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兩家詭譎的公司在幹什麽

孫海潮對丁露貞說:“任晶晶對郭曉紅是無話不說的,所以我就知道了這些雞零狗碎的亂七八糟的事兒。手裏有錢了是不是就生活得很愉快?非也。每達到一個目標以後,眼前就又出現了新的目標。而每一個目標無不是圍繞領導者展開的。”這可能是孫海潮的切身體會。丁露貞對此表示認同。隨著孫海潮向她不斷**內心,她基本把握了武大維和孫海潮。對這一點我沒有疑問,但反過來一個問題卻如閃電一般刹那間就擊中了我——此前丁露貞對武大維和孫海潮搞情人,而且爭相養私生子早已知道!既然知道為什麽既不製止也不舉報?這算什麽一把書記?這怎麽能帶好平川市四套班子?於是,我順理成章地推論出:丁露貞在感情上已經鑽了孫海潮的圈套,否則怎麽會遷就孫海潮和武大維,以及他們的情人?孫海潮為什麽不對她說些要害問題卻偏說雞零狗碎呢?把她當做隻認感情的青春期小女生了?如果我還在市委黨校當我的辦公室主任,我就會整日裏優哉遊哉,市裏發生什麽事都與我無關,我根本就不用費這腦筋想這些。眼下就不行了,丁露貞硬把我拉來卷入激流旋渦,我就不能不把眼前的人們做個大概的評估。

那天晚上,我和丁露貞在小茶館裏坐了很久,差不多半夜了,我才把她送回家。雖然由於露潔的存在,使我和丁露貞的關係很密切,但我已經對丁露貞不是很佩服、很信任了。隨著她向我傾訴的內容越多,我便越加對她打了問號: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是不是因為鑽入了孫海潮設下的感情圈套而做了他們的保護傘?我們有時候看到一個城市驀然間發生了很多事,甚至發生了大案要案,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把一個問題縈繞在腦海裏——他們的主要領導幹什麽去了?如果是主要領導犯了案,那他周圍的人們幹什麽去了?是蒙在鼓裏、一無所知,還是裝聾作啞、視若無睹?抑或同流合汙?要麽介於兩者之間,不是全知,隻是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反正我對丁露貞是越來越說不清了。但有一點是非常明晰的,那就是既然能夠釀成案子,便都牽扯了複雜的人際關係。而現實生活中的人際關係往往是相互交織、重疊、錯綜複雜的,誰不承認這一點那隻能是一相情願。丁露貞就身陷這個人際關係的旋渦之中,雖然,是被拖進來的,但她也是這張網上的一個結。我由追蹤武大維、孫海潮的劣跡突然轉變為打算追蹤丁露貞,我想看看她究竟是個什麽人!也許老天不讚成我的打算,我半夜裏回到家,家裏便風雲陡變!

一向對**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老婆劉梅,突然破天荒地主動提出**。我說:“都半夜了,不幹了,再說也太累。”誰知劉梅脫光了內衣**鑽進我的被窩說:“過這村沒這店,來吧,今夜咱不睡了,隻幹這一件事,盡你的能力,你能幹幾次我陪你幾次!”我摸著劉梅光溜溜的身子說:“怎麽,太陽從西麵出來了?你不是總是告訴我要節製,節製,為了家裏大人孩子必須節製嗎?”劉梅抱住我就哭起來了。劉梅邊哭邊說:“我不想做你老婆了,我打算帶著兒子單過,成全你和露潔,我已經寫好離婚協議了。家裏的存款咱們二一添作五,房子暫時一起住著,你幾時有了房子,就把這間給我和兒子,別的沒有可商量的,你願意要什麽就隨你便。”我一聽這話,知道是露潔找過她了,因為以前我從來沒跟劉梅提過露潔的事,她根本就不知道平川市有個丁露潔。

我說:“是不是丁露潔給你施加壓力了?”劉梅抽泣著道:“你甭問這麽多,為了你,也為了我。咱們倆離了既成全了你,其實也成全了我。”我說:“劉梅你話裏有話,難道說這麽多年以來你還瞞著我在外麵有情人嗎?”劉梅不哭了,說:“告訴你甭問甭問,你怎麽非問不可?”說著就扒我的**。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做,就任其動作。結果她把我扒光了,然後爬到我的身上蠕動起來。她在這方麵根本沒用過心,從來都是被動承受者,現如今驀然間轉變了角色,怎麽能如意得了呢?自然,很不和諧,甚至根本做不成。但我的欲望卻被挑起來了,便翻身上來壓住了她。她閉著眼睛一副很受用的樣子,眼角卻止不住淚水漣漣。都收拾利索以後,我抱住她的身體問她:“好寶,告訴我是怎麽回事。”劉梅道:“就算我告訴了你,我也不打算跟你過了。”我說:“好吧,不過就不過,你先說說是怎麽回事。我死也要死個明白不是?”劉梅輕輕打我一個嘴巴,說:“什麽死不死的,以後不許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我告訴你吧——這兩天丁露潔到我們單位找我,跟我談了兩天,把過去你們之間的交往、你們的感情深度,都告訴我了,感動得我哭了好幾通,我怎麽能做這個橫在你們倆之間的障礙呢?我還不是這麽沒皮沒臉的人。再說我也不老,長得也不難看,還沒到沒人要的程度。現在丁露潔已經和老公簽完了離婚協議,我已經看過了,回到家我比照丁露潔的協議起草了咱們倆的協議。你如果沒有睡意,就看看吧!”

