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秘密

廟上老爺出走,五十裏荒原早有了人煙。

近幾日,更是建起了大大小小的村落,村外時而能聽到敲敲打打的聲音,倒顯得熱鬧的緊。

連帶著,村民們也活躍了起來,村道上能見到不少人投來善意的目光。

一路向前,很快便見到了最西邊的醫廬。

像是和這個世界的喧鬧割裂開了一樣,莫說是人,便是草木也是繞著醫廬生長,往日說一不二的村醫,連帶著整個醫廬,都仿似被人拋棄。

孫長壽在距離醫廬尚有十丈的時候停下,轉而看向馮川:“去吧,虧得你說得早,不然,怕見不到他了?”

馮川一愣。

孫長壽說:“老孟頭倒不會心窄到走了絕路,他要走了。”

“走?”

“去哪?”

孫長壽搖頭:“不知道,許是追尋那位曾經的靈官老爺的腳步吧,他這人,固執的緊,認定的事情八頭牛都拉不回來,從被廟上老爺救下,成了廟下管事的那一刻開始,他便將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那位老爺。”

“依著他的話說就是……我管不著祂在你們眼中到底是什麽,我隻知道我這一切都是祂給的,祂走到哪,我追到哪就是。”

馮川臉色微變,並沒有做出評價。

“去吧。”

孫長壽目光平和,“你說的對,人這一輩子,總要追尋點什麽才是,他或許真能解答你的疑惑也說不定。”

馮川點頭,深呼吸後,走進了醫廬。

和之前相比,醫廬並沒有太大變化,隻是建築本身的曆史痕跡更重了,斑駁的牆體遍布裂痕,隨時都會倒塌一般。

門外放置的一些祭祀供奉需要用到的事物更失了原本的靈氣,汙濁攀附其上,怕是再沒辦法使用了。

一些或是有用,或是有些價值的東西早被搬空,並沒有得到補充,使得院子裏看起來莫名有些空曠。

上次來時,馮川清晰的記得醫廬哪怕不大,卻依舊給人一種深受敬戴的感覺,可現在,卻像是被丟棄在角落,無人認領的破舊小獸,便是連獨自舔舐傷口的興趣也沒了,隻一瘸一拐的徜徉躊躇,滿帶留戀的投來顫抖的目光。

噠噠……

馮川依稀聽見屋子裏有實木敲擊地板的聲音,便見到了孟良玉拄著拐杖,搖搖晃晃的收拾著什麽。

他被人打斷了一條腿,往日梳理的一絲不苟的頭發也淩亂的不成樣子,臉上幹涸的血跡下藏著結痂的傷痕,鼻梁骨塌陷,耳朵也少了一隻,殘破的衣服更遮不住身上的傷痕。

那日靈官出走,他經曆了不少毒打。

憤怒的村民們將對靈官的怒火全數傾瀉在了這位廟下失了勢的管事身上。

馮川並沒有打擾孟良玉的行動,他安靜的等待了一會,見到孟良玉總算是勉強整理出了一個破布包的行李,才走出了屋子,坐在椅子上點燃了煙袋。

左眼被鮮血浸染的時間太長,早失去了光澤,右眼中也氤氳著一層血色,他似乎隻能依稀辨認出眼前的事物,倒顯得淡然了許多。

“你有話?”

馮川稍稍點頭。

孟良玉指了指麵前幹枯的地麵,馮川一言不發的上前坐定,一隻手似有意似無意的磨砂著衣角,眼中映出孟良玉已然有些佝僂的身形,自顧自的說:“婆婆說,我若有問題,你可以給我答案。”

倒有種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錯覺,孟良玉盯著遠處許久,才緩緩吐出了一句話。

“其實,我對你倒是沒什麽不滿意的地方,說起來,相比於村裏的人,我倒是更喜歡你。”

“可沒招啊,廟上老爺想要你的命。”

馮川略有意動,沒著急開口。

孟良玉說:“該從何時說起呢?”

