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上心
“寧馥,你還記得你之前說過什麽嗎?”
“什麽?”寧馥說過那麽多句話,哪知道宋持風指的是哪句?
“你說如果我幫你找到房子,你就請我吃飯。”
寧馥把頭發上皮筋解開了,現在烏黑的長發垂在臉頰的兩側,不施粉黛的小臉兒上帶著困意,有一種兒童般純淨的懵懂感。她想起自己確實說過這句話,便爽快地道:“可以啊。你想吃什麽?”
“我想換成另外一件事兒。”宋持風微微一笑,“請我們的大舞蹈家抽出一晚上的時間陪我去參加一個酒會,好不好?”
寧馥不太喜歡這種社交場合。原因無他,隻因她並非一個會說話的人,甚至不是很愛笑,實在不適合在這種場合中交際。
要是換做平時,對這種邀請,寧馥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但她抬眸,看著宋持風臉上多個細小的傷口。因事發於不久之前,它們甚至還沒有完全結痂,保持著新鮮的顏色。於是她說:“可是我不會說話……”也幫不上你什麽忙。
“你不用會。”宋持風笑得很坦然,“我要你陪,也隻是想要你陪我一起。”言外之意是,她隻需要做到字麵意義上的“陪同”,隻希望她能站在自己身邊,僅此而已。
寧馥不明白他想要“一根木頭”陪在身邊的意義,但既然當下宋持風開了這個口,她不該拒絕。雖然她現在練舞的任務很重,但時間都受自己支配。她想了想,覺得這樣也可以,便點頭:“好。”
第二天,寧馥去林詩筠那裏收拾東西,然後正式搬到紅芪路的這套小房子裏。林詩筠送寧馥過來的時候特別不舍,但知道寧馥在擔心什麽。不得不說,上次見了時慈撲上去的那一下,林詩筠也有點兒害怕,便沒說太多挽留的話,隻說:“你要是在那邊住得不舒服了,隨時回來啊。”
寧馥笑道:“好。不過應該不會住得不舒服,我還挺喜歡那裏的。”
她不是為了不讓朋友擔心故意說謊,而是真的很喜歡紅芪路那裏的氣氛。陳舊的居民樓間,到處都是沉澱下來的煙火氣。那附近有好多在現在的大城市裏難得一見的小鋪子——修鞋的、做裁縫的、收售舊書的,偶爾還有騎自行車馱著兩個大木桶,用隨身喇叭叫“豆腐腦”的移動型商人路過。
那天寧馥下樓,隨便到一個早點鋪子裏買了兩個豆沙包。一口咬下去,她才發現這裏麵的豆沙都是這家包子鋪的老板親手磨的,香甜軟糯,顆粒不太均勻,還混著一點兒豆子皮。這讓寧馥想起小時候吃到的豆沙包的味道,她一下就喜歡上了這裏。
接下來的幾天,寧馥擠出時間布置房間。她先去花鳥市場給窗台上的那兩盆奄奄一息的綠植添了些新同伴;然後又買了一堆清理用具,把浴室磚縫間的汙垢清理幹淨;舊沙發在被她鋪上新的沙發布,墊上兩個抱枕之後,立刻變得煥然一新;原來的**用品全都被處理掉,替換上新的三件套……經她這麽一收拾,整個房子的價值仿佛一下翻了個倍。她還特地拍了一個收拾前和收拾後的對比圖,給父母、好友都發了一遍,得到一片讚譽。
坐在新收拾好的沙發上,寧馥心滿意足,打心底覺得宋持風確實厲害。就算不提價格,隻從地理位置、周圍環境來考慮,恐怕找遍慶城,也沒有比這套房子更合適她的,而且房租竟然隻要每月一千五百元。果然好房子靠APP是找不到的,還是得靠兩條腿老老實實地尋訪。
她盯著被擦得亮晶晶的茶幾,心想,也許自己應該再買個花瓶。她在從遊泳館回來的路上見到有一家花店,每天都有打折的鮮花出售,一小束花隻要十元錢,能養個三四天。如果她每天都能看著它們,心情會很好。
寧馥正思忖著,門外傳來敲門聲。她走過去打開門,就見房東太太手裏拿著一個樂扣的保鮮盒,笑盈盈地看著自己。
房東太太道:“小寧啊,吃不吃粽子?我剛蒸好的,謝謝你上次幫我換燈泡。”轉眼六月底,端午將至。最近寧馥去買包子的時候,已經看見包子鋪掛出了“粽子預約”的牌子。
寧馥立刻驚喜地接過房東太太手裏的保鮮盒:“謝謝您!我本來還準備去買粽子呢!”
