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波瀾乍起

1.梅大發是絕對不允許二女兒離婚的。

梅金玲半年多沒回家,這次貿然回門,使梅大發兩口子大吃一驚。因為女兒一進屋就放聲大哭,一問是要離婚。梅大發惱了,這可是他始料未及的。女兒雖然是潑出去的水,可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啊,他能不關心?

“為什麽鬧離婚?他姓華的這個窮小子,我還真沒看出來?”梅大發頓時火冒三丈,破口大罵,一蹦三尺多高。

梅金玲對家裏也不敢吐露真情的,因為家裏不會饒她的,這時候,她更覺得華雕龍說的在理兒。為了應付,她不得不按他說的去搪塞:“他看不起我,我侍候不了他,脾氣可大了……”

“說,他打你沒有?”

“沒有,可我受不了,我才要離。”

“什麽?他要離婚,你他媽先同意啦?你這個賤種!跟家商量了嗎?你個小丫崽子敢自作主張?”

“這不回來商量了嗎,我要離!”

“商量什麽?不離!什麽理由也不離!要是真的離婚便宜這臭小子了!”

“我的冤家呀,孩子都有啦,還離什麽婚啊?”梅母急了。

“我要不離,他先離去啦!”

“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離婚還有兩人搶著離的?搶生死牌呢?光榮啊?真不要臉!你還當一回婦女主任,連法律都不懂?有一方不同意就離不了婚!”

“那、那他──”梅金玲心有餘悸,怎麽說不出口。

“怎麽?還怕他不成,就是不離,幹到旗裏也不理他!讓他小子幹沒轍!讓他喜新厭舊的美夢做不成!”梅大發青筋暴出,看那樣子他就是法律似的。

梅金玲本來就不打算真離,經父親的打氣點撥,便盲目地聽從了。她決定在家待一時期,得拖就拖,采取了蘑菇戰術。

“六一”兒童節學校召開田徑運動會,華雕龍作為體育老師是最忙的了。梅金玲回娘家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他也未顧及。他想:“如果在學校大型活動期間鬧離婚,豈不耽誤了工作,失去了領導信任?熬過幾天再說,你不回來,我也就不客氣了。”

他想好之後,工作上十分賣力,各種程序安排得有條有理。他是大會總裁判長,是運動會中心人物。運動會曆行兩天結束,他的才能得到了充分的發揮。遲校長非常滿意,在閉幕式上講話說,這次運動會是學校曆史以來最成功的一次。

散會後,華雕龍把梅金珠找來,讓她通知她二姐回來一趟。

梅金玲偷著回來了。小茅屋依然親切,而人卻陌生了。

“你為什麽不去鄉裏離婚?”

“我爸不讓,再說我也不想離。”

“那你這不是逼我上梁山嗎?你不要名譽啦!”

“我什麽都想要,可你卻不讓我要……”她又傷心地哭了。

華雕龍心一動,但馬上控製住自己的感情,橫下心來說:“哭有什麽用,你把我害苦了,還倒打一靶,不管怎麽說,明天法庭上見!”

2.鄉政府大院很敞亮,沒有院牆,新建成的“工”字型紅磚瓦房矗立在中央街東側,辦公室前麵有個圓形大花壇,各種花兒含苞待放,顯得熱烈、文明與和諧。院內四周栽了行列整齊的塔鬆,為這所機關增加了威嚴感。鄉法庭也設在這裏。

華雕龍是很少足及這裏的,對於機關,他有反感,主要原因是在於自己的農民出身。另外,對於公職人員,他覺得那種拿腔拿調、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實在討厭。他認為他們沒什麽了不起的,無才無能者有之,有德無才者有之,有才無德者有之,無才無德者也有之,統稱為“機關混子”。這種觀點未免偏激。他對不良傾向嫉恨如仇,他曾想:“這鄉裏小官有啥,旗縣官又有啥?照樣有混子,隻不過有小混子、大混子之分罷了。將來我要比他們強,幹出一番事業來,讓他們大吃一驚。”他難以預測將來,是不服氣,暗裏長誌氣罷了。他自負,但不剛愎自用。

他是小學代課教員,而今還得邁上這裏的台階,他內心不甘。

他敲開了法庭的門,庭長與他似曾相識,讓他坐下了。

“你是小學教師吧?有事?”

“嗯,您貴姓?”華雕龍遞上一支煙,先穩定了不安的情緒。

“我姓左,左雲亭,你是?”他起身對火。

“我叫華雕龍,小學體育老師。”

“啊,對對,是華老師,讀函授大學呢吧?”

“是的,你怎麽知道的?”