他沉思片刻,尚才用幹澀的嗓音說:“該是十三年前吧,你婆婆來到了村子。”

頓了頓,他加上了一句:“還帶這個犯了大錯,心思歹毒的孫子。”

馮川呼吸略微急促了一些。

孟良玉說:“那時候,孫家老大的鼓敲得還不是那麽響亮,梁鐵匠也沒進村子,你婆婆除了周家那幾個沾了血債的貨色,把世道沒變時候,周家那些心思良善的祖宗請進了死槐樹坑。”

“周家站穩了腳跟,你婆婆的名氣,更大的嚇人,山上時不時就有宗親差了上堂的冤家下來傳話,靈官老爺尚未曾修的六闕牆皮子,自是不敢阻撓。”

“我就更沒這個本事了。”

“就是有,她做的事,也與我無關,我懶得管,也不屑去管。”

“村人總覺得是你婆婆幫了他們天大的忙,讓那些過去為惡的人偃旗息鼓,把她尊為座上賓,時而就會提一嘴請了馮家祖宗進死槐樹坑的建議。”

“實話說,我倒是很佩服你婆婆的,本事大,能耐多,人也不錯,起碼,能分得清是非。”

“消停了大概有那麽一兩年的光景吧,你婆婆帶來的那個歹毒孫子十五歲,依著古禮,該是束發的年紀了。”

“許是覺得犯得大罪過再無人追究,也可能是心下的肮髒想法壓不住了,束發那天,起了場大火,孫家老大是個好人,拚了命在火海中搶了不少命出來,但烈火灼身,手腳,內髒都被燒的差不多了。”

“你婆婆不忍看著這麽好的一個人在**躺一輩子,就進了孫家,留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孫家老大慘叫聲經久不衰,第二日,便成了如今你看到的這個樣子,出了孫家大門,你婆婆生了大氣,關門閉戶一整日,哪怕是白天,你家也是怨氣衝天。”

“村人覺得那場大火是個巧合,可我卻是知道,是那歹毒孫子做的禍事,他看上了孫家老大的鼓,想鬧些亂子出來偷了去,被你婆婆瞧破了,關門閉戶一整日,便是收拾那個倒黴孫子了。”

“後來,你婆婆帶著那個歹毒孫子,瞧著他在死槐樹坑前跪了整整七日,七日來水米未進,死槐樹坑裏怒斥不斷,那歹毒貨色,三魂丟了兩魂,七魄沒了六魄,渾渾噩噩了好一陣子。”

“後來,你婆婆挨家挨戶的送米送麵,村民們隻覺得是你婆婆心善,他們卻是不知道,你婆婆送出去的米麵,都沾著運道和壽數呢,她拚著油盡燈枯,也送了村人一場大機緣。”

“她自是知道那場大火的源頭的,可終是自己的親孫子,沒臉說,也不忍說,隻能默默收拾殘局。”

“後來,孫家老大的鼓敲得越來越響,你婆婆讓人在村口挖了井,接著梁鐵匠就進了村,在東頭支起了鐵匠鋪的攤子。”

“進村三年,他拿著錘子砸了三年,村民隻覺得他是在打鐵,實際上,是在罰魂。”

“要麽說你婆婆是個分得清是非的人呢。”

“她確實沒公布那歹毒孫子的罪行,卻也沒輕饒了他,他被你婆婆驅散的兩魂六魄,都給扔進了鐵匠鋪受罰,梁鐵匠足足捶了他三年,連梁鐵匠都看不下去了,求著你婆婆,她才算是將兩魂六魄塞回了那歹毒孫子的身體。”

馮川的臉色漸漸凝重了起來,他沉眉許久,問出了心中疑惑:“這麽說,大爺爺……是被我害成這樣的?”

孟良玉瞧了眼馮川:“你非把過錯攬過來,也隨你。”

馮川心有猜測,開口:“那……梁鐵匠,為何對婆婆的話言聽計從?”

孟良玉說:“先說一句,我這都是在廟上老爺的隻言片語中解讀出來的,是真是假,我保證不得。”

他略微沉吟,說:“梁鐵匠是郡上的人,他家來頭不小,跟上了廟的清貴有些交情,這世道一變,廟上清貴雖掌著陰路子上的偌大規矩,實際上卻像是空有虛名了,梁家那位清貴的一件很重要的東西丟了,雖與梁鐵匠無關,卻奈何他算是這一代的掌事,責任,需要由他來擔。”

“可哪怕搭上梁家所有力量,那東西也找不回來,你婆婆不知從何處知道了這個消息,費了大力氣,找到了那東西,但那畢竟是陰府中的東西,你婆婆碰得,梁鐵匠一家人卻碰不得,他家清貴又因著一些瑣碎規矩離不得郡,隻能差人將那東西護送回去。”

“你婆婆索性便施了術,用一場持續了足足十年的法,把那東西鎮在井下,消磨那東西對活人的影響。”

“她本事大,可這關乎陰府的東西沾了太大的因果,這份情,可要比救了整個梁家還要大,梁鐵匠莫說對你婆婆的話言聽計從,便是你婆婆想要他的命,他也不會猶豫的。”

馮川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知道婆婆本事大,卻沒想到大到了這個地步。

“那後來呢?”

