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言堂斷罪
白城村十五裏外。
青山綠水,樹影婆娑,廟上老爺出走,幾日時間,這裏便建起了簡易的村落。
早已天明,路上卻不見村民的蹤跡,雞不鳴狗不叫,整個村子莫名湧著一股子醋酸味。
源頭在堆滿醋缸的高大院落中,醋缸旁隨意丟棄了些粗布麻衣,細看不難發現上麵的血跡。
院裏的三間大屋子門戶緊閉,黑漆漆的偏房裏隱約傳來交談聲。
“快六個時辰了,還不見酸娘子回來,莫不是出了問題?”
黑衣黑褲山羊胡的男人右肩斷裂處血肉在蠕動,能看到細密的肉芽間已然漸漸成型的森森白骨。
蹲在房間角落那麵白無須的男人眉宇間泛著些許愁容,他從懷裏掏出三枚銅錢,隨手丟在地上的醋碟裏,打眼一瞅,臉就變了顏色。
“壞了!”
“酸娘子失手了。”
山羊胡慌忙放下身後箱子,從側麵打開後赫然得見內裏破碎的血肉之間供著一個牌位,牌位上拴著浸了陳醋的繩子,原本該是很長,可現在卻隻剩下不過手指長短,無力的垂落著。
“命繩斷了!”
他撿起繩索看了眼:“從斷口處看,該是掙脫的。”
眯起眼睛細細感知了一番後,山羊胡表情越發凝重:“酸娘子找到那小子後怕是遇了什麽可怕的事物,被嚇壞了脫離了原定的路線,拚著損了道行掙脫了命繩,現在我根本不知道它在哪。”
麵白無須的男人眉頭擰成了‘川’字,他猛地反應了過來:“必是那個老太婆!”
忽然意識到什麽,他忙看向另一個山羊胡:“快,把村裏的醋缸都搬過來。”
“老太婆深不可測,咱們壞了規矩接連對她孫子出手,她不可能不管不顧,起壇,請兒子相公老兩口一塊過來!”
另一個山羊胡略有不解:“那直接請了它們便是,獻上祭品起壇降靈,過於謹慎了吧?”
“弄了滿村的醋缸可費了咱不小的力氣,送回去自是大功一件,就這麽祭了?”
麵白無須的男人不由的想到了昨日的醋碟內的景象,那張蒼老的容顏背後,分明有著一整座山的宗親血債!
那老太婆背後的因果,大的嚇人!
“莫廢話,快去!”
紅帳子裏衣服顏色不同,身份也不大相當,山羊胡不好多說,趕忙行動起來。
不消片刻,醋缸便齊數堆砌在了院子中。
醋酸味嗆的人眼無法睜開,隱約得見足有一人高的醋缸在微微顫抖,裏麵像是有什麽在掙紮,細細分辨,還能聽得出內裏的哀求聲。
小三牲貢品置於插了四柱歲香的香爐後方,香爐前則是更大的箱子,麵白無須的男人端坐在勾寫了亂糟糟字符的破布上,冷汗直流。
他死死盯著大箱子,低聲呢喃。
一旁兩個山羊胡卻盯著滿院的醋缸心疼無比。
隻聽得麵白無須的男人唱了幾句詞,隨即音調提高:“兒子相公老兩口,主家請您吃席了!”
四柱歲香霎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亡,而那置於歲香更前方的箱子則慢慢開始蠕動,內裏分明像是有什麽要噴出來。
濃烈的醋酸味要凝成實質一樣,周圍醋缸中哀求的聲音更加強烈。
忽的——
砰!
一聲悶響,其中離得最近的醋缸蓋子被某種力量暴力掀開,分明衝出一個身穿粗布麻衣,滿身是醋的男人,他表情扭曲,早被折斷的手腳隨著身體的扭動而胡亂揮舞,他大口喘息著,細看去,分明得見他的骨頭都被醋泡軟了一樣。
衝出醋缸,他便如同見到了恐怖的事物一般,掙紮著想要逃離。
醋缸被撞倒,內裏的陳醋撒了滿地,手腳無用,他便張了嘴用牙齒啃咬地麵,艱難爬行。
但僅僅挪動一寸,便見到似是深不見底的醋缸中伸出四隻手。
青壯老幼皆有。
孩童般的手拂過肌膚,男人皮膚開裂,整張人皮被生生剝離;壯年的手抓住男人,便見他一身肉迅速被取下;男性蒼老的手伸出,那人一身骨頭被嚼碎;最後是女性蒼老的手,隻抬手一抓,勉強凝成人形的鮮血也沒了蹤跡。
第一個醋缸如此,後麵的也如法炮製。
四隻手像是從地獄中爬出,剝皮取肉,化骨抽血,院子裏四五十個蓋了蓋子的醋缸,處處都是癲狂的慘叫。
當最後一個醋缸中被泡軟了的人沒了蹤跡,大箱子開始瘋狂顫抖,緊接著頂端的蓋子被一隻層層包裹著油膩膩皮膚的小手撐開,半人多高的孩子率先從中爬出。
它深深陷入皮膚的五官透著一股子妖豔的紅,身材倒勉強算得上勻稱,可皮膚鬆鬆垮垮,像是穿了幾十層不合身的衣服。
接著爬出來的男人身材臃腫肥碩,足像是一座肉山,並不屬於它的血肉被強行貼合在身體表麵,嘴裏還不斷咀嚼著什麽。
緊隨其後的老頭子枯瘦的看不見一點血肉,皮也早被剝離,入眼的隻有白森森的骨頭,和他手牽手走出來的老婆子則滿身都是蠕動的血液。
四道身影在麵白無須的男人的吟唱下開始繞著法壇轉圈。
小孩子轉了一圈,靜謐村子的上空便像是突然被人蒙了一張皮,陽光照不透;男人走一圈,皮下便多了蠕動的血肉,光線也隨之被吞沒;老頭子走一圈,血肉間多了骨架,罩在村子上空的物件更加穩固,空氣仿佛也無法流通;老婆子走一圈,村裏的河水成了血紅色,慢慢流上天,整個村子,似乎與世隔絕。
做完這些,麵白無須的男人忙從法壇站起,大聲說:“走!”