“中學的語文老師王鬆和我連襟,他告訴我的,說你很有才華。”四十開外的左雲亭誇起他來,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想:“我很自卑,怎麽窗戶眼吹喇叭──名聲在外啊!”

“我也沒什麽,隻是覺得不能混日子。”

“說得對,我就讚成這樣的年輕人,可你今天到這裏來幹啥呀?”

華雕龍從兜裏掏出一張疊好的白紙遞了過去。

“怎麽,離婚?你的對象不是梅大發的二閨女嗎?挺好的,怎麽小兩口?”

左庭長先來一通訓導,出於好心,華雕龍是理解的。

“庭長,我們感情合不來,不如趁早離開,我已經決定了。”

“哈哈哈,小夥子,你轉圈看看,感情合得來的有多少?不都對付過嗎?一般說來,兩人鬧離婚,經調解無效,鬧得厲害,再調解,實在不行了,才給離婚手續的。你一張紙寫個感情不合就離是不可能的,好好想一想吧。”

“那我們倆都同意了呢?”

“那也得有充分理由啊!”

“那您的意思,離婚非得鬧個差不多才給手續?可我們不希望鬧,是好結好散。”

華雕龍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左雲亭吃了一驚,他想“這小子真不一般,說話很有邏輯,離婚也就是那麽一回事,雙方同意就行了,何必雙方鬧得大動幹戈,結為仇家呢?”

“你說的不是沒道理,這樣吧,明天我傳梅金玲來一趟,你們二人再談一次,如果沒有利害衝突就過下去,都有孩子了,是吧?”

“那明天什麽時間呢?”

“明天,明天星期三,下午吧。”

“那好,麻煩你啦,再見!”華雕龍起身告辭,悻悻地走了。

“多麽好的小夥子啊?”左雲亭望著他的背影低聲念道。“媳婦也不錯,怎麽說離就要離呢?這裏麵一定有不可言傳的事兒,要不申訴書那麽簡單呢?”

3.左亭長親自來到梅家。梅金玲一見法庭來人慌了,知道華雕龍已經告到法庭了,從今後他們二人將成為全鄉的新聞人物,自己將成為眾人所指的壞女人,不禁汗顏。“我的命太苦啦,一步錯,步步錯,當初我?”她懊悔萬分,又開始咀嚼苦果了。

“坐坐,左庭長,抽煙。”梅母忙個不停,梅大發上班。

“你姑娘金玲在家嗎?下午到法庭一趟。”

“做什麽?”梅母明知故問。

“她女婿提出和她離婚,問問她的意見,談談原因。”

“那、那小子真告啊!沒良心的家夥!嗚──”梅母先替女兒哭將起來。

“大嫂子,別傷心,他們到底怎麽鬧離婚啊?”

“怎麽的,哼,時間長了嫌我女兒不好唄,吵吵架就玩真的唄!”梅母抹著眼淚為女兒抱著不平。

左庭長不能多待,也問不出具體東西來,便叮囑一下回去了。

梅金玲在屋裏早就哭上了,娘倆都哭。

“離就離,下午我去!”梅金玲想到自己名譽,便堅決地說。

中午,梅大發回來了,聽說法庭傳人,火了,罵道:“不去,就是不去!看他小子能怎的?你要去,我打斷你的狗腿!”

梅金玲不敢言語了,自己的苦衷無人理解,她怕父親。

下午果然沒去,左庭長對華雕龍說:“怎麽樣,小夥子?行了,別離了,夫妻之間鬧點磨擦就離婚,還有個完嗎?”

“不,我一定要離,我這就找她去!”華雕龍一氣闖到梅家,見梅金玲就問:“我們已經說好了的,你為什麽不去?你一定要逼我嗎?到時候你會明白後果的!”

梅金玲隻是哭,梅母從外屋進來說:“你們吵吵鬧鬧就要離婚,不讓人笑話嗎?你們怎麽就不替老人想一想呢?老人還得替你們操一輩子心啊?”

“這事不怨我,你問你姑娘去!”

“我姑娘有什麽錯?當初你家那麽困難,我們沒挑,不也嫁給你了嗎?不就看你一個人嗎?凡人作事都得講良心不是?”

梅母的一席話激起了他的底火,但他還是忍下了,心想:“媽的,他們根本瞧不起我呀?把我當成窮叫花子了?女兒是賞給我的,當了烏龜還得感你們梅家的恩?是人話嗎?”

“是你姑娘沒良心,問她去!”

梅金玲哭著說:“都別說了,都怨我,離就離!什麽時間,我去!嗚──”

梅金玲又絕望地大哭起來。梅母傻眼了,知道其中有事兒,再沒吱聲,心想:“等老頭子回來再說吧。”

“明天上午咱倆一起到法庭。”他說完就走了。

梅母問女兒:“我的二冤家呀,你到底是咋回事啊?跟媽說,媽給你作主!”

