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掌心月

關於水的事情,寧馥之前其實不是沒有想過,也不是沒有嚐試過。

那時候是高三畢業的暑假,因為時慈主動提出要幫她克服這個問題,兩個人就去了一趟海城。

現在想來他們也真是膽大,那時候時慈才剛成年,拿到身份證,寧馥甚至還差幾個月,兩個人就這麽坐飛機去了一個陌生的城市,待了幾天。

海城的海鮮很新鮮,寧馥在那幾天隨便進一家店都沒有不好吃的,如果她隻是單純抱著旅遊的心態的話,想必應該能玩得很開心。

時慈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讓寧馥直接去麵對恐懼,從而戰勝恐懼,所以他當時買了一個很大的遊泳圈,套在寧馥身上,想讓她跟自己一起下水。

可寧馥隻是站在岸邊,看著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就快要窒息。

她當時抱著遊泳圈,怎麽也不肯下水,時慈卻隻當她是緊張,一直拉著她往水裏走。

“沒事兒的,別怕,寧寧我和你在一起呢!你等一下就抓緊我的手,然後你在水裏泡一會兒,習慣了就好了!”

腳背被海浪衝刷過去的時候,寧馥的頭皮都在發麻,她紅著眼眶說真的不行,卻又敵不過時慈的力氣,直到最後小腿被海水淹沒,崩潰大哭出來,時慈才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兒,把她帶回岸邊一邊哄一邊道歉。

後來那趟旅行中,他們再也沒靠近過海邊,寧馥在那之後這麽多年也再沒起過要和水抗爭的念頭。

“不行的。”

她把手從男人手裏抽回來,想到那次海邊之旅都還心有餘悸。

在寧馥的人生中,要真的說有什麽不可能,那可能就是她不可能不怕水。

“我以前試過,根本不可能。”

那次海城之行,讓她永遠都忘不掉當時看著浩瀚的大海,意識到自己在它麵前是多麽渺小,渺小到就像是螞蟻麵對人類,隻要對方一抬手就能輕而易舉地將她吞噬傾覆。

宋持風放下手邊的平板電腦,伸出手將寧馥摟進懷裏的時候才發現她在發抖。

他再說不出要她勇敢嚐試的話,隻能以溫熱的掌心貼在她瘦薄的背上,一遍一遍地順著她的頭發輕柔撫摸。

“好,不怕了。”

寧馥在下午小睡了一會兒,傍晚披了件外套和宋持風一起坐觀光車到服務中心的餐廳吃飯。

大概確實不是旺季,山莊的人不多,他們一路上都沒碰到什麽人,偌大的餐廳大部分桌椅也空著。

五月的天已經開始黑得晚,他們吃完晚飯正好七點鍾,外麵的天空還殘留著些許晚霞,鋪在天空深藍色的幕布上。

他們回去也是坐觀光車,宋持風在車上拉起她的手,忽然聊起一個沒頭沒尾的話題:“你知道他為什麽要把度假山莊選在這兒嗎?”

這裏的他,指的應該是楊開遠。

寧馥環顧四周的同時腦海中也在思考:“因為這裏依山傍水?”

雖然水是人工湖,但山是貨真價實的山,就在他們那棟房後麵,她目測從房子那裏散步到上山的入口,也就二十分鍾的距離。

“算是。”宋持風捏了捏她的掌心表示對她答案的認可,另一隻手指了指前麵某個方向,“其實主要還是因為,我們後麵那座山上,有一個天然的溫泉泉眼。”

寧馥愣了一下,順著宋持風指的方向看過去,辨析了半天才發現那邊的山腳下亮著燈的地方,不是另一處獨棟別墅,而是好像掛著招牌正在營業的溫泉館。

她想起楊開遠今天上午在觀光車上確實是提過這回事兒,便又聽宋持風問:“待會兒你想不想散散步?我們好像在房間裏待一天了。”

寧馥有點兒警惕:“你不會要帶我進去泡溫泉吧?”

