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去外地看病

這樣過了幾個月,楊翠玲的肚子還是不見動靜,婆婆就有些坐不住了,到處打聽偏方,但凡有一絲希望她就不遺餘力,今天咚咚咚到了這裏,明天嗵嗵嗵又到了那裏。有時候根本找不到人或者人家根本就不願意給,有時候一個偏方要跑很多次才能討到手,也有時候討到手的偏方因為藥配不齊也是白搭,但鄧金柱娘一點也不氣餒,每天都是精神抖擻的忙前忙後忙東忙西,使得楊翠玲都不好意思了,那藥再喝起來也不覺得難以下咽了。

眼看著三四年就過去了,楊翠英都已經出嫁有孩子了,楊翠玲的娘再也坐不住了,悄悄四下打聽,一打聽到什麽偏方趕緊通知親家。有一天,鄧金柱娘正張給鄧金彩預備嫁妝,在院子裏打落子準備經線織布,楊翠玲娘急火火地來了,屁股還沒坐下,就急急忙忙地說了她打聽到的秘方,說是要人的胎盤配益母草,吃下一兩個就好。按說,這兩樣東西都不算稀罕,可要弄起來就難了,益母草還好說,藥店裏有的是,胎盤一般人家死活都不會給的,不管咋說,一個胎盤長出來的可是一條命,胎盤給糟蹋了,那人還能好得了嗎?所以跟人家要胎盤是很犯忌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去醫院托醫生了,萬一有流產的或是死胎興許就能弄到一兩個來。不過,還是難,鄧家和楊家都沒有在醫院上班的親戚、鄰居或是熟人。俗話說,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鄧金柱娘幾乎把能討的偏方都討過了,燒香拜佛更是不在話下,還是沒見到什麽效果,差不多就不再對楊翠玲懷孕有啥指望了,忽然得了秘方登時精神一振,說,活人還能叫尿憋死。第二天就出去了,到了第四天到底弄回了一個,趕緊配了益母草煮了,悄悄地拿給楊翠玲吃。楊翠玲一想到胎盤就幹噦不止,心疼得鄧金柱娘在一邊不住地安慰她。好容易看著楊翠玲吃了,鄧金柱娘這才放了心,趕緊把水果拿出來給楊翠玲吃壓一壓。這樣吃了三兩個,還是沒見到效果。

這天,楊翠玲正坐在院子裏的板凳上打毛衣,二嬸來了,看見楊翠玲先打了招呼,他嫂子。楊翠玲那時候正想著心事,越想越發愁,心裏就悶悶的,不由心裏就難過起來,正要掉淚,忽然感覺異樣,一抬頭見二嬸站在跟前,心裏沒防備嚇了一跳,趕緊站起來,嬸子。二嬸說,打毛衣哩,伸手拿了毛衣看了,說,嗯,手還怪巧哩,趕明兒給我也打一件。楊翠玲滿口答應,中。二嬸看看家裏沒人,輕聲問,他嫂子,您娘問過你沒?這話問得突兀,楊翠玲不知道啥意思就盯了二嬸看。二嬸這才覺到自己說得太冒失了,就說,你也來好幾年了,您娘要是不問問你就不對了。楊翠玲一聽就知道二嬸指的是啥了,歎了氣,咋會不問啊,老婆兒都急壞了,可我……唉——二嬸安慰說,別急,人跟人不一樣,誰不想好啊!楊翠玲聽了眼圈就紅紅的。二嬸忙說,要不你打個幹親家吧,壓壓子就接上了。所謂打個幹親家就是認幹兒幹閨女,幹兒幹閨女的父母不用說就是親家了。要是婦女結婚幾年還沒有孩子通常都會認個幹兒幹閨女,幹兒幹閨女就像藥引子能把藥的藥性引出來,認了幹兒幹閨女就有人叫爹叫娘了,以後自然會有成嘟嚕成串兒叫爹叫娘的,叫爹叫娘的當然是自家的孩子啦。當然,認幹親家不一定都是沒孩子想要孩子才認,沒兒子認個幹兒子,沒閨女認個幹閨女,或者倆人說對了脾氣,為了更親一些認了對方的兒子或者閨女做幹兒子或幹閨女也是很平常的。不過,幹兒幹閨女不是白認的,逢年過節幹兒幹閨女是要禮節性的去看望看望的,作為幹爸幹媽就要有一份禮物相送,因此做人家的幹兒幹閨女並不吃虧,因為被人家稀罕反而有一份榮光。楊翠玲知道這說法,自然知道二嬸說的幹親家是哪一種,隻是以前沒想起來,即使想起來她也不敢提,最多跟鄧金柱說說,再讓鄧金柱跟他娘說。現在,二嬸直接說到臉上了,楊翠玲就不能不表態了,說,那咋不中吔。二嬸說,要是中我就跟您娘說說。楊翠玲說,沒事,我叫金柱跟俺娘說。二嬸說,嗯,那也中。晚上,楊翠玲就跟鄧金柱說了,鄧金柱對認個幹親家不是很熱心,覺得很麻煩,不吐口又怕楊翠玲不高興,就濕濕黏黏的不利索。楊翠玲說了半天催了幾次,見鄧金柱還是皮笑肉不笑的濕黏著,就一屁股坐到了**。鄧金柱不說話隻管吸他的煙,一會兒聽見楊翠玲一抽一抽的,扭過頭去看見楊翠玲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問,你咋啦?楊翠玲不說話,隻管抽抽搭搭的。鄧金柱慌了,你咋了?楊翠玲說,你管我哩?鄧金柱不知道楊翠玲為啥忽然哭起來,想想也沒啥事啊,就很著急,啥事你說嘛,你看你哭個啥嘛。楊翠玲就忍不住抽泣起來,管我哩,我死我該死……話沒說完,再也把不住了,嗚地一聲趴在**大哭起來。鄧金柱支拉著倆手傻乎乎的看著,說,你看你,有啥你就說嘛。楊翠玲不說話隻管哭。鄧金柱呆了半晌才恍然大悟了,說,唉,你看你,不就認個幹兒嘛,認就認唄,還值當的哭?你說要誰吧,我這就跟他老的說去!楊翠玲還是不說話,哭聲卻小了。要誰呀,你說啊?鄧金柱無助地說。楊翠玲還是不說話。

