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最佳方案的談判

1.中國的五月稱為“紅五月”,因為紀念日頗多。

農人們可不管那些什麽“五一”、“五四”、“五七”、“五一六”、“五二O”、“五二三”、“五卅”什麽的,他們隻關心自己的承包地。幾年來,他們嚐到了承包土地的甜頭,小日子漸漸充實起來,多年來的愁眉苦笑少了,腰杆仿佛硬了,說話有了底氣。

華老慶家的日子轉好了,大兒子,兒媳婦能幹,能吃苦,加上他的有力指揮,莊稼年年豐收,糧囤滿滿的,錢包也鼓起來了,從來沒有進過銀行的華老慶也存上款了。

他對華為龍說:“日子過好了,咱們攢點。那輛破膠皮車不行了,買輛新的吧,再買一批馬,房子也該收拾收拾啦,住得舒坦些。”

華為龍說:“爹,待兩年我們買台四輪拖拉機,燒油的,吳友家就去買啦,能趟能拉,農閑時還能搞副業掙錢。膠皮車過時啦。”

華老慶說:“那得花大錢,不是千把元的事兒。”

秀蓮說:“跟吳友家不能比,又種地,又買賣,姑娘光彩禮就收了三千多塊,人家買四輪子差啥呀?”

吳素敏年後出嫁了,是她二姨介紹的南溝富戶謝老三家的大兒子。成了萬元戶的謝家,先買了四輪子,常跑些買賣。謝老三有四個兒子,身體強壯能幹活。南溝隊人少地多,家家戶戶都比較富裕,家家有電視。謝家有電視和收錄機,吳素敏結婚還買了台洗衣機。吳家感到滿足,因為女兒終於找到了富戶。

吳素敏出嫁後,生活比較美滿,能夠提前享受當代物質文明,可她曾經愛過的男人,華雕龍的家卻將要解體了。

華雕龍再次回到家,這是“五、一六”晚上,共和國一九六六年的今天掀起了由七億人參與的史無前例的文革狂瀾,而今天華雕龍寫好離婚起訴書,將要掀起華家曆史上前所未有的“索倫河之波”。

華雕龍的計劃實現之後,他把那盒秘密錄音帶藏到了學校辦公桌抽屜裏,然後,對妻子梅金玲重新“冷處理”。梅金玲為了得到他的原諒,兩次講出真情,最後得到的卻是冰冷的回報。她傷心極了,恨丈夫,恨自己,恨自己仍是那麽輕信男人,自食惡果,緩解矛盾的辦法仍是以前那樣的任勞任怨,百依百順,默默奉獻的依門小婦。

她在“冷宮”中改造自己,每天都在進行懺悔。

全家人對華雕龍的回來感到詫異。

“雕龍,你來有事吧?”華大娘問。

“嗯,全家人都在這兒,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已決定下來,隻是告訴你們一聲。我的事兒,娘和老妹子先知道了,恐怕你們都清楚了,我要正式提出離婚!”

“真離啊,不離不行嗎?”華大娘說。

“你瞎問啥呀,他自己決定的事兒自己管去,咱們誰也代替不了,這下咱們華家的門風可讓你丟得差不多啦!”華老慶說話啦,陰沉沉的臉上露著憎恨的神情,眼裏冒著憤怒的火花。

“雕龍,”大哥為龍說話了,“離婚你有把握嗎?咱們可不能弄得鼻不像鼻子,臉不像臉的,有理有據讓人服氣。再說離婚可不是簡單的,梅家旗裏有人。”

“哥,這你放心,我已決定,再也不能忍下去了,咱們華家的名聲一定要挽回,他欺騙了我,敗壞了我的聲譽,讓我在眾人麵前抬不起頭,還有什麽可怕的!”

“你能想到華家的名聲,看來你還是華家的好小子,你的事兒,我和你娘不參與,完全由你自己把握,假設缺錢什麽的,隻管回來跟你娘要,人不長誌氣不行啊!”華老慶見兒子比自己主意正,內心裏很讚成,把觀點亮了出來。

華雕龍回去了,見梅金玲哭喪著臉給孩子喂奶,他未理她,轉身回學校辦公室了。

晚上,梅金玲要給他洗腳,他不用,把她冷到一邊,這樣僵持已半個月多了。

她想:“他自尊心強,這回也得個把月,否則勁兒過不去,忍吧,十八拜都拜了,這一點頭就過不去啦?”