“不會,就散散步。”宋持風笑起來,“就走到門口就回去。”

她就跟那種不喜歡洗澡的小貓似的,一碰水就撒手沒,真可愛。

兩人在散步一事兒上達成一致後,便一起從觀光車上下來,在夜風中並肩往溫泉館的方向走。

溫泉館離山腳不遠,他們從山腳往上再走一點兒就到了。

這座山不算什麽風景名勝,也沒開發成旅遊景區,從山腳到溫泉館的這段路應該都是楊開遠找人弄的,相當可圈可點。

不規則的石板路,成群的紫陽花,哪怕不到花期隻有鬱鬱蔥蔥的綠葉,寧馥也覺得順眼舒心。

寧馥和宋持風一起散步到溫泉館門口,才發現門上掛著的牌子是“暫停營業”。

她一路上那股緊張感頓時消散一空,但隱隱約約的失落與惆悵反而比輕鬆更快一步襲上她的心頭。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麽,明明不用進去,應該高興才對。

“寧馥,你知道嗎,這溫泉館裏,有一個兒童池,特別淺。”明明溫泉館的大門緊閉,宋持風卻也不帶她走,就站在門口跟她聊天,“我站進去的時候,水隻能到我小腿的一半,我跟楊開遠說這是設計缺陷,他不承認,說實在不行改成泡腳池。”

之前宋持風上台演講的時候,寧馥就注意到,他像現在這樣娓娓道來地敘述某件事情的時候,那種平靜的語調真的非常吸引人。

她不自覺被他這短短兩句話吸引住,順著他的話問:“你是什麽時候來的,之前嗎?”

“今天下午。”宋持風說完,又補充道,“你睡著的時候。”

寧馥沒聽懂:“你下午來泡溫泉了啊?”

男人笑意漸深:“應該算是實地考察一下。”

看著小姑娘更加迷茫的神情,宋持風伸手攬住她的肩:“寧馥,我隻是想告訴你,如果你想試一試,隨時都可以。”

今天下午寧馥睡著的時候,宋持風的腦海中總浮現出她接電話時雙眼中全都是璀璨光芒的模樣。

她性格內斂,很少有情緒外露的時候,他可以想象到那一瞬間,她的心裏有多麽高興。

他不相信以寧馥的性格,她能心甘情願地接受這樣失去機會。

“你下午趁我睡覺的時候,過來了一趟?”

“嗯,先看看環境。”他也順便和楊開遠打個招呼。

兒童池、水深隻到小腿一半、改成泡腳池,這種描述就很容易讓人放鬆警惕,在潛移默化間替換了人腦海中的想象,將冒著蒸騰熱氣的溫泉池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路邊積著雨水的小水窪。

寧馥也不明白,為什麽就連她最懼怕的東西到了宋持風這裏,好像都變得不那麽危險了,給她一種自己好像也能試上一試的感覺。

“可是……這裏已經閉館了。”寧馥是有心動,但是同時也是糾結的。

她既期待自己能真的跨出那一步,與困擾多年的水和解,又害怕自己真的要去直麵的那一刻,被現實殘忍地一把搡回原點。

但是,萬一呢?她沒辦法征服汪洋大海,但如果隻是小水池的話……

“要不然……改天?”寧馥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在蠢蠢欲動,在向她從來不敢跨越的那一側傾斜,“反正我們還會在這裏待幾天,對吧?”

“寧小姐,聽我一句,擇日不如撞日!”

就在這個時候,原本還緊閉的推拉門突然被人從裏麵推開,楊開遠一副好像在給人生日驚喜似的模樣跳了出來。

“嘿嘿!沒想到吧!”他高舉雙手,假裝一點兒也沒聽見風哥剛才怎麽哄女孩,喜氣洋洋地跳到寧馥麵前做出請的手勢,“暫不營業那是因為今兒風哥給您包場了,裏邊兒都準備著呢,您二位這邊請!”

楊開遠活生生把度假山莊的山莊主演繹成了一種店小二的感覺,寧馥蒙了兩秒,沒忍住,低下頭去,小小地噗一聲笑了出來,最後那點兒緊張感也應聲破除。

寧馥一高興,宋持風眉眼也愈發柔和起來,進門之前感謝地拍了拍楊開遠的肩,壓低聲音道:“謝了,開遠。”

這裏麵沒有客人,侍者也連帶著減少大半,寧馥進門時迎麵而來的除了溫泉水的氣味,就是一片清幽寧靜。

簡單衝洗身體過後寧馥走到更衣室,就看裏麵等待的女侍者直接拿著浴巾上來,輕聲細語地道了聲歡迎光臨。

寧馥作為一個從沒接觸過與水相關的服務業的人,長這麽大除了媽媽還是第一次讓別人穿衣服,雖然是個同性,也讓她有點兒不太自在。

尤其是女侍者給她裹到一半,便忍不住低下頭清了清嗓子:“您這身材……也太好了,我給您裹緊一點兒可以嗎?”