鄧金柱問楊翠玲問不出來,並不說明他幹不了,隔天就興衝衝地跟楊翠玲說要了個幹兒,驚得楊翠玲瞪著眼隻看他。鄧金柱說,真的,東頭錢有禮家的老二。接著講起要錢有禮家老二的經過來。

錢有禮家的老二叫錢蒙蒙,小家夥很是調皮搗蛋,不時跟著錢有禮到幹活的地方這兒扒扒,那兒撓撓,沒一刻識閑的時候。幹活的都是大人,經常在一起慢慢就沒什麽話說了,不說話幹活就很沉悶,人就會覺得很累,打不起精神。小家夥的到來使大家一振,有事沒事的老愛逗他。鄧金柱也不例外。鄧金柱說,蒙蒙,你叫我姨父我給你買糖吃。錢蒙蒙不知道姨父是啥意思,聽說有糖吃就動了心,但總是有點不踏實,就猶豫著,一邊看錢有禮。錢有禮臉上掛著笑,低著頭隻管幹活。錢蒙蒙就有了底氣,等鄧金柱再一慫恿馬上就叫了,姨父!叫完錢蒙蒙就在他跟前等著。鄧金柱隻是逗他,當然不會有準備,沒想到小家夥真叫,叫了就該兌現了,因為沒打算應人家的姨父,鄧金柱一下子慌了,跟一個小孩賴賬太不像話了,不賴帳眼看沒法兌現,就很窘迫。正窘著,旁邊的趙金山發話了,說,你叫的他沒聽著,再叫一聲。錢蒙蒙想都沒想就很響亮地叫了,姨父!鄧金柱越發尷尬了。錢有禮不出來製止,鄧金柱眼看就下不了台了。趙金山說,他耳朵背,你得大聲多叫幾聲,沒看他都沒答應嗎?聽不著啊。錢蒙蒙受了啟發,使勁叫起來,姨父——姨父——姨父——一聲接一聲,一聲比一聲高。鄧金柱的臉就紅了。趙金山一看越攪越臭,不攪也收不了場了,靈機一動,指著孫鵬說,你不敢叫他!孫鵬鬼精,想占便宜又怕像鄧金柱一樣尷尬,就說,你可別叫我,你一叫我就肚子疼。趙金山趁機煽風點火,說,還不趕緊叫,叫他肚子疼得打滾。趕緊叫!錢蒙蒙一聽還有這功能精神馬上就轉了過來,大叫,姨父!孫鵬半答應半裝模作樣地哎喲了一聲。錢蒙蒙一見這麽靈驗,精神頭更足了,聲音也更高了,姨父!姨父!姨父!錢有禮剛才就沒發話製止,現在也不好製止,看兒子糖塊糊弄不到嘴裏,一直叫個沒完傻乎乎的樣子,再也忍不住了,厲聲說,好了,一邊玩去!錢蒙蒙立刻噤了聲,老實下來,過不一會兒,又蹭蹭磨磨地吱哇開了。孫鵬用手指托了托錢蒙蒙的小雞,問,這是啥?錢蒙蒙說,小雞。孫鵬問,你的小雞吃食不吃食啊?錢蒙蒙說,不吃。孫鵬假作吃驚地說,咦,小雞哪有不吃食的啊?你的小雞不吃食肯定壞了,還不叫您爸給你瞧瞧去!這裏人看病不說看病而說瞧病,孫鵬說瞧瞧就是指看病。錢蒙蒙一聽嚇得臉都白了,叫了聲爸就哭起來。錢有禮說,哭啥啊,哄你哩知道不知道?錢蒙蒙一下就不哭了。孫鵬卻不依不饒,啟發說,您爸才哄你哩,他怕花錢!你想想,您家喂那小雞不吃食嗎? 錢蒙蒙一聽又要哭。錢有禮沒了辦法,隻好說孫鵬,好了,你這熊貨咋光跟小孩纏啊。又跟錢蒙蒙說,他哄你哩。這樣呆了半天就跟所有人混熟了,一混熟就不怕了,跟誰都敢刺撓,惹得孫鵬直瞪眼,再搗蛋小雞給你割了!錢蒙蒙就很害怕,急忙雙手捂住小雞,再過一會兒又沒記性了。後來,錢蒙蒙就蹭到了鄧金柱身邊。鄧金柱因為剛才欠他的,心裏就有點虛,對錢蒙蒙就很好。錢蒙蒙就圍著他,偶爾也會幫他一下。趙金山看了一會兒,忽然說,您爺兒倆還怪好哩,歇晌跟他回家吧,他家裏糖塊一麻包一麻包的!錢蒙蒙看著鄧金柱就很向往。趙金山繼續鼓弄,說,你叫他個爸上他家拿去了。錢蒙蒙果然脆生生地叫,爸!眾人哄地笑了,說,金柱, 中啊,沒費一刀一槍就有叫爹的了!錢蒙蒙很認真,說,我沒叫他爹。有人就掫他,那你叫他啥?錢蒙蒙說,我叫他爸!眾人又是哄地一笑,說,好了,金柱,光落個應了。鄧金柱不好拒絕,那樣顯得看不起人家的孩子,正好楊翠玲也想認個幹親家,錢蒙蒙又是男孩,就認了。

楊翠玲聽了也很高興,就說,中。到了節慶,錢有禮果然領著錢蒙蒙帶著禮物上鄧金柱家來了。鄧金柱的爹和娘本來就不好說什麽,見生米成熟飯就更不好說什麽了,何況這也是好事,就滿心歡喜的。錢有禮指了楊翠玲對錢蒙蒙說,這是您幹媽,叫媽。錢蒙蒙第一次見楊翠玲很是生分,看了看楊翠玲,張了張口還是沒叫出來。楊翠玲就有些失望,臉上卻笑吟吟的,說,叫啥啊,來,蒙蒙,吃糖!就抓了糖塊往錢蒙蒙手裏塞。錢有禮笑嗬嗬地說,你看這孩子,見了您媽了連叫也不會叫了。叫,叫個媽!錢蒙蒙看著手裏小山一樣堆起來的糖塊,或許受了感染,終於鼓起勇氣叫了,媽!盡管聲音不夠響亮,畢竟有人叫自己媽了,楊翠玲就美得臉上笑出花兒來。