小茅屋冷冷清清。

2.一個繁忙而又不安的五月。

華雕龍在為他如何離婚的事兒籌備著。他明確自己的身份,一個有學識的人提出離婚必須慎重,有理有據,不能胡攪蠻纏,不能兩敗俱傷,要文明離婚,既要鞏固自己的社會地位,維護聲望,又要為對方留下一條後路。

上班總想著心事,沒有樂模樣,同仁們也不敢搭話,便趁他不在的時候私下議論:

“小華從有孩子以後沒有樂合過,好像心事重重,發現沒有?”

“唉,這年頭誰家都有八出戲,他就沒有難唱的曲兒?”

“哼,小兩口男才女貌,天生的一對兒,能有啥事?有事兒也是福大燒的!”

“嘿,這你可說錯了,往往沉默無事的事越大,整天吵吵火火的更沒啥,不信你品品?”

“別瞎說了,小華天生那種性格,哪像咱們整天唧唧喳喳沒心沒肺的。”

“噓——你們發現沒有,他和姚老師也不像以前那麽近乎啦!”

“······”幾個女老師咬上了耳朵,居心叵測著,似乎真的要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下課了,華雕龍和姚翠珍一前一後走進來,辦公室裏馬上靜了下來。

華雕龍放下手中的籃球坐下,拉開抽屜,抽出一支煙吸上了。

他在琢磨怎樣向梅金玲提出離婚的問題,報告都寫好了,可他又放下了。為什麽?他想讓她率先提出離婚。他要做到君子風度,有禮有節,仁至義盡。他真想找姚翠珍商量一下,可他們立有君子協定。下班了,他走在路上想:“我又形影相吊了,一個朋友也沒了,唉,那時候真不如硬著頭皮跟柴瑩瑩走好啦,何必在此苦熬甘休?”

他想起了柴瑩瑩,和她在一起的美好情形又浮現在腦際,他不想回家,想散散步,清理一下繁亂的思緒。

他來到河邊,坐看河中的春水,覺得時間無情地流逝,前途還很渺茫,失落之感攪得他陣陣隱痛,悲苦的麵容可怕極了。他索性躺在一堆溫暖的草窪裏,似睡非睡地咀嚼著往事。

春風吹綠了大地,青草的香氣彌漫著,河水發出嘩嘩的響聲,時而聽到村鎮上機動車馬達的轟鳴,牛的呣叫,人的呼喊……夜幕降臨了,他沒有動,思路將他帶入部隊的軍營哨所,那些戰友和首長的音容笑貌在他眼前電影般閃現,他慚愧得無地自容。

他攥緊了拳頭,決定和梅金玲攤牌,不能再拖延了,拖延就意味著動搖。他自言自語道:“女人的虛心假意,你心不狠便還會上當的,誰敢保證她和張有才不藕斷絲連呢?離婚就不怕鬧,離婚沒有不鬧的,國人離婚就稱作鬧離婚嘛。當一輩子王八,讓人戳一輩子脊梁,那將是啥滋味?我還算一個男人嗎?”

他要豁出去了,正因為他有頭腦,有學識,才考慮得這麽周到。別人鬧離婚他見過的,到了法庭互相揭短,又罵又撕,哭哭涕涕,沒完沒了,兩敗俱傷,煞盡風景。

他決不會那樣做的,好結好散,道理一定要講明白。

回去的步子千斤重,高大的身影晃動在夜色裏。

3.沒有電,小屋裏亮著微弱的燭光,時而傳來孩子的哭叫,女人的哄唱,家庭味道很濃,錄音機是不唱了。

他打開籬笆門,站了一會兒,望著透光的窗戶,無限悵惘。

“我算得上男子漢大丈夫嗎?能不能寬容她?”他想起《文摘》上的文章,不禁為自己的作法感到卑鄙。那麽後來的作法就更卑鄙了,微型收錄機就是一個印證。“唉,一不作,二不休,這個家庭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現在寬容不為時過晚了嗎?”

他堅定地進了屋,梅金玲忙放下孩子,到鍋裏將飯菜端了出來,放好,怔怔地站在地中央說道:“吃吧,一會兒涼了。”

他沒有回答,吃不下,可為了講道理攤牌,還是向桌子湊去,接受她的侍候。

“喝點酒吧?”

“不用了。”

他默默地吃起來,仍呈思考狀。梅金玲看慣了他這種模樣,根本沒想到一場滅頂之災降臨了。

“金玲,你聽著,”他終於開口了,“你說,我華雕龍還算一個男子漢嗎?”

“這還用問?你是一個非常標準的男子漢!”

“住口!”他“啪”的一聲擊案,口裏的飯菜噴了出來。“梅金玲,你也太虛偽了!我華雕龍既然是一個標準的男子漢,可怎麽沒有逃出當王八的命運呢?你說,這是誰造的孽?”