“買什麽啊?沒必要!這玩意兒包起來簡單。你要是喜歡,我下次再給你包。”房東太太已經七十五歲了,身體還算硬朗。這裏沒有電梯,得爬樓梯。她每天在整棟樓裏爬上爬下的,走得比好多年輕人還快。
寧馥家裏老一輩的人過世得早,她從小就羨慕別人有爺爺奶奶的疼愛,如今遇見和藹大方的房東太太,一見如故。寧馥趕緊把房東太太請進來喝杯茶,倒水的時候,就聽房東太太感歎道:“哎喲,我這小破屋子被你收拾得這麽好看!小寧啊,以後誰要是娶了你,那真是連做夢都能笑醒。”
“其實就是罩了一些罩子而已,”寧馥端著茶親昵地道,“也沒花多少錢。您要是喜歡,我下次給您也換一套。”
小老太太被寧馥逗得開心得不得了。寧馥為了讓老人家更開心一點兒,還當麵剝了個粽子,一邊誇,一邊當零食吃完了。兩人一聊就是一個多小時。小老太太不經意間瞥見鞋櫃上的男式拖鞋,才像想起什麽似的對寧馥說:“小寧啊,宋先生是你的男朋友嗎?”
這段時間,宋持風偶爾會過這邊來。他也忙,基本一周來不了兩次。隻是他進進出出的,碰到街坊鄰居,寧馥也不好不介紹。久而久之,旁人看他倆時眼神中都多了幾分曖昧。
聞言,寧馥稍稍有些不自在,抿了抿唇道:“不是啦,我們就是普通朋友。”
“哦,普通朋友啊……”小老太太畢竟是過來人了,沒有點破,順著寧馥的話說,“他好像蠻有能力的。”
寧馥不知道房東太太怎麽突然聊起宋持風的事情,也沒多想房東太太怎麽會知道宋持風有能力,隻迷迷糊糊地點頭附和:“是啊。”
“我的這套房子啊,本來是準備賣掉的。”小老太太忽然話鋒一轉,“因為我兒子在外麵承包工程,出了事故,要賠好大一筆錢,我手裏的積蓄全部拿出去也還差好幾十萬元。本來上一個租戶剛走,我的租房廣告才剛掛出去……”
“怎麽會這樣?”寧馥根本看不出這樣陽光、和善的小老太太最近竟然出過這樣的大事,“然後因為出了這件事兒,您就準備賣房了是嗎?那後來您怎麽又改變主意再次出租了呢?”
“我準備賣房的時候聯係了中介,但是好幾個中介過來看房,又是嫌小,又是嫌老,反正就是把它說得一無是處,壓我的價,以為我不懂。其實我知道,就是希望我把房價壓低一點兒好成交嘛。”小老太太歎了一口氣,“宋先生是在我兒子出事兒之前就找到我,過來看過一次房。後來宋先生再打電話來,聽說我的這個房子已經不出租而是想賣出,就問了我一句這是怎麽一回事兒。”
這年頭兒好事兒的人很多,也隻是問問而已。不過那段時間,小老太太比較壓抑,也很無措,聽見電話那邊兒的年輕人很誠懇的問她發生了什麽,她也一下打開了話匣子。結果沒想到,那年輕人聽她說完,沉默半晌,說要是能幫她把工程事故的賠償金額談下來,這套房能不能以每月一千五百元的價格出租給他。當然,他在電話裏還說了很多附加條件。比如,他租這套房並不是給自己住的;再比如,他希望她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
那段時間,宋持風看了不少房子。雖然大部分是手底下的人去打探,然後把情況以報告的形式呈交給宋持風,但宋持風心裏清楚,寧馥辦了卡的那家有恒溫泳池的遊泳館方圓三公裏內,要麽是拆遷後蓋的新房,要麽是即將拆遷的不穩定區域。真正符合寧馥條件,並且看起來價值相當,能讓她安下心來居住的,也隻有紅芪路這一塊。