有人叫自己爸媽不等於自己的問題就解決了。這誰都清楚,以後該咋的還咋的,可真正著急的是鄧金柱的娘。一天鄧金柱娘把鄧金柱叫到一邊,說,金柱,他嫂子看樣子是不會懷了,您總不能一輩子就這樣吧?鄧金柱說,認了幹兒了啊。他娘說,那就是個扶手,能頂用啊?鄧金柱就灰了臉,低了眉,說,那還能咋弄?鄧金柱娘說,是不是要個孩子啊?鄧金柱還沒想過抱孩子養,一時沒了主意,沉吟半天,說,我跟翠玲商量商量再說。鄧金柱娘說,嗯,這是您倆的事,當然得您倆商量了。趁著我跟您爹還年輕,還能給您照顧孩子,老了想照顧也照顧不了了。鄧金柱悶頭走了,跟楊翠玲說了,楊翠玲隻恨自己肚子不爭氣,卻也沒想到過抱養孩子,乍一聽也愣了。第二天,楊翠玲就回娘家去了,跟她娘說了,她娘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來,末了說,抱一個吧,總不能您倆過一輩子啊。又說,能抱個男孩就抱個男孩,不能抱個男孩就抱個女孩,可有一樣,一定得是好好的孩子,不能有殘廢啥的。又說,您婆子同意了我就給你查聽著,有合適的就抱過來。下午,楊翠玲回來跟婆婆說了,婆婆說,那當然,那當然,您娘說的對。這事就算定下來了。

那時候村裏已經通了電,家家都點起了電燈,有錢的人家還買了十四吋或十七吋的黑白電視,鄧家因為鄧金標快要挨著說媒了,為了壯麵子也買了一台,一到天黑院子裏就擠滿了人,像看電影一樣熱熱鬧鬧的。鄧金柱卻還是喜歡抱著那台收音機聽,或者說他聽了這些年聽習慣了,一時半會兒離不開了。他最喜歡的評書聽完了就會顯得很焦躁,吱吱哇哇的擰過來擰過去的調台,一天正這樣擰著,忽然聽到某地有祖傳專治不孕不育的,興奮得直叫,卻把人家的地址給忘了。第二天再聽,到點了趕緊找了紙筆準備記地址,不料剛寫了一半人家已經說完了。鄧金柱就罵,他娘的,說恁快,我還沒寫哩就說完了。楊翠玲也急起來,說,還說人家哩,自家記得慢不說。鄧金柱說,不慢了。楊翠玲說,我咋看你拿個筆比拿個鍁還沉哩?鄧金柱說,嗯,多少年都沒寫字了,能不沉嗎?楊翠玲就說,那就明兒再記吧。鄧金柱說,不明兒記還能咋著?隻好明兒記。一個地址和醫生的名字費了好幾天才算弄清楚。鄧金柱吞吞吐吐地跟他娘說了,他娘說,好,您去看看吧。鄧金柱爹不同意了,說,不是說抱孩子嗎?咋又去看病啊?恁遠,咱又沒聽說過,會中?他娘就瞪了他爹一眼,你這老頭子,還沒年紀哩咋可就老糊塗了!能自己生還抱人家的弄啥?難道說人家的比自家的還親咋著?他爹說,少看了,花多少錢了,我說啥了嗎?不是不管戶嗎?他娘說,那收音機裏說的恁些人家都中,到咱就會不中?試了不中也算盡心了,幹不幹在人,成不成在天。他爹就不言語了。