“好……謝謝。”

裹好浴巾,寧馥也沒好意思照個鏡子看一眼,就趕緊換上拖鞋從更衣室另一個門走了出去。

外麵夜色漸濃,天空月朗星稀。

大概是怕刺眼,戶外湯池周圍的光源設置得並不多,大部分都是以地燈的形式,小小一個嵌在石縫間,柔和地在周圍鋪上一層光暈。

好在今晚月光很亮,將石板地上的紋路與水光都照得清晰,讓寧馥一眼便望見剛才宋持風所說的兒童池在月光與微風的合作下漾起粼粼波光。

寧馥盯著那淺淺的小池子看了一會兒,聽身後傳來推拉門的聲音。

她回頭,就看宋持風踩著拖鞋進來,下半身同她一樣也隻裹著一條浴巾,精壯有勁的上半身與力量感十足的下肢以一片白色為分界,腹部塊壘分明,兩道微微凹陷的人魚線順著小腹一路隱進浴巾下。

“怎麽樣,看著還好嗎?”宋持風走過去牽起她的手,帶著她一塊兒走到大池旁邊的小池麵前,“你看,這就是我剛說的兒童池。”

兒童池與大池的區別就在於,大池是用各種不規則的嶙峋石塊壘著邊,坐落於一片草木間,看起來更有一種不規則的自然美感,而兒童池這邊大概是怕小孩磕碰,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圓形池。

池子一如宋持風所說的,很淺,寧馥站在池邊能清楚地看見水波下的池底。

這池子如果人不是非要自殺,顯然是淹不死一個成年人的,但這道理就像是浴缸,她能看見浴缸的底,也知道浴缸淹不死人,但真的當自己坐進去,水沒到自己胸口的時候,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感到窒息。

宋持風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先一步下了水,然後回頭朝她伸出手:“寧馥,你踩我腳上,這樣就更淺了。”

他話說到這個份上,寧馥都不知道此刻自己心裏到底是恐懼更多,還是動容更多。

她走到池邊,緊抓著他的手,對上宋持風鼓勵的目光,緩緩地踩住他在水中的腳背。

緊張在這一刻幾乎占據她的全部心神,以致於寧馥幾乎沒感覺到水溫。

那一次在海城,她就是在比現在這個水位深一點兒的地方崩潰的。

她站在男人的腳背上,寧馥的耳畔仿佛已經浮現出那種鋪天蓋地的海浪聲,叫她不得不繃緊了身體,指甲不自覺地掐進了男人的手背。

“寧馥,我在,別怕。”

男人察覺懷裏人的緊張,手臂立刻緊緊地攬上她的腰,低頭吻了下來,叫寧馥很快就顧不上再去想自己現在身處何處。

人的腳背不平坦,顯然不是一個適合站立的好地方,寧馥被安全的本能催促,雙手環抱住男人的脖頸,將整個人都穩穩地送進了他懷裏。

寧馥在不知不覺間被宋持風扶著獨自站立在水中,直到宋持風的手攬著她的腰:“來,寧馥,你蹲下來,坐我身上。”

他說著,在淺淺的池子裏躺下,後頸靠在溫泉池邊緣,一隻手還不忘握著她,眼神鼓勵:“你看,這個水連我胸口都碰不到。”

