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藥方

過了破五,放了炮,吃了早飯,鄧金柱的爹就把攔財棒拿了起來。初五就有集了,沒賣完的年貨,日常用品,都擺了出來,再過幾天,街上開始熱鬧起來,正月十五的燈籠、打燈籠用的蠟燭、各式各樣的花炮一股腦兒地冒了出來。地裏沒活兒,親戚走得差不多了,人們很閑散,趕趕集,聽聽戲,走動走動,倒也愜意。年輕人開始忙著打聽過了年去哪兒、幹啥活兒、給多少錢、錢穩當不穩當、啥時候結賬……一會兒說跟著張三穩頭,一會兒說跟著鄧四幹不賴,弄得人糊裏糊塗的,不知道到底跟誰幹好。鄧金柱也到處打聽,他娘就說,金柱,你還是跟他嫂子去檢查檢查吧。鄧金柱沒聽明白,問,檢查啥?他娘說,你這孩子,你說檢查啥?鄧金柱還是沒明白。他娘就說,你不急,我可是等著抱孫子的啊!這回鄧金柱明白了,點了頭,說,好。

回到新房,鄧金柱對楊翠玲說,明兒咱去檢查檢查吧?楊翠玲似是答應似是歎息地應了一聲。鄧金柱聽著有異,問,咋啦?楊翠玲說,沒有咋啊。鄧金柱就把身子翻了起來,楊翠玲將身體一滾就滾到了他的下麵,鄧金柱一下就把把楊翠玲擁在了身下。自從知道自己還沒懷孕,楊翠玲就變得很積極了,鄧金柱一旦有要她的意思,她立刻就會很配合,好像一直都做好了準備似的。不是因為這事兒能讓她覺得舒服,而是沒有這事兒她就沒法懷孕,而不能懷孕她就做不了母親,甚而不能算一個女人,那會在人前矮半截的,這會讓她受不了的。別的不說,單是剛剛打工回來時小姑子鄧金彩和小叔子鄧金標開玩笑就給家裏增添了多少快樂啊!楊翠玲雖然羞羞的,心裏卻是甜絲絲的,有一種幸福的感覺。現在,這些都不複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壓抑,沉沉的。不僅僅是她,鄧金柱,還有公公婆婆,小姑子,小叔子,甚至爹娘……那時候她看人家結婚不久就乖啊娃的抱上孩子了,一臉的幸福、甜蜜,心裏偶爾也想,我也會的,隨即又羞又幸福起來。她不明白怎麽自己真的到了這時候,卻懷不上了呢?難道人家不是這樣做的?過元宵節的時候,按照規矩她被娘家請了回去,等過完節再回來。楊翠玲一見到她娘沒等她娘問她,就迫不及待了,可又不好啟口,心裏就別別扭扭的。到底還是被她娘看出來了,問,有事?楊翠玲就慌了,說,沒,沒事。她娘問,檢查了沒?楊翠玲說,還沒。她娘說,咋還沒啊?楊翠玲說,過了節就去。她娘這才發現自己太急了,說,嗯,趕緊。說完要走,看閨女還有話說,就問,咋了?楊翠玲說,沒咋。她娘說,哦。楊翠玲見她娘又要走,歎了一口氣。她娘就返回來拉了她的手。楊翠玲幽幽地說,人家都好好的,咋到了我這兒……唉!她娘說,您倆……楊翠玲說,好好的。她娘說,咋好啊?楊翠玲說,就那樣啊。見她娘看著她,就說,他在上邊的。她娘點了頭,嗯。又問,多嗎?楊翠玲有點猶豫,不知道說多好還是說少好,雖說是親娘老子,心裏還是莫名地有點忐忑。半天,隻好說,差不多天天的。說著,不經意地抬頭看見她娘又點了頭才籲了一口氣。她娘問,完了呢?楊翠玲沒料到她娘還問這個,或者說,不知道完了也會很重要,就驚異地看著她娘。她娘直視著她,滿是鼓勵和期待。楊翠玲又低了頭,說,完了就睡了。她娘似乎找到了問題的症結,說,你看看,不能就睡的。這回楊翠玲大大地吃驚了,下意識地猛地抬起了頭,看著她娘。她娘說,你把屁股下麵墊個枕頭,停上一會兒才好。楊翠玲想了一下不由連連點頭,以前的確沒想到這些,鄧金柱要就給了,也沒想過有什麽不妥。經她娘這麽一說,楊翠玲才忽然明白什麽叫學問來,真是處處都有學問啊!楊翠玲再回到家就積極起來,弄得鄧金柱隻拿眼瞪她,問她也不說,很得意的樣子,要她去檢查也愛理不搭的。