第二天鄧金柱就帶著楊翠玲去了。鄧金柱經常外出打工,天南地北的不知跑過多少地方了,所以去這個專治不孕不育的專家的家也不在話下,隻是路上坐車不方便,倒了幾次車才到地方。看看天色已晚,鄧金柱就帶著楊翠玲住進了一家旅社,一晚上一人十塊錢。鄧金柱交了二十塊錢,旅社的一個女人就把他們領到一間房,對鄧金柱說,你住這間。鄧金柱說,哦,就進去了。楊翠玲也要進去,卻被那女人攔住了,你不能進去。楊翠玲就很奇怪,咋了?女人說,那是男的房間。楊翠玲說,俺是兩口子。鄧金柱撇著並不標準的普通話也說,是啊,是啊,他是俺老婆。女人說,有結婚證嗎?這倒是兩口子沒想到的,一下不知道說啥了。女人說,走吧。楊翠玲站著不動,說,俺真是兩口子。鄧金柱也說,是啊,是啊,結婚才沒幾年。女人說,可能是真的,可是沒有結婚證就不好說了。鄧金柱急了,說,誰說瞎話誰是龜孫!女人瞪了他一眼,說,你文明點行不?楊翠玲趕緊說,你別跟他一般見識,他就那樣脾氣。女人說,就算我相信你們是夫妻,可公安局信嗎?兩口子一聽不由頭皮發麻,倒吸了一口涼氣,麵麵相覷看著女人不說話了。女人說,公安局說不定什麽時候會來查房的,要是碰上了,我麻煩你們更麻煩!兩口子一聽更急了,卻也無可奈何。不得已,鄧金柱說,你去吧。楊翠玲的臉一下充滿苦楚,哀哀的就要哭了。鄧金柱看了,說,要是這的話,俺不住了。女人說,住哪兒都一樣,不要說我這兒,你就是跑遍全中國都一樣,除非你帶著結婚證!鄧金柱就軟了,說,能不能想想辦法。女人說,想什麽辦法?我就不明白,你們分開一夜有什麽嗎?都結婚幾年了,至於這麽黏糊嗎?鄧金柱說,不是,俺都沒出過門,怕萬一有個啥的好照應。女人就打包票,說,住我這兒出了事我負責!鄧金柱沒了辦法,隻好對楊翠玲說,她都這樣說了,你去吧。楊翠玲的淚終於止不住滑了下來。鄧金柱一看,忙苦了臉,說,嫂子嫂子,你想想辦法吧,她一回門也沒出過,怕啊!女人不說話,看著楊翠玲。鄧金柱說,我多給你加錢,多加錢還不中嗎?女人說,再加二十!鄧金柱說,十塊,十塊中吧?女人說,不是看著她可憐,你加二百我也不敢叫你們住一起!鄧金柱隻好又掏了二十塊錢。安頓好了,鄧金柱說,走,出去吃點飯吧。楊翠玲說,不吃了,氣都氣飽了。鄧金柱知道她還在心疼那二十塊錢,就說,好了,財去人安樂。已經這樣了,你要是再氣個好歹來,那不花錢更多?楊翠玲就歎了一口氣,一起跟著鄧金柱上街吃飯去了。簡單地吃了點飯,看看還早,鄧金柱說,咱逛街去吧。楊翠玲說,還是別去了吧。鄧金柱說,回去恁早幹啥?楊翠玲說,迷路了呢?鄧金柱說,不會,我都記著哩。楊翠玲說,那也不中,人生地不熟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鄧金柱聽了,中,回去就回去,回去我可收拾你啊。楊翠玲說,敢,這可不是呆家裏。鄧金柱說,呆哪兒你也是俺老婆子啊!收拾你還不是天經地義?楊翠玲說,我可是您姐哩呀?鄧金柱說,解不開,勒死你。兩口子嘻嘻哈哈就回來了。

到了旅社,楊翠玲要解手,問了旅社的人,卻還不去。鄧金柱就很奇怪,催促道,去呀。楊翠玲說,我怕。鄧金柱就有點不耐煩,隻好跟著,到了女廁所門口停下來。楊翠玲放了心,低了頭進去了。鄧金柱還是頭一次在女廁所門口呆著,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就掏了煙點著吸了,又怕人家看他,就對著牆。誰知越發惹得人看他了,女人怯怯的從他身邊溜過去,拿眼疑疑惑惑地把他一遍遍不住的看,男人也奇奇怪怪的看他,終於有一個男人走過來,喂,幹啥呢?幹啥呢?鄧金柱開始假裝沒聽見,聽見聲音由遠而近,知道躲不過了,才說,沒事,我等個人。那人問,等誰?鄧金柱說,我老婆。那人問,你老婆?鄧金柱說,是,我老婆。那人還問,你老婆?鄧金柱就有點怕,說,大哥,我跟我老婆來看病的,天晚了,住一晚,明天就去看病。那人問,看啥病?鄧金柱更怕了,剛要開口,楊翠玲從廁所裏出來了,一看這麽多人吵吵嚷嚷的,又一看,鄧金柱被人抓了衣領眼看就要挨打了,不知道哪來的膽量,趕緊跑過來,咋了,咋了?那人說,他耍流氓,我非教訓教訓他不可!楊翠玲不清楚怎麽回事,隻是不停地勸,不停地哀告。喧鬧聲到底驚動了女人,走過來,說,咋回事?那人說,這小子找死!女人說,誤會了,他兩口子是剛從外地來的。眾人聽了知道真的誤會了,這才散了。

