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過新年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麥收了。蠶老一時,麥熟一晌。在這個關係到一家人一年口糧的關鍵時節任誰都不敢掉以輕心的,全村都陷入緊張、忙碌、興奮之中了。天不亮就有人起來摸到麥田裏割麥,還要往場裏拉麥秧子,垛麥秸垛,碾場,揚場,曬糧食。要是逢到陰雨天那就更忙了,把麥秸垛蓋好防備雨水不說,地裏還要播種秋莊稼,豆子、芝麻還好,定好耬眼,套上牲口,不多時就耩完了,麻煩的是棒子和紅薯,全要人工一棵一棵的來完成。棒子要一個坑一個坑的刨,點了種子再蓋上土,紅薯則要一棵一棵的栽,都是很費力的活計。這時節的人都要脫一層皮的。即便勤快的楊翠玲也受不了這般的勞碌,往**一躺就再也不想動了。鄧金柱卻不行,累歸累,夜裏還是會要楊翠玲。楊翠玲無奈就四肢八叉的躺在那裏由鄧金柱怎麽著去。
任何事情都會隨著時間的流失而過去的。麥收也是。收完麥,揚淨場,種完秋莊稼,垛完垛,交了公糧,剩下的就是地裏間間苗、除除草、打打藥、施施肥,然後就等著秋莊稼成熟收割了。為了娶媳婦,鄧金柱已經在家閑了一春了,再不能不出去掙點錢了,老這樣閑在家裏算是咋回事啊,不光是家裏沒錢花,外人也說啊。當然,不是非要出去不可,能在家掙錢也是本事,鄧金柱反反複複想過了,在家除了跟著人家幹小活,別的他還真沒掙錢的本事。所謂小活就是給人家蓋房子什麽的,一天三塊兩塊的說不準的,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錢隻會少不會多。幹小活的一般是家裏有事走不開又閑不住的人,比如家裏父母親年事已高,沒準哪一天就過去了的,再不然就是老婆有重病或殘疾幹不了地裏活計的,等等,諸如此類。鄧金柱怎麽看都算不上,在家裏是說不過去的,再說以前都在外地打工,也沒有在家幹小活的記錄,突然間不走了在家幹小活算是怎麽回事呢?這樣,鄧金柱就隻能接著他中斷了一春的事打工去了,可楊翠玲怎麽辦呢?一下離開楊翠玲他還真舍不得。開始,楊翠玲說,就恁饞啊?鄧金柱就瞪了眼,說,你不饞?憑良心說,楊翠玲一點也不饞,她雖然沒覺得那有什麽不好,卻一點也沒覺得那有什麽好。不過,楊翠玲沒敢說,她怕鄧金柱不高興。每次說到這裏就斷了,後來,鄧金柱終於說,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楊翠玲從沒出去過,一聽要她也出去就懵了,說,我去?鄧金柱說,對啊。楊翠玲說,我去管幹啥呀?鄧金柱說,哎呀,管幹的多了,工地上女工多的是。楊翠玲說,我沒幹過啊!鄧金柱說,不幹啥時候都不會幹過的。楊翠玲說,我不會啊!鄧金柱說,不會學嘛,要不做飯也中啊。楊翠玲就不說話了。鄧金柱接著說,咋的一天也能整個三塊五塊的啊!停工了還能逛逛百貨大樓,看看公園,多美氣啊!這樣說得多了,楊翠玲就同意了。楊翠玲不是想逛百貨大樓,想看公園,也不是舍不得鄧金柱離開,讓她心動的是見天都能掙三塊五塊的錢!