對宋持風來說,他需要的不是買下一套房,故意做成房租每月一千五百元的樣子給寧馥看,再雇一個演員來扮演所謂的房東。他需要一套真正被長久出租過的房子,一位真正溫和、友善的房東太太,以及真正的每月一千五百元的租金。
紅芪路正在出租的房子當然不隻這一套,但對宋持風來說,幫助這位遇到困難的老太太的價值,遠遠要比他找其他房子並替寧馥補足每月一千五百元之外的租金的價值大得多。他需要在自己不在的時候,有人真心實意地替寧馥著想,幫他照顧寧馥。他見過這位房東太太一麵,知道不會再有比這樣一位熱心、坦誠,還受自己恩惠、不得不交付出自己全部善意的老太太更合適的人選了。
“哎!我們風哥可算來了。”
在朋友間私人飯局裏,宋持風總是遲到的那一個。但誰能怪他呢?楊開遠掛著笑臉迎上去,也殷勤地跟同宋持風一塊兒進來的寧馥打招呼:“寧小姐,晚上好啊。”
“楊先生好。”寧馥臉上的表情依舊很淡。她淺笑一下,打完招呼,便把肩上披著的真絲披肩脫去,交給一旁頗懂眼色的侍者拿下去收好。
楊開遠又被寧馥的這一襲白裙驚豔了一把,尋思這月亮女神真辛苦啊,又抽空兒下凡了。他看著宋持風摟著寧馥的腰把這天上月攬在懷裏,正感歎著,便聽宋持風道:“不好意思,我臨時有點兒事兒,來晚了。”
“嘿,這有什麽的。”楊開遠引著兩人往裏走,“咱們已經認識多少年了!上回老李還遲到一小時呢。”隻是老李遲到一小時,被罰著灌了十瓶啤酒,喝得麵紅脖子粗的,可這回哪有人敢罰宋持風啊?寧馥被宋持風攬著往裏走的時候,微微低下頭去看了一眼腳上的尖頭水鑽鞋,在心裏默默地吐槽宋持風:“什麽有事兒啊?!明明是某人自己找的事兒。”
寧馥現在表麵上看著人模人樣的,其實腰酸腿軟嗓子啞,著實連一句話都不想多說。在場的幾個曾有過一麵之緣的人,隔了半年再見,寧馥完全不記得對方。楊開遠提前同再場的諸位打過招呼,大家早就在寧馥到來之前將驚訝的情緒自行處理幹淨。
此時,一群人精的臉上皆是平靜。大家自覺地演起初次見麵的戲碼,禮貌地朝寧馥打招呼,叫她“寧小姐”,還相當自然地問她的耳環是什麽牌子的,誇讚著這對耳環戴在她的耳朵上真漂亮。寧馥的那點兒緊張感被在場所有人的高情商化解掉。她跟著宋持風滿場轉了一圈,便打了個招呼去了洗手間。
寧馥走後,楊開遠才端著酒杯湊到宋持風的身邊:“哥,上次你把她帶到我的山莊去玩兒也就算了,今天這可是我們的發小兒局。”而且這個局的規模還不小,基本上認識的朋友都來了,屬於是年中大局,下一次大家再到得這麽齊全,估計得年末了。
宋持風淺淺地抿了一口杯中的波爾多葡萄酒,語氣與楊開遠的語氣相比平淡得多:“沒什麽情況,我把她帶來給大家認識認識。”
楊開遠懂了,這是真上心了。畢竟這裏好多人上次已經見過寧馥,知道她之前是同別人一起來的。現在她的身邊換了人,雖然大家也不至於去說東說西,但要是今天宋持風不把她帶來,這幫人之後在外麵偶然碰到這兩人,那想法肯定和在這裏見到這兩人的想法不一樣了。所以這次宋持風特地先把寧馥帶到隻有發小兒間聚會的私人飯局來,一是想把她帶進自己的圈子;二是表一個態,等於告訴他們這幫人,自己對寧馥不是玩兒玩兒而已,不管他們心裏怎麽想,在寧馥麵前都得把態度擺端正。有了這個表態,誰還敢低看寧馥一眼?
“行,知道了,風哥。以後我要是在你不在的時候碰到‘嫂子’,肯定不遺餘力地幫你護著她。”楊開遠會意後,拍拍胸脯,又忍不住撓撓後頸,調轉話鋒,“對了,你最近見到薄言了嗎?”