孟良玉嘬了口煙袋,聲音低沉:“你婆婆覺得,那歹毒孫子受了這樣大的懲罰,該是得收斂一些,卻不想,她終是低估了那孩子的歹毒。”

“大概是在那歹毒貨色還魂半年後吧,那時候你婆婆進村五年,那日,靈官老爺得了令,可修繕六闕牆皮子了,我便讓村子挑選一些青壯去幫忙,你婆婆依著規矩,也過去了,她那歹毒孫子趁著你婆婆不在家,說是餓了,跑去了三十裏外的一家驛站。”

馮川察覺到身邊小柳兒似是回想起了什麽可怕的情景,水汪汪的大眼睛裏噙著眼淚,身子也兀自顫抖了起來,甚至連魂體都隱約有些不穩。

這丫頭,冷了?

馮川脫下了褂子披在了柳兒的身上,這一幕被孟良玉看在眼底,他微微歎息,指了指一旁破舊的香爐。

“你身邊那娃娃的生辰八字,在你手裏吧?”

突然轉變話題,馮川有些不適應,存了個心眼,並沒回答。

孟良玉也不在意,說:“香爐旁還有些個散碎供香,取一些給這娃娃燒了吧,記得,神三鬼四,莫燒錯了,焚香之時,心裏默念她的生辰八字,也免得被過路冤家搶了去。”

瞧著馮川似乎有些分不清區別,他自顧自的念叨著:“香分歲香供香,靈分正靈陰靈。”

“歲香無火自燃,可驅使鬼神。”

“供香需明火點燃,可安撫鬼神。”

“所謂正靈,即心思良善,守身持正,意念通達,出淤泥卻不染,需以神禮相待。”

“所謂陰靈,即心思混沌,受外物影響巨大,以良善相引,則成過路冤家,不善不惡,以邪念培育,便化作沾了血肉汙氣的邪祟,為禍一方。”

“這娃娃,意念通達,心思純正,算是半個正靈了,三柱供香明火點燃,可比你送上褂子要好得多。”

馮川起身,以明火點燃供香,插進香爐後默念柳兒生辰八字,果然,不消片刻,柳兒身體的顫抖幅度減弱,周身似乎多了些繚繞的香火氣。

那繚繞的煙霧輕易讓她的魂體平靜了下來,柳兒的狀況看起來明顯比之前好了太多,但眼中噙著的淚水並未消失,她歪著頭看向馮川,小手抓住了馮川的衣角,沒說話,但眼底的親昵更多了。

馮川揉了揉柳兒的頭發,重新坐回了孟良玉身邊。

孟良玉氤氳著血色的右眼中多了些許追憶,他緩聲說:“靈官老爺得了修葺六闕牆皮子的資格,權柄大了不少,莫說是這五十裏荒原,便是方圓百裏,也在祂的注視之下。”

“作為廟下管事,我看的,自然遠了一些。”

“才發現那歹毒小子,餓是餓了,吃的卻不是正常的食物。”

“是命。”

馮川瞳孔縮小,他隱約察覺到了什麽,抓緊了小柳兒的手。

孟良玉歎了口氣:“受盡折磨的,生人的命。”

“驛站上下七十三口性命,都進了那小子的嘴,好好的一個驛站,血氣衝天。”

“靈官老爺喜歡這樣的鬧劇,自是不會管,我就是個管事,靈官老爺不發話,我也沒這個本事管。”

“你婆婆,卻是不同的。”

“她知道那小子走了歪路,等人趕到的時候,卻也晚了,那小子正坐在血泊裏,瞧著你婆婆笑呢。”

“他懷裏,還有個女娃娃。”