回到房間,楊翠玲想起剛才的一幕,幽幽地歎息,出個門真難。鄧金柱經這一驚,全沒了興趣,沒好氣說,睡覺。說睡覺也並不容易,房間裏有兩張床,可是十分的窄小,根本沒法睡兩個人,除非仄楞著身子,但仄楞身一時半會兒還行,要睡一夜怎麽可能?想了半天兩口子就動手把兩張床拚到了一起。到了半夜,鄧金柱卻起了興,伸手扯楊翠玲的衣服。楊翠玲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老大的不情願。鄧金柱不管,一會兒扯完了,翻身壓在了楊翠玲身上。楊翠玲仍半夢半醒的睡著,一點反應也沒有,鄧金柱沒滋沒味地鼓弄了半天悻悻地睡了。

第二天,鄧金柱睡得正香就被人推醒了,睜眼一看楊翠玲正坐在那裏看他呢,就問,咋不睡覺啊?楊翠玲說,還睡,天都明了啊。鄧金柱這才往外看了看,果然天色放亮了,看了看手表卻還早,就又倒頭睡了。楊翠玲說,哎,你這人。鄧金柱說,還早呢,起來幹啥啊?楊翠玲說,早起三光,晚起三慌,早起總比晚起好。鄧金柱被她嘟嘟得睡不著隻好起來了。跟旅社的人說了,兩口子就到街上去了。天色雖然還早著,賣早點的卻已經張羅起了生意,早起的人們已經在吃早飯了。兩口子在街上轉了轉,找了個小吃攤吃了早點,太陽就升起來了,兩口子趕緊去了車站。車站裏人並不多,售票窗口都還沒開,就隻好等了。兩口子幹坐在候車室簡陋的椅子上,左看看右看看,百無聊賴,可也隻能百無聊賴著,既不敢走遠也不能走遠,事實上兩口子基本不敢亂動,生怕萬一倒黴惹出事來。鄧金柱不斷地看表,在心裏默念著,還剩多長時間,知道越是這樣盼越會顯得慢,可還是不由自己地去看去默念。楊翠玲不住地在一邊問,還得等多長時間啊還得等多長時間啊,惹得鄧金柱終於控製不住了,衝她看你急哩,早弄啥去了?早急孫子都有了。這是一句平輩人開玩笑時的話,鄧金柱一急順嘴就說出來了,沒想到放這雖是可丁可卯的卻一點也不合適,最起碼楊翠玲一聽就不樂意了,撅著嘴說,光棍得不輕。鄧金柱這才知道自己說漏了,嘿嘿的笑了。又等了半天,售票窗口終於開了,鄧金柱買了票,又等了一會兒才上了車。車很破舊了,一路上叮叮咣咣的搖晃著,好不容易才來到一個小鎮上。兩口子下了車剛要出站,來了幾個人七手八腳就把兩口子拉住了。兩口子嚇了一跳,正驚恐著,拉他們的人說話了,去哪兒?去哪兒?兩口子這才知道拉他們的人是開三輪或蹬三輪的。鄧金柱說了地方,拉他的人很熱情,說,知道,一邊說一邊拉了就走。楊翠玲卻被另一個人拉著向另一輛三輪走,急得楊翠玲叫起來,俺是一路的,俺是一路的。那人根本不聽,隻管拉著她。鄧金柱也急了,看看楊翠玲被拉出多遠了,就對拉他的人說,你叫那女的叫回來,俺是一路的,要不我不坐你的車。那人說,不做我車也行,給錢就行。鄧金柱一聽就知道碰上碴子了,忙問,多錢啊?那人說,不多,十塊。鄧金柱驚得叫起來,從縣城到這兒恁遠的路才六塊錢,這才多遠一點啊,就要六塊!嘴裏就差說搶劫了。那人說,就是這價。鄧金柱本來還想跟他再理論理論,可那邊楊翠玲已叫得嚇人了,也知道再理論也理論不出道道來,就強忍著滿肚子的火給了那人十塊錢,趕緊向楊翠玲跑過去。反正三輪明擺著的不坐不行了,鄧金柱就問了價錢,和楊翠玲一起上了車。

