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父殺子

夜色低垂。

周二爺冷汗直流,悔不該當初。

若不是急於一時,若能留個心眼讓他人去埋那胎盤,若多告訴自己那傻兒子一句莫要撿那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結局,會不會就不一樣?

他這是,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啊。

心疼的厲害,周二爺搖搖晃晃,差點沒能站穩,周福生連忙攙扶:“爹,大哥該怎麽辦啊?”

“還有,大哥怎麽對醋這麽執著啊。”

周二爺重重歎息:“這沒能耐的東西被人殺了,卻報不了仇,怨恨化作了對生人的妒忌,成了那邪物的倀鬼。”

“他這哪裏是跟人要醋啊,這是要用陰氣迷了人的意識啊!”

“被迷了的人若是給了醋,他就會轉而交給那邪物完成下聘的過程,給那邪物遞了聘禮,必死無疑。”

“而若是被迷的人找不到醋,就會把血當成醋給了他,等這醋碗遞出去,活人的那口生氣兒也就跟著遞出去了。”

“就是不流血流死,也得被奪了生氣兒,成了活死人。”

“你剛剛,就是被他給迷了。”

周福生大驚失色,他下意識看向前方。

正對著周家大門的夜路上,周福南搖搖晃晃,抬起像是牽著什麽的手已經扭曲變形,連帶著它的聲音也變得嘶啞刺耳:“爹爹弟弟,給碗醋呦。”

“給碗醋呦!”

“給碗醋呦!!”

“給碗醋呦!!!”

話到後麵,像是被人生生撕裂了嗓子一樣,音調變得沙啞刺耳,表情也慢慢猙獰了起來。

空氣中多了一股子醋酸味,周二爺忙開口:“捂住鼻子堵住耳朵,別聞別聽!”

周福生趕忙照做,堵住耳朵之前,他隱約聽到周福南似乎變了話音兒,‘爹爹弟弟’變成了‘滿堂親眷’。

“不會吧!”

周福生倒吸了一口涼氣,忽然見到前路上搖搖晃晃的周福南猙獰的臉色竟慢慢出現了笑容,他空閑的手好像接過了什麽。

也就在這個時候——

撲通!

身後傳來重物倒下的聲音,周福生猛地看向了一旁的周二爺,他的臉也變了顏色,趕忙轉身,發現身後倒了好幾個意誌力並沒有那麽堅定的周家小輩!

“娃啊,你咋了,別嚇唬爺爺啊!”

不少須發皆白的人抱著逐漸冰涼的屍身嚎啕大哭,周家人丁興旺,但主要還是仗著支脈較多,仔細算來,也就隻有周二爺這一脈下有兩子,剩下的大多一脈單傳。

倒下的人不僅僅隻是失去了他們的生命,更斷了一整條支脈的傳承。

尚且未被波及到的幾條支脈的掌事老人再忍不住了,他們齊齊看向了周二爺:“二哥,知你長子新喪痛苦難耐,但任由它喊下去,咱周家,可就沒了啊!”

起屍陰靈被邪氣汙了,必是會先找所有血親算賬的,何況周福南又是酸娘子的倀鬼,酸娘子跟周家,還有著沒算清楚的血債。

說來說去,若不除了成了陰物的周福南,周家將永無寧日!

另外一旦這邊的動靜傳出去,周家幹過的那些惡事,免不了會傳出去啊!

“二哥,早作打算!”

周二爺眼眶早就濕潤了,他緊握著拳頭:“馮家那破落戶就是個活該天打雷劈的混賬東西!”

“老太婆走不出瀛洲山,沒了依仗的他根本活不成,就算命大熬過去,也隻剩下不到五年的壽數,我想要他的命,給我能咋!”

“偏還要做這些多餘的事情,害了我那傻兒子啊!”

他嚎啕大哭,其他老人紛紛讓開了身體,他們知道,周二爺做好了手刃化了倀鬼的周福南的打算。

“馮川,我必殺你,用你的頭祭奠我那傻兒子!”

一把抹去臉上血淚,周二爺忙差人將那大箱子搬了出來,他從裏麵翻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草人,一張黃紙,一把黑筆,還有幾件鐵器。

周二爺咬牙:“別聽它的聲音,也不要聞到那股子醋味。”

“堵耳朵,捂鼻子!”

周家眾人連忙照做,周二爺則強忍心內的痛苦飛快用沾了人血的黑筆,在黃紙上寫下了周福南的生辰八字。

抖手一甩,黃紙上生出火焰,前方搖搖晃晃的周福南突然心生感知一樣,大量陰氣揉著怨氣一並噴湧了出來,而那寫了生辰八字的黃紙上燃燒著的火焰一下子就變成了滲人的綠色,紙張一時間竟無法繼續燃燒了。

瘮人的綠色之中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不斷蠕動扭曲,其中更傳來淒厲的慘叫聲。

周二爺滿臉痛苦,大滴大滴的眼淚流了出來:“傻兒子呀,你早就不是你了!”

“爹爹我有心留你,可周家不能沒啊!”

“傻兒子,安息吧!”