說完,劉梅光著身子跳下床,拉開書桌抽屜,拿出一頁紙來。此時,我才感覺問題嚴重,那丁露潔給我打手機告訴我她打算跟老公離婚,其實早已在進行當中,而且動作相當麻利!問題是這種事不能一相情願,我根本沒有離婚的念頭啊!劉梅這麽安分守己、體貼賢惠的女人,我怎麽舍得撒手呢?我接過劉梅遞給我的協議,刷刷刷就撕了,把碎片扔在地上。劉梅道:“你撕了也沒用,我在電腦裏有底稿。”我說:“我根本就不想離婚!”劉梅道:“你隻是這麽說說而已,丁露潔邀請你上床,你立馬就脫衣服。還說什麽呢?你說不願意離婚隻是做個姿態,當幹部的終歸有個麵子,不願意讓‘離婚’這兩個字從自己嘴裏說出來,不過這沒關係,這話我說,這協議我寫,跑街道辦事處我跑,需要去法院我去,我是個小公司的職員,沒有麵子不麵子問題!”一向溫婉懦弱前怕狼後怕虎的劉梅竟變了一個人,像被人施了魔法一樣,她已經不像她了。我說:“你別瞎折騰,沒用,隻要我不同意,法院就得調解,人家都是勸和不勸離,所以你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勞的!”劉梅一聽這話便急了,我還從來沒見她這麽急過,“康賽!你別不識好歹!你簡直是放著河水不洗船!你就坡下驢,咱誰也不聲張,不哼不哈地把事辦了就完了,你在外麵都幹了什麽我也不追究,追究也沒有意義。可是,你偏偏牽著不走打著倒退,我不跟你急你就跟我來假惺惺這一套!你非得擠兌我跑到市委辦公廳告你去?我要是找你們領導把你亂搞的事說出去對你有好處怎麽的?”

哎喲喂,行啊,看起來這麽多年我還沒把劉梅了解透!原來她也是個寧死不屈,寧折不彎,一條道走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主兒!早幹嗎去了,你早這樣的話不是更讓我喜歡嗎?我恐怕一次都不會赴露潔的約了!我忍不住嗬嗬嗬地笑了起來,欣賞地看著她。這時,兒子被吵醒了,揉著眼睛走過來問:“爸,媽,吵什麽?你們明天不上班了?”我拍拍兒子後腦勺說:“不吵不吵,睡去吧,睡去吧。”把兒子推回去了。但劉梅卻繃著臉並沒了結。她穿好衣服,到電腦跟前,調出協議,接通打印機電源,又打了一份,然後率先簽了名字,就到兒子屋裏睡去了,把協議和空屋子留給了我。此時此刻我已經毫無睡意,我聽著兒子那屋啪一聲關了燈。肯定是娘倆擠著睡了,因為兒子睡的是單人床。我情不自禁地把我和劉梅認識、交往、結婚的過程回憶了一遍,那確實是波瀾不驚、相當平常、毫無懸念、近乎庸俗的一個婚姻。甚至根本不值得回憶。因為其中沒有一丁丁點超常的、有意義的、讓人印象深刻的事。於是,我的思維不由自主地跳到了丁露潔,我與丁露潔的關係就真應了那句話,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渴望。兩個人始終處於相互渴望的焦灼狀態。但現在丁露潔在沒和我商量的情況下就找了劉梅,簡直是施離間計,這讓我相當反感!我強迫自己的思維不想她,而轉到丁露貞——