宋持風淡淡地道:“三四月的時候我們見了一麵。”當時宋薄言頂著個“獅子頭”把宋老爺子氣得夠嗆。
本來宋薄言進了科研團隊之後就一年到頭神龍見首不見尾,再加上最近宋持風自己也忙,忙碌之餘的時間都花在了寧馥那裏,哪還有閑工夫去關心一個隻比自己小兩歲的有手有腳的成年弟弟?而且宋薄言又不像宋星煜在外麵跟個螃蟹似的橫行霸道。
宋薄言比任何人都怕麻煩,一貫懶於社交,寧可麵對電腦或是儀器連續坐上十天半月,也不肯出去和人多說半句話。隻要有飯吃,他連遭遇什麽意外的可能性都很低。有時候連楊開遠都說,要不是自己和宋薄言從幼兒園起就穿一條褲子,估計這輩子也不會認識一個像宋薄言這樣的人。
“我前兩天才發現已經大半年沒見著他了,連春節都沒見著!”楊開遠哀號,“我以前還以為你這當親哥的,好歹比我多見上他兩麵呢。”
“他春節沒回家,”關於這一點,春節至少在家待了四五天的宋持風還是頗有發言權的,“不知道在忙什麽。我記得年三十他就放假了。”
“我剛才聽他們說,好像在哪兒見到他了,就前兩天。”楊開遠指了指另一個方向聊得正開心的那撥兒人,壓低了聲音,“他們拍了一張照片。我剛才看了一眼照片,感覺他身邊的那個女人……好像有點兒像池清霽。”
久遠的人名出現,宋持風一挑眉:“池清霽?”
楊開遠上回見宋薄言,是在去年秋天自己回國的接風宴上。當時楊開遠還開玩笑說:“你不應該叫‘宋薄言’,應該叫‘宋薄情’。”然後前兩天,這位“宋薄情”先生就用自己的長情給了楊開遠一記耳刮子。
“是啊,這誰能想到呢?兜兜轉轉,還是池清霽!這麽多年,我還以為他們早分了。那個女人若真是池清霽,他可就牛了。也不知道他從哪兒把她找回來的。”楊開遠琢磨著這個事兒,感歎不已,搖了搖頭,“這麽多年沒見她,我差點兒沒認出來。她與小時候不怎麽像了。”
宋薄言就是這種性格的人,心裏認準的人,一輩子都不會變。繼母進門十幾年。在繼母生日時,他一次都沒回來過。任父親怎麽發火,來年的那一天還是不見宋薄言的人影。若父親問他,回答就是淡淡的兩字——忘了。在宋薄言的心裏,繼母現在坐的那個位置,能坐的人隻有自己的母親,因此宋薄言接受不了繼母的存在,哪怕當一個普通的阿姨都不行。
所以此時,比起宋薄言的執著,更令宋持風訝異的,反而是這世界上還真存在“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的情況。宋持風沉吟片刻,嗯了一聲,見寧馥從洗手間回來,也不再與楊開遠多說什麽,便摟著她同朋友聊天兒去了。
他們聊的話題,寧馥聽得似懂非懂。他們提到的人名,她大多也不熟悉。她覺得有點兒無聊,便拿著酒杯一口一口地啜著,不知不覺竟也喝了不少。到後來,她白皙的麵頰上浮上幾分粉,眼尾處也聚著小小的一團紅。她就那麽發著愣,都美得讓人挪不開眼。
宋持風沒等散場就帶寧馥走了。
“困了。”寧馥的聲音很輕,聽起來懶懶的,平淡無味,但揉碎了去品,能咂摸出若有若無的甘甜來。
上次聽房東太太說完那番話,寧馥說不震撼、不動容是假的。隻是老太太在寧馥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讓寧馥別告訴宋持風,要不然自己就成了背後嚼人舌根子的長舌婦了,所以寧馥哪怕已經知道這件事兒,也不好向宋持風提起。直到麵對宋持風的無度索求,越發拒絕不了的時候,寧馥才切身體會到拿人手短是什麽意思。
時間過得極快,如今已是七月底。在這段時間,宋持風隔三岔五地會到小出租房來找她。他最近心滿意足,好說話得很。她說困,他就收了手,還怕車載空調直吹把她凍著,將外套脫下蓋在她的身上。他說:“你睡吧,到家時我叫你。”
“好。”雖然剛說完困,但周圍真安靜下來,寧馥倒又睡不著了。酒精的作用好似延遲反饋到大腦皮層,她慢吞吞地睜開眼。坐在駕駛位的男人正專心致誌地開車,隻留給她線條剛毅的俊朗的側臉。窗外霓虹燈的光如同被誰不小心混在一起的顏料,為他的側臉染上一層斑斕的色彩。