既然要出去,還不確定這一去能去多長時間,跟爹娘告個別總是應該的,楊翠玲就讓鄧金柱騎著洋車子帶著她去了一趟葫蘆灣。楊翠玲的爹娘聽了都感到很意外,心下就有些不滿鄧家,尤其不滿鄧金柱。閨女在娘家都沒出過外,沒想到才嫁出去倒要出外了!楊翠玲知道爹娘心疼自己,生怕爹娘對鄧金柱有怨言,就撿好聽的跟爹娘說,說她剛嫁過去還不怎麽熟識人,鄧金柱一走她就更孤了。以前也沒出去過,現在出去見識一下也好,還能見天掙三塊五塊的,一舉兩得呀。楊翠玲一向不怎麽說話的,爹娘見閨女一下變得這樣能說會道的,心裏訝異,不由對看了一眼,又看看楊翠玲,見閨女不像是裝的,就知道閨女是真想去了,心裏歎了一聲,到底是年輕人嗬!也就同意了。走到村口的時候碰到了楊翠玲的妹妹楊翠英。楊翠英看見了,跑上來說,姐,你就走啊!不住一天啊?楊翠玲說,不住了,回家還得收拾收拾呢。楊翠英聽她說得溫馨就笑了,對鄧金柱說,哥,不許欺負俺姐啊!鄧金柱就笑。
不多幾天,楊翠玲就跟著鄧金柱到建築工地去了。到了工地楊翠玲才知道家有多好,用她的話說,那工地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好在天天有鄧金柱陪在身邊,這就減輕了很多,麻麻眼也就過去了,甚而工地上還有人眼熱鄧金柱有老婆子陪呢。
年底的時候,楊翠玲跟鄧金柱終於回家了。倆人結婚前沒怎麽呆到一起過,彼此也不大了解,剛結婚是還很生分,都是客客氣氣的,心裏知道這樣不對,也別扭,可是找不到更好的法子,隻能這樣。等他們回家的時候幾個月的廝磨就讓兩口子熟識透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他們覺得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兩口子了。
楊翠玲一回到家就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
楊翠玲和鄧金柱是頭天晚上到家的,婆婆慌得趕緊起來給他們做飯,而且是荷包蛋,一碗就給楊翠玲盛了七八個,讓楊翠玲愧得什麽似的,讓婆婆吃,婆婆當然不會吃的,又讓鄧金柱,看見鄧金柱碗裏才兩三個,不由分說就從自家碗裏扒了兩個給他。鄧金柱抬頭衝她嘿嘿一笑,埋頭吃了起來。婆婆在一邊看著,笑眯眯的說,看看,多疼你。你要是不好好待承人家看我不打你。等楊翠玲吃完,要把碗送到灶屋時,婆婆急忙攔下了,說,你可得小心著點。說得楊翠玲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二天,楊翠玲起來的時候天都大亮了。婆婆看見她,笑嗬嗬地說,起來恁早幹啥?又沒啥活兒,不多睡會兒?楊翠玲就甜甜地叫了一聲,娘。婆婆哎了一聲就笑了。楊翠玲打了水,端進自己的新房,把鄧金柱叫起來,一邊洗臉,一邊說,起來吧,吃了飯走親戚去。鄧金柱就起來了。
吃完飯,楊翠玲說,娘,我想到俺娘家看看去。婆婆說,嗯,是該去,多大時候沒見你娘了,該想得慌了,你娘也該想你了。一邊說一邊不住的往她的肚子上瞄。楊翠玲以為衣裳沒穿好,看了看,沒見哪裏不妥。婆婆卻接著說,明兒再去吧,您爹趕集割肉去了,晌午咱包餃子。楊翠玲沒想到老人家這麽疼她,還以為昨晚打了雞蛋茶就算了呢,不由呀地叫了一聲,說,俺在外邊吃的也不賴,上頓好麵饃,下頓還是好麵饃,暄騰騰的卷子啊!婆婆笑著說,沒受罪就好啊。又說,你才過門,一大半都沒呆家,吃頓餃子也應該。一會兒您爹回來了,咱就開始做飯。到了晌午,公公果然割了肉回來,婆婆果然包了餃子吃。