在一個陰霾滿天、氣壓很低的日子裏——平川市在每年六七月份,經常出現這種天氣。空氣中懸浮著大量灰蒙蒙的顆粒,那是沙塵和汽車尾氣、其他汙染物混雜在一起的塵埃,騎自行車和走路的人們會感覺喘不過氣來,而且呼吸道感覺嗆得慌。丁露貞是天天騎自行車上班的為數不多的市領導之一,據說還有政協主席老傅。其他人都非常體麵地坐著鋥光瓦亮的排氣量為2.0的黑色奧迪A6。那天早晨丁露貞騎著自行車來到市委大院門口的時候,見一個很醜的女人站在門口,她沒太在意就下車推著走進去。但她覺得這個人似乎麵熟,隻是印象模糊,一點也想不起來是誰了。當她上樓走進辦公室以後,秘書劉誌國急匆匆地跑來告訴她,說武大維的夫人求見,見不見?她猛然想起,肯定是站在市委大院門口的那個醜女人。她在武大維的婚禮上見過這個女人,但一晃都過去二十年了,她不可能記得了。她連忙讓劉誌國把武大維夫人領上來。

“我叫傅大萍,是政法學院行政處長。我想向你舉報我們學院高鬆公司的問題!”醜女人沒有自報家門是武大維的夫人,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也許關係不和正鬧著離婚,因此,丁露貞沒有點破她的身份。丁露貞並不盼著他們鬧離婚,但估計他們早晚會這麽做。她禮貌地請傅大萍坐下,給傅大萍沏了上好的花茶,那花茶的氣味與客人的名字正好相似:馥大萍芳。這時劉誌國拿著筆記本走進來,想一起聽。傅大萍對他說:“你回避一下可以嗎?”劉誌國便看丁露貞,丁露貞對他擺擺手,說:“你去食堂安排一下客飯,中午我和大姐一起吃。”便支走了劉誌國。機關食堂有小單間,接待一般的客人不成問題。

傅大萍吹著一次性紙杯裏的茶水,輕輕呷了一口,穩了穩心神,便說起來。高鬆公司是十年前政法學院行政處創辦的,那時名字叫正發公司,起初幹得不錯,後來因為經營不善,換了總經理,變成股份製公司,就是現在的高鬆公司,總經理就是高鬆。當年學院投入的注冊資金是1000萬元,經營建築材料。本來這個公司換了總經理以後還不錯,年年給學院上繳利潤,但從前兩年開始,連一分錢都不繳了。不僅不繳利潤,連員工工資都欠了兩年了。員工找到行政處和學院領導要求發工資,領導便追高鬆,但高鬆既不解決也不解釋。學院領導也不追了。而這個公司的二三十個員工就天天到行政處拍桌子砸板凳。傅大萍作為行政處長能有什麽辦法?她便找到學院領導,誰知學院領導的一句話噎得她半天沒回過氣來:“傅大萍,你別問我應該怎麽辦,你回家問問武大維應該怎麽辦!”而這個時候,傅大萍與武大維已經分居好幾年了。他們同在一個三室一廳的房子裏住著,卻是你住你的屋子,我住我的屋子,孩子住孩子的屋子。傅大萍和武大維早已沒有夫妻生活了。他們也不提離婚,該在一起吃飯也在一起吃飯。當然了,武大維基本上天天不在家吃。他們已經連對話都很少了。傅大萍聽了學院領導的揶揄以後,就想回家問問武大維,雖然,她實在懶得理他。

“武檢察長,高鬆公司是怎麽回事?怎麽他們出了問題學院領導讓我問你呢?”傅大萍現在已經直呼武大維的職位名稱了,看得出來關係已經相當生疏。武大維道:“你們學院的事與我有什麽關係?我又不是院長!”武大維兩句話就把傅大萍擋住了。傅大萍什麽都不說了。道不同不相與謀。沒錯的。說,也是對牛彈琴,甚至與虎謀皮。她已經意識到武大維在高鬆公司做了手腳,否則學院領導不會說那種話。轉天,傅大萍再去找高鬆,人卻沒有了。她又找到學院領導,問這是怎麽回事,學院領導說:“你甭問了,你沒有能力解決。”傅大萍道:“可是公司員工們天天纏著我鬧啊!”學院領導搖搖腦袋說:“我官太小,左右不了你家武大維。”傅大萍道:“你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麽問題,然後我去找官大的去,我不信問題解決不了!現在我們根本辦不了公,這算怎麽回事?”學院領導說:“高鬆公司的資金都被武大維借用了。”接著,還自嘲地說了一句電影語言:“不是兄弟沒能耐,而是敵人太狡猾!”啊?怎麽會這樣?傅大萍十分納罕,平川市大中型企業有的是,他一個檢察長,怎麽竟把手伸到一個學院的小公司?傅大萍考慮了兩天,便來找丁露貞了。她本來是不想找丁露貞的,因為她知道過去丁露貞與武大維的關係。她估計丁露貞不可能撕破臉麵追究武大維的,再說,武大維究竟屬於什麽性質的問題還沒弄清。但眼下不找不行。