“什麽!”
兩個山羊胡震驚非常。
“縱缺了酸娘子,降靈隻成了一半,卻也請來了喜娘娘的散碎肉身,端是諸法不侵,冤家邪祟見了也隻敢遠遠避開,任誰也找不到咱。”
“走?”
……
黑墳山半山腰。
婆婆閉上的眼睛忽然睜開,五指律動,眼神忽的淩厲了起來。
“畜生!”
頓一旁的馮川被驚了一下,趕忙站起,試探性的問:“婆婆?”
婆婆頭都沒回,隻冷冷開口:“西邊來的門子不守規矩對你出手不說,竟送了整個村子的人進了醋缸做他們施法的引子!”
啥?
馮川不曉得出了什麽事,隻依稀得見婆婆麵前水碗中清水渾濁不堪,怨氣揉了慘叫一並傳來,氣味更是惡臭難耐。
婆婆說:“肉身朽滅,人是沒救了。”
手指顫動,她微微眯起眼睛,不由的冷然發笑,她盯著混濁的汙水,似是在和對麵的門子對話:“這降靈的法子若真是成了,我還真不好找了。”
“不過……”
“種惡因得惡果,你們不聽勸告讓酸娘子請我孫子回去給你們做酸相公,卻不想那東西被嚇破了膽子,扯斷了命繩,離了你們的掌控。”
“沒了酸娘子,這降靈的法子走了九十九步,偏最後一步再怎麽也沒法子邁出去,滿村性命你們收了,離了血肉的生魂你們卻收不走,終還是漏了你們的腳跟啊。”
“本隻想讓你們送命,可犯了這麽大的罪過,便一並揉碎了你們的魂兒,喂了那滿村的生魂吧。”
婆婆伸手一抓,筐裏便飛出一塊石頭,歲香燃燒,一個晃神,馮川分明看到那石頭變作了血肉。
婆婆抬手在那四四方方的血肉上輕輕一劃,霎時,皮開肉綻,鮮血橫流。
接著吹了口氣,言堂上的四個紙人忽然活了過來一樣,馮川看到有什麽走入天際。
靜謐的村子中,麵白無須的男人正欲解釋,忽見得正圍著法壇繞圈的孩子停下了腳步,它猛抬頭驚恐的看向天際。
這動作引起連鎖反應,壯年男人,老年兩口子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麵白無須的男人下意識的抬頭,便見了巨大的指甲輕易撕裂了包裹村子的皮肉骨血,那被撕裂的痕跡之上,有高大的皂衣身影剝開了厚重的鉛雲。
鐵鏈子晃動的聲音中,一聲高唱差點將三人的魂兒都嚇丟了。
“堂下賊人,還不隨某家進言堂!”
聲若雷震,繞圈的四個邪祟像是老鼠見了貓,也顧不得法壇約束,爭先恐後的往箱子裏跑,而尚且未曾回過神兒來的三人眼中光芒則迅速散去,連帶著他們的一身皮肉也要迅速朽滅。
這個當口,麵白無須的男人忽然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噴出的血跡隱約在周身密閉的力量間撕出了一道口子,他扭身就要逃離。
可沒等身體挪出一寸,便忽然感覺到有灼熱的事物拴住了他的靈魂,低頭看去,便見到黑漆漆滿是鏽跡的鐵鏈子已經將他纏繞,一旁兩個黑衣山羊胡也是同樣的處境。
他們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就被鐵鏈子抽走了什麽,身體軟趴趴的跌在了地上。
麵白無須的男人猛地看向穹頂:“這是陰府的手段,你這是在僭越!”
“你不怕官家追責?”
天外傳來婆婆冰冷的聲音:“哪個官家,敢追老婆子我的責?”
鉛雲之上高大的皂衣身影猛地一拉,鐵鏈子便抽取了麵白無須的男人的全部意識,一轉眼,他發現自己便入了言堂。
尚想反抗,忽見一旁垂柳柳枝衝向天際,浩**的陰風化作猙獰的鬼臉,隻吹了口氣,便散了他滿身的道行。
身體無力跪地,堂上傳來冷厲音色。
“不守規矩,不尊人命。”
“當真覺得無人可管?”
“重刑伺候!”
青磚鋪就的言堂地麵驟然開裂,恐怖的下墜力量根本不是麵白無須的男人所能相扛,瘋狂下墜途中,他見到滾燙油鍋和他逐漸逼近。
下一瞬……
刺啦!
熱油加身,七魄散了六魄,三魂隻剩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