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村魅相求

醫廬。

沒了村醫的院子像是沒了生魂的肉身,很快腐臭朽敗。

馮川在院子裏坐了許久,最終確定下了一件事:“婆婆親手殺了自己的孫子,而後將我的靈魂縫縫補補,塞進了這個十五歲的身體。”

“我會來到這個世界,必定跟山裏宗親有關。”

“至於婆婆……想來也是知情的。”

說來說去,想回去隻有一個法子,學本事,進瀛洲山。

磨砂衣角的手指停下,馮川的目光逐漸堅定了起來,他揉了揉柳兒的頭,小丫頭這會已經不哭了,重新恢複了活潑的樣子。

“柳兒,哥哥帶你出去看看,好不好?”

“等咱們轉的差不多了,就去山裏麵,找婆婆。”

小柳兒用力點頭:“哥哥去哪,柳兒就去哪!”

馮川牽起了柳兒的手,握緊了另一隻手中的命繩。

右手是牽絆,左手是底氣。

便,出去闖一闖吧。

……

馮川離開醫廬的時候,發現門外等著的已經不是孫長壽了,而是孫長喜,他上下打量了馮川一眼,眼底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不知不覺,你都長這麽大了。”

“不過總覺得,你跟之前好像不大一樣了。”

“許是懂事了啊,老姐姐沒白疼你。”

村人素來淳樸,那心思歹毒的孫子哪怕是善於偽裝,村裏的人怕是也早看出了端倪,遲遲不說什麽,想來該是不想讓婆婆傷心。

得知了那心思歹毒的孫子曾做過什麽,馮川反倒是覺得曾經的經曆沒那麽不公平了,村民們可不知道他早不是狗娃了,依著過去的恩怨,若是換成他,碎屍萬段幾次也是應當的。

可說到底,也隻是周家那群心思歹毒的貨色做過壞事,馬劉李三姓族人倒是說了些壞話,卻也是遭人利用,而受那歹毒貨色坑害最深的孫家人,卻一直相護。

想來,是真當了自家娃娃了。

這個世界瘋了,人命如草芥。

但總有那些無人注意的角落,有人用心嗬護著,維持著人與人之間最真切,最純粹的善意。

馮川不覺濕潤了眼角。

老村長一下子有些慌了。

“娃兒啊,你這是咋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麽一樣,重重歎息:“怪村長爺爺沒本事,哪怕是官家認定的村長,卻也實在決定不了你的去留。”

“我……”

馮川笑了:“村長爺爺,我隻是舍不得你們。”

村長一愣。

馮川接著說:“不過,總要出去看看的不是嗎?婆婆也是這個意思。”

村長笑了,他拍了拍馮川的肩膀:“娃兒真的長大了啊。”

“走吧,爺爺帶你去見個人,這,也是你婆婆的意思。”

蒼老的手牽起略微稚嫩,卻早能擔得起重量的手,慢慢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隱約能聽到交談聲。

“知道你大爺爺為啥走了嗎?”

“不是因為有事嗎?”

“大戲都不唱了,而且下一任敲鼓人都定出來了,陽路子的規矩有人管,他現在除了帶徒弟,就是享清福,哪來的事啊。”

“他走,是怕掉眼淚。”

“大爺爺會哭?”

“那可不,別看他平時老板著臉,唬人的緊,實際上,淚珠子可不值錢了,他親口跟我說的,要是送你出村,估摸著得哭一鼻子,老臉怕是就真的要不得了啊,哈哈哈哈。”

“村長爺爺……”

“恩?”