丁露貞聽了傅大萍的敘述,就安慰說:“大姐,你甭著急,回頭我給武大維打電話,問問他是不是借用了高鬆公司的資金,如果情況屬實,我就讓他立馬把錢還上。”傅大萍將信將疑地起身走了,丁露貞留她吃飯,她也沒吃。回過頭來丁露貞便給檢察院打電話找武大維,結果秘書說:“不知道檢察長現在在哪裏。”丁露貞便問武大維手機號是多少,秘書便說:“不知道。”氣得丁露貞半天喘不上氣來。暗想,這領導幹部怎麽玩起“地下黨”了?她把尋找武大維這件事交給了劉誌國,讓他盡快把武大維找到。可是,一個星期過去了,也沒找到。她找不到武大維,自然問題就解決不了,傅大萍那邊就天天受著高鬆公司員工的纏鬧。後來丁露貞終於找到武大維了,就問他高鬆公司的事是怎麽回事,說:“全市大中型企業有的是,你怎麽偏偏借一個小公司的錢,而且一借就是兩年遲遲不還呢?”武大維道:“露貞書記,我也要問你一句,市裏那麽多大事你不抓,怎麽偏偏關心我找別人借錢的事?我幫高鬆公司辦過事,找他們借錢也是理所應當的。我勸你以後別再這麽婆婆媽媽事無巨細,該管的管,不該管的就不管,否則累死也沒人說你好!”

丁露貞被頂撞了一番,一時間氣不打一處來,想說:“你是市管幹部,我當然要過問!”但沒等她說出這話,武大維那邊已經撂了電話,再給他打電話,就又沒人接了。不得已,丁露貞派秘書劉誌國往高鬆公司跑了一趟,結果劉誌國回來以後說:“現在高鬆已經回來了,正在想辦法解決員工工資問題。”此後傅大萍沒再來電話,也沒來找,問題似乎是解決了。丁露貞還是不太放心,又派劉誌國去參加市檢察院領導班子的生活會。檢察院已經好幾年不開領導班子生活會了,可以說自從武大維來任職以後就沒開過。劉誌國對他們講了來聽生活會的情況以後,他們不得不匆匆忙忙定了兩個議題就開會了。一個議題是如何公正行使檢察權,另一個議題是如何做好檢察院幹部職工後勤保障工作。結果前一個議題大家在發言中說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原則話,串皮不入內,誰都沒**胸襟;而後一個議題就便變成了對武大維評功擺好的表彰會,大家發言那叫熱烈!劉誌國聽著都感覺肉麻,不過他卻從中知道了武大維確實為檢察院辦了不少好事,現在檢察院的人們至少人人住著七十平米以上的房子。過去市檢察院少有發獎金的時候,如果發,麵額也很小。而現在就不一樣了,隔三岔五就發一次,麵額還不小,一給就幾百甚至上千。而且,補助也不是憑空亂發,而是檢察院組織大家做衛生,擦樓道,擦玻璃,刷廁所,到食堂幫廚,等等,名目很多,幹一次就發一次。大家增加了收入,還對轉變機關作風很有幫助。丁露貞聽了這個情況以後無言以對。因為這不是她想聽的。一個問題開始困擾她了:是不是領導班子民主生活會這種形式已經不靈了?

但事情並沒有引起丁露貞的警覺。因為她至今還是拿兒時的眼光看武大維,感覺他人品不錯,應該不會幹出格的事。就在這時,一把市長單種煙打來電話,說現在有個合資企業港川公司要拿市裏最中心、最敏感的地塊“金玫瑰花園項目”,港川公司為了拿這個地塊使用了所有可能使用的手段,競標也通過了,但他對這個公司吃不準,想聽聽丁露貞的意見。這件事讓丁露貞沉默了半天沒回話。因為這個話不好回。丁露貞完全可以不管市政府那邊的事,因為那不是她的工作職能範圍。但金玫瑰花園項目非同小可,占據了萬眾矚目的市中心,一舉一動無不牽動著老百姓的心和整個社會輿論。所以,看似是一個工程項目,說是政治問題那就是政治問題,來聽市委書記的意見也在情理之中。單種煙比丁露貞大十歲。顯而易見,他既老成持重又老到圓滑,對十分棘手的事想找個擔肩者。對這一點,聰明的丁露貞心裏明鏡似的。怎奈一直以來他們的關係不是很和諧,常有齟齬。所以,現在丁露貞想拒絕表態都不容易。問題就在這兒:如果關係很好,她二話不說就推出去了:“你自己看著辦吧!”但現在不行,她怕引起新的誤解和矛盾。於是就說了一句:“容我兩天,我了解一下情況。”單種煙哈哈一笑便撂了電話。丁露貞的話等於把事情攬過去了。你既然去了解情況,就得對行與不行表態!

