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聊天

“吳老師,你看。”陳子銘指向經幡不遠處。

吳歌順手勢看去,那裏正匍匐著一個前披毛皮的朝聖者,五體投地在經幡之前。他的雙手合十抵頭頂。

“咱們出發吧,下一站是靜古寺。”張啟同樣瞥了眼朝聖者。

三人繞過經幡,繞過朝聖者,踏上顛簸的土石路。

經過朝聖者身邊時,陳子銘想要扭頭打量朝聖者一眼。但是他覺得那是對人的不尊重。他抿著嘴唇,抑製著自己那顆好奇心,強迫自己目視前方。

在他們的眼前,土路彎曲延伸向視線盡頭。在土路的一側是光禿禿的山崗。山崗上依稀分布著低矮的黃綠交雜的灌叢。另一側是向下延伸的坡路,堆積著破碎的石塊,大的半人高,小的僅有米粒大小。

天空是湛藍的,無論是在哪裏。

三人行進了半小時左右,遇到了朝聖者的隊伍。陳子銘目測越約有七八人。他們在磕著長頭。雙手合十地念著經文,走與身等高的距離,然後匍匐在地,反複地踐行。

陳子銘三人從朝聖者的隊伍邊走了過去。

“吳老師。”

“嗯?”

“我有很多話想說。”

“有什麽感想?”

“如果反複做一件事情,是否會讓心平靜下來?”

吳歌想了想自己心煩意亂的時候雕刻木雕的場景,他點了點頭。

“人能否做到心無雜念地重複做一件事情呢?”

吳歌再次想了想木雕時候的自己,他記不起那個時候心裏是否有雜亂的幻想了。

“我不確定。”

“吳老師,我曾經試過每天早晨都讀書,我不會去理解書的內容,就隻是讀。如果遇到自己讀錯了的部分,我會重新回到那一句話的開頭,重新讀出來。那段時間,我覺得自己過得很不錯。我不感覺到開心,也不感覺到難過,什麽感覺也不會有。可是,每當我讀書結束,很多的想法就會重新回來,我又會想念過去的美好的事情,擔憂未來的事情。我會為我做過的蠢事或者說是我認為的蠢事感到悔恨,會因為別人對我的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表情而去胡思亂想。我經常認為別人都是討厭我的,我常常認為他們會瞧不上我,因為種種原因。我有的時候也會瞧不上他人,我覺得隻有自己是最高尚的。所以我常常因為別人偶爾出現的醜態或者犯下的錯誤,心裏對他們進行鄙視。但是我也常常覺得別人也是這樣看待我的。所以,我盡可能的讓自己保持完美,保持不出醜,保持高尚。可是我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特別的難過,特別的自卑。我感覺自己很差勁。這樣的狀態反複重複,每天都在折磨著我。我以為隻要我脫離了人群,我就不會受到這種折磨,可是我發現我錯了。第一就是我是無法絕對的脫離人群獨活的,二是即使是自己的時候,也會因為種種原因重現那種痛苦。比如,我會因為一點點噪音而抓狂,我會因為聯想到其他人對我的我認為的傷害感到憤怒,我會因為以後的不可預料的人生感到恐懼。”

陳子銘一口氣說了一大通。

吳歌與張啟兩人走在陳子銘的身旁,都在靜靜地傾聽著。

直到確認了陳子銘說完,沒有補充了之後,吳歌才緩緩開口。

“陳同學,你說的這些感受我能夠理解你。”

“吳老師……”陳子銘忽然為自己脫口而出的心裏話感到擔憂。

“你所說的這些細膩的心理活動,是每個有智慧的生命體的本能。不是你的錯,你隻是任憑你的本能自由地流動出來,沒有去壓抑它。這種本能,不僅是在你所在的星球,在宇宙當中,其他的生命體同樣會有這種本能。”

“吳老師,你是說,如果有外星人,他們也會有像我的那些煩惱嗎?”