“自不是他一時心軟,屠了全家上下,卻獨獨放了那女娃娃一馬,那孩子耳鼻口五竅被封,獨留下的眼睛也早就哭的快瞎了,他分明就是故意讓那女娃娃瞧著全家皆死,待內心含了天大的怨氣,再慢慢折磨,硬將那小可憐,做成個怨念滔天的使鬼啊。”

“至於這麽做的原因,倒也簡單,殺人起於一時興致,到後來,自是想要通過這滔天血氣,補充三年罰魂帶來的損傷,至於將小娃娃做成使鬼,想來,是存了繼續害人的心思吧。”

“我不是個好東西,但我瞧著,那心思歹毒的小子,倒不如我來得更加光明磊落,那就是個天生的壞胚。”

馮川抱緊了眼底不斷流出淚水,自己卻全然不知道是因著什麽的小柳兒。

他怎麽也沒想到,柳兒的來曆,竟是如此。

正如同馮川猜測,孟良玉緩緩開口:“想來你也猜到了,那小可憐……”

他看了眼小柳兒,微微搖頭:“你婆婆也是沒法子,小可憐兒當時早成了個榆木疙瘩一般,活著,倒不如死了,不過這抹去記憶的手段,卻是不這麽容易,她能成了這半個正靈,該是你婆婆在送她上路之前,爭得了她的同意。”

“這世道,人活著難啊,倒不如做個沒心沒肺,了無記憶的小使鬼了,畢竟碰上心善的主家,反倒比滿身拖累要強的太多。”

馮川想到了酸娘子找上他時,那模糊血肉所化作的人形,他暗自握緊了拳頭:“後來呢?”

“後來?”

孟良玉冷笑:“說起來,這世道無人管轄,靈官老爺喜歡這瘋狂的一幕,也自然不會對那歹毒小子如何,且,他終是你婆婆這一脈的最後一人,山裏宗親都來勸誡,可你婆婆啊,於心不忍。”

他直勾勾的盯著馮川:“你婆婆該跟你說過,你曾死過一次吧?”

馮川點頭。

婆婆當時的原話是,他被人殺了。

可現在殺了‘他’的人是誰,幾乎呼之欲出。

“大義滅親啊。”

“這個病了的世道,誰還能想著外人的公正,去做到這一步啊,你那婆婆,終是個令人欽佩的。”

“她走了這一步,也算是真正得到了瀛洲山主家的認可,不過,那歹毒的小子身上背著大因果呢,他可以死,但他這個人,可不能在這個世界消失。”

“所以,你婆婆跟山裏宗親商量過後,來了招狸貓換太子。”

馮川呼吸急促。

原來如此。

早在自己醒來的第一時間,婆婆便知道了,他不是自己的孫子。

或者說,世界上沒人比婆婆更清楚他的來曆了。

馮川呼吸急促,緊握的拳頭骨節分明,他強行壓製著內心震撼開口:“你可知,婆婆是怎麽找到我的?又是在何處找到我的?還有,為什麽要找上我?”

孟良玉第一次搖了頭:“找你的,是山裏宗親,至於為什麽找上你,又是在何處找到的你,我倒是不知。”

“但我卻知道,你很特殊。”

恩?

孟良玉說:“周家那群走了刑口路子的蠢貨以為你隻是單純的逆了陰陽才被靈官老爺關注,可他們終是忘了。”

“隻有剛剛坐廟看戲、未曾開門的小靈官才會理會這逆了陰陽的罪責,如同黑墳山那樣修了六闕牆皮子,開了一扇門的大靈官,可懶得留意這個。”

“祂所在意的,是更深層次的東西。”

“依著靈官老爺所言,你身上,藏了讓祂,或者說是連一洲司命老爺都忌憚的東西。”

“小子,你身上的秘密,可大著呢。”

“若是真想弄清楚,便努力學本事吧,有朝一日你真的能遠望高山,在冊上得了正位,便進瀛洲山看看吧。”

孟良玉起身。

“你婆婆留了我一命,條件便是要我在白城村靜待你的到來。”

“現在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

“小子,你我恩怨已清。”

“再會吧。”

他拎了破布包,一瘸一拐的消失在了明媚的光線中。

鬼使神差的,馮川問了一句:“你,有何打算?”

“打算?”

前行的固執醫生愣了一下,擺了擺手。

“去找……”

“我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