第三天,楊翠玲到葫蘆灣時,她娘悄悄把她拉到了一邊,問,有了沒?楊翠玲一下給問得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她娘說,都幾個月了,也該了。楊翠玲這才明白她娘是在問她懷孕沒有呢,就說,我不知道啊。她娘就罵起來,傻妮子喲,都幾個月了,還不知道。再問,身上幹淨嗎?楊翠玲說,幹淨了。她娘問,幾個月了?楊翠玲說,前幾天啊。她娘又罵起來,說你傻你還真傻啊,前幾天才幹淨那就是沒有啊。咋回事啊?楊翠玲說,我哪知道啊?她娘說,您沒呆一坨?楊翠玲說,呆了,一個工地上就我一個女的,能不呆一坨嗎?她娘看她老跑偏,就點了她的頭,你呀,我是說您倆……說到這兒不說了,楊翠玲愣愣地看著她娘等著下文。她娘恨得什麽似的,隻好說了,您倆就沒那個?楊翠玲還不明白,哪個啊?她娘恨得隻拿眼瞪她,說,兩口子呆一坨還能弄啥啊?睡覺!楊翠玲這才回過意來,說,有啊,他饞得很,天天都要的。她娘又瞪了她一眼,臉色緩和下來,然後歎了口氣就不說話了。楊翠玲忽然想起來婆婆瞄她的肚子,沒準也是這意思。
下午,楊翠玲一回家,剛剛放假的小叔子鄧金標就問她,嫂子,我啥時候能應小叔啊?楊翠玲臉騰地就紅了。出去打工一整年剛回來幾天的小姑子鄧金彩卻不饒,衝鄧金標,你不用急,小侄還是先叫我個姑才叫你個叔。鄧金標問,為啥?鄧金彩一下說不上來,隻好說,我是他姑哩。鄧金標似乎覺得這不成理由,反駁說,那我還是他叔哩!鄧金彩急中生智,說,我比你大,當然得先叫我個姑,再叫你個叔啦!這倒說得過去,鄧金標就不再爭了,說,叫我個叔就中。說完就跑出去玩了。
楊翠玲當然能聽見姐弟倆的對話,她知道著肯定是婆婆教唆的,急著抱孫子呢。可她娘已經明確地告訴她她沒懷上,這會叫婆婆失望的。自己也不好說什麽,就什麽也沒說。晚上,婆婆果然把鄧金柱叫到了一邊,問,她嫂子幾個月了?我咋看不出來啊?知道楊翠玲沒懷上不免歎了口氣,唉。
楊翠玲再到後河洗衣裳的時候,碰到一個女人,後來她才知道這個女人叫馬玉如。馬玉如看見她跟她打招呼,然後問,你一走好幾個月,燒餅夾牛肉吃嘴裏了沒?楊翠玲不知道馬玉如半路裏怎麽說起這個來,也糊裏糊塗地說,吃那弄啥啊,貴的要命。馬玉如嗬嗬地笑了,貴也得吃啊,一輩子能有幾回啊?楊翠玲更糊塗了,就不再言語了。馬玉如卻還要說,等你疼的時候就知道了。楊翠玲聽了,愣了半天。後來她才知道,燒餅夾牛肉是專門給孕婦補充營養吃的,正是因為貴,一般人才舍不得吃的。第二天小叔子鄧金標和小姑子鄧金彩就不再說應叔應姑的話了,一心一意隻盼著過年。
年該來就來了。平常總有些走村串鄉的販子們走在村街裏,賣油的梆梆地敲著油梆子,賣豆腐的拖長了聲音叫打豆腐嘍,賣調料的叫灌醋灌醬油嘍,收廢品的叫有破爛拿來賣哦,賣針頭線腦的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節奏地打著撥浪鼓……現在都少起來,以至於終於沒有了。家裏忌諱也多起來,但凡有好吃的,都要等向神仙許了願才能吃,說話也要字斟句酌。鄧金標冒冒失失的被他娘說了幾回不耐煩了,跑出去跟小夥伴們玩去了。這時候不管平時多麽要好的夥伴也不能去別人家玩,隻能在村口的空地上、村後的河坡上或者村街裏玩。因為不能去別人家,可玩的也沒多少花樣了,就隻能唱了,年來到,年來到,閨女要花兒要炮,老婆要個暄棉襖,老頭要個新氈帽。