男人以骨節分明的手握著方向盤,平穩地轉動,將車拐進紅芪路,在寧馥熟悉的舊樓的門洞口停下。她悄悄地收回目光,去開車門的時候,卻發現車門紋絲不動。她回過頭,用眼神向他詢問怎麽還沒把反鎖打開,就見男人將兩人中間的操縱杆拉下,以食指勾著領帶往下一扯,傾身過來,一片黑影將她籠在身下。
“寧馥,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隻要隨便掃我一眼,我就能感覺到?”此時他的目光,就像自夜空而來的清冷的月光,在掃過她的皮膚的瞬間帶著涼意,旋即他眼中燃起熊熊的藍火,在月夜下,由月光助燃,仿佛能燃燒、吞噬一切。
寧馥抬眸,迎上男人眼中的風暴,來不及說話,已經被那陣狂風席卷進去。
寧馥聽不出宋持風這句話裏的情緒,要說是玩笑,好像有點兒平淡,但要說是認真,他又是笑著的。宋持風就見小姑娘睜著一雙大眼睛,端詳了他半天,最後擠出一句:“宋持風,你有點兒變態。”
“變態”這兩個字,從寧馥的嘴裏用這種半醉時的語調說出來,不像是罵人,更像是帶著微嗔的咕噥。而且就算是罵人,宋持風也喜歡被她罵,被她罵得心服口服,心甘情願。他低下頭,和她吻到一起。
車載空調的冷氣在這個時候失去了應有的威力,在吹動鬢邊的碎發時,寧馥竟然一點兒清涼的感覺都沒有。尚存的理智告訴寧馥,這裏隨時會有熟悉的鄰居路過。這種老居民樓,說是住的都是老年人,但因為附近有個高中,學生也不少。當前正值暑假,一群小孩兒每天都鬧到好晚,寧馥有時連晚上起來上個廁所都能聽見門外噔噔噔上樓的腳步聲,吵得很。
寧馥隻覺得腰上一鬆,宋持風轉過身,在駕駛位上坐正。她本以為他會下車跟她一起上樓,卻不料他二話沒說,直接倒車從紅芪路的路口轉出來,往外麵開。他沒開太遠,隻繞到另一條路的路口,找了個不擋路的位置把車停下,重新將她攬過來,兩人吻到一起。
兩個人在車裏整理好衣服,將車開回樓下,便相繼下了車。隻是宋持風剛踏入陳舊的樓門洞,手機就響了起來。他皺眉,看了一眼手機,接通來電:“喂,爸?”
寧馥的這套小房就在一樓,宋持風接電話的工夫,她已經打開了外麵的那層防盜鐵門,此時正側頭看過去。他嗯了兩聲,眉頭已經皺起來了。他又說了一聲“好”,便掛斷電話,看向寧馥:“我三弟今晚出去跟人玩兒,出了一點兒事兒,我得去接他一下。今晚你記得自己鎖好房門。我待會兒還得送他回去,你別等我了。”
看著寧馥點頭後獨自進門,宋持風也是一陣煩躁。宋星煜是宋老爺子老來得的幺子,簡直是一個被寵大的“混世魔王”,在外麵誰都不怵,唯獨宋持風能鎮得住幺弟。
這不,剛才宋老爺子打電話來說,宋星煜跟人出去玩兒,鬧得不愉快,打起來了。大半夜的,讓年近六旬的父親去警局接宋星煜未免過分,宋持風隻得暫且放下溫香軟玉,獨自前往。
警局裏,宋星煜沒受什麽傷,坐在旁邊像個沒事人兒似的,倒是唐家的小兒子唐銳傷得挺重。直到宋持風進來的時候,唐銳的鼻子裏還捅著一根洇著紅色的止血棉條,眼睛周圍青了好幾塊,看著相當狼狽。
警察見宋持風來了,確認身份後,溫和地解釋了一下事件的經過。其實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幾個小孩兒去出去玩兒,唐銳玩嗨了說了一句錯話,被人抓著不放。這幫人哪個心氣能低了,誰也不服誰,兩邊都在拱火,就打了起來。好在打架就打架,沒誰隨手從路邊垃圾堆抄起個酒瓶子什麽的,他們受也都是皮外傷。警察已經對他們批評教育完,參與的人都寫了檢討,到時候再簽個《和解協議書》就沒事兒了。
宋持風往裏看了一眼,都是熟麵孔,霍一鵬之類的都在其列。一群混小子現在知道惹了事,都不動彈了,一個兒個兒老老實實地坐著。
見宋持風來了,宋星煜一個鷂子翻身從椅子上躍起:“哥!”