過了幾天,鄧金柱說,你要不去我可走了。楊翠玲說,你走你走吧,我可不去。鄧金柱說,你不去就不去吧。楊翠玲見鄧金柱鐵了心,急了,你要走你一輩子別回來!鄧金柱說,這是我的家,我為啥就不能回來?楊翠玲一想,對啊!悶了一會兒說,反正你不能回來。鄧金柱說,為啥啊?楊翠玲說,你說呢?鄧金柱啥也不說了,扒了楊翠玲的褲子就扔到了**,不等楊翠玲反應過來就撲了上去。楊翠玲就格格格地笑了。

到底還是去檢查了,盡管兩人都怕,可心裏又都渴望著。等到下午,結果出來了,問題在楊翠玲身上。楊翠玲當時就像遭了雷劈一樣兩眼發黑,好半天才被鄧金柱搖醒了。楊翠玲看看鄧金柱眼淚嘩嘩地就流出來了,一遍遍說著,咋會哩,咋會哩?可是白紙黑字寫著呢,再說人家沒必要冤枉誰啊。當然,要是鄧金柱有問題她一樣不好過,但至少不會覺得對不起鄧家。現在自己有問題,她就覺得對鄧家有虧欠,心裏就慌慌的。楊翠玲暈暈乎乎地被鄧金柱帶回家話也懶得說了。婆婆倒還不錯,趕緊過來安慰,又是哄又是勸的,像哄孩子似的,楊翠玲不好意思了才把帶回來的藥片吃了,又把婆婆熬好的藥喝了。自此,楊翠玲每天早晚都要喝一次藥,喝到後來聞到藥氣兒就幹噦,可不喝又不中,眼淚流了一次又一次。

鄧金柱打聽好了地方,要走,他娘把他叫住了,說,現在你能走嗎?鄧金柱說,再不走,人家都走完了。他娘說,掙不完的錢。鄧金柱在外的時候老是想家,不知道發過多少次恨了,好好幹,明年說啥也不出來了。要說也是,在家多好啊!不用起早貪黑的,也不用挨罵受氣。可是呆了幾天鄧金柱就呆不下去了,村裏出門打工的人一撥一撥的往外走,村裏的年輕人漸漸就像舀幹了水的池塘,沒了誘人的地方,即使趕集街上來來回回走著的也大多是老人婦女,再不然就是還帶著的孩子。鄧金柱就悶悶的,不知道怎麽才好。他娘見了說,金柱,你別走了,呆家裏幹點活也不少掙錢嘛。那時候地剛剛分到各家各戶沒幾年,大家幹起活來勁頭特別足,手裏攢了錢第一件事就是要翻蓋新瓦房,而能幹活的男勞力都出去了,蓋房子就缺少人手,就有機靈的組織了包工隊,有活幹活,沒活幹家裏的活。當然,相比起來不如在外打工收入多,可不是有這就是有那沒法離開家的事,幹點活補貼家用倒也不錯。鄧金柱沒辦法隻好進了包工隊。進了包工隊鄧金柱原以為會很不錯的,沒想到不久就覺得委屈了。在建築隊幹完活就能吃飯,吃完飯就沒事了,愛逛街逛街,愛打牌打牌,愛噴空兒噴空兒,是沒人管的,在包工隊就不一樣了,幹完活回到家還得幫家裏幹這幹那的,最初唯一給他的安慰的是楊翠玲,可自從知道自己有了問題楊翠玲一天也難得有一句話,就算到了**也是,鄧金柱就沒了興趣。再加上一屋子裏的藥草氣,鄧金柱真是苦不堪言,就拚命的吸煙。這可倒好,一屋子煙味兒加一屋子藥味兒,整個新房簡直沒法呆了。話又說回來,不呆屋子裏還能呆哪兒呢?想像建築隊一樣加個班的機會都沒有,逛街的機會更不會有,跟人噴空兒也幾乎是奢望。鄧金柱唯一的消遣就是坐在院子裏或是堂屋裏聽收音機,不多久,《嶽飛傳》、《神州擂》、《三國演義》……鄧金柱就能跟人家講得蠻像那麽回事了。