也唱,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喝幾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煮煮肉, 二十七殺年雞, 二十八把麵發,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玩一宿,大年初一,撅著屁股做個揖。鄧金標當然也不例外,隻是他簡單的發揮了一下,把開頭的小孩換掉了,見了誰就叫誰的名字,覺得很真很有意思,別的孩子紛紛效仿,爭執不下就鬧作一團,年的氣氛就有了。漸漸的有了炮仗聲,雖是偶爾才有那麽一聲,但已經足夠了。慢慢的到了祭灶是二十三,卻還是有講究的,叫做官祭三民祭四,王八祭五鱉祭六。唱著唱著就罵起來,打起來,鬧起來,沒誰會惱,都知道鬧玩兒呢。打打鬧鬧是有點迫不及待了。
小孩盼過年,大人也不例外,剛踩住年頭一應過年的吃食都準備好了。到了三十,鄧金柱的爹拿了頭天趕集買的紅紙、綠紙央村裏的會計孫克章寫了對子、橫子、方子。回到家,鄧金柱的娘已打好做糨糊的稀飯,鄧金柱的爹就招呼鄧金柱兄弟倆張貼,除了各個門框上貼了對子、橫子、方子,還在大門外貼了“出門見喜”豎條,院子裏貼了“滿院春光”,牛槽上貼了“槽頭興旺”,豬窩裏貼了“肥豬滿圈”,糧囤上貼了“五穀豐登”,一律在上頭再粘一個綠的春字;唯一例外的是灶屋,無論是對子、橫子還是方子全都是綠的,和別的地方紅紅綠綠的形成鮮明的對比。不知道有什麽講究,即是規矩當然得照辦,不然會被人笑話的。下午,鄧金柱的爹擓了紙筐到老墳裏燒了紙請先人回家過年,晚上簡單吃了點飯,飯食不能吃完的,剩下了來年就有糧食吃。鄧金柱的娘又給鄧金柱的爹端了洗腳水,道是三十晚上洗洗腳,打的糧食沒地兒擱,企盼來年能夠大豐收。鄧金柱的爹洗完了腳就把攔財棒擋在堂屋門口,放了三個關門炮,一家人就睡下了。後來鄧金柱的爹說,鄧金柱的爺在世的時候三十晚上是不睡的,一直熬著,叫做守歲。現在人懶了就什麽都不講究了。夜裏,鄧金標被年激動著睡不著,躺在堂屋裏的**翻來覆去的,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問,爹,管起來了嗎?那時候從天黑開始一直就有持續不斷的炮仗聲,根本分不清是不是有人家起來了。鄧家剛娶了媳婦自然很高興,鄧金柱的爹就說,起來吧。自己也跟著起來了。五更的年夜飯都在鍋裏放好了,隻要熱一下就好。鄧金標燒火熱飯的時候,鄧金柱的爹就把三個開門炮放了,一家人就都起來了。兩支巨大的蠟燭早已插進燭台,現在點了,滿屋子頓時亮堂起來。鄧金柱的爹燒了紙,嘴裏念叨著神仙保佑之類的詞兒,許了願,磕頭作揖,鄧金柱的娘和一家人都隨著磕頭作揖。完了,楊翠玲趕緊和婆婆把飯菜端到桌上。端完,楊翠玲就要給公公婆婆拜年,自然是像守歲一樣都免了的,免不了的是壓歲錢,鄧金柱的爹早就準備好了。楊翠玲謙讓再三還是把十塊錢接了。鄧金標見了說,咋不給我啊?鄧金彩說,她是新媳婦啊,你不是啊!鄧金標說,可是我最小啊!眼巴巴的樣子叫人看了不忍。鄧金柱的爹隻好給了他一塊錢。鄧金標自然不滿,嘟嘟囔囔的說,向偏。這樣就剩鄧金彩了,寧少一村,不少一家,鄧金柱的爹就也給了鄧金彩一塊錢。壓歲錢發完,一家人開始吃起來。吃完飯看看夜色還早,除了鄧金標,一家人又都睡了。鄧金標很興奮,他要去拾人家放鞭炮時沒爆炸的炮仗,天明就有得玩了。