梅金玲以哭當答了。

“梅金玲,今天我跟你挑明,我無法寬容你,不得不絕情,何況你也無情。由於你們早有曖昧關係,是你欺騙了我,假如我不冷你,你是不會向我坦白的,何況這孩子是一個鐵證。愛情是以真誠為基礎的,事實已證明你不是真誠的,因此,我要和你離婚!”華雕龍終於亮出了觀點,方法是先硬後軟,即先絕情後說理,否則婆婆媽媽的不好辦的。

“我不!”梅金玲尖厲地叫著,接著一頭伏在炕裏嚎啕起來。她所擔心的終於來了。

“中國婦女的悲劇就在這裏,沒有男人作依靠就絕望。”他想。接著吸起了煙。燭光更暗了,線芯結成一個黑結,黑煙嫋嫋,屋內空氣汙濁,沒有明朗,沒有說笑,令人窒息。他那張英俊的麵龐嚴肅得可怕,絡腮胡須未刮,黑得陰森。他卷起被褥,也頭衝裏躺下了,煙一支接一支。梅金玲哭得渾身顫抖著,口裏念叨著“對不起”、“罪過”、“苦命”等詞語。

“你哭也沒有用,我的決心已定,再也不能容忍這種屈辱了,知道嗎?我在眾人麵前抬不起頭,還算什麽男人?作為一個老師,背後讓人戳著脊梁,讓我如何忍受下去!”他的怒吼震動整個茅屋。

梅金玲理虧,隻是淒慘的哭:“我的命好苦啊──苦——啊……”

她幾乎失去了理智,認為自己是最不幸的,世上的男人沒有好東西,都是欺負女人的。

“我怎麽是個女人啊!我的媽呀……”她哭著喊著,突然中止了,抽泣的身子漸漸緩動了,繼而抹了一把淚,堅強地坐起來,說:“要離婚,我不答應,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和我難道一點感情也沒有嗎?”

“你不配和我談什麽愛情,事實證明,我們之間並沒什麽愛情可談,我是受害者,你梅金玲內心最清楚。”

“雕龍,我是真心愛你的,隻是──”

“隻是我沒有張有才有錢是吧?愛是專心,風吹雨打不動搖,古人王寶釧等了丈夫十八年,可你才半年!有什麽可狡辯的?”

“我承認有罪,對不起你,使你蒙受恥辱,那我們就不能重新開始嗎?夫妻一年多了!”

“重新開始?說得太輕快了,那就等於讓我永遠蒙受屈辱,永遠低人一頭,受人戳指。”

梅金玲再也無力辯駁了,隻得無聲地反抗著。

天亮了,誰也沒做飯,也沒心思吃飯,眼睛都熬紅了。

華雕龍一上班就找到了遲校長,把自己的想法談了,但沒有說事情的根本原因。

“感情不合好辦,咱們中國人大多數都是這樣對付過的嘛,可你們是大有感情基礎的,年輕人,可不能輕率地毀掉自己的前途啊!”遲校長語重心長,但未打動他的心。

“校長,我決定了,隻是先向組織匯報一下。”

“這離婚是你個人的事兒,可以自行決定,當然也得有組織觀念,搞改革還得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呢,我希望你還是考慮周全些,俗話說:凡事三思而後行,免得悔之不及。”遲校長說著連拍他兩下肩膀。然而對華雕龍來說:“二減一”有時還是等於二的。

華雕龍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把寫好的離婚申請書揣到衣袋裏。

4.僅僅半個月的時間,梅金玲被折磨得麵容憔悴,精神恍惚,兩眼茫然若失。記憶力更遭,拿東忘西,說話走嘴。

女人怕離婚,自古以來“從一而終”的思想根深蒂固。男人是女人的天。古代“乾坤”一詞釋為“天地”,男人為天,女人為地,乾坤合為夫妻。梅金玲屬於一般層次的女人,當然也逃不出靠“天”的命運。她想:“作為女人太苦了,男人真不是東西,他們要求女人純潔,而他們──電影、電視、小說都他媽的騙人!《文摘》什麽狗屁文章都摘,它害得我好苦啊!”

盡管這樣,她仍對華雕龍抱有一線希望,有玉環七個月了,他才產生離婚的想法,說明他還是一個寬容的男人,隻要自己堅持不離,他慢慢會改變態度的。她仍任勞任怨,默默地奉獻著。她恨過孩子,是孽,可孩子又有何罪?

娘家也不來人,金鳳考上函授學習更緊了。梅金花倒有時來,可一見妹妹一付哭喪臉,坐一會就走了。沒有人和她說心裏話。她照著鏡子整理整理頭發,鏡中竟出現了一張枯瘦的黃臉,沒有一點光彩,她不禁自問道:“這是我嗎?大家不說我是個冷美人嗎?”