三輪在一個小院子前停下來,鄧金柱看到牆上一塊白灰粉出來的地方畫著一個紅紅的十字,又看到一個牌子寫著不孕不育專科,知道是這地方,這才放了心。

接待他們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穿著白大褂戴著眼睛有模有樣的,鄧金柱知道這就是收音機裏說的宋醫生或是宋大夫了。鄧金柱趕緊掏出煙來敬過去,宋醫生卻擺了擺手,簡單地聊了幾句,諸如從哪裏來,什麽時候來的等等,無非如此一類的話,之後問,檢查過沒有啊?鄧金柱說,檢查過。宋醫生又問,毛病在誰身上?鄧金柱下意識地指了楊翠玲一下,說,她。宋醫生哦了一聲,看了看楊翠玲,又問,檢查的報告單拿來沒有?鄧金柱趕緊掏出來遞了過去。宋醫生接了看了看,向楊翠玲說,你來一下,就起身進了旁邊的一間屋子。楊翠玲還沒從剛才的驚恐中醒過來,一時沒有反應。鄧金柱說,宋醫生叫你過去一下。楊翠玲這才哦了一聲,四處亂看。鄧金柱指了指,楊翠玲才進去了。宋醫生隨手就把門關了,還不忘對鄧金柱說,稍等一會兒就好。

鄧金柱坐在那裏無所事事,隻好把煙點了,一口一口的吸著,煞有介事地東張西望著,看著滿牆杏林妙手、醫道高明的錦旗、玻璃匾,心裏踏實了幾分。正看著,忽然聽見剛才宋醫生和楊翠玲進去的房間一陣響,正疑惑著,門忽地拉開了,楊翠玲頭發淩亂、雙手提著褲子衝了出來,徑直往外就走。宋醫生隨後走了出來,說,這人,病不避醫嘛。鄧金柱不等他解釋就趕緊追了出去,一邊問,咋回事咋回事?楊翠玲急急地走了很遠才神經質地罵,畜生,畜生,畜生!鄧金柱心裏一緊,問,咋著你了?楊翠玲還是神經質的地罵,畜生,畜生,畜生!鄧金柱跺了一下腳,拉著楊翠玲風一般地往前就走。

鄧金柱的娘沒見到楊翠玲和鄧金柱的喜色,就有些疑惑,又不敢問,心裏就牽牽掛掛的放心不下,忍了沒多久就忍不下去了,悄悄拉了鄧金柱盤問,鄧金柱唉聲歎氣地說了。鄧金柱的娘呆了半晌也無可奈何,但再不敢讓楊翠玲一個人呆屋裏了,生怕她東想西想的越想越難過鬧出什麽事兒來,有點事就支使楊翠玲,哪怕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楊翠玲整天被支使著幹這幹那的就分了心思,心情好了很多。但有時候叫她覺得挺難堪的。

