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絮叨
言堂,明鏡高懸。
案牘後的身影高高在上,迷霧籠罩之間根本看不真切。
一側老柳樹散發磅礴陰氣,化作的青麵厲詭端的是恐怖異常,便是那四個皂衣身影,也絕非尋常。
眼睜睜看著同伴下了油鍋,餘下兩個西邊來的門子便是骨頭再硬,也撐不住了。
雙雙下跪,他們涕淚橫流。
“大老爺,饒命啊!”
回答他們的隻有冷冰冰的兩個字:“杖斃!”
皂衣紙人立時抄了紅綢棍子,施以杖刑。
連連慘叫聲中,魂魄逐漸消散。
黑墳山腰。
馮川身在法壇外,卻能清晰得見言堂上的情景。
十裏之外,破法拘魂,言堂之上,語定生死。
而這一切,僅靠著香爐歲香,貢品若幹,四個紙人外加石頭鏡子和一塊老樹皮?
這得是多大的本事?
正思索,就見到婆婆自顧自的收了法壇,接著捧起老樹皮低聲說了什麽。
便見到老樹皮重新化作漫天陰氣,其中隱約有穿了長衫的影子向著婆婆微微鞠了一躬,沒一會,陰風消散。
重新看向前方,地上隻有三塊黑乎乎的石頭。
似是察覺到了馮川的疑惑,婆婆撿了那三塊石頭說:“這是魂粉。”
“製作歲香的原料。”
她在黑乎乎的石頭上輕輕一捏,便揉下一小撮散發著臭味細密粉末。
“魂粉可斷人善惡,良善者魂粉晶瑩剔透,散發清香,詭惡者魂粉汙濁黝黑,有不散的臭味。”
“香臭與否,於歲香而言都沒有區別,皆可凝練歲香。”
她手一翻,也不見有什麽特別的行動,手中粉末就化作了一支血色的歲香。
“古語有言,一錢魂粉一支香,一支歲香五指長。”
“尋常人最多可失四錢二分魂粉,為四柱一指歲香。”
“有本事的人,則可以通過另外的法子使得魂粉自然補充,直至歲香無窮盡。”
“咱們這個世道,歲香是立世之本,拜祖宗,送冤家,過廟登堂,開壇施法,都要歲香為憑。”
“至於這煉歲香的法子,倒也簡單。”
她來到馮川麵前,抬手指了指他的天靈蓋,接著手指向下,畫了一條線。
“以天靈為始,貫通五髒,在丹田處凝一爐火,生氣兒為柴,陰氣做刀,切了魂粉投入火中,靜待三個日夜,歲香就成了。”
“你若想學,我便叫人教你,不過不是現在。”
“與我來吧。”
“西邊門子造的孽,還沒清呢。”
她帶著馮川下了黑墳山,以白城村為起始,往西邊走了十五裏路,便見到了泛著濃烈醋酸味的村子。
平日裏人聲鼎沸的村子早沒了動靜,明明遮蔽天幕的散碎肉身早被散去,上空卻依舊霧蒙蒙的,連陽光都照不透。
細看還能見到路上隱約有滿眼仇怨的透明人形,它們齊聚在最大的院落外麵,那三個來自西邊的門子的屍身早被撕碎,但它們依舊不肯散去,似乎在尋找著什麽。
婆婆歎息了一聲:“西邊的門子心思忒毒了。”
“早先進村子,怕是也起過歹心,卻不想終是有人坐鎮,才沒敢胡亂下手,如今到了這沒人看顧的村子,便再無顧及,用了紅帳子裏的邪術,生生將活人用醋泡軟了做了貢品,打算帶走了隨時使用。”
馮川倒吸一口涼氣。
那幾人擔心秘密泄露,決定把他滅口,這尚且說得過去,可這邊村子的人與他們無冤無仇,似是還好意接待了他們,卻不想橫遭禍事。
怕就是婆婆沒出手,這些被他們裝進醋缸裏的人沒有被直接獻祭,被帶走了,也是生不如死。
馮川看向那些透明人形:“那些陰物……”
婆婆說:“尋常的生老病死自不會誕生陰物,可村民們被這些個畜生用邪法汙了身子,便死了也不得安生,心裏憋著怨氣,肉身沒了,就被陰氣竄了身子,起屍成了陰物。”
“怨恨加身,它們隻想毀了仇人的魂兒報仇,若這股子怨氣長久得不到抒發,積年累月便是越來越強,邪祟滿村也是遲早的事。”
“它們終是被邪法害了,哪怕是泄了心頭怨氣,不小心走上歪路,這村子,怕也會出事。”
“說來說去,這裏遲早會成為下一個被廟上老爺盯著的黑墳山。”
過去廟上老爺還在的時候,黑墳山三十裏內活人不得入,不小心吸了汙氣都是個死。
馮川一想到這個,便覺得心中煩悶。
婆婆說:“此事並非因你而起,可終是囍神的因果,你既是祂的新夫,此事,你便必須管。”
馮川點頭,但緊接著就犯了難。
怎麽管?