看著牆角的藥渣子越堆越高,楊翠玲的臉色越來越壞,婆婆走過來,問,身上還有嗎?楊翠玲點點頭。婆婆耐不住了,說,他嫂子,那藥別喝了。楊翠玲正低了頭閉著眼樣子十分痛苦地準備喝下麵前的半碗藥,一聽這話,猛地睜開了眼睛,不解的看著婆婆。婆婆說,都幾個月了,要是管戶早就懷上了,不管戶你再喝也是白搭。楊翠玲聽了坐在那裏半晌再沒動靜。婆婆有點擔心,叫,他嫂子,他嫂子。楊翠玲點點頭。婆婆這才籲了一口氣,停了一下,躊躊躇躇地說,你心裏也別有啥,人嘛,不一樣的,有的開懷早,有的開懷晚,說不定你就是開懷晚的。又說,這藥就算管戶也停停,歇歇再喝也不耽誤。楊翠玲還是不說話,又停了半天猛地抓起藥碗一飲而盡,抹了嘴巴,一臉的苦楚,叫,真苦啊!慌得婆婆趕緊找了紅糖捏出一大團來塞到她嘴裏,一邊說,你這孩子,你這孩子。

第二天婆婆悄悄趕集去了,到了集上在背街的一條胡同裏找了算命先生,把楊翠玲的生辰八字報了,期待地等著。算命先生是個瞎子,五十來歲的樣子,臉黑黑的,因為瞎了眼睛表情就很木然。他這樣那樣的算了半天,說,此人命裏有三男二女。婆婆滿臉的喜悅**漾開來,問,那,先生,你算算她多大開懷啊?先生又算了一會兒,說,過年兒。明年就能應奶奶了!婆婆歡喜不盡,給了先生三塊錢,這才顛顛地走了,正兒八經地趕起集來。婆婆真是高興啊,中午回家的時候不但買了油條,還買了一個大西瓜,累得呼哧呼哧的直喘,路上歇了好幾歇子才算回到家。楊翠玲不知道婆婆咋回事,以為明天要走親戚,忙接過來小心地放起來。婆婆見了說,哎,他嫂子,那西瓜都買回來了,你放去幹啥啊?拿出來切了。婆婆看楊翠玲怔怔的,笑了,說,今兒晌午呆集上我給你算了,說你過年兒就該有了。楊翠玲臉紅了一下,笑著低了頭趕緊把西瓜拿出來到灶屋裏洗去了。這是楊翠玲得知自己不能生以來第一次笑,婆婆當然高興,嗬嗬地笑出了聲。一會兒楊翠玲把洗好的西瓜抱了來,連同切菜刀一起放到了桌子上。婆婆說,哎,咋不切啊?楊翠玲說,等俺爹回來再切吧。婆婆說,不等他,咱吃咱的,給他還有金柱留點就中了。楊翠玲隻好切了,給婆婆拿了一塊。婆婆第一回沒有推讓,接了說,你也吃。楊翠玲拿了一塊,婆媳倆就吃了。一塊西瓜沒吃完,鄧金柱的爹和鄧金柱就回來了。楊翠玲趕緊放了西瓜到灶屋裏打水給他們洗臉。公公顯然看出門道來,難得地開了玩笑,喲,還稍了包啊!婆婆笑嘻嘻地說,不是給你捎的。公公說,給你自己稍的?婆婆就嗬嗬地笑起來。楊翠玲早拿了西瓜遞到公公手裏了。公公咬了一口,說,真甜啊!鄧金柱還不知道哪關逢集,不知道說啥就啥也不說,接了楊翠玲遞過來的西瓜就吃,那貪婪的樣子讓楊翠玲不由撲哧一下笑了。鄧金柱問,笑啥?楊翠玲說,笑你。鄧金柱說,笑我?我咋啦?楊翠玲說,不咋。鄧金柱說,不咋你笑啥?楊翠玲說,就笑,你管哩?公公吃完了西瓜,楊翠玲又遞了一塊,公公說,不吃了。說著站了起來,一會兒從灶屋裏挑了水桶出來了。楊翠玲說,爹,你別去了,水缸我都挑滿了。公公哦了一聲,說,我上後河往淘草缸裏挑一挑子吧。鄧金柱說,爹,我去吧。奔過去接了挑子往後河去了。婆婆說,趕明兒打個壓水井吧,還喂豬、還喂牛,再加上人,光這挑水就夠施騰人的了!公公說,中啊。過了不久,恰巧有人到村裏來打壓水井,公公問了,打一眼要三十塊錢。婆婆說,三十就三十,打!下午,井就打好了。鄧金柱的爹給眾人散了煙,正吸著,二嬸來了。婆婆迎了上去。二嬸見了罵起來,中啊,你這老婆子有福啊,井打好了不用挑水了,使勁吃使勁喝了!鄧金柱的娘說,嗯,有我吃的喝的還能冇了你?說得二嬸哈哈地笑。

