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崔四爺

荒村。

醋酸味霎時變得巨大。

著了喜服的高大身影掉落的血肉化作瘋狂滋長的殺意,門口形形色色的透明影子一下子慌了神。

它們悔不當初,踉蹌逃竄。

可終是晚了。

因著自身惡意起屍成靈,莫說是修得道行成了過路冤家亦或者是沾了血肉汙氣的邪祟,便是正式的陰物都算不得的它們怎可能跟西邊紅帳子走出的酸娘子相提並論?

便是那股子滔天的醋意,都讓它們抵抗不住。

過去為惡的它們自認為天不收地不管,卻沒成想有朝一日反成了邪物的口糧。

亂舞的發絲貫穿了破碎的血肉,扭曲的屍骨被攪碎成了粉末,村子裏死了也是為凶作惡、將可憐女子的魂靈拘束,硬生生磨成了魅的陰物們,迎來了獨屬於它們的審判。

荒村之間,傳來刺耳的慘叫聲。

不消片刻,慘叫聲消失不見,馮川隱約見到著了喜服的高大身影隨手一抓,便有赤條條,隻掛著幾塊散碎紅綢子的影子被拘了出來。

成了魅的它也不過隻是最弱小的陰物,尚且沒有成為過路冤家的資本,自是無法和酸娘子這等隨時可以成災的邪物相提並論,它身體顫抖,時而向馮川方向投來哀求的目光,眼見馮川不為所動,便做好了迎接痛苦的準備。

卻不想酸娘子隻是隨手甩出了幾道被扭曲的不成人形的黑影。

那是起屍成靈的村民們僅存的靈智,便是連馮川都能看得出,酸娘子這是給了村魅複仇的機會。

它不可置信的盯著酸娘子,見到著了喜服的高大身影點了點頭,兀自撿了命繩回到馮川身後散入濃稠醋酸味後,才一邊大滴大滴的流著眼淚,一邊瘋狂撕碎了那些黑色的人形。

片刻後,村裏連慘叫聲也聽不真切了,渾身赤條條,隻掛著散碎紅綢子的村魅遠遠的看了馮川一眼,接著一扭身,化入了屍骨之中。

到這時,小柳兒才從馮川身後走了出來,大力拍著胸脯:“嚇死柳兒了。”

馮川心情略有好轉。

他能感覺到村子早沒了之前那股子邪勁兒。

老村長也鬆了口氣,他是普通人,但家裏畢竟養著位有大本事的打鼓人,言傳身教,一些東西也懂得不少。

他知道,荒村的事兒,解決了。

便扭頭看著馮川:“走吧,我知道一處還算不錯的地方,這姑娘難了一輩子,現在好不容易解脫了,總歸要找個還算湊合的去處的。”

馮川點頭,重新將命繩在手腕栓好,便馱著柳兒和老村長一同出了村,往東邊又走了大概三四裏地的距離後,便遠遠的看到了一個小山包。

山上樹木長勢不錯,馮川還特意問了柳兒一嘴,發現附近並沒有什麽邪祟,雖說偶有那麽一兩個過路冤家,倒也無所謂。

過路冤家不善不惡,不去招惹便不會生事。

這魅並不是個愛惹禍的主,在這裏不會受欺負,想來也不會遇著麻煩。

在白城村,下葬是一件很莊重的事情,所處區域不同,一些細節上也略有不同。

馮川不曉得這魅所在何處,自然更不知當地風俗,他倒是也跟老村長請教了焚香問靈的法子,但什麽都沒問出來,小柳兒也說這個姐姐不太愛說話。

馮川思來想去,最終費了不小的力氣,挖了六尺深的坑。

根據白城村的規矩,葬坑越深,便意味著親族越多,這世道,於活人而言,地下埋的祖宗越多,底氣便越足,於陰物而言也是如此,地上親族越多,它們的底氣也就越足。

而陰物不入陽宅,它們用以判斷彼此親族多寡的依據,就在髒坑深淺。

對普通人來說,六尺已是極限,除非擁有官身,否則便不可破了這個極限,馮川給這魅挖了六尺的葬坑,也算是對它最大的幫助了。

挖完葬坑,馮川又用從村裏撿來的鋸子斧子伐了樹勉強的打造了一尊棺材,才將屍骨放好,最後,用木楔子封死,這才將高唱了一聲,敬告天地以及山裏宗親,最終將棺木下葬,封上土後,又上了三柱供香,虔誠一拜。

老村長站在一旁,滿臉欣慰。

“經曆過周家之事,你尚且還能做到如此心善,倒是不易啊。”

馮川也沒多解釋什麽,他隻是單純的覺得,既然遇到了,又管了這件事,那自然是竭盡全力的做到最好才是,不然,倒是不如不幫這個忙了。

“村長爺爺,咱們繼續走吧。”

村長點頭,看了眼天色:“早些出發也是好的,起碼在天黑之前把你送到地方才是。”

馮川一愣:“之前您不是說,過了荒村咱們就到了嗎?”