“等我學了本事,一定會回來看您跟大爺爺的。”

“……好。”

村口,手腳斷裂,連肚子裏內髒都被一麵鼓取代的老人坐在輪椅上,老淚縱橫。

“多好的娃兒啊。”

……

此前,馮川一直覺得婆婆要村長帶他去見的是梁鐵匠。

直到現在,馮川發現他錯了。

兩人倒是去了趟鐵匠鋪,村長卻隻是讓馮川放下銅皮杵,沒了鐵錘敲擊聲的鐵匠鋪靜謐無聲,半點回應都沒有。

老村長笑著搖頭:“不必理會。”

接著,他帶著馮川一路向東。

白城村以西三十裏外便是黑墳山,而向東,則恰好是婆婆那歹毒孫子做過惡的驛站所在。

馮川怕柳兒受到影響,索性讓柳兒騎在了自己脖子上。

說來也怪,得了這丫頭的生辰八字後,馮川越發感覺不到柳兒的重量了,至於命繩則被馮川連同魚線一起係在了手腕上。

出村之前,他倒是也想過要送酸娘子去鐵匠鋪,但柳兒一個勁的央求,還說娘子姐姐想要跟著馮川,猶豫再三,總歸是個助力,馮川便隨了酸娘子的心願,隨身帶著命繩了。

酸娘子願意跟著他的原因,馮川倒是分析了一下。

自己幾乎已經感受不到那模糊血肉的存在了,想來該是徹底融合,他,也算是正式成了婆婆的歹毒孫子狗娃。

狗娃是所有下聘的人中唯一和酸娘子拜過堂的,酸娘子對狗娃的怨恨也尤為強烈,馮川吃了狗娃的血肉,這份怨恨自然也就轉嫁到了他的身上,但他又是囍神新夫,酸娘子動他不得,他又給酸娘子栓了命繩,這西邊紅帳子裏走出來的冤家,對他的態度,自然也就慢慢變了味道。

至於最後會發展成什麽樣,馮川倒是不清楚。

不過起碼目前看來,不算壞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

剛說完,就聽到村長的聲音:“繞過前麵的荒村,咱就到了。”

馮川順勢看向前方,村落不大,隱約有個十幾戶人家的樣子,大多是低矮的茅草屋,唯有一間土坯房算是比較不錯的。

但長久無人居住,多是處於半塌的狀態。

馮川算了下出行的距離,發現這裏距離村子能有個十裏路的樣子,不遠。

瞧著方向,該真是往驛站的方向走著。

兩人慢慢加快了腳步,亦不知是不是錯覺,前路行走起來漸漸艱難了一些,腳下的泥濘像是有了生命,蠕動著攀附在鞋子上,不著痕跡的減緩著他們行動的速度。

走了足有半刻鍾左右,馮川皺緊了眉頭。

騎在脖子上的小柳兒似乎也緊張了起來,小手抓緊了馮川的一綹頭發。

馮川停下了腳步,直愣愣的盯著前方的土胚房。

村長的臉上露出了冷汗。

“怎麽,又繞回來了?”

“不該呀?”

他沒經曆過這樣的情況,也從未聽說過這個村子有什麽怪事發生,但今天?

村長瞧了馮川一眼,咬牙說:“娃兒,酸娘子纏上你的時候,沒奪了你的身子吧?”

馮川一愣,搖了搖頭。

村長一喜:“那好,你脫了褲子,往村子的方向撒泡尿,興許能成。”

馮川多少有點不好意思,也知道現在不是在意這個的時候,讓柳兒背過身去,依著村長的說辭撒了泡尿,提上褲子後,村長也沒廢話,拉著馮川就往前走。

就這麽簡簡單單的一步,兩人竟直接進了村子。

馮川能感覺柳兒更緊張了,他看向村長。

村長的冷汗更多了,他低聲咒罵一句:“壞了。”

“村裏麵有陰物成了氣候,這是不打算讓咱們過去了。”

馮川也緊張了起來。

雖說經曆了那些大事,但說白了他還是個沒本事的,更因著對這個世界不甚了解,相比於這個世界苦苦生存的普通人還要不如。

老村長咬牙:“隻能試試看了。”

他從懷裏掏出了四根供香,壓低聲音說:“一會無論看到什麽,聽見什麽,權當沒見到。”

“萬不可輕舉妄動。”

瞧著馮川點了頭,他才將四根供香以明火點燃,暗自念叨著什麽,像是和什麽在交談。

馮川隱約聽到了耳畔傳來輕聲呢喃,村裏的茅草屋似乎開了門,有一雙雙眼睛遠遠的瞧著他們,中心處的土坯房子裏麵,也似是有什麽慢慢挪了身子。

老村長的臉色從最初的平靜,到後麵竟慢慢變得猙獰了起來,他的交涉似乎遇到了什麽問題。

就在這時,一股子陰風突然吹了過來,點燃的四根供香一下子就熄滅了,老村長大驚失色。

“壞了!”

