弟:

見字如晤,近來可好?

分別快一年了,時間無情。你為何人不來,信不通?殊不知,你走之後,我有多難受,從未有過的失落和孤獨,我的心都快幹枯了……

你知道嗎?今生今世隻有你理解我,不可能有第二個人了!和你在一起,我是多麽幸福,有談不完的話,有訴不完的苦。隻有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覺得是個真實的自己,以至甘願為你服務和奉獻……你知道嗎?你走之後,我度日如年,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可能再也不會有你這樣的知音了!好在工作忙,壓力大,好在你沒有走遠,還有機會回來……你知道嗎?每天工作之餘,我便凝眸東方,想著你在幹什麽,思憶著什麽,是否快樂,是否有我這樣的憂和愁。不,那裏一定有比我強的異性朋友陪伴著你。我知道你需要溫暖,需要愛撫,需要……我想會有的,天涯何處無芳草?盡管我曾屬於你。

他讀到這裏停下了,感激的淚水早已流出,滾燙滾燙,他將信箋蒙在臉上,用力嗅著紙香和墨香,十分貪婪,往事曆曆在目,幾多溫柔,幾多幸福,幾多痛苦!

“我心愛的人啊!”他深情地默念道。片刻,他又接著讀下去:

雕龍,我仍那麽認為,你是一個不平凡的人,你將來會大有造就的,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你寫的報告文學,為你取得的成績而興奮。當時讀報,我的周身在震顫,因為這位作者是我的摯友,最親密的……他的一切我最了解。那張報紙我一直珍藏著,想起就拿出來看看,我吻著你的名字,呼喚著你,淚水總是抑製不住,那種思念用文字都是難以形容的。

“我太幸福了!我不是孤獨的!姚翠珍,你是我最親的女人!”他默念著,又把信箋蒙在臉上,任淚水簌簌地流下來……

雕龍,你是知道的,我是一個天生不幸的女人,我的肉體為我所憎恨的人占有、**。我咬牙忍受著,每一次,眼裏閃現的,心裏所想的,肉體上所感覺的不是他,而是你……雕龍,你知道嗎?我們兩個都是正派人,我們所做的事情不屬於那些偷雞摸狗的醃臢之徒,我們是愛情的合歡,也許為那些“正人君子”們所不齒,如果被發現,一定會受到貓狗們撕咬的。然而,一切成為了過去,所謂人言可畏,對真正的愛情來說是沒有效力的。我在家庭的地位那麽低,可在學生中威信卻那麽高,為什麽?因為我還是為人師表的,我為他們付出了,有了誠摯的回報,這就足夠了。想到這些,也就不覺得我們的行為有什麽不軌了。

他讀到這裏,又冷靜了頭腦,想到了前途,並警告自己不能陷入無休止的感情糾葛中。

雕龍,上麵談的是我的真實心理和真實的感悟。總之,現在的生活如一潭死水,擊不起往日的一點漣漪。我不悔恨過去的生活,那將是永遠跳動在我眼前的美妙音符,常勾起我對幸福的美好回憶。

雕龍,我要告訴你,像你這樣的男人,是多情的女人,尤其是才女們所鍾愛、所傾倒的對象。我警告你,要警惕你的女人!一個女人為了自己的利益是不擇手段的。我也如此,你知道嗎?與你的關係,不僅僅是愛你,同情你,其中還雜有對鄭樹懷的報複!我們從此再也不能互相關愛了,為了你的遠大前程,我決不會給你放任何幹擾的,希望你還想著我……

他讀到這裏,由纏綿的情話的陶醉轉到現實生活的冷峻,他相信姚翠珍的話。“你的女人?”他念叨著信中的一句話,心想:“我的女人是梅金玲,她讓我戴上了綠帽子,蒙受了莫大的屈辱,現在又公然以仇相待,我豈能不防?”

雕龍,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毛主席的話是千真萬確的。你有光明的前途,走過的道路雖然不是一帆風順的,但現在你青雲直上,領盡**(不是嫉妒你),可你要知道,你身邊的人是多麽地恨你,不管男人還是女人,他們隨時都希望你倒黴,名聲掃地的。甚至你的親屬也不會讓你大有發展的,因為他們怕你成為忘恩負義、喜新厭舊的陳世美,你知道嗎?……

“太深刻了!”他讀了這段,頭腦又多了一根弦,如同喝了一瓶清涼的飲料,解除了身上的燥熱。他覺得自己還缺乏社會經驗,就像一名剛學會遊泳的人,隻顧在水中暢遊,很少想到漩渦和暗礁。

雕龍,寫到這裏吧,隻要你謹慎,對自己的追求和信念不失去信心,那麽成功是屬於你的,鮮花是屬於你的!請你不要忘了,在遠方,一個偏辟的小山溝裏,有一個平凡的異性,曾是你的姐姐、學友和知音,無時不在為你祈禱、祝福!

再見吧,祝前程遠大,早日成功!

1985年8月於索倫河淚筆

讀完信,來到黨校,綽起碳素筆,在張信箋上寫下了一段京劇唱詞:

雖然是冰消雪化春雷響,

隻怕春後有嚴霜,

謹防隔山煙塵漲,

要時刻勤擦手中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