梅金玲哭著說:“媽,都怨我,這……小玉環……不是……他的……”

“什麽?孩子不是他的?哎呀,冤家,那是誰的?”

“是張有才的……”她說完便伏在炕上號啕起來。

“天啊!我的冤家,你怎麽做出這種敗壞門風的事啊!怨不得你早生呢?怨不得你非要結婚不可呢?冤家呀!作孽啦……”

梅母全明白了,連罵帶叫慌了手腳。梅大發回來見此情景火不打一處來,罵道:“哭哭哭,你們哭什麽喪?死爹叫娘的,誰又來啦?”

“姓華的來啦,非離不可,人家是有把柄的!”

“真是見了鬼了!他臭小子有什麽把柄?把我姑娘那麽便宜地娶去了,還不知足!老華家沒有好玩藝,我一開始就沒有看上他!”

“哎呀,老頭子,不離不行啊,僵下去更丟人啊!”

“丟什麽人,丟人你咋不死去!我梅家從來不丟人!”

梅金玲哭著走過來,“撲通”跪在父親麵前說:“爸,是我不對……”

梅大發這下可愣神了,對華家的火氣頓時消了一半,心想:“這是咋回事?莫非女兒有病?還是作風不正?”他稍靜下來,看著淚流滿麵的二姑娘說:“跪下幹啥,給我起來說,爸爸給你作主。”

梅金玲隻是哭,不起來,梅母隻好替她說:“小玉環是別人的!”

“啊!?”梅大發這下可傻眼了,驚得半晌沒說出話來,他想:“我梅大發吹了大半生牛皮,沒想到?”

“我不管啦!真是丟人丟到家了,都給我滾!滾滾滾──”

4.中午,華雕龍躺在涼炕上很不愉快,請假辦離婚,耽誤工作,影響學習。他很惱火:“離婚怎麽這樣困難,媽的,我非離成不可!”

幾天來,同仁們都用異樣的眼睛看著他,除了姚翠珍了解真情外,其餘的都以為他是喜新厭舊,稍有身價就要廢掉糠糟之妻啦。女人們同病相憐。

年紀最大的女老師劉大姐憋不住,問道:“小華,過得好好的鬧什麽啊?互相謙讓一下就結了,都有孩子啦!”

另一位老師說:“俗話不說‘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仗不記仇’嘛,我看別來真格的啦,忍一忍就過去了。”

他笑著說:“要那麽簡單我就忍了,也不會滿城風雨的。”他抽著煙,擺開了城府。

“喲,瞧你說的,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兒,怪聳人聽聞的。”劉大姐誘敵深入。

華雕龍一笑了之,他想:“我現在不告訴你們,以後你們會明白的,也會為我主持公道的。”

姚翠珍以最大的忍耐疏遠著他,現在疏遠為的是將來的親近。她和他的親密關係是不會輕意扼殺掉的。她發現華雕龍的離婚進展不利,知道梅家絕不是等閑的主兒,他一個初生牛犢怎能鬥得過梅大發?

姚翠珍這個女人有驚人的遠見。她曾認為自己無能,而能扶助華雕龍。丈夫鄭樹懷幾次提出離婚,她沒答應,似乎還不是時候。她要報複他。

華雕龍工作照常,表現出豁達的風度,遲校長對他的工作十分滿意。

六月的上午是溫暖的,而鄉政府法庭卻是肅殺的氣氛。梅大發領著二女兒梅金玲坐在一側長椅上,華雕龍坐另一側,靠著窗戶的寫字台一麵是左庭長,一麵是書記員。按道理梅大發不屬於當事人,沒有資格坐在那裏的,他也不能代表任何一方說話的。可是,基層辦公比較鬆,他們都熟識梅大發,他們開庭主要是調解。

梅大發的臉色豬肝一般紫亮,酒氣衝人,叼著煙卷,歪著頭,不看女婿一眼,仍是那麽妄自尊大。梅金玲穿著樸素利落,經過修飾的臉龐還是那麽清麗,隻是眼神稍有倦怠,兩隻小手交叉著放在腿間,低著頭。

左庭長嚴肅地說話了:“今天法庭對你們一方提出離婚申訴問題進行審理和調解,男方女方都在,女方的爸爸也來了,我們就先看看你們雙方的態度吧?為什麽要離婚?也就是說,離婚的因素是什麽?能否構成離婚的條件。我們是人民法庭,人民法庭為人民,要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的矛盾問題。你們都很年輕,正是革命精力充沛的時候,本應該互敬互愛,互相幫助,共同奮鬥的,是吧?華老師你先說說吧?”