丁露貞讓主管城建的孫海潮把港川公司董事長叫來了。這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富態女人,叫了一個古怪的四個字的名字:馬李亞娜。讓丁露貞一下子想起地理課本裏的一個名詞“馬裏亞納海溝”,那是位於太平洋的世界最深海溝。馬李亞娜珠光寶氣,脖子上掛著明晃晃的金鏈子,臉上用一種發亮的去皺霜塗了厚厚的一層,兩隻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條細線,而且已經這個年齡了,她竟在眼睛上拉著老長的粗黑的睫毛膏。特別是撲麵而來的那一股香氣,簡直豔俗得可以!在會客室裏一見麵,馬李亞娜就從白羊皮手包裏掏出一個裝飾考究的白紙盒,臉上漾著笑意,打開紙盒拿出一瓶香水,說:“香奈兒,法國原裝,送給丁書記。”那潔淨的扁方玻璃瓶裏的橙黃色**晶瑩剔透。丁露貞有些嗔怪地說:“怎麽見了麵先送禮呢?”便不接。孫海潮卻笑嗬嗬地替她接了過來。馬李亞娜道:“小小禮物,不足掛齒!”賓主都落座以後,劉誌國走進來,給每個人手裏遞了一瓶礦泉水。丁露貞問馬李亞娜:“聽說你們港川公司想拿金玫瑰花園項目?”馬李亞娜咧開厚厚的抹得猩紅的嘴唇,說:“是啊,我們一方麵想賺錢,另一方麵想做點善事,蓋些經濟適用房,給平川老百姓一些實惠。據我所知,平川的開發商還沒有願意在市中心蓋經濟適用房的。”

哦?是這樣?不同凡響?丁露貞看著馬李亞娜,掂量著她的話。說:“近幾年房價漲得很快,老百姓是有些意見。”馬李亞娜道:“近年來由於平川的房價節節攀升,老百姓已經開始罵娘。我說句敞亮話,現在影響房價的主要因素,已不是建築材料、人工等基本費用,而主要是地價、人氣、概念等情緒化、人為化的非理性因素了。”丁露貞道:“看來馬李亞娜女士對房地產業務早已爛熟於心,幹了幾年了?”馬李亞娜道:“我也是剛幹。但我做了調查,房地產開發公司出售的價格,大致包括了四方麵的成本:一,建築成本;二,地價;三,房地產稅費及管理成本;四,利潤。單從建築成本來衡量,撇除地價、房地產稅費及管理成本等主要因素,前兩年全國的房屋營造價格平均水平大致如下:標準多層(七層以下)住宅樓:磚混結構每平米約550元,框架結構每平米約650元;高層建築(十層以上、有電梯),每平米約1200元,它隨著鋼筋配率和混凝土強度等級的高低而升降,這一價格,是建築市場上施工單位可以接受並有相當利潤的市場價格。”

此時丁露貞插了一句:“據說開發一個房地產項目要經過三十多道手續,要發生很多費用,所以房價就抬起來了。依你之見,是這樣嗎?”馬李亞娜道:“不完全是因為手續多。就平川的中心城區而言,如果是每畝30萬元的標準多層住宅用地,考慮其容積率、小區配套設施、規劃概要等,建築麵積分攤的地價因素大約是每平米4000元,房地產稅費及管理成本再高也不會超過每平米150元,如果利潤保持在國家鼓勵的、合理的8%,那麽麵對顧客的終端銷售價約為每平米6000到7000元左右,但現在此類地域的城市房地產價格卻在每平米12000元左右,你一平米就賺5000元,這當然是暴利,所以說,別怪平川的老百姓罵娘!”丁露貞道:“現在平川中心城區的房價已經超過兩萬了。”馬李亞娜道:“丁書記你覺得這個價格合理嗎?這簡直近乎瘋狂,簡直是明目張膽地搶錢!搞過投資的人都知道一句俗話: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一個城市在把房產價格推向一個又一個**的時候,它無疑是在加快其挖掘墳墓的步伐,一旦房地產泡沫破滅時,所有的資本都將爭先恐後地出逃,這對當地經濟的打擊,用‘十年衰敗’來形容都不為過。看看現在廣西的北海、海南的海口,就明白什麽叫元氣大傷了!大家應該記憶猶新,92、93年全國有多少熱錢在那裏搏殺,而今天,很多人還在為十年前的事打官司、搞拍賣。任何一個想平平穩穩搞實業賺錢的投資者遇到這種情況,第一個念頭是扭頭就走。當地有人發出這樣的感慨:我隻不過是把十年的錢放在一年裏掙了。沒錯,誰違背了城市的自然發展規律,誰就要吞下漫長的苦果。”