沒到天明鄧金柱的爹娘就不安生了,來拜年的前赴後繼一波跟著一波。楊翠玲和鄧金柱也別想睡了,跟著人家拜年去呀。打發完了拜年的晚輩,鄧金柱的爹娘也去拜了年,不過能讓他們給拜年的已經沒有幾個人了,很快就回來了。鄧金柱的娘開始做早飯,鄧金柱的爹則擓了紙筐去老墳燒紙,把起五更過年請的先人送回去。
這一天裏是不幹活的,即使打水也是不行的,做飯也不準動刀,想吃的前一天都已經切好了,這麽算下來,就隻剩了兩件事,吃和玩。吃很簡單,都是現成的,熱一下就能吃,那就隻有玩了。於是一村裏到處都是打撲克的,男一群,女一攤,打牌的,看牌的,煞是壯觀。鄧金標更開心,和小夥伴們比試誰誰拾的炮仗多,個兒大,比試完了就開始玩了,大個兒的叫大椎子,重新按了撚子,插進土裏或雪堆裏,點了撚子,遠遠地跑開,捂著耳朵等待著那驚天動地的一聲爆炸,半天不見動靜,就有點不耐煩了,正戰戰兢兢去看個究竟,大椎子卻“嗵”地一聲響了,就看見土啊、雪啊濺起老高老大的一片。也有的孩子不那麽老實,踅摸著把大椎子插進牛糞裏,看好端端一泡牛糞立時炸出一個大坑,圍觀者恐怖地躲得老遠老遠的,那開心、那滿足像年一樣填充得空氣裏都滿滿的。大椎子放完了,就挨著小個兒的了,是那種比火柴棒粗不了多少的,叫做機器炮,因為隻有機器才能加工出這麽小的炮仗來。越是個頭小越是不起眼,但數量也越多,玩起來的刺激和大椎子比起來絲毫不會減弱。通常可以把幾個機器炮的撚子碾在一起,點燃了聽那清清脆脆的幾聲爆響;也可以玩老張打老鄧,就是把機器炮從中間掰斷,然後把掰斷的機器炮的茬口對準另一個掰斷的機器炮的茬口,從中間點了火看他們互相噴著火射向對方。實在沒有撚子的炮仗,又是大椎子怎麽玩呢?這也難不住人,可以剝開了裝在小瓶子裏,作為手工的手槍的火藥,也可以把一塊磚的一麵挖空了,再鑽出一個小孔,把藥倒進去,用土封結實了,扣在地上,把小孔裏放進一根撚子,點燃了,火星就會從小孔裏噴泉一樣的噴出來,他們管這叫威花,也叫大花。威花晚上放效果會更好,可鄧金標們根本沒那個耐心。再小的小孩就可以買玩具, 他們管玩具叫華華,有木頭的大刀、槍,也有木頭的花棒槌,裏麵掏空了放上幾粒石子,裝上把兒,一搖嘩啦嘩啦的響。這些木華華一律抹了紅的黃的綠的顏色,看起來花花綠綠的很是惹眼。還有各色各樣的氣球,一吹漲得大大的,很是神奇,還有一種就一根繩,用氣筒打了氣就成了一根棒棒,再七扭八扭的配上氣球就變出一朵朵花來,實在妙極了。女孩子會要彩色的塑料和彩色的棉花加細細的鐵絲捏出來的花兒,戴在頭上雖然自己看不見,但被人家誇漂亮還是得意至極,眼睛都笑成了一道縫兒。再有就是吃的了,糖塊兒不稀罕了,用爆米花和糖稀做的花酒團子成了搶手貨,大個兒的五分錢一個,小個兒的二分錢一個,也有用細細的洋線串成串兒的,下麵係一窄條醒目的彩色小紙條,誘得人口水就流出來了。一般賣氣球賣花的都會打撥浪鼓,賣花酒團子的則打鑼,想要什麽一聽打的家夥就知道了。他們也是這個日子裏最受歡迎的人,走到哪裏都會被成群結隊的孩子和孩子的媽媽們眾星捧月般圍起來,那笑就在臉上**漾開來。
過了初一,就是初二,初一不能動的東西都能動了,動刀切菜、打水做飯自是非動不可的,打掃衛生也是十分迫切的,別的不說,初一燒紙燒的的紙灰,來人和自家嗑的瓜子皮、落生殼滿地都是,再不打掃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了。鄧金柱的爹就喊鄧金柱去井裏打水,自家一邊喂牛一邊掃地。本來不用喊鄧金柱的,可今天是初二,要走親戚的,特別是鄧金柱,還是早點起來準備準備的好。走親戚可是有講究的,道是初二的外甥初三的客。