華雕龍說:“我已經向法庭呈交了離婚申訴,那裏寫得明白,我們的感情是不相通的,缺乏理解,而且生活得很虛偽。與其這樣對付過下去,莫不如分開。”

“說得太籠統了,具體的矛盾避而不談是沒有說服力的。”左庭長提醒道。

“那?”他為難了。

左庭長見他為難,便溫和地對梅大發說:“老梅,你還是到別的屋坐一會兒。”

“好,不過我有一句話,離婚沒門,哼!”梅大發起身,說完衝華雕龍狠狠地看了一眼。

“左庭長,離婚是我們的自由,別人是不能粗暴幹涉的。”華雕龍看了梅大發的背影轉過頭嚴正聲明。

左庭長說:“華老師,你說得對,現在不是還沒離呢嗎?光你一方同意是不成立的,梅金玲說吧?”

“我不同意離婚,我對他一直是百依百順,任勞任怨,而且支持他的學習。”

左庭長聽了,笑著說:“看看,你們夫妻倆根本談不上離婚嘛,沒啥大問題的。華老師,我看你這張紙還是?”

華雕龍說:“庭長,我提出離婚是嚴肅認真的,我沒有說出一些事實來,是為了尊重對方,做到好結好散,她若堅持反對,我必須舉出有力的實證的,我還堅持離婚。”

“好,你這樣做是對的,梅金玲,你再說說,他若說出一些事實例證來,你同意嗎?”

梅金玲“嗚”的一聲大哭起來說:“他說出來,我也不同意……”

華雕龍一看,毀了,心想:“這一定是梅大發的主意,一方死活不同意,這婚就離不成了,憲法就這樣規定的,調解不成,托一年二年的都有。”他仍是仁至義盡地說:“梅金玲,你是個聰明人,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非要逼我嗎?”

梅金玲是哭著跑出門的。梅大發一步跨了進來,指著華雕龍怒吼起來:“姓華的,你渾小子了不起啦,想離婚,有良心嗎?結婚一年你就喜新厭舊,你也不拿鞋底照照自己,你個臭爬壟溝子的,當個孩子王就這樣抖起來啦!告訴你,我姑娘嫁給你太便宜你小子!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梅大發罵著、蹦著,左庭長、書記員及其它辦公人員前來相勸,他更來勁了,把華雕龍罵了個狗血噴頭。華雕龍無法和他爭吵,怕失身份。這一吵鬧更增加了他離婚的信心,梅大發本來麵目全暴露了,他內心的自卑感將要化作報複的動力。

梅大發這一折騰,的確蒙蔽了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他們對華雕龍產生了不良的印象。鬧離婚本來就不受人理解和寬容的,尤其是男方。華雕龍看清了這一點,如果不徹底揭出離婚的真實原因,社會輿論對他是很不利的。文明解決問題是天真了。

梅大發被拉走了,吼罵聲、哭聲漸漸遠去。走廊裏的人們議論紛紛。左庭長關上門,對華雕龍說:“小夥子,看見了吧,你嶽父的火氣挺衝的呢?我看還是好好談談,能過就過下去,主要問題在你這兒,好好想一想,冷靜下來想想。”

華雕龍說:“左庭長,我已經想好了,必須離婚,你們管不管?”

“管、管,離婚必須得到雙方同意,通過調解無效才給手續,一方不同意是不給手續的,隻有慢慢調解,這是婚姻法。”

“我看這婚姻法不合理,該修改了,一方不同意,那另一方就受一輩子氣唄?”

“小夥子,別胡說,憲法是根本大法,一般一屆一改,但變化不大。”

“左庭長,下星期我還要來離婚的。”

他表麵仍氣宇軒昂,但內心十分沮喪。

星期天,中學老師王鬆來到他家,華雕龍知道他和左庭長的關係,說話是比較謹慎的。

“法庭也沒辦法,他們得按憲法辦事,明天我再試一次,不成,就到旗裏去告。”

王鬆說:“小華,鬧離婚對我們來說不好,你們這樣僵持,什麽時候是個頭啊?再說到旗裏就好辦了嗎?她舅舅是旗法院院長,你的案子不成了懸案才怪?”

“那我也得試試,離不成就分居,至於影響是客觀存在的,共產主義運動一開始還被資產階級視為幽靈魔鬼呢?”

“全國一個法律,你可以試試。我真納悶,你們是天生一對,男才女貌,夠人嫉妒的了,有什麽不合,非得要離婚呢?”

華雕龍說:“明天你就會明白的,全索倫河鄉都會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