丁露貞和孫海潮,加上劉誌國麵麵相覷,他們非常驚訝於馬李亞娜的口無遮攔,但無疑馬李亞娜說的都是事實。馬李亞娜繼續道:“當一個城市的主要財富是以土地、房產來儲存時,必然會帶來很大的風險,不動產基本上沒有任何特殊性,製造起來很快、很便宜,它不是古玩字畫,其真正價值與當地居民的人均收入、勞動力價格、建築材料價格是密切相關的。有關數據表明,當一套70平米的新建房屋價格是當地人均年收入的5倍以上時,就已經進入警戒線了,達到10倍時已是相當嚴重的泡沫化了,前景隻有兩個字:危險!有個很典型的例子——香港。回歸前夕,港英政府突擊花掉曆年積攢下來的錢,用來修地鐵、造大橋、建機場,經濟十分火熱。北京為增加港人回歸信心,繼續添薪澆油。此時房市自然達到一個無與倫比的**,房價炒得如此之高,最後民眾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在買房還是搞投資了,他們看到的是每隔十幾天房子就實實在在地漲價,炒樓花、賣樓號就能賺大錢!利之所驅,幾乎每一個港人家庭都加入按揭購房的隊伍,並對後市充滿信心。可最後,擊鼓傳花把接力棒送到倒黴的那位時,情況就發生了變化——亞洲金融風暴不期而至。這時再沒有人來接棒了,不得已,宣告破產,把不動產交銀行拍賣,銀行隻要能把貸款本金收回來就會毫不猶豫地成交。在這一輪經濟衰退中,損失最重的是香港的工薪階層,也就是所謂的中產階層,因為他們大部分都是貸款供樓,90年代中期,香港房價每平米16萬到20萬,那時每當新樓盤推出時都有人幾天幾夜地排著幾百米的長隊爭先買房,與我們今天的上海、杭州何其相似,然而,時間僅僅過了四五年,在亞洲金融風暴的衝擊下,當年的房價已跌到每平米三到四萬港幣,但當地人認為還沒有跌到位。在遠郊,類似於鄉村別墅的新建村屋價格已跌破萬元大關。可以想見,普通老百姓損失有多麽慘重。鍾鎮濤破產了,梅豔芳、陳慧琳等藝人損失了數百萬以至上千萬。但大多數香港人沒有選擇破產來逃避債務,他們默默地在高失業的高壓環境下辛勤工作,隻要有可能,就努力還掉銀行的貸款,用自己的行動來維護香港的榮譽和信用,盡管這筆貸款餘額完全可以一次性買到一套全新、更好、更寬敞的房子。我為什麽在這個場合說這個?因為,隻有前事不忘,才能避免重蹈覆轍。”

丁露貞驀然感覺,看外表馬李亞娜俗不可耐,說出來的話卻一點不俗,而且還很有道理,並不止是發發牢騷。如果把過去的失誤僅僅歸結到沒有經驗,隻是交個學費,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那便會對當前的房價飛漲視而不見,是對國家和老百姓的極度不負責任。她情不自禁地道:“馬李亞娜女士真知灼見。”馬李亞娜點了點頭,繼續道:“反觀國內一些城市的領導者,在麵對與當地人均收入水平極不相稱、嚴重超高的房市時,他們表現出來的不是對泡沫一旦破滅的憂慮,而是對熱錢、投機資本的極度羨慕和渴望,有人甚至公開宣稱當地高不可攀的房價還會有一定的上漲空間。說小點,他是在誤導群眾;說大些,他這簡直是在禍害城市,根本不是站在一個領導者應該持有的立場上講話。我認為這樣的人屁股一定是坐在他那幾個既得利益小團體、小兄弟的板凳上才說出這樣的話來的,因為那幾個既得利益小團體、小兄弟的最後一棒還在手裏,還沒有全部交出去。連香港那樣的軟、硬環境如此優越的城市,在麵對房市比人均年收入水平高出正常標準很多時,都上了經濟虛火,都逃避不了不動產崩潰的命運。那麽,我們有什麽理由證明,平川不會發生這一幕呢?不知道丁書記怎麽考慮這個問題?”丁露貞道:“你是想反其道而行之,推出低價的經濟適用房嗎?”馬李亞娜道:“沒錯,我就想看看,這麽做究竟是不是不賺錢,大不了少賺點。因為,商人也不全是為富不仁者,懷有慈善之心的也大有人在!”