宋持風不理宋星煜,先走到唐銳的麵前檢查了一下這個小朋友的傷勢,簡單地慰問了幾句後,才不冷不熱地瞥了幺弟一眼:“走吧,回去把事情說清楚。”
宋老爺子慣著宋星煜,宋持風可從來不慣著這個幺弟,一向就事論事,不偏不倚。偏偏宋星煜還就服這個大哥,把宋老爺子酸得不行,氣起來就罵宋星煜是小白眼狼。在座的這一群都是小少爺,宋持風帶頭把事情解決了之後,就開始給他們家裏打電話喊人來接。出警局的路上,宋持風麵無表情,看不出情緒,讓宋星煜覺得心裏特沒底。宋星煜叫了兩聲“哥”都被無視,直在心裏大呼“我命休矣”。
警局門口,唐瑤的車剛停穩,就看宋持風黑著一張臉從裏麵走出來,因為他背著光,臉色看上去更是跟要去殺人似的難看。兩人打了個照麵,宋持風先替幺弟道了個歉。唐瑤便擺擺手:“不用道歉。我知道我的那個弟弟什麽德行。指不定是他先犯賤,又打不過你弟弟,差勁兒得要死,無語。”
“就是,他真的好差勁兒。我給了他好幾拳,他才……”宋星煜一聽這話就來勁兒了,直到對上宋持風的眼刀子才立刻噤了聲。
其實唐、宋兩家這些年關係一直還行。唐瑤雖然比宋持風小上幾歲,但兩人小時候經常在各種聚會中碰麵,宋持風對她來說亦兄亦友。後來因為宋持風從進大學開始,就被宋家往接班人的方向培養,聚會不再常去,兩人的關係就變得沒那麽親密了。但兩人也沒完全斷了聯係,逢年過節還會見麵問候,有事兒也會相互幫一把。
宋持風聽出唐瑤語氣中的不耐與刻薄,感覺她的心情好像也不怎麽好,回頭給了宋星煜一個眼神:“你去車上等我。”
看著宋星煜夾著尾巴灰溜溜地到車前拉開車門上車,宋持風收回目光,問唐瑤:“最近那個項目怎麽樣?”
“嘿!項目就沒什麽進展。時慈最近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幹嗎,好像和家裏也鬧翻了,自己搬出來住了。”提起項目,唐瑤小小地翻了一個白眼,“我感覺要砸。不過你好像也早就知道要砸,就是為了……圖一樂?”
唐家不打算讓唐瑤一個女孩子繼承家業,所以她大學畢業起就在做自由投資人,自然知道十投九賠這個道理。但投資講的就是賭,賭自己的眼光是否契合未來市場,要麽血本無歸,要麽盆滿缽滿。若真賭輸了,那也沒話好說。可要是把幾百萬元往明知是個死局的坑裏丟,她也還沒到不心疼、不眨眼的地步。
“你就當是吧。”宋持風確實對此不在意,“項目砸了就砸了,但是你記得把錢看緊一點兒,注意有沒有流入他的私人賬戶。如果有,不用客氣。”雖然宋持風覺得時慈再蠢也不至於連續兩次栽在同一個地方,但該向唐瑤交代的,還是得交代清楚。
“行,我知道。”唐瑤點點頭,“我做這個還是靠譜的,你放心。”
“你做事,我肯定放心。”宋持風笑說。
與唐瑤在警局門前道別後,宋持風回到車上。他剛一上車,便聽宋星煜坐在副駕駛位皺著一張臉問:“哥,你這車多久沒洗了?”