周二爺一口咬在舌尖,直接往綠色火焰之間噴了口血。

長路上搖搖晃晃的周福南霎時像是被熱水潑了身子一樣,滿身泛起升騰的煙霧,他的臉重新變得猙獰,那雙眼睛裏麵更充滿了怨毒。

而也就在這個當口,寫了生辰八字的紙被燃燒成了灰燼,周二爺隨手一揉,灰燼化作粉末落在了草人上,隨著最後一絲灰燼落下,那草人的臉竟慢慢和周福南的臉一模一樣!

周二爺迅速拿出四柱歲香點燃,他大喊出聲:“傻兒子,上路了!”

話落,立馬以香灰封口,一時間似有某種特殊的力量湧入體內,他的那張蒼老的臉後麵,漸漸生出了第二張威嚴無比的臉。

一手拿起鐵器,另一手握緊錘子,卯足了力氣用力一砸。

卡巴!

前方搖搖晃晃向前移動的周福南臉上的猙獰之色化作了恐懼,他下意識的伸手抓向周二爺的方向,開口似是想要哀求什麽,但下一秒!

身體突然被某種可怕的力量擠壓,頭顱深深陷入了胸膛,巨力扭曲了肩膀,兩隻手也豎著沉了下去,大腿的骨頭被壓碎,帶著血肉飛濺而出,隻一下,周福南就幾乎被扭曲成了個肉球。

它緊接著就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爹,你為什麽要如此折磨兒子啊。”

“兒子做錯了什麽?”

周二爺滿臉痛苦,緊握的錘子再度砸下。

卡巴!

周福南的身體進一步扭曲,大張的嘴巴裏麵甚至能夠看到刺穿血肉的森森白骨,雙手拚命的向前伸出,它似乎是想要抓住什麽。

“爹,兒子知錯了!放過兒子吧!兒子好痛,兒子好痛啊。”

“我的骨頭斷了,頭被塞進了胸膛。”

“我喘不上氣,用不上力。”

“救救我,爹你救救我啊。”

“我……還沒能娶上媳婦呢。”

聲聲入耳,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劍,穿透了周二爺的心髒,他身體顫抖的厲害。

想要停下動作,想要放過兒子,卻有更加偉岸的意識奪走了身體的控製權,第二張臉變得猙獰和威嚴,高舉的錘子猛然下落!

卡巴!

錘子砸在草人上,效果卻作用在了周福南的身上,他的身體已經完全扭曲,頭顱,四肢,胸膛,五官全部揉碎了摻雜在一起,連帶著出口的聲音也不成段落和字句,慢慢的它似乎連完整的聲音也無法發出了,隻不斷念著一個字。

“爹……”

“爹……”

“啊啊啊啊啊!”

周二爺再也忍不住了,他不想繼續了,他不要再看著大兒子受苦了。

他瘋了一樣想要掰開自己的嘴巴,明明隻是被香灰抹了一下,可兩瓣嘴唇卻像是長死了一樣,周二爺越發的癲狂,眼看用手掰不開,竟盯上了一旁的匕首。

抓住死命一劃——

噗呲!

飛濺的鮮血中,嘴巴總算是分開,而他那蒼老容顏之下的第二張麵孔上分明滿帶憤怒,周二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瘋狂叩首:“它知錯了,它知錯了!”

“它的路斷了,再沒了為惡的力量,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不知是感受到了周二爺的痛苦,還是別的什麽因素改變了想法,第二張臉慢慢消失了。

周二爺如同被抽光了力氣一般跌坐在地,周福生連忙上前攙扶起了周二爺,他扭頭看向滿堂親眷:“各位,算我求你們。”

“福南他無力為惡了,便放它一馬吧。”

終是血親,何況周福南也算是為了宗族才這樣的,大家也不好多說什麽了。

周二爺大喜過望,忙看向周福生:“快,快帶我出去,它沒了福南的意識,卻終還是福南的一部分,妥善養護,起碼還能恢複些懵懂的意識,哪怕隻當個念想也好啊。”

周福生連連點頭,攙著周二爺往大門口走去,可沒等出門,卻見到前方慢慢走來一人。

他穿著粗布麻衣,踩著千層底,左手攥著一截浸了醋的麻繩,右手牽著個模模糊糊看不清的小姑娘。

周二爺如遭雷擊,那個名字,幾乎就是從他牙縫裏擠出來的:“馮川!”

遠處,馮川停在了早扭曲的不成樣子的周福南身邊,從懷裏掏出了銅皮杵,遠遠的看向周二爺,遞上了滿是笑意的眼神。

銅皮杵高懸在周福南頭頂,馮川微微一笑,鬆手。

“不要!”

周二爺大驚失色,瘋了一般衝向前方,卻被什麽絆了一下,重重趴在了地上,他距離那破碎的血肉已然不過咫尺距離。

“我的兒!”

破碎的血肉中伸出扭曲的手臂,耳畔模糊響起周福南的呼喊。

“爹……”

下一刻,聲音戛然而止。

破碎血肉中伸出的手在接觸銅皮杵的一刻驟然枯萎。

周福南在慘叫聲中,在周二爺的親眼注視之下,朽滅了。

周二爺痛苦萬狀,若非他剛打斷了周福南的前路,他怎會躲不開這東西?

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