確實,這個兒童池的水位低得過分,男人的身體已經觸底,水依舊隻到他的胸口一半的樣子。

寧馥直到現在腦袋還暈暈乎乎的,被宋持風用手帶了一下。

露天溫泉,頭頂便是山間的月朗星稀。

柔和月光自上而下,落在兩人身上,直到此刻,那枝鳶尾才在他身上,在月光下,在五月底的夜風中,真真正正地徹底綻放。

半晌,宋持風將寧馥抱起,走向一旁大池。

寧馥剛站在更衣室門口看這露天浴場的時候,隻看兒童池那邊波光粼粼,而成人池那邊呈現出一種接近於夜色的顏色。

她當時本能地猜測,那可能是因為宋持風怕她不敢下成人池,就幹脆沒有啟用,也沒有灌水進去。

但現在被男人抱著靠近,寧馥才發現不是。

她之前沒發現池子裏的水,是因為水麵上漂浮著玫瑰花瓣。

花瓣很密,鋪滿水麵,讓她就連水麵上的波紋都看不見,在她眼前的並不是一池子溫泉水,而是如同一張枚紅色的大床。

宋持風低頭在她的下頜上親了一下,及時將她的注意力拉扯過來:“看著我,寧馥。”

寧馥抬頭對上男人目光的同時,宋持風便抱著她一起跨入了浴池。

這裏比兒童池顯然要深一些,溫度也更高一些,氤氳的濕熱水汽被壓在花瓣底下,直到被人踏入有了縫隙後,才緩緩地飄散上來。

成人池周圍有大片的綠植,月光隻能從葉片的縫隙間落下。

晦暗的光線極大程度上刺激了曖昧的滋長,寧馥被宋持風抱著坐進溫泉池,溫暖的水將她的身體包裹浸泡起來,適時漂到眼前的玫瑰花瓣阻隔了她的視線,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她對於水的恐怖理解。

“看著我。”他又重複一次,手墊在她背後,低頭繾綣地吻了上來。

她坐在池子裏,水位已經到了她的肩膀下方,一時之間隻剩劃開水麵、摩擦水流的細響,仿佛這片玫瑰花海的吟唱。

神情恍惚間,寧馥聽見男人在她耳邊沉聲道:“抱緊我。”

寧馥本能地聽從。

月光影影綽綽,玫瑰朝後仰起,彎成一輪月亮。

他掌心的月。

宋持風帶著寧馥進入了室內池。

室內池說是室內池,和室外池的區別就僅僅是多了一個屋簷,池子嵌在地下,旁邊就是落地窗台,人坐在浴池裏能看著窗外的蔥鬱森林,享受綠意盎然的景觀。

寧馥在這一刻就像是玩了一整天已經玩倦了的小動物似的,半闔著眼,渾身軟趴趴地靠著。

她身上還黏著幾片玫瑰花瓣,自己也懶得扒拉下去,倒是宋持風耐心十足地幫她取下來,放到一旁。

男人背靠著水池邊坐著,寧馥在他的腿上坐了一會兒,被他的眼神看得有點兒發熱,便扶著浴池站起身,坐到了窗邊,趴在窗沿上看著窗外的森林。

這裏連接著室外浴池,背對著上山的路,柵欄外就是無人區,空氣中飄浮著屬於樹木的氣息,偶爾風吹進來,紗簾搖動,帶來一點兒遠遠的,似有若無的蟬鳴。

水池裏的水一直保持著流動狀態,溫熱的水流從她的皮膚上漫過,直至此刻,寧馥坐在池子裏,才終於能真切地感受到水的觸感,溫暖的,溫柔的,與自己想象中的那種危險截然不同,就連水麵上淺淺的波紋也顯得無害。

“你要喜歡這裏,我們之後每年都抽空來一趟?”

男人從身後將她的腰擁住,胸口貼著她的背一塊兒從窗口望出去,順勢側頭在寧馥的臉上啄了一口:“他這裏應該沒那麽快倒閉。”

她回頭,想說話,雙唇又被男人捕獲住,兩個人就著夜風吻了一會兒,寧馥回想起宋持風的話,又覺得有點兒好笑:“楊先生經常生意失敗嗎?”

“還好,”宋持風抱著她,在腦海中簡單清算了一遍,“天天滿腦子琢磨小生意,虧了也就虧了,不是很心疼。”

小生意?聯想到這個度假山莊的規模,寧馥忽然有點兒頭皮發麻,不敢想下去了。

“你們是發小?”她摸了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嗯,家裏之間都認識,他和我弟弟同歲,一直讀一個學校。”宋持風說,“我比他們大兩歲,所以他從小就喊我哥。”

寧馥哦了一聲,想想又覺得好像哪裏不對:“你不是說你弟弟五歲的時候就不會拿不吃飯來威脅你了嗎?”