這裏一律管閨女或姐妹的孩子叫外甥或外甥女,管女兒的丈夫叫客。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初二是外甥去姥娘家舅家的日子,初三是女兒女婿看望爹娘丈人丈母娘的日子,也可以理解成初二初三是閨女帶孩子回娘家走親戚的日子。鄧金柱以前這日子都是去舅家的,現在結了婚就不一樣了,就是楊家的客了,更何況是第一次正正經經以客的身份去呢,自然是要好好準備一番的。這次去葫蘆灣走親戚其實對楊翠玲才是重要的,她這次回娘家有個專門的名稱叫回門,婆家隻要準備一下豐厚的禮物就好了,娘家則要隆隆重重的辦酒席。所以,回門是一件馬虎不得的事。鄧家就找了個人作陪,這個人的名義是挑筐的,到楊家則要跟主角鄧金柱一起坐在上席上,替鄧金柱擋駕喝酒。鄧金柱找的是近門的鄧金生,酒能喝,拳也劃得不錯。吃完早飯,三個人就騎著兩輛洋車子去了,一輛帶人,一輛帶禮物。
在葫蘆灣,楊家是老門老戶,戶煙大人口多,老親戚也多,辦起酒席來就很熱鬧,堂屋裏兩張方桌並成一個,坐了十二個人,鄧金柱和鄧金生謙讓再三也還是坐了上席。條幾的燭台上,點起了鄧金柱帶來的蠟燭,外麵一點起鞭炮,大總管致了詞,飯就開席了。大家略略的讓一下鄧金柱算是禮貌,鄧金柱自然識趣,在家裏爹娘不知道嘮嘮叨叨的提醒過多少遍,耳朵都快磨出膙子了,哪裏敢多喝?陪客也是心照不宣,並不勉強他,隻和鄧金生喝。鄧金生可不傻,雖說能喝,可這不是他發揮的地方,就說自己不會喝,可是喜事一場,沒酒就不熱鬧了,他就喝一個,失禮不陪大家了,請大家別跟他一般見識。說完,端起酒杯咕嘟一口就把酒喝光了。又故意說,金柱哥,你找我來可沒找著,給你丟人了,不過不能怨我,隻能怨你沒眼力,要怨的話就等回家咱弟兄再說。眾人見他說得滴水不漏,又誠懇非常,也就不再下勁逼他。
下午回家的時候,鄧金生說,嫂子,瞧瞧大娘給你封多少錢啊?楊翠玲說,她也沒錢封多少都中。鄧金生掀開蓋筐的毛巾看了,是一百塊。鄧金生說,喲,還不少哩!又問,金柱哥,你偷的啥?這裏有這麽個規矩,新客第一次回門要偷偷把丈人家的一件餐具偷回來,據說能把丈人家的福氣帶回來,因為是偷的,所以並不影響丈人家。規矩什麽時候興起的已無從考證,多少年來都這樣,鄧金柱也不敢壞了規矩。見鄧金生問,鄧金柱就怪難為情地笑了。鄧金生就說,拿出來看看嘛。鄧金柱說,別看了,走吧。說得楊翠玲也緊張起來,怕鄧金柱忘了沒偷那可不好。鄧金生說,看看有啥嗎?鄧金柱被逼不過,隻好拿了出來,是一把調羹。鄧金生就挖苦起來,說,你看你,唉,咋不長進哩。嫂子,尋他可虧啊。說得兩口子雲裏霧裏的,隻好陪著笑。鄧金生說,您不知道啊,你說弄個屌調羹光有吃的,可沒喝的啊!見兩口子被他說住了,接著說,你要是偷個酒杯不就好了,人家說喝酒叨菜喝酒叨菜,有酒喝就會有菜吃啊!兩口子這才如夢方醒,但已經過去了,再沒機會挽回了。楊翠玲和鄧金生倒不是迷信,而是即是規矩就有規矩的道理,不守規矩總不大好。鄧金生看兩口子失望,忙說,還算不賴,趙德營的賴貨精得不得了,回門還不是忘了偷了?兩口子這才高興起來。楊翠玲突然想起來,忙又掀了筐拿出五塊錢來遞給金生,說,這是給你的挑筐錢,別嫌少。鄧金生笑嘻嘻的說,咱自家還講個啥啊?楊翠玲就塞到了鄧金生兜裏。鄧金生要掏出來還楊翠玲,被她一把抓住了手,就笑了,說,這,多不好意思啊。楊翠玲說,給你的你就拿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