村長點頭:“我剛瞧了一眼,倒是見著他過去的住處了。”

“不過,人怕是早搬走了。”

“不過好在,我是知道他另一處住處的。”

眼瞅著馮川麵露擔憂,村長笑道:“不用擔心,就是真的天黑才到了地方,我趁了夜色回來,也是安全的。”

“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這種事上,村長倒是沒有必要騙自己,馮川沒多說,隻點了點頭。

收拾完畢,即將出發的時候,馮川隱約看到穿了青綠色長裙的少女滿懷羞澀的衝著自己遙遙施禮,而後一蹦一跳的跑進了山間。

心情似乎更好了,壓抑在心底的不適,也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一樣。

接下來的路前所未有的順暢,不過讓馮川意外的是,兩人最終並沒有在三十裏外的驛站停留,而是繼續向前,路上甚至見到了不少未曾見過的村子。

算算距離,現在他們所處的位置離白城村該是有六十多裏地了。

“村長爺爺,我們還要向前嗎?”

馮川實在是想不通,村裏那麽多有著大本事的人,婆婆為何偏要自己跑到這麽遠來找人。

村長年老,但六十裏路對他來說完全沒什麽影響,他揉了揉馮川的頭發說:“這回,是真的要到了。”

“說起來,找他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虧的老頭子我也算是跟他有些個交情,知道他這兩處住所的所在,不然,要是沒頭蒼蠅一樣的亂找,恐怕就是到了明年,咱們也不見得能遇到他呢。”

馮川心中疑惑更濃,卻並沒有著急開口。

他隨著村長繼續向前,兩人又走了大概七八裏路的樣子,老村長伸手指向了前方一座大概能有個五六十米高的小山包。

山上種著一片柳樹林,林間有個不小的院子。

“就是那裏了。”

老村長顯得興衝衝的,他帶著馮川快步上了山,沒一會就到了院子前。

院子的布置並沒有什麽特殊的地方,就是普通人家的樣子。

裏麵除了正對大門的主屋之外,兩邊倒是還有幾個小屋子,門口的杆子上掛著些補丁衣服,看樣子,都是年齡和馮川相差無幾的十五六歲的孩子的。

老村長用力扣門:“四哥,在家的吧?”

他嗓門頭一回這麽洪亮,搞得馮川都有點不相信這是村長了。

沒一會,就見著北邊主屋的門被推開,一個看起來有十八九歲,臉上帶著陽光笑容的孩子跑了出來。

“您是白城村的孫爺爺吧?”

“四爺爺在屋呢,您快進。”

村長點頭,對那孩子說:“對了,這,就是我跟四哥說過的孩子。”

那孩子立馬點頭:“孫爺爺放心,俺會帶他熟悉這裏的。”

村長這才看向馮川,他深呼吸開口:“娃兒啊,以後,你就留在這跟四哥學本事吧,不是我吹,他的本事,絕對不比你大爺爺要差,從某種意義上看來,你大爺爺根本沒法子跟他相提並論。”

“總之,好好學本事,缺啥少啥,就找人給我遞消息,要是我有一天老的走不動了,就讓你柱子叔過來。”

老村長嘮嘮叨叨,倒有些像是那天的婆婆了。

說了足有一刻鍾,老村長才用力拍了拍馮川的肩,走了。

目送著老村長進了屋子,馮川心中有所預感,這一別,怕是要很久才能相見了。

回想起村中的經曆,他不由的眼中有些濕潤。

卻不想一旁的男孩突然遞來了一塊相對柔軟的帕子,馮川一愣,他拍了拍馮川的肩:“嗨,你們每個人過來都是這麽個情況,我習慣了。”

“想哭就哭吧,不怕你笑話,當時俺爹送俺過來的時候,俺也哭了。”

馮川想了想說:“有很多人過來跟四爺爺學本事嗎?”