“那是我三弟,是我父親和我繼母生的。”宋持風說到這裏,忽然反應過來,“寧馥,你是在記仇嗎?”

當時在醫院,他麵對寧馥,麵上看著冷靜,其實心裏也是有點兒急的,畢竟她要真不吃飯,他也不可能掰開她的嘴往裏塞。

他特地拿宋星煜五歲的狀態和她類比,也算是個不擇手段的激將法。

“我隻是突然想起來而已。”小驕傲別開眼嘀咕一聲,沒再說話。

外麵,楊開遠還在門口喝著小茶等著邀功領賞,剛靈光一現還順手編了個冷笑話給宋薄言發過去,哼著小曲兒心滿意足地等待回複。

過了一會兒,更衣室那邊傳來動靜,楊開遠扔下茶杯就湊到男更衣室門前,笑得活似一條自己偷到肉吃的狗:“風哥,今年咱們公司團建,地兒選好了嗎?”

旅遊旺季每年就那麽幾個月,這種規模的度假山莊,要說真等遊客來填滿,一年到頭能有幾回。

所以楊開遠從一開始定位就很清晰,宋持風這邊團建一波,徐嘉致那邊再團建一波,再去其餘各個親朋好友、表弟表姐那兒各薅一波,之後他再把後麵這座山開發一下,一年下來,還不盆滿缽滿。

宋持風剛穿好褲子,當著楊開遠的麵兒,慢條斯理地把衣服套上:“團建沒問題,不過還有個事兒得讓你幫我辦。”

“不愧是我風哥!”楊開遠一聽團建的事兒穩了,樂得就差在原地給宋持風跳一個,巴巴兒地湊人麵前去,“什麽事兒,您說,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沒到那程度,特別小的事情。”宋持風說,“你這裏的恒溫泳池,閉館兩天,借我用一下。”

恒溫泳池?楊開遠尋思風哥這人也是挺有意思,人姑娘明明怕水,他偏要跟水幹上。

“行,明天用嗎?”但宋持風這麽說了,他這麽幹就完事兒,“這好辦,我待會兒去說一聲就行了!”

隻要宋氏能來他們山莊團建,他無所畏懼。

楊開遠美滋滋地跟著宋持風從男子更衣室出來,就看寧馥已經換好了衣服坐在門口等著,一張小臉兒沒什麽表情,看著窗外的石板路出神。

“寧……”他正準備湊上去狗腿,卻被宋持風從身後拉住。

對上楊開遠迷茫的眼神,宋持風搖頭:“下次吧。”

她神色明顯沒有剛才在浴池裏輕鬆,看起來心情不是太好。

這裏距離兩個人住的地方並不算遠,宋持風便婉拒了楊開遠準備開觀光車送他們回去的提議,跟她散步回去。

晚上九點多,夜風有點兒涼,吹得小姑娘腦袋後麵的小發包周圍一圈都是炸開的絨毛,宋持風剛剛特地多帶了一件外套出來,披在她的身上:“怎麽了,心情不好?”

寧馥剛好像在發愣,聽見宋持風的聲音才回過神來,搖搖頭:“為什麽這麽問?”

她不是一個情緒外露的人,很多時候心情不好也不會被周圍人發現,但宋持風好像總能碰巧察覺到她這些微小的情緒,讓她感覺很驚奇。

“因為你眼睛裏沒有光了。”宋持風垂眸,注視著她的雙眼,“你高興的時候,眼睛裏是有光的。”

宋持風第一次見到寧馥眼裏的光,就在那場酒會上,在她側眸看向另一個男人的那一眼中。

那一刹那,他用璀璨奪目來形容亦不過如此。

他當時端著高腳杯,酒動、心動。

他就像是黑夜中的飛蟲,總會本能地靠近光源。

那天酒會結束後,他已經把校慶那天的行程空了出來,也如願在台下再一次見到了那一束光。

說白了,世上哪兒有那麽多碰巧,不過就是他鍾情於此,才格外留意,小心嗬護罷了。

“有嗎?”寧馥還沒從別人嘴裏聽說過這回事兒,又覺得宋持風說得有點兒肉麻,小小地抿了抿唇,“不過真的沒什麽事兒啦,已經解決了。”