晚上,鄧金柱見楊翠玲沒有喝藥,第一次奇怪地問,你藥喝完了?楊翠玲說,沒有。鄧金柱說,沒有還不趕緊熬去?楊翠玲說,我不喝了。鄧金柱越發奇怪了,問,你咋啦?楊翠玲說,沒咋。鄧金柱說,毛病。這是他在外打工學的口頭禪,什麽看不慣了就說出來了。楊翠玲說,你才毛病哩。鄧金柱看看她輕輕哼了一聲。楊翠玲掩飾不住興奮,悄悄說,咱娘給我算了,說過年兒才該有。鄧金柱說,真的?楊翠玲說,嗯,不信你問咱娘?鄧金柱看著楊翠玲不像裝的,忽地把楊翠玲按倒在了**,三下五除二就扒了楊翠玲的褲子,嗷地一聲撲了過去。兩人正氣喘籲籲的時候,鄧金柱娘的聲音傳了過來,他嫂子,藥我給你熬好了。兩個人都嚇了一跳,趕緊停下來。楊翠玲哎了一聲,說,先放那兒涼著吧,娘,一會兒我就去端,說完向鄧金柱把眼睜了睜。鄧金柱心有不甘但也無奈,歎了一口氣又動了動。就在這時,鄧金柱娘一手端著藥一手一掀門簾走了進來,一邊說,他嫂子,藥我給你端來了。倆人都沒想到老人家這麽性急,唬得半天做聲不得。鄧金柱娘顯然看到了卻裝作不知,隨手把藥碗放到了靠近門口的桌子上,說,放這兒了。然後不慌不忙地退了出去。楊翠玲這時才反應過來,一看鄧金柱還在她身上呢,趕緊推了推他。鄧金柱這才癔症過來,哦了一聲,全沒了興致,怏怏地滾了下來。楊翠玲不由歎了一口氣。楊翠玲不是為婆婆敗了他們的興致歎氣,而是為不得不喝那難以下咽的藥而歎氣,另外一點是這藥想不喝或停一下再喝都不可能,那樣就好像故意和婆婆或一家人對抗一樣。婆婆似乎看出了楊翠玲的心思,一會兒又來了,在外麵問,他嫂子,藥你喝了沒有?楊翠玲說,還沒有哩,娘,你進來吧。婆婆就進來了,坐在床頭握了楊翠玲的手說,算卦算的是那樣,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藥,咱該喝還得喝,說不定今年就好了哩。楊翠玲隻好陪著笑了幾聲,接了藥碗,眉頭一皺,屏住氣把藥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