“這裏的陰物是要留下咱們當替死鬼!”

“跑!”

“倒穿鞋,往村子深處的方向跑!”

馮川趕忙依言照做,瞧著老村長也穿好了鞋子,兩人當即往村裏的方向跑去。

明明是在向前,可馮川卻分明見到村子似乎在後退一樣。

有效!

他心中一喜,眼瞅著老村長年老體衰,腳步慢了一些,便一咬牙直接將村長背了起來,邁開兩條腿撒丫子狂奔。

速度越來越快,周遭的建築倒退的速度也越來越快,眼瞅著出村的路近在眼前,前頭十幾丈外突然就刮起了白毛風,風中隱約站了個赤條條的身影。

老村長大驚失色。

“別看,那是軟帳子裏賣了身的女娃子,被人禍害死後陰氣竄了身子,起屍成靈走了歪路,變成了魅了。”

“瞧太多次它的身子,會被勾了魂兒去的。”

“閉著眼,隻管埋頭往前跑!”

馮川趕忙閉上眼睛,卻隱約覺得已經晚了,周遭莫名湧起一股子香風,耳畔傳來呼和喧鬧的聲音。

他不記得自己睜開了眼睛,卻發現周圍的景象竟慢慢清晰了起來。

這是一個很大的建築,上下共四層,一樓放著桌椅像是吃飯的地方,最前方卻有高大的戲台,上麵有沒穿幾件衣服的亮麗女子搖擺著苗條的身段,來自各行各業的看官們喝著酒鼓著掌,場麵喧嘩熱鬧,簡直和破敗的荒村是兩個世界一樣。

馮川發現自己正站在二樓,護欄上放著破布和木桶,裏麵的水渾濁不堪,隱約照出一張清麗卻略有汙漬的麵孔。

那不是他的臉!

趕忙抬頭看向頭頂,小柳兒不知何時沒了蹤跡,右手的名聲也沒了,隻留下黑乎乎帶著一股子酸溜溜味道的印記,身邊的老村長更不知去了什麽地方。

“這是,被迷了?”

剛說完,就感覺後背傳來一陣劇痛,身邊有看不清臉,不過半身高的佝僂男子拿著鞭子甩了他一下,嘴唇蠕動,他仿佛說了些什麽,卻聽不真切。

馮川發現自己的手腳開始不受控製,他瞧著自己拿起了破布開始擦拭圍欄。

修繕的還算不錯的大門突然被推開,外頭闖進來一群明顯跟這裏客人衣著不同的人,同樣看不清楚他們的臉,卻能夠感受到那股子凶神惡煞的囂張氣焰。

衣著華麗的胖女人飛快的迎了上去,一行人低聲交談了什麽。

期間,胖女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方向。

馮川尚且沒搞清楚狀況,卻發現身體開始兀自顫抖了起來。

他……在害怕?

“或者說,是迷了我的東西在害怕?”

“他們要對‘我’做什麽?”

馮川無法操控身體,這一刻,他僅僅隻能作為一個看客,冷眼旁觀。

那些凶神惡煞、看不清臉的人也投來了打量的目光,他們似乎很滿意,接著胖女人便揮了揮手,當即有人衝上了二樓,七手八腳的將馮川給控製了起來。

眼睛被不知名的東西遮住了,他根本無法看清楚周圍的情況,隻感覺身體在移動。

當視線重新恢複,便發現自己正處於一個狹窄逼仄的屋子裏。

屋門打開,形形色色的人進進出出,他們**著身體,渾身惡臭。

強烈的惡心湧上心頭,馮川感覺體內的力量在不斷的被消減,他的意識越發的混濁,每一次房門被開啟,都意味著一次瘋狂。

“嘔……”

再無法忍耐,馮川猛地幹嘔了起來。

耳畔傳來村長的聲音:“娃兒,你還好吧!”

