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月夜在顫抖

1.入冬了,索倫河上結了薄冰,急流處殘露著黑水,陰險可怕。早上,河麵上蒸騰著灰白的霧氣,從遠處看,索倫河仿佛是臥在千頃草灘上的一條巨大白蟒,蜿蜒長眠。冬日慘淡,寒氣逼人。草灘上活動著寂寞的牛群、羊群,牧人們穿著白碴皮襖,係上彩色腰帶,挾著長鞭,領著獵狗看守著……

人、畜和天地景物構成一幅恬淡的圖畫,別有一番寫意。嚴冬也有可愛之處,隻要你去發現,隻要你熱愛生活。

華雕龍暑假時離婚和函授耽誤了割苫房草,他要蓋倉房。星期天休息,他去割草,身上背著三付踩閘,帶著小鎬,那是借王鬆老師的,想弄點野味改善下夥食。

梅金玲有病拉了些饑荒,另外還有小玉環喝的奶粉,上函授的學費和路費等。他用錢很緊張。養了一口年豬,瘦得像隻狗,還得弄飼料。沒有豬油下一年吃啥?

在河邊,他用口哨吹起了憂鬱動情的《草原之夜》。曲調伴著他的漫漫情思,還有屈辱和失落,婉轉於草灘深處。草灘是安靜的,柔軟的烏拉草給人以暖意,引人遐思。連綿的遠山屬於大興安嶺的餘脈,看去巍然蔚藍,其勢磅礴。草灘深處布滿了塔頭墩,墩上是絕好的小葉章草,霜打之後變黃,用它苫的房子可以挺上十五年之多,當地人視為一寶。

日偏晌時,他割了七、八十捆,磨磨刀,吸支煙,便躺在草上睡起來。

常言道:“一個男人想女人。”他一連想了四個:吳素敏、柴瑩瑩、姚翠珍和旗委大院的打字員徐文敏。反複地想,仔細地咀嚼,她們都有個共同的特點——美麗,並各有千秋,可她們都不屬於他。他帶著淚水睡去了,睡得好沉。直到太陽偏西了,草灘暗下來他才醒。他打了幾個噴嚏,伸伸懶腰,拿著鐮刀和小鎬往家走。

快到村邊了,他發現河邊有幾個小孩在冰上玩,他擔心出事兒,便奔了過去。到了近前一看是五年級學生孫龍和孫虎哥倆在撈青蛙。

“華老師幹什麽呢?”孫龍放下網杆打招呼。

“割點草,撈著沒有,冰薄加小心!”

“沒事兒,撈不少了,華老師給你拿點。”

“不不,你們這是上市場賣的吧?”

“嗯,華老師你就別客氣啦!”孫龍說著拎個破書包就從麻袋裏往外掏。

“哥,又上來一網!”孫虎又撈上半網兜,青蛙還跳呢。

“行了,不少了,你們留著賣吧!”他說著要走,孫龍忙把書包掛在他鎬上。

他不推辭了,說:“謝謝你,祝你們發財!”孫龍和孫虎咧著嘴、露著虎牙笑了。

他路過鄉政府前麵的老場院時,發現拐角處站著一個女人,呆呆地望著他這個方向。開始他以為是姚翠珍在等他,因為她家就在鄉政府附近。他心裏霎時興奮起來,腳步也加快了。可走近一看是妻子梅金玲。

“你怎麽剛回來,天都黑了!”她發出一種埋怨。

他不高興,一掃心中的熱望,對她的“迎接”起了警覺:“她開始跟蹤我了?”

“孩子呢?”他冷冷地說。

“剛睡著。”

他把兜摘下來遞給她,說:“這是青蛙。”

她驚喜了,問:“青蛙,你怎麽弄的?”

“學生給的。”

第二天天沒亮,他起來到甸子上溜踩閘,什麽也沒有,隻在草碼處發現了幾堆狼屎。

晚上,他回家套上了驢車,把草拉了回來。

這些日子,梅金玲經常偷嗅他的衣服,尋找長發絲,卻沒再發現。她奇怪,這次上草甸子割草,她擔心他們約會,一天之內偷望了好幾次。

那天晚上燉好青蛙,他喝了酒,梅金玲高興地洗了身子,灑了香水,可他卻躺在被窩裏看起書來。她空等了半宿,兩個月來隻親熱一次。二十四歲,正是青春旺盛之時,哪能受得了丈夫的如此冷落?她蒙著被子委屈地哭了。

第二天她問姐姐梅金花道:“姐姐,他在單位和姚翠珍怎樣?有風聲嗎?”

“嘖嘖,你說你,你自己對不起人家,還管得著人家嗎?你呀,就這個命啦。至於說他和姚翠珍怎樣,我不清楚,不過我想他不敢,你想想,他是代課老師,年紀輕輕的敢亂搞男女關係?過三十吧,常言不說學壞不學壞,三十開外嗎?”

“我不放心。”她把香水味和長頭發的事說給她,梅金花皺起眉頭,說:“這麽說還真有人勾搭他,不過這好辦,以後我碰見姓姚的,給她兩句。”

“你可不要胡來呀!好不容易——”

“喲,瞧你怕成這個樣兒,她侵犯的是你,她敢聲張?”