溫暖的春光普照大地,一切都是那麽生機勃勃,可這枝愛情的玫瑰已經凋謝了。

晚上,華雕龍躺在炕上吸著煙,對她用和藹的態度說:“金玲,我不是那種不寬容的男人,你想想,這種事兒放在誰身上能受得了呢?外麵戳脊梁不說,連親人都不容你,你算算,我有七個月沒敢回家了,你呢?不也如此?”

梅金玲心中暗喜,默默地聽著,“熱處理”總比“冷處理”強。

“你能夠說出真情,說明你還存有道德的底線,或者說是做人的良心發現,可是,你不覺得時間未免過晚了嗎?我要離婚,決心已定,天王老子也阻擋不了的。”

梅金玲聽了心又涼了,眼淚直在眼圈裏轉,但她不得不硬著頭皮聽下去。

“我們離婚,最好是好結好散,也不必要成為冤家對頭,或者在大庭廣眾麵前大哭大鬧,互相揭短,不亦樂乎。我想,咱們離婚是悲劇,結合之前就有前兆了,這是天數。離婚,我解除了一生的精神負擔,免去奇恥大辱。對於你,憑你現在的條件,完全可以找一個如意的男人。這小玉環不是我的,你帶著,改嫁還可要個二胎指標,我呢,也能名正言順地要個自己的後代,兩全其美。否則,我也活得太沒價值了,你想想是這個理吧?”

梅金玲聽得心動了,他說的在理,南旗這地方計劃生育抓得緊,不給二胎指標,超生就罰款處置。作為黨員的華雕龍怎能帶這個頭?她想:“我若堅持,他連後代都要不成了,這不更害了他?”她還是沒吱聲,決心聽他說完。

華雕龍換上一支煙,繼續說:“我想,離婚之後,你作為一個女人很不容易,還有一個孩子,這點家產都歸你,包括房子。此外,關於你的名譽問題,這一點更為重要。”他略停一下,想把這一點說得更有吸引力,有價值。梅金玲一聽到名譽問題又抽泣上了,說:“一離婚,誰還能看得起我?”

“我的意思是,你在婚前就給我戴上了綠帽子,但我不想報複你,把你搞臭,我決定讓你主動提出離婚申訴。”

“什麽?你要離婚讓我申訴?”她驚異了,“這不成了我鬧離婚了嗎?”

華雕龍更為認真的解釋說:“讓你申訴,你可以把離婚的原由推到我身上,可以說我欺負你,不關心你,至使感情不合等等,這樣你就可以得到解脫,保持你的好名譽,裏麵的真情,我永遠為你保密,為你再婚創造條件,你想合適嗎?”

梅金玲越聽越覺得他在理兒,心想:“這小子還有良心,離婚還要給別人留後路,真難得,這樣的人恐怕天下難找,如果真同意離的話,是合算的。”

“是合適,可是?”她作了反應。

華雕龍聽了很高興,繼續說:“假如要我提出申請,這將會降低你的身份,如果你堅持不離婚,我就去法庭,你若不去,沒辦法,我就要把事實真相大白於天下,你和張有才的醜聞,那影響是可想而知的。”

她聽了這裏麵有要挾的成分,心中受了刺激說:“假如我不承認事實呢?”

他很快接上說:“你不招認,我犯誣陷罪,連張有才也不會放過我的,可我手裏有證據,還有小玉環。”

“什麽證據?”梅金玲又驚異了。

“小玉環是第一個證據,第二個證據是你自己的坦白。”

“小玉環怎麽的?我的坦白又怎麽的?”

“小玉環的血型是張有才的,這是永遠也抹殺不了的,你的的坦白我有記錄。”

“我若不承認呢?”

“用磁帶錄下的還不真實嗎?”

“錄音帶?天啊,華雕龍,沒想到你是這樣陰險啊?”她大哭起來,在華雕龍的全麵進攻下,她那僥幸的心理大廈徹底地崩塌了。

“我這樣做,你可以看出我是堅決和你離婚的,希望你還是明智一些,我們好結好散,你要知道,我是受害者,主要責任是在你身上,我們沒有再過下去的必要了。”

突然,她不哭了,倔強地說:“離就離,你定個日子吧?”

“明天!”華雕龍幹脆地說。

“不,我得回家一趟,這事兒我不能自作主張。”梅金玲突然來了緩兵之計,可謂急中生智,也在情理之中。

“可以,但我必須忠告你一言,你若反悔,我必去告,那時可別怪我不講情麵,三天以後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