馮川抬頭,才發現已然回到了村子,周遭的一切消失不見,仿佛剛剛的景象隻是幻覺。

馮川慢慢扭頭看向了身後的土坯房。

他的目光漸漸堅定了起來。

“村長爺爺,我知道出去的法子了。”

“啊?”

馮川伸手指向土坯房:“曾有個城裏來的姑娘被拖進那個地方,被施加了很可怕的事情。”

“她被折磨致死,可到了死,也沒辦法離開這個鬼地方。”

“一場變故,讓村子成了鬼村,而對於那個姑娘來說,這卻成了另一場噩夢的開端。”

“它攔住我們的去路,隻是希望我們能幫它安息。”

馮川慢慢直起了身子:“走吧。”

“去哪?”

馮川前後轉變的太大了,讓老村長根本沒法子反應過來。

馮川深呼吸:“去幫它。”

……

似是村中的魅也了解到了馮川的心思,兩人順利來到了半塌的土坯房。

天色大亮,這裏看起來沒有任何不妥。

馮川推開了房門,一股強烈的惡臭差點把人熏個跟頭,破舊的土炕,土炕上躺著早已腐壞的屍骨,粘連在屍骨上散碎的紅綢子足以證明,這位生前是個愛美的姑娘。

它腳踝上後生了鏽的鐵索,鐵索的另一端拴在破損的牆壁上,周圍還有幾具屍骨,從體態上看,它們是男性。

哪怕屍身腐壞,馮川依舊能感受到那些男性屍骨散發出的深切惡意,他沒來由的一陣煩躁。

緩步上前,馮川將鐐銬從女性屍骨的身上解下,接著脫下上衣,妥善將女性屍骨收好包成一個布包後,馮川隱約聽到了低沉的哭泣聲。

老村長站在一旁,表情莫名有些沉重。

他比馮川更了解這個世界,進入這屋子的瞬間,單單隻是從屍骨的狀態,就基本上猜出了發生過什麽。

“這世道早就瘋了,人命不值錢。”

“有些個哪怕是成了陰物,也是受苦的命啊。”

“娃兒,你做的對。”

“咱出了村子,好生將她埋了吧。”

馮川勉力擠出笑意,稍稍點頭,可剛要邁動腳步,忽然感覺到一股子冷意充滿了破舊的屋子,站一旁的小柳兒一下子躲在了馮川的身後,直勾勾的盯著門口。

“哥哥,好……好多人呀。”

恩?

馮川猛看向門口。

那裏空空如也,卻連日光都照不進來,隱約有一層濃霧,霧裏麵投來夾雜著強烈惡意的目光。

村裏有東西,不願意讓他們離開!

馮川能清晰感覺到懷中屍骨在顫抖,如泣如訴的悲鳴聲中,似有什麽在向著馮川叩首求救。

馮川的眼底漸漸升起了一股怒火。

生時囚禁,死後也不想讓她安寢?

馮川握緊了命繩,對柳兒說:“能跟它們對話嗎?”

小柳兒用力點頭。

馮川說:“告訴它們,要麽滾開,要麽,便讓它們連陰物也做不成!”

小柳兒攥緊了拳頭,衝著前方訴說了什麽。

不說還好,話音落下的同時,前方陰風一下子濃烈了起來,不知從何處升騰的濃霧幾乎要徹底斷絕了視線的延伸。

柳兒抓緊了馮川的衣角:“哥哥,它們說要麽留下屍骨,要麽咱們就也跟屍骨一塊留下。”

馮川樂了。

他能清晰感覺到命繩之中襲來刺骨的殺機。

同為女人,西邊來的酸娘子更能夠感受到懷中屍骨的痛楚。

他看向手腕處緊縛的命繩,微微眯起了眼睛:“你,想幫它?”

命繩兀自顫抖,馮川聽不見酸娘子的話,卻知道,它在點頭。

好哇。

他慢慢解開了手上的命繩,“你身有血孽,這也算得上是積陰德的事情了。”

“去吧。”

“生時為惡無人管,死了便也覺得沒有規矩束縛了。”

“那咱們,也學學那些大義凜然的主角。”

“行一回替天行道的好事。”

遠處隱約傳來了梆子被敲擊的聲音,馮川鬆開了命繩。

“撕碎了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