那天楊翠玲從菜園裏澆菜回來,聽見有人叫她嬸子,一抬頭迎麵碰到了孫長生的老婆,就知道是她叫自己了。孫長生比鄧金柱免一輩,孫長生的老婆自然得叫楊翠玲嬸子。在楊翠玲的記憶裏,似乎孫長生老婆都是腆著大肚子,永遠一副隨時都要要生產的樣子。這也難怪,孫長生結婚十多年了,頭胎生了個閨女,就想第二胎再生個兒子算了,沒成想第二胎生下來還是個閨女,那就隻能再接再厲生第三胎了。第三胎孫長生不敢馬虎了,先是找人算了,說是命裏有五女二男。一聽說會有那麽多閨女,孫長生就很忐忑,不知道第三胎是男是女,要是再是個女孩他還得接著生,那可不大好。正躊躇著,聽人說到一個偏方,說是吃了那藥一準生男孩。藥要連吃七服,不但不能停,也不能斷,否則沒用。孫長生打聽完就不言語了。吃藥孫長生倒不怕,讓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的是那藥太貴了,一服一百塊。不吃呢,又想要兒子,就猶猶豫豫的,半天吞吞吐吐地問,能不能便宜點?賣偏方的不是正經八百的醫生,而是跟孫長生一樣的農民,不過這不要緊,醫生往往並沒有偏方。那人聽了瞪了他一眼,愛理不搭的說,你是想打個折吧?孫長生以為有門,激動起來,忙不迭地說,是,是,是,計劃生育罰得都快窮死了。那人並不為所動,說,錢你想打折,要是我的藥也打折你可別罵我!這像什麽話?藥打折那就是不男不女啊!孫長生隻好咬咬牙東拚西湊又借了二百塊錢,才算湊齊七百塊錢。拿了藥,就像抱著兒子一樣,讓孫長生很激動,那藥吃起來就很認真,可丁可卯地按照交代的方法、時間吃,也很珍惜,一星半點的都不舍得拋灑,恨不得連紙也想一同吃下去。晚上再跟老婆親熱的時候,就有些莫名的亢奮,忍不住叫,兒子,兒子,兒子……兒子沒來,計劃生育工作隊卻找上了門。以往,孫長生都是領著老婆躲避的,這次躲避不及被堵在屋裏了。這次計劃生育工作的重點不是像以往那樣重點處理育齡婦女,而是重點清理罰款的。孫長生不知道,生怕萬一把他老婆拉去結紮了那可全完了,就嚇得在屋裏篩糠,倒是他老婆事到眼前反而不怕了,很熱情地跟工作隊打招呼說,來了,進屋看看吧,看有啥值錢的盡管拉,盡管賣。她這樣一說,正要進屋的一個工作隊員反而停下了。隊長卻不吃這一套,自顧進屋看去了。隊長隻看了一眼就出來了,家徒四壁,還能怎樣,總不能把人逼死吧?剛要走,卻被孫長生的老婆一把抓住了手,說,別走啊,俺晌午還沒鹽吃哩。隊長心裏很惡憟,翻著眼說,沒鹽買去!孫長生老婆說,沒錢啊。隻管拉著隊長不鬆手,隊長沒奈何,隻好給了她五塊錢,趕緊悻悻地去了。