吳歌點點頭。

“對的,這是由我們的基因決定的。你要勇敢地承認這些煩惱,麵對它。如果你選擇了逃避,也是可以的,是允許的。雖然可能在別人看起來是可恥的,但是它很有用。所以,如果你想要逃避,那麽就逃避。如果你想遠離人群,你就可以遠離人群。隻是,那隻是一個選擇,並非是最好的選擇。逃避有逃避的生活方式,處事方式,你需要靠長時間的生活來感受以及學習經驗。當你有了足夠的獨處的經驗,你自然就會適應這種生活方式。同樣呢,你可以選擇不逃避,融入到人群之中來。融入人群會有另外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處事方式。在長時間的生活之後,你會掌握與人相處的經驗,你自然就會適應這種生活方式。人的一生可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遠離人群,會有遠離人群的好處與缺陷。那融入人群,也會有融入的優點與不好的地方。遠離,你享受了獨處的寧靜。缺陷,可能會變得缺乏感情。融入,你可能會享受到人情帶來的溫暖,因此也會承受著人情帶來的煩惱。”

陳子銘聽後,他低著頭,盯著腳下的路,默默地走著。

“看你們師生聊天,我心癢的不得了。”

張啟笑著說。

“張啟兄弟有什麽高見,可以說出來讓我們學習學習。”

“高見談不上,隻是一些感想。如果現在有機會,我會寫出來。但是顯然,現在最適合口述。所以,接下來,兩位可不要嫌我話多,嫌我矯情。”

說罷,張啟抖抖肩膀,抿了下嘴,緩緩開口:“在我年輕的時候,我一直認為,人就要信守承諾,社會就要公平合理。人如果說到便要做到,社會要公平地對待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後來,我覺得,做到承諾是很難的一件事情,可能將要用一生去捍衛誠信二字。社會也沒有絕對的公平與合理,這是不可能存在的。如果存在了絕對的誠信與絕對的公平,那便是沒有誠信,沒有公平。”

沒有誠信與公平?陳子銘難以理解。

“張啟先生,我不明白你所說的。”

張啟笑了笑:“如果有了絕對的承諾,那就沒有人敢於承諾。如果有了絕對的公平,那就沒有人真正得到了公平。”

“可是……如果是這樣,好像一切都沒有了意義呀?”

“實際上是這樣的。一切都是虛無的。比如——”張啟指著前方路邊的一顆石頭說:“你看到那顆石頭了嗎?”

“嗯。”

“你覺得那是什麽?”

“什麽?不是石頭嗎?”

“如果沒有用石頭來命名它,那它應該是什麽?或者說,如果讓你來為它命名,你覺得它應該叫什麽?”

陳子銘想了想:“叫……我不知道。”

“如果你讓它擺在路邊,可以叫它石頭。如果用來殺人,便是凶器。如果戴在身上,便是飾品,如果粉碎溶解重塑便是金屬……在不同的人眼中,它是不同的東西。它到底是什麽,取決於人們怎麽去看待它。”

“看待一個人一件事情也是如此。這個人的好與壞,這件事情的真與假,全取決於你的內心。而並非那個人與那件事情。”

“如果一個人,傷害了我和我最親最愛的人,那麽,我也要認為這個人是好人而不是壞人嗎?”

“那個人既不是壞人,也不是好人。你做出了主觀的評判,是因為你的心希望是那種評判,而不是那個人的屬性是那樣。”

陳子銘內心有一絲憤怒。

吳歌瞥到了陳子銘的異樣,他笑著說:“張啟兄弟的觀點,我覺得我和陳同學估計很難理解了。我們可能還沒有到達您那樣的境界。這或許就是佛的境界?我們還是活在現實世界裏麵呀,現實世界的很多事情還是不得不做出判斷,還是要想辦法去根據我們的判斷來解決各種問題。”

張啟點點頭:“煩惱是無處不在的,心也是無法永遠平靜不受掛礙的,所以,人如果想要失去煩惱,那麽就隻有一個辦法。我的妻子去嚐試了。但是她卻傷害了關愛她的人。我覺得,人不能隻為自己而活,還要想著那些關愛自己的人,牽掛自己的人。如果了無牽掛,便可以隨心所欲了。”

三人邊走邊交流著,陳子銘理解不了張啟,或許他能夠理解吳歌。吳歌或許理解了陳子銘,或許也理解了張啟。而張啟,他或許理解了陳子銘,可能也理解了吳歌。

不知道走了多久,三人到達了轉山路上的第一個歇腳點——靜古寺。

紅頂白牆的靜古寺大門敞開著。

陳子銘與吳歌跟隨著張啟在靜古寺的寺外轉了一圈,又進入寺內參觀片刻。

寺院裏麵陣陣誦經的吟唱令陳子銘沉醉。

由於三人的體力都尚好,為了趕路,沒有在靜古寺多待,就再次踏上了下一段路程。他們的終點是十公裏外的止炎寺。今晚將會在那裏住宿。

路上的風景荒涼卻美好,陳子銘覺得張啟說的似乎又有一些道理。因為,光禿禿的山崗,比起北方那秀麗濃密的山來,也是毫不遜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