“姐,你別,你千萬別,咱們又沒抓住她。”梅金玲後悔了,隻好竭力阻攔。

“嘖嘖,看看,自己喝了一壇子醋,一點酸味也沒了,好好,我什麽也不說,見了她就像見了一頭騍騾子,嘿……”梅金花惡毒而得意地笑了起來。

2.梅金花認為妹妹是個罪人,要再冒犯別人,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真的要散架子了。

每次遇見姚翠珍,她都熱情地打上招呼。

很快到了殺年豬的時候了,農村的習慣是大夥互吃,關係不錯的一打招呼,到時候準來。年豬的菜是有特色的,一個是有鮮血腸,二是燉酸菜,別有風味。

華雕龍的瘦年豬稍有見胖就殺了,他和朱獸醫倆沒費多大氣力就處理完畢。學校的老師都叫遍了,隻來了遲校長和兩個幫忙的姑娘,其它女教師有家沒來。姚翠珍沒來,這是他預料到的。中學隻來了王鬆。梅家來了金鳳和小妹金珠。華家來了大哥大嫂,石老叔和姐夫石玉福也到了。

華雕龍家又一次少有的熱鬧場麵。秀蓮、金鳳和梅金花幫著梅金玲在外屋忙活,金珠哄著玉環,人們懷著一種探尋的眼光打量著這個野種孩子。小玉環長得又白又美,可愛省事,兩個女老師喜歡得不了得。

“雕龍是好樣的,大學快畢業了吧?”石老叔臉喝得紅紅的,對遲校長說。

“嗯,明年暑期吧。小華是個人才,工作、學習都很務實。”

“這與你這個校長的培養大有關係呀!”石老叔誇上他了。

“我倒沒什麽功勞,他的學習和工作我是支持的,是人才就該保護嘛。”

“遲校長,我弟弟脾氣挺強的,希望您多多指導啊。”華為龍說。

“我也品出來了,他很有毅力,一般人沒有的毅力,如果現在的青年人都像他那樣鑽研,何愁文化水平不能提高?往往有的人,包括我在內,都缺乏這種進取精神啊!”

石老叔說:“遲校長過謙了,俗話說‘強將手下無孬兵’的,來,幹一杯!”

“對、對,幹一杯!”桌上的人應和著,像過年一樣熱鬧。

梅金玲累倒了,華雕龍請來了大夫,掛上了吊瓶。他自認倒黴,同時,也祈盼著函授快些畢業,等拿文憑之後,再重新考慮離異問題。

他還沒有死心。

3.寒假,函授考試又多了個梅金鳳,中文專科。一路上,和她喜歡的二姐夫坐在一起興致勃勃。汽車吃力地奔馳,轟著大油門突突直響,坐在座上屁股麻酥酥的。人擠得很,盡是些進城辦年貨的鄉親。她緊緊地倚在他堅實的肩上,躲避著向她擠來的髒包、髒身子。

他倆挨著,說說笑笑一路,旁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對戀人。

梅金鳳的確是個出眾的姑娘,。她本身也充滿著優越感和與姐夫在一起的自豪感。

到了旗師範學校,王鬆串親戚去了,梅金鳳心情十分振奮。他們各坐一個**,喝著水。

梅金鳳誠懇地說:“二姐夫,說實在的,我真佩服你,我二姐讓你蒙受那麽大的委屈,你最終還是寬容了她,看來你的確不是一般的男人。”

華雕龍為她的明朗態度所感動,說:“謝謝你的理解。”

“男子漢大丈夫,你們隻要越過越好,人們會羨慕的。二姐夫,實話跟你說吧,我已經跟舅舅談了你的情況,他非常欣賞你的才能,等函大畢業,準備調你到旗委黨校教課。”

華雕龍苦笑了,說:“謝謝你的好意,我華雕龍雖然出身卑微、貧寒,但決不會屈膝求官得祿,如果辦到旗裏任教是可以的,那要取決於你二姐的態度了。”

“為什麽?”

“事物是不斷的變化和發展的,變化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你說呢?”

“是的,不愧是政治係學者,和你相比,我覺得自己很渺小。唉,陰差陽錯,其實呀,其實咱們倆該是天生一對,你說呢?”梅金鳳說著放肆起來,一點也不臉紅。

華雕龍被說臉紅了,說:“別胡扯,讓人家知道多不好。”

“嘿,假道學,說實話不是國人的習慣。其實人大多都很虛偽。有個電影叫作《姐妹易嫁》,你沒看過?那怕啥,誰爭到手就是誰的,自古美女愛英雄嘛。不過,現在我不能,你是我的二姐夫,是吧?”說完,她竟哈哈笑起來,又倒在**,一個頑皮的女孩子形象。

他欣賞她那毫無顧忌,天真坦率的性格,但他沒在意。他吸起煙來,腰板直挺。梅金鳳一直火辣辣地盯著他。

“給我一支,好姐夫!”她突然從**起來,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搖了起來。

“抽吧,女人吸煙更有風度。”

“不了,我是鬧著玩的,唉,誰讓咱是女人了!”她低下頭弄著手說。“我想起了我二姐。你知道嗎?作為一個女人也實在太難了,《聖經》上不說女人是有罪過的嘛,因此讓女人在人世間增加痛苦去贖罪的。你們男人所要求的女人必須純潔如玉,而自身便可以不拘小節隨心所欲,這公平嗎?”