這事傳出去就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柄,紛紛嘲笑孫長生為了要個兒子日子竟過到這份上,沒有兒子就不能活嗎?即使有了兒子也是跟著活受,何必呢?這當然是後話,再說隊長錢沒罰到手,反而叫計劃生育對象要走五塊錢,這工作做的就有些窩心,以後幹脆把孫長生從計劃生育的名單上劃去了。因禍得福,孫長生再生起孩子來就放心大膽多了,理直氣壯的樣子。七服藥吃完了,孫長生和老婆就眼巴巴地等兒子的降臨了。等到老婆臨盆,也不去醫院,把接生婆接到家裏就生了。第三胎生出來了,還是個閨女,氣得孫長生一蹦三丈高地大罵賣藥的坑人,又詛咒賣藥的大年初一死到屋裏……罵歸罵,詛咒歸詛咒,生不了兒子孫長生怎麽也不甘心,計劃生育工作隊又撒手不管他了,這麽好的條件不好好利用那不是二百五嗎?可要還是閨女呢?命裏可是五女二男啊!既然是命裏注定的事,自己也無能為力,唯一可以做點小動作的是看能不能轉換一下,先把兒子生出來。這就隻能從起名上壓一壓了,一物降一物嘛。老二本來叫玉娟的,也改了名叫永弟,老三直接就叫九了,就是完結的意思。現在懷的是第四胎。楊翠玲看著孫長生老婆鼓鼓的肚子,心裏就很羨慕,又有點難過,眼不見心不煩,楊翠玲跟她打個了招呼就想趕緊走開。孫長生老婆卻笑嘻嘻地問她,嬸子,你說這回是個啥?楊翠玲知道她想聽啥,就說,一定是個小子。孫長生老婆就大笑了,嬸子,你猜得真準!B超超過了,是個男孩。接著喋喋不休地炫耀起來,一懷上的時候我就跟過去不一樣,想吃酸的,過去都是想吃辣的,酸男辣女啊,想吃酸的肯定是個男孩,B超一超,還真是個男孩!楊翠玲不想聽她絮叨,就說,那就好,等著娶媳婦了,說得孫長生老婆滿臉放光,楊翠玲不等她笑完就走了。晚上,鄧金柱摸著楊翠玲平坦的肚子,楊翠玲想起孫長生老婆觸目驚心的肚子來,不由歎了口氣。鄧金柱習以為常了,也不去安慰她,隻管在她身上動作。楊翠玲知道不這樣根本懷不了孩子,原以為肚子會像人家那樣鼓起多高的,心裏有些羞有些喜還有些怕,不知道肚子鼓恁高會是啥樣子啥滋味,可自己有了毛病,再說都這樣多少回都是白搭,就沒了心思。

鄧家幹急不出汗,葫蘆灣楊翠玲的娘家卻活動開了,不久楊翠玲的娘就托人捎信兒來要楊翠玲去一趟。楊翠玲就和鄧金柱去了。原來楊翠玲的娘托了醫院裏七拐八拐的一個親戚說,這幾天有一個婦女怕要生,B超過了,是個男孩。三人當下趕緊去了,果然是個男孩。楊翠玲的娘托親戚給那婦女送去三百塊錢,抱著孩子歡天喜地地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