也許丁露貞與各式各樣的開發商接觸太少,馬李亞娜這樣的開發商就讓她既感覺詭譎,又透著新鮮。敢情商人裏也有不把金錢擺在第一位的!她感覺對馬李亞娜該了解的基本都了解了,更多的問題她也提不出來,即使能夠提出來,馬李亞娜一下子把責任歸到政府頭上,自己也難以解釋。譬如萬一馬李亞娜反問自己關於地價的問題,她便不好回答。因為近年按照政策規定,地價是在不斷調整的,開發商對此是叫得最凶的。於是她說:“馬李亞娜女士,謝謝你的香奈兒,也謝謝你的不俗見解,我們期待著你的願望得以實現!中午在這吃吧?”“中午在這吃吧?”這句話相當於此次談話到此為止。那馬李亞娜吃過見過,這意思她還不明白嗎?所以,她微微哂笑著站了起來,把手裏的礦泉水瓶子放在茶幾上。她根本沒喝,連瓶蓋都沒擰開。她說:“請丁書記百忙之中撥冗到我們公司看看,我們是有實力承擔比較大的項目的!”丁露貞道:“好吧,有時間我一定去。”就把馬李亞娜送走了。回過頭來,她問劉誌國:“你對這個港商感覺怎麽樣?”劉誌國道:“她的見解太難得了,可能很多人不能入耳,但確實高人一籌。”丁露貞沒有說話,因為她也是這麽想的。但她仍舊拿不定主意,便看著會客室牆上的鏡子。鏡子裏是黨的老一輩領導人陳雲的“十五字訣”:不唯上、不唯書、隻唯實,交換、比較、反複。她在此得到了啟示,應該多聽聽別人的意見。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以後,丁露貞就給一個老同學打了電話。“知道我是誰嗎?對呀,你還行哈,沒忘老同學……什麽美女呀,都老太婆了……什麽大官呀,公仆啊,說公仆就是公仆,我天天想的不是自己家的事,是全市六百萬人的事……幹嗎我請你,我是工薪層,你是大款,你請我還差不多……在哪見麵?平安街的麥當勞?當然現在啊……”沒出十分鍾,丁露貞已經把見麵時間和地點都敲定了。這個男生叫王一,一二三的一。劉誌國陪著她來到平安街麥當勞。王一顯然在討好她,把見麵地點安排在市委大院門口了——那家麥當勞隻與市委大院隔了三座樓。他們倆走進麥當勞以後,找了個稍稍背風的座位坐下了。店裏人很多,都是年輕人,而且一對對的,一般都是女孩子坐等,小夥子去排隊。劉誌國對丁露貞說:“你稍等,我去排隊。”她說:“我去,你不知道我愛吃什麽。”劉誌國說:“這屋裏哪有讓女人排隊的?”她便拿眼掃視全屋,整個大廳果然沒有一個女孩排隊。恰恰這個時候王一來了,他穿了一件灰呢子大衣,邊往屋裏走邊打著手機。他一眼就看見了丁露貞,遠遠就喊了一聲:“老同學!”便急火火地奔了過來。“我真怕你叫我職務呢!”丁露貞給他讓座。

王一脫下灰呢子大衣,搭在椅子背上,說:“平川市的政務網我天天看,知道你的一切行蹤,你參加了什麽會,講了什麽話,我都知道。”丁露貞道:“這政務網的好處就是讓大家及時了解政府的工作動態,不好之處就是什麽都保不住密。”王一道:“你是為平川市老百姓工作,還是為個人工作?如果為老百姓工作還用得著保密嗎?你活得太謹慎了吧?”劉誌國見他們倆已經聊了起來,便急忙去排隊了。他買了三桶巧克力新地,因為他陪兒子來過麥當勞,知道巧克力新地是麥當勞的看家美食,來麥當勞不吃這個等於白來;買了三桶草莓奶昔、三個漢堡包、三袋炸薯條。誰都知道炸薯條是垃圾食品,怎奈它也是麥當勞特色食品,不買就仿佛沒來過麥當勞。