他的確受到了觸動,良知在複蘇。他內心不是滋味,幾天的學習都有些不安。

而梅金鳳卻總是有說有笑有歌唱的,走起路來舞蹈似地。

4.寒假期間,華雕龍的函授學習更加緊張了,辦公室又成了他的棲息之地。最後一個學期,為了穩妥拿到文憑,他決心考出好成績來。緊張的時候,他覺得癡迷入境。當覺得疲乏的時候,大腦的思緒便一點一點地轉入家庭的矛盾之中。痛苦無奈之時便想著近在咫尺的情人姚翠珍。她來陪伴、幽會的那種佳境,他不知演義多少次了。可惜人家已學完函授,無需來校了。

臘月廿三那天下午,她終於來了,是辦年貨回來,給他帶來了紅棗和柑桔。

她一進來,他便下意識地站了起來,驚喜地說了聲“你”,隻一個字,過去的恩怨便煙消雲散了。

她笑了一下,把東西放到桌上,解下白頭巾,露出嬌美的臉頰,說:“想我了吧?”

他尷尬地笑了,一付慚愧的樣子。

“來,先吃點。”說著把大紅棗推到桌中央,揀起一個大的,用手帕擦亮,笑盈盈地遞過來,說:“辛苦了,我敬一顆紅棗,祝你早日成功!”

他望著她那純真的笑臉,含情脈脈的目光,顫抖著接過來。他恢複了從前的實惠,二人總是會意地看著,笑著,談著,吃著。

“多麽溫柔飄逸的女人,多麽通情達理的女人!”他心裏讚歎著,那種衝動之火又燃燒起來。他從容自信地走過去,將她輕輕地攬在懷中……

“想死我了……”她拱著頭說。

“我也是!”

她閉上眼睛,閃出長長的睫毛,夢囈般地說著:“我崇拜你的一切,我知道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感謝你,你是我心中偉大的女性,命運把我們兩個捆縛在一起了……現在我、我要你······”

她睜開媚眼笑了,輕輕地吹了他一口氣,說:“不!”言畢卻像醉酒了的小綿羊癱在那裏了……

“嘩啦”,一摞書本被碰掉了地上。

辦公室在整個校院的最高處,看操場一覽無餘。此刻的校園再靜謐不過了,到處都是白雪,閃著冷峻。

白日西斜,天色暗下來。室內的爐火燒得正旺,此刻。

5.當天晚上,梅金玲在丈夫製服上又嗅到了女人的香水味兒,細軟的長頭發竟達三四根。她哭了。睡在被子裏,如同躺在冰窖中,她摸著自己麻杆似的胳膊和隻剩排骨的胸,恨自己的失足和病魔纏身,一步錯步步錯啊!出於女人的本能嫉妒,她決定跟蹤。

正月十五的夜晚,梅金玲八點多鍾哄睡了玉環,便裹上了紅頭巾上了學校。

陰天,家家戶戶紅燈高懸,錯落有致,閃著明亮的燈芯,時而傳來了激烈的爆竹聲。街上活動著三三兩兩的孩子們。白天的雪水,晚上結了冰,她在匆忙中滑了幾跤。

學校辦公室裏燈光暗淡,窗上的爐筒冒著黑煙。她躡手躡腳地靠過去,一眼就看見了燈下的紅與綠偎依在一起。她看得清清楚楚,牙齒咬得錚錚的,恨不得一下子衝進去,撕碎那個狐狸精的臉皮……可她卻忍住了,心想:“誰讓你自己也曾這樣了?你有什麽臉麵去說人家呀?”她的淚水漱漱流下。

此時,她很想去找鄭樹懷捉奸,可又一想,不能,這樣會把事情鬧大,丈夫的名聲和工作就沒有保障了,那時候,他若知道是我報的信兒,他會發瘋的,更會促進他們的結合。她很聰明,她不想毀掉丈夫的前程。

月夜在顫抖。不知過了多久,她沒有再看到什麽,心裏惦記孩子,便哭著回去了。

他是第二天早上回的家,梅金玲在鍋裏煎著餃子,桌上擺了幾盤回鍋菜,燙了酒。

梅金玲哭喪著臉,紅著眼睛,哄著孩子坐在炕沿上。華雕龍和往常一樣吃喝起來。

小玉環不知怎的哭了,梅金玲喝斥道:“哭什麽,有奶就是娘,你就吃吧!咋地,這個奶不好?你想換新的?死丫崽子,抱什麽屈?你想屈到什麽時候?”

孩子還是哭。華雕龍聽出這是一語雙關,酒一下子幹了,便躺在炕上蒙頭睡去了。

他有了警覺,內心有些不安。

“再熬幾個月就離開這鬼地方,讓他撇下這個狐狸精!”梅金玲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