那孩子點了點頭:“是啊,不過能留下的倒是很少,四爺爺對過來學本事的人有一套自己的要求,不過具體是什麽,我也不清楚。”

“幾乎每天都會有人過來,但往往隻能在這裏留上三天,三天後,四爺爺會見他們一麵,不合適的話就得走了。”

“先不說這些了,我先給你找個住的地方吧。”

那孩子帶著馮川來到了院子西邊的一間屋子。

推門而入,屋子幹淨整潔,倒是沒什麽異味,通體竹子搭建,反而帶著一股子清香。

馮川也沒多想,便住了下來。

晚上的時候,那孩子過來送飯,馮川又跟對方交談了幾句,得知了他家就是附近村子的,大名叫趙石,他讓馮川稱呼他石頭就可以了。

馮川擔心著村長的安危問了一句,石頭說四爺爺已經將村長送走了,要馮川不用擔心。

“四爺爺的工作比較特殊,夜裏才會出門,遠路來的人要是遇著夜裏才能回,四爺爺就會主動將對方送到家的。”

聽了這話,馮川才鬆了口氣。

一夜無事,第二天早起,馮川便見到正屋門已經關了,石頭正在忙著挑水劈柴。

索性無事,馮川便過去幫忙。

石頭臉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頭三天過來的不用做事的,你爺爺送你過來之前沒教你規矩嗎?”

馮川搖頭。

“這麽說,你也不知道四爺爺是做什麽的了?”

馮川再度搖頭。

石頭倒是個健談的,便說了自己知道的事情。

“四爺爺姓崔,大名是什麽,我倒是不知道,從咱們這個小屋子為起始,以百裏為半徑,這方圓二百裏內夜裏打更的差事,都是四爺爺負責的。”

“依著古禮,四爺爺做的事,名為照夜,說是更夫,倒也沒錯。”

“但咱這世道如何,想來你也是知道的,沒點子本事,想做這照夜的活計,可是不行的。”

“四爺有一套獨特的本事,隻要提了燈籠,拿了梆子,便是誅邪不侵。”

“當然了,我這也是聽四爺閑來無事談起的,具體怎麽樣,我卻是不知。”

馮川了然。

接下來兩天,馮川依舊沒能見到那位神秘的崔四爺,他倒也不著急,既然這是婆婆的安排,想來自然是有著婆婆的道理的。

他隻安心的幫著石頭挑水劈柴,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計。

到了第三天夜裏,石頭興衝衝的跑來送飯。

“四爺說了,一會吃過飯,你去正屋見他。”

到時候了嗎?

馮川深呼吸開口:“石頭哥,你當初見四爺的時候,他對你說什麽了嗎?”

石頭說:“年頭太長,記不太清楚了,四爺好像說我本性不壞,讓我留在這裏做些挑水劈柴的活計就行了。”

“反正留在這裏有飯吃有衣服穿,咱們這些個小人物,在哪活著不是活著呀,我就留下來了。”

“依我看,你是沒問題的,且放寬心。”

馮川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他無論如何也是要留下的。

白城村那裏他任由酸娘子屠了周家滿堂親眷,大爺爺幫他料理了此事,村民們或許不會說什麽,但周家祖宗終究還是在死槐樹坑裏麵躺著呢,祂們確實看不上這些個小輩,但終究是自己的血脈。

持身中正,祂們自不會去管小輩犯下的這些血孽得來的報應,甚至在祂們看來,這是那些小輩活該,死了,也是罪有應得。

也因著這個,祂們沒對馮川做什麽。

可這終究是人家持身正大,心思寬仁,若馮川不識好歹,繼續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晃悠,祂們就算是不說什麽,心裏麵定然也是過意不去的。

再退一步講,就是祂們真就一點意見沒有,周家死去的那些個東西萬一起了屍化作陰物,可能給馮川活路?

且自己這麽個仇家始終在人家橫死之處晃悠,自是免不了怨氣衝體,化了邪物的,馮川不為自己考量,也終要顧念著村子的安危。

另外,廟上老爺可始終沒打算放過他呢,婆婆短時間內走不出瀛洲山,他沒了依仗,那些個依附於廟上老爺的邪祟,見了他會不出手?

說來說去,村子是暫時回不去了,若在這裏留不住,那可就真沒去處了。

馮川不斷總結著心內的思緒,飯也是沒吃幾口。

眼瞅著天色擦黑,他知道時候到了,便謝了石頭,來到了正屋門口。

先是長鞠一禮,而後敲響了房門。

“四爺,我是馮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