雖然她感覺距離散夥飯好像已經過去了很多天,實際上不過是昨天發生的事情罷了。

今天寧馥一覺醒來,林詩筠和馬慧欣已經在她們寢室的小群裏把時慈從頭到腳、從裏到外罵了個遍,班上還有很多和她交情還算不錯的女孩私發消息安慰她,說不管怎麽樣都相信她不可能是那種人。

寧馥逐條回複過去,感謝她們,把時慈的事情暫時忘在了腦後,直到剛才泡完溫泉,看見時慈接二連三地發過來十幾條微信消息,才想起他還在聯係人列表裏。

時慈一開始問她在哪兒,後來看她沒回就發來很多道歉的消息,對那天喝醉酒之後說的那些話,對那天他媽說的那些話,每一條都很長,看得出很著急,中間還夾著錯別字。

要換作之前,寧馥就算心裏再怎麽不高興,也會耐著性子看完他每一個字,再進行思考和回複。

但剛站在更衣室裏,寧馥感覺把聊天記錄從上拉到下,隻看見字很多,什麽都沒有看進去。

她盯著手機屏幕,情緒很淡,想回點兒什麽,又實在提不起和時慈說話的興致,可能這才是走到盡頭的感覺吧。

哪怕看著對方真心實意道歉,也覺得仿佛瘙癢過後的抓撓,絲毫不覺輕鬆或滿足,隻覺多餘到令人心煩。

麵對時慈長篇大論的道歉與自我檢討,寧馥歎了口氣,站在原地足足想了五分鍾,也想不到應該怎麽回複。

恰逢這一刻,時慈大概是見她太久沒回,又小心翼翼地發來兩條。

Sc:寧寧,你不會真的要跟我絕交吧?

Sc:我那天真的喝醉了……而且林詩筠和馬慧欣說話真的好難聽,寧寧你隻要好好跟我解釋,我一定相信你和宋先生沒什麽的,好嗎?

寧馥總算找到了能夠回答的問題,指尖輕觸屏幕,打字緩慢到有一種鄭重其事的感覺。

Nf:真的。

那頭,時慈看著屏幕上這兩個簡單利落到毫無誤會餘地的字,完全愣住了。

怎麽會呢,怎麽會這樣呢?七年的時間,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嗎?

那些回憶仿佛就在昨天,一切的變化都好像是一夜之間,他在今天早晨一覺醒來,事情就已經不可挽回。

為什麽會這樣?要是他昨天不喝酒就好了。時慈終於從那種極度的驚慌失措中意識到他根本不可能失去寧馥,他根本沒辦法接受失去她的局麵。

他再一次握起手機,打字的手都在顫抖,不知道到底還應該怎麽道歉,以前那些在她麵前無往不利的句子都好像失去了力量,變得蒼白而單薄。

但當他反複閱讀了三遍自己打的長篇大論,確定措辭沒有問題,再按下發送的時候,紅色的感歎號就像是一柄帶著血的刀刃,直直地紮進了他的身體,激起一陣刺骨的疼。

寧馥已經把他刪了。

她說沒事兒,宋持風也不再追問。

兩人一路散步回到住處,寧馥因為下午睡了一覺還不太困,宋持風便提議去看一部電影。

寧馥想想覺得也行,跟著他一塊到了地下一層的家庭影城,翻了翻,選了一部海洋生態紀錄片。

宋持風接過平板看了一眼,有點兒意外,又有點兒好笑:“喜歡紀錄片?”

“也不是……”寧馥當然也有一點兒私心,“我想多看看有關水的東西。”

今晚成功泡上溫泉,對寧馥當然是一種極大的鼓舞。

她對水的印象有了一個初步的改觀,覺得水也不是印象裏那麽可怕的一個東西,讓她有種離拍紀錄片更近了一步的感覺。

但同時寧馥也知道,泡溫泉和能潛水,那就類似於能劈叉和能跳舞之間的距離。

溫泉池很淺,她坐在裏麵,臀腿都能著地,相對來說還是比較有安全感的。

這一步於她而言,是從無到有從零到一的進步,但放在水袖舞的麵前,這一步基本上還是約等於零。

宋持風好像知道她的想法,看著屏幕上汪洋大海的畫麵,在一片藍色風光中輕輕握住她的手:“寧馥,明天跟我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寧馥一愣。