婆婆說:“我會先斷了它們走歪路的可能,有朝一日,你學了足夠的本事,便回來引它們走上正路吧。”
婆婆讓馮川在原地等待,她緩步走進了村子。
不消片刻,村裏大霧衝天,前行的路被扭曲阻擋,常人便是不小心靠近,也會不知不覺繞出村子。
待濃霧累積到一定程度,便聽到內裏傳來了西邊來的幾人的慘叫聲,村裏的陰物發了狠,不斷放縱著體內的怒火。
等內裏聲音停歇,婆婆才帶著四道身影走到了村子邊緣。
馮川注意到,跟在婆婆身後的四道身影有小孩,有壯年,有老頭,還有老太太。
婆婆前腳走出濃霧,四道身影便開始圍著村子轉圈。
無形的皮肉骨血封鎖村子,等婆婆返回馮川身邊,眼前被大霧覆蓋的村子,早消失不見。
曠野上有風吹過,一切如舊。
“莫看了,等你本事足了,自然能重新見到這個地方。”
“我讓西邊門子帶來的兒子相公老兩口留在了村裏,斷了那些陰物沾了血肉汙氣的可能,一年之內,這裏不會出事的。”
馮川猛地想到酸娘子,“婆婆,那四個東西,萬一……”
婆婆擺手:“放心,它們沒這個膽子的。”
接著便是長久的沉默,馮川隱約意識到了什麽,低聲說:“您,要進山了?”
婆婆點頭,難得流露出一絲笑容。
“柳兒的生辰八字放在我屋的炕沿上了,好生收著,莫虧了丫頭,她是個可憐孩子,若何時你覺得她是個累贅,也別隨意丟掉,找個好人家托付。”
“我給你留了本書,倒不是什麽好東西,叫別人拿了去,也看不懂,你卻不同,沒事翻翻,許有收獲。”
“梁鐵匠是個好人,就是太重規矩了,這人沒意思,不過若真在清河郡遇了解決不了的事,憑著我和他的交情,倒也可以求一求,他會在規矩裏給你提供最大的幫助,但記住,人情隻可用一次,多了,難免遭人厭棄。”
“村裏冤家嫁了那不成器的東西,算是半個白城村人士,死槐樹坑的祖宗也奈何不得,梁鐵匠就更別提了,孫家老大倒有本事,卻對付不了這些門子裏的東西。”
“斷了命繩,暫時倒是沒什麽能限製它,心裏怨氣那麽重,又天生是個愛吃醋的主兒,難免會找所有見過它本相的人的麻煩,你逃了一劫,別人未必逃得掉。”
婆婆從懷裏拿出一根浸了醋的麻繩交給馮川:“你若見了,栓了它便是。”
“至於是送到鐵匠鋪要它打鐵還債,還是怎麽辦,隨你了,終也是個可憐人。”
“明後天孫長喜會來找你,他怎麽安排你怎麽聽著就是,那是個老好人,不會害你的。”
“另外就是……”
婆婆看向遠處,似有追憶:“咱們老馮家講究的就是個陰陽相安,遇了麻煩先講道理,總歸是有著三分情麵,聽不下去,再動手便是。”
“最後……”
她定定的看著馮川:“若你真想知道你跟那不成器的東西是個什麽關係,去一趟醫廬吧。”
“孟良玉這老瘋子卻是個純粹的人,廟上老爺都不要麵皮逃了,他依舊要替人家守著這點不被認可的東西。”
老太婆絮絮叨叨,明知道那點子血親羈絆實際上就是個笑話,依舊不改語重心長。
她並非為他而來,但該說的話該辦的事,卻都帶到了辦成了。
“回吧。”
揉了揉馮川的頭,婆婆轉而走向瀛洲山。
有什麽迷了馮川的眼,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綿延千裏不得入的瀛洲山門戶大開,宗親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