丁露貞對劉誌國買的東西也基本認可,沒說哪個不好吃。男人就無所謂了,有什麽算什麽。王一用小勺舀了一下新地,說:“你們想問房價問題?”丁露貞便看劉誌國。劉誌國一下子就明白了,這話應該由他來說,他便把馬李亞娜的觀點合盤托出,問王一有沒有道理。王一道:“咱們國家的房地產特征我認為有三大項:一、有兩大核心資源——土地開發權以及銀行信貸權。這兩個權力基本上操縱在政府的手上,隻要在政府的手上就有‘尋租’的可能。這裏有個概念叫“權力尋租”,是指握有公權者以權力為籌碼謀求獲取自身經濟利益的一種非生產性活動。二、地產市場的長流程管理。就是從立項到最後起碼有100多個環節,這些環節裏麵每一個環節都需要政府蓋公章,每蓋一個公章就有可能出現腐敗現象。這100多個公章的積累造成了非常大的尋租空間,拉升了它的產業成本。三、地方政府的賣地心態。你們都在政府工作,請允許我這麽說。”劉誌國道:“我們在市委這邊,不在政府。”王一道:“其實是一樣的。我如果請你們拿政府的賣地和全世界的各種價格比較,你會發現中國的地價漲幅是全世界最快的,而且隻漲不跌,這種隻漲不跌的經濟指標本身就不正常。這種隻漲不跌的指標給我們地產成本帶來什麽樣的壓力呢?那就是在所謂的公開競價之下,土地價格飛漲;這樣就加大了構建成本。於是我要反問一個問題:你賣地,地價如此之飛漲,這個地是屬於誰的?這個地是屬於我們全體老百姓的,但是地方政府賣了地之後,我再問你這個錢去了哪裏?這個錢基本上被變為地方的財政收入,因此在很多地方,地方政府肥得流油。但是你怎麽用這個錢?你有沒有‘取之於民,還之於民’呢?你有沒有取之於地產,還之於地產?很多地方是沒有的。所以,老百姓平白承擔了高價土地的成本,而政府卻缺乏對老百姓的回饋。這個錢地方政府拿去做什麽用途呢?包括地方的基礎建設,包括蓋辦公大樓,當然更包括形象工程、政績工程等。可是這些錢沒有替老百姓創造更好的居住條件。但是,以上這三項成本迅速飆升了房價。以今天的上海為例,就算是以成本價來賣房子的話,不管內環、外環房價都是一萬多以上。這種成本居高不下根本不可能靠單純的宏觀調控壓下來,因為土地本身就很貴。可是我們一直沒有看清事情的本質,這個本質就是地方政府處理事情欠妥。我在此呼籲:政府的行政目的是提供給老百姓一個公正、公平的平台,而不是簡單地增加財政收入!因此你們市委衡量幹部,不要再以GDP為標準,還要考慮環境汙染、房價、老百姓居住條件、下崗工人等問題。”

丁露貞道:“你的意思就是,房價問題主要責任在地方政府,而不是開發商?”王一道:“各占百分之五十吧,港川公司那個馬李亞娜的話說對了一半。”說完房地產話題,王一非常直接地說起丁露貞的容貌,讚歎她這麽多年過去,仍舊保養得完好如初。丁露貞說:“你能不能不提什麽容貌不容貌啊?難道我就靠這個活著?”王一哈哈大笑,說:“可是這麽多年讓我念念不忘的,就是你的容貌啊!”丁露貞真心地說:“天,如此說來我活得太失敗了!”三個人在笑聲中吃完了桌上的食物,又聊了一會兒,便走出麥當勞握別分手。王一開車走了,丁露貞便問劉誌國:“你對王一和馬李亞娜的話怎麽看?”劉誌國道:“王一的話更可信一些,不過馬李亞娜的良好願望我們倒是應該支持。”丁露貞終於下了決心,“好,我馬上給單種煙打電話,金玫瑰花園項目就給港川公司吧!”說完,她就掏出手機給單種煙打過去。事情就是這樣,有的時候隻有一半把握也就決定了,不一定非占壓倒優勢。當然了,像眼下這件事,如果征求更多人的意見也許會更好,但丁露貞沒有這麽多時間和精力。有的時候恰巧就因此出了問題,那就隻能說你運氣不好,因為一般情況下根本出不了問題。

不過,這次還真出問題了,問題就出在馬李亞娜身上。事後很久丁露貞才知道,馬李亞娜是幫助孫海潮在香港安頓郭曉紅和兒子的女商人。而且,香港隻是郭曉紅和兒子的第一站,時隔不久,馬李亞娜就通過朋友的關係把郭曉紅和兒子轉到加拿大多倫多去了。在那裏買了兩座豪華別墅,穩妥地將他們安頓下來。然後馬李亞娜回到平川,在孫海潮和單種煙的支持下,通過金玫瑰花園項目在全市和京津滬大肆集資,當她把老百姓的血汗錢集到十三個億人民幣的時候,該項目隻蓋了不到三分之一,她便突然卷走巨款,逃往加拿大。原來,馬李亞娜早已加入了加拿大籍。她對丁露貞談了那麽多真知灼見和動人的打算,隻是披上了一件華麗的外衣,目的隻在於蠱惑和忽悠丁露貞。而平川市公安局和省公安廳立即對馬李亞娜進行了追蹤,但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和財力,結果卻並不理想。因為,加拿大政府名義上配合,實際上以種種理由讓你帶不走馬李亞娜,甚至連馬李亞娜的行蹤都進行了保密!成千上萬的受害群眾強烈要求政府將馬李亞娜捉拿歸案,要求索回集資款。此為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