次日,吃過早飯,宋持風便帶著寧馥去了度假山莊的室內恒溫泳池。

進門之前,寧馥還不知道這是哪兒,直到笑容可掬的女侍者帶兩人去挑選泳衣的時候,寧馥才意識到這裏是遊泳館。

還是和上次一樣,等他們進門之後門口便掛上了暫停營業的牌子,整個館內除了他們之外,再無第三個客人,清靜得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寧馥到現在當然也明白了宋持風的用意,她從衣架上隨手抽了一件簡單的純色連體泳衣,走進更衣室。

兩人分頭換好泳衣,她推開更衣室門出來的時候,宋持風便微微頓了一下。

剛才寧馥挑這件衣服,意圖很明顯,因為這種樸素的款式穿起來不會有什麽負擔,不會太露也不會出錯,屬於中庸的類型。

但真的看她穿出來,宋持風才發現根本不是這樣。

因為泳衣本身毫無可圈可點之處,反而讓人將視覺的重心全都放到了穿的人身上。泳裝布料彈性極佳,僅僅是在視覺上進行了遮擋,但更加具體化了人心中的想象。

顯然,寧馥也發現了這個問題,對上他眼神的時候明顯有一點兒不自然,宋持風便隻走到她身旁,沉聲道:“走吧。”

比起那個充滿情調與設計感的溫泉館,室內恒溫遊泳館因為更強的運動屬性,顯得相對現代簡約。

遊泳館地處高層,周圍三麵落地窗,視野極其開闊,裏麵是一個十米寬的大池,中間被分隔開,一側水深1.5米,另一側則是2米,天藍的瓷磚從邊緣鋪到底部,有一種好像把外麵的藍天都給吸進來了的感覺。

寧馥站在入口,還沒走近,便發現這水池好像哪裏不對。

雖然水池很深,但水位很低,好像每個池子都隻放了一半左右的水,上半部分的瓷磚基本還處於幹燥的狀態。

這樣的舉措大大降低了這種大麵積的水池給人帶來的壓迫感,寧馥跟著宋持風走到水池邊,看他先下進池中,然後拍了拍她身旁的瓷磚塊:“寧馥,你先坐下來。”

“嗯。”寧馥垂眸,一邊觀察著水位一邊猶豫地坐下,腿從邊緣處往下放。

這個水位確實相當討巧,她以放鬆狀態坐下,腳背正好沒過水麵,雖然無法觸底,但不會讓她感到不安。

她垂眸看著在泳池裏站著的男人:“你不會又提前來過了吧?”明明今早是一起吃的早飯來著。

“沒有,不過提前跟楊開遠說了一聲。”宋持風笑了笑,便俯下身,捧起溫熱的水往寧馥的小腿上緩緩澆淋,“水比我想象的稍微少了點兒,不過也正好。”

水再多,怕是要嚇到她了。

他的話音落下,沒人說話,周圍便陷入寧靜,隻剩下水流在男人的手中發出的潺潺之聲。

她看著男人在自己麵前俯著身、低著頭,忽然覺得這一刻的安靜有一點兒難熬,便出聲問他:“宋持風,我的腳是不是很嚇人?”

古典舞其實還算好一點兒,也就是傷口和層疊的老繭,寧馥見過很多學芭蕾的女孩,因為常年踮腳練舞,腳趾、腳掌完全是一個畸形的狀態。

寧馥對自己的腳也談不上自卑,但因為剛談戀愛的時候聽時慈隨口說了一句覺得她穿涼鞋不好看,雖然她知道他並沒有惡意,但也不知不覺地開始覺得自己的腳穿涼鞋確實不好看,之後就很少再穿涼鞋。

聞言,宋持風手托起她的腳掌心,抬頭看她時眼睛裏沉著少許笑意:“又不是第一次見你的腳了,怎麽突然這麽問?”

“隨便問問,”寧馥把腳從他手裏抽出來,“不行嗎?”

“行,那我也認真回答你,我覺得不嚇人。”男人重新握住她的腳踝,垂眸仔細端詳過一遍後再看她,“你是覺得腳上繭子和傷口太多了嗎,但是正是這些東西才成就了今天的你。”

寧馥愣了一下,又聽他頓了頓,接著說:“所以和你想得正相反,我覺得這很光榮。”

“人來了嗎?”