宋持風不知道宋星煜在矯情什麽,收起剛才與朋友交流時的和氣,冷淡地道:“昨天剛洗過車,有什麽問題?”
宋星煜降下車窗,一臉嫌棄地道:“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說不上來。”
這小子還敢說!宋持風想起方才寧馥就坐在宋星煜現在坐著的位置上,要是沒警局的這檔子事兒,現在這個時候自己應該已經抱著寧馥睡覺了,於是看幺弟越發不順眼。宋持風冷著臉發動引擎,甩出問題:“你今天發什麽瘋?說清楚。”也得虧對方是唐瑤的弟弟,要碰上個不認識又難纏的,事情還不知道會發展成什麽樣子。
提起這件事兒,宋星煜的臉也猛地冷了下來。少年的臉緊繃著,後槽牙漸漸咬緊,眉眼間那股倔勁兒立刻浮現,與宋持風和宋薄言小時候的樣子相差無幾。
“他說我媽是‘小三兒’。”
宋持風沉默下來,已經握住方向盤的手頓住。人好像總是這樣,看見豪門續弦就往齷齪的方向去想。尤其宋星煜的母親出身普通,還比宋老爺子小近二十歲。現在宋星煜十八歲,她也才四十歲出頭兒。但當年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
宋持風與宋薄言的生母去世的時候,宋持風十歲,宋薄言八歲。過了一年,繼母進門;再一年,宋星煜出生。當時宋持風與宋薄言兩兄弟覺得心裏難受,一直沒給過繼母什麽好臉色。後來宋持風大了,才漸漸體會到繼母在這個位置上有多不易。
繼子不喜歡她,外人議論她。同為闊太的小團體內多是兩麵三刀的女人,表麵奉承她,背後嘲諷她。丈夫又常年忙碌不在她的身邊,留她一人在家麵對繈褓中的幼子。說白了,要怪隻能怪當年宋老爺子從喪偶到把新人娶進門的時間確實太短,才讓她一直飽受非議,直到現在。所以看著是宋老爺子把宋星煜寵上了天,其實除了純粹的父愛之外,其中也有想補償這個幺兒的心理。
麵對這樣一個令宋星煜動手的理由,宋持風也說不出什麽。宋持風抿了抿唇,平靜地將車駛離原地,對宋星煜說:“我知道了。這裏的事兒,我來善後。待會兒回家之後,你別跟阿姨提這件事兒,就當你是任性打的人,知道嗎?”
宋星煜打人固然不對,但如果是這樣的理由,宋持風作為兄長也不會不由分說地斥責。不偏不倚,公平公正——這就是宋持風作為兄長的理念,也是宋星煜對宋持風服到不能再服的原因。
“知道!”有時候小孩兒想要的,根本不是沒有底線的退讓和寵溺,而是讓他知道,在關鍵的時刻,有一個強大的又能明辨是非的力量,永遠是他的矛,是他的盾。
宋持風帶著宋星煜回到老宅,夫妻倆果然還沒睡。繼母先衝上來打了宋星煜幾下,罵宋星煜不懂事,可以中年女人的手勁兒,打到這個年紀的少年身上和撓癢無異。宋星煜自然不疼,隻盯著母親看了一會兒,聽話地沒提剛才的事兒,裝出平日裏沒心沒肺的樣子鬧著喊餓,惹得女人更是生氣,放下狠話說餓死他算了。
宋持風回到房間洗了個澡,聽見有人敲門,便走過去打開。繼母站在門口,端著一碗春絲麵,看著他的眼神有些討好的意味:“持風,今晚真是麻煩你了。我剛才給你弟弟下了麵,不知道你餓不餓……”
宋持風知道這個時候接受對方的好意才是一個讓大家都舒服的做法,便從善如流地伸手接過托盤,朝繼母客氣地笑了笑:“謝謝阿姨。”
對喪母的孩子來說,可能窮極一生也無法接受另外一個女人做自己的母親。宋薄言如此,宋持風又何嚐不是?隻是宋持風作為長子,就必須比次子更懂事,更大度。
送走女人,宋持風把那碗騰著熱氣的麵放在一旁的茶幾上,兒時的回憶翻湧上來,卻被床頭手機的振動聲打斷。他走過去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就見屏幕上顯示一條來自寧馥的微信消息。
Nf:“你弟弟還好嗎?沒事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