楊開遠昨晚睡得晚,早上起不來,把宋持風交代的事情做完便又回去睡了個回籠覺,但這回籠覺睡得不怎麽安穩,睡睡醒醒的,總覺得不得勁,便索性起床過來一趟。

“來了,已經換好衣服進去了。”負責接待的侍者有些意外老板會過來,“您不是都交代好了嗎,怎麽還特地來一趟?”

“怎麽了?我來看一眼也不行了。”心裏裝著事兒,楊開遠不耐煩道。

“不是不是,您看,您隨便看!”

楊開遠摸著後腦勺往裏走,越想越不對勁。

人家小姑娘這麽怕水,湖景房都住不了,風哥還一直把人往水裏摁。

他幹嗎啊,以毒攻毒啊?心理治療是吧?他要隻想逗人玩玩倒也算了,要真把人嚇壞了,到時候被嚇出個好歹來,這不誰臉上都不好看嘛。

楊開遠看昨天風哥對這冷玫瑰還挺上心,但畢竟風哥可能還是不那麽懂女人,他一個做弟弟的,可不得替風哥操著點兒心嘛!

楊開遠趿拉著個拖鞋就往裏走,聽裏麵好像沒什麽聲兒,更是心裏發慌。

這裏咋這麽安靜啊,不會是把人嚇暈過去了吧。

他惴惴不安地推開門,正想問需不需要救生員,就被裏麵的景象給驚得一愣。

“老板,怎麽了,出什麽事兒了?”負責接待的那位侍者看楊開遠臉色確實奇怪,忍不住也跟了上來,“您怎麽不進去啊?”

楊開遠一個大震驚,微張著嘴關上了通往泳池的門,然後自顧自轉身往回走。

接待都蒙了,聽他嘴裏開始喃喃自語,跟了好幾步,才聽清楚說的是“牛”。

那可不牛嗎?誰看了不說厲害。通過剛才那一幕,楊開遠就想起小時候一件事兒。

那是宋家老三宋星煜才兩歲的時候,那天他繼母好像是有些事兒,就托宋持風幫忙照看一下弟弟。

正好他那天去找宋持風和宋薄言打羽毛球,宋薄言嫌熱不肯去,倒是宋持風很爽快地拿了球拍,帶上了兩歲的幺弟,跟他一塊兒去了體育場。

那天是大暑,體育館的冷氣簡直是他們唯一的希望。兩歲的小屁孩跟著走到半道兒就熱得受不了,撒著嬌說想要宋持風背他走。

在兩歲小孩的世界裏,被背著走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不管宋星煜怎麽哭鬧,宋持風就是不肯朝他蹲下身去,最後還是楊開遠實在是被吵得快要崩潰,做了這頭“孺子牛”。

後來楊開遠也問了宋持風,說背一個又怎麽了,兩歲小屁孩又不重。

宋持風隻嘖一聲,說:“跟幾歲沒關係,我不喜歡背人。”

他說不喜歡,那就是真的不喜歡,後來宋星煜知道了大哥不喜歡背人,每次走累了就可憐巴巴地看著楊開遠,整個兒把楊開遠當牛了。

“什麽厲害?”

侍者的聲音讓楊開遠回到當下,他不耐煩地擺擺手表示沒什麽:“你忙你的去吧,沒事兒就找個舒服地方歇會兒去。”

“……”

回想起剛才看見那一幕,楊開遠還覺得震驚全家。

就那個誰都不能背的宋持風,剛竟然背著那朵冷玫瑰,在泳池裏蹚水玩兒呢。

他、蹚、水、玩、兒、呢!

而且從神態上看,他那叫一個心甘情願,那叫一個甘之如飴。

他進去的時候正好看見宋持風回頭和冷玫瑰說話,不知道他說了什麽,冷玫瑰的耳根緩緩地就紅了起來。

然後,遊泳館裏就響起了宋持風的似水柔情的低沉笑聲。

楊開遠在恒溫遊泳館的大門口站定,望著天,有一點兒懷疑人生——不喜歡背人,他就是不喜歡背除了這冷玫瑰之外的人吧。

這就是陷入愛情的男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