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01.

很多的時候,但願如此的後麵都跟隨著一個詞,它叫做:事與願違。

因為前幾天我都沒有睡好,所以這個晚上我睡得特別深沉,周舟和林朝陽去上課也沒有把我弄醒。第一二節課我已經錯過了,翹了太多課,我不好意思連第三四節的都不去上。

踏出宿舍的那一秒,我就感覺到有些不對勁。

宿舍到教學樓是十分鍾的路程,在這十分鍾裏,我感覺到有無數雙眼睛在看著我,甚至走在前麵的人也頻頻回過頭來望我,待我凝神細看時卻發現一切如常,好像沒有什麽不一樣。

這樣怪異在我走近教室的那一秒到達頂峰,本來還是喧鬧無比的教室,在我推開門的那一瞬間突然安靜了下來,然後便是窸窸窣窣的低聲議論。我一頭霧水地走向周舟和林朝陽,她們兩人此時的表情就像便秘了好幾天一樣。

我在她們的身邊坐下,問:“這是怎麽回事?”

“你還不知道這件事?”

“哪裏有什麽事!”

林朝陽和周舟同時開口,林朝陽的話音剛落,周舟便用力地捅了捅她的手,她急忙擺了擺手,說:“沒事呢!不是要上課嗎?”一個巨大的問號用力地砸在我的頭上,我忍不住又問了一次:“是發生了什麽事嗎?”

周舟煩躁地將手中的書砸到桌麵上,發出“咚”的一聲巨響,前麵的人都回過頭來看我們,又被她一眼瞪了回去:“看什麽看!八婆!”

她的手輕輕地搭在我的肩膀上,用一種我不知道怎麽形容的語氣對我說:“夏昕,無論你說什麽,我們都相信你,所以等下無論你看到什麽,都不要生氣,我們相信你,我們都站在你這邊。”我愣愣地點頭。

她從包裏掏出她極少使用的Ipad連上了網絡,手指在屏幕上點了幾下之後把它推到了我的麵前。

林朝陽像小鳥一樣在我耳邊嘰嘰喳喳:“我告訴你夏昕,這些都是假的,她們肯定是想誣陷你。我們不讓你來上課是覺得你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不想讓你鬧心,我們可不是不相信你,你肯定不是這樣的人,我們知道的……”

後麵的話我都沒有聽見,因為我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屏幕上的東西吸引了去。在這9.7英寸的屏幕上,我看到了十五歲的我和二十歲的張詩詩。我們同時出現在了學校BBS的一個最火熱的置頂帖子,標題采用了亮眼的知音體:花季少女心狠手辣,傷人殺嬰瞞天過海。

我的手一抖,差點就將Ipad摔在地上,好在林朝陽將它接住,又重新放回我的手中。

天空似乎在這一瞬間暗了下來,世界被覆蓋上一層濃濃的大霧,潮濕陰冷的空氣不停地往我鼻腔裏竄,就連呼吸都讓我疼痛難當。

我看著這洋洋灑灑的幾千字帖子,眼睛像蒙上了一層白霧。我揉了揉眼睛,想要將它們驅散,誰知它們卻凝結成水,滴落在屏幕上。

在我的麵前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湖泊,誰也無法預知裏麵到底隱藏著什麽。

我猛地抬起頭看著周舟與林朝陽,沒有想到我的聲音卻是哽咽而沙啞,我扯出一抹笑問她們:“如果,我是說如果,上麵說的是真的,你們會如何?”

在這一刹那,周舟與林朝陽的臉整齊地刷地一下白了。

我把Ipad還給了周舟,轉身朝教室外走去,身後的人群議論聲越來越大,周舟大聲地喊著我的名字,我沒有回頭,大步朝前邁進。

此時我的就像赤身**站在大街上一般,任人觀賞。

隻要是秘密,就有被揭開的那一天。

即使時間過了那麽久,我依舊不能忘記那一天的場景,它如夢魘一樣可怕,不停地糾纏著我。而今,它終於從夢境飛撲到現實之中。

在母親自殺脫離危險之後,他在她的病床前向我們保證,以後不會再與張詩詩來往。就如他所說的一樣,他沒有再提到要離婚,沒有再提出要搬出去住,更沒有早出晚歸,每天除了上班下班都是守在家裏。隻是他的手機,家裏的電話卻總在半夜響起來,我還聽到他在電話中與張詩詩的爭吵。張詩詩甚至給我們家裏寄來了她在醫院的B超照片,隻是那些照片誰都沒有看到,在一個深夜裏在我的房間裏變成了灰燼。

我在收到照片的第三天約了張詩詩的見麵,拿了他的手機給她發了信息。她也如期赴約,似乎看到來的不是他而是我她也沒有一點驚奇。

“你想要對我說什麽?”她漫不經心地問我,“你叫我出來談老師知道嗎?”

“當然知道,是他同意的!張詩詩我和你說,你最好不要再來破壞我們的家庭了!你知不知道我媽被你逼得自殺了?以前你去我們家補習,她對你多好,還給你做麵條吃!你這樣做你有良心嗎?你對得我媽嗎?”

我看著她,恨不得將她那張漂亮的臉撕下來。

“我有什麽對不起她,我和談老師是真心相愛的!”

“呸,他是一時鬼迷心竅!要不是你勾引他,他怎麽可能和你在一起!他和我媽媽那麽相愛!”我像個瘋子一樣對著她大吼大叫,“就是你這個臭不要臉的女人,要不是你,我們家怎麽可能會變成這樣!世界上男人這麽多,你為什麽偏偏要找我爸!”

我記得那一天傍晚的火燒雲很美,她背對著一大片緋紅色笑了起來,那一年她隻有二十歲,那個畫麵美得就像一幅油畫。

“因為世界上隻有一個談寧。”

張詩詩笑了,而我隱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我瞪著她,從來沒有一刻這麽希望一個人可以去死。

她慢慢地朝我靠近,摸著自己的肚子在我的麵前蹲下:“談夏昕,你知道嗎?再過六個月,你就多了一個弟弟或者妹妹,到時候我會帶著它和談老師生活在一起。而你和那個老女人哪裏涼快就哪裏待著去吧!”

我攥緊了拳頭,心裏那個惡毒的念想越來越強烈:去死去死去死。

她毫無知覺地看著我,嘴巴湊在了我的耳邊,像毒蛇一樣將我纏繞住:“你們都不能理解我為什麽要跟著老師,他又沒錢沒權沒勢,隻是一個破中學老師,為什麽我要纏著他不放。”

“因為你們根本不知道什麽叫**情,誰都不相信,我是真心愛老師的。”

張詩詩又朝我笑了,那個笑容讓我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我不知道我是哪裏來的勇氣,我從地上站了起來,像頭發怒的獅子朝張詩詩的肚子撞了過去,她沒有防備,被我這一撞嚇得花容失色,往後倒退了許多步,然後一腳踩空——

背後是長長的樓梯,她像個失控的皮球一樣朝樓梯下滾去。她的尖叫聲和哭泣聲淒厲地劃破天空,我看著她裙子下慢慢滲出的鮮血,報複的快感慢慢地侵占了我的大腦。

我沒有為張詩詩叫救護車,我像瘋子一樣逃離了現場,但回到家後我才慢慢地感覺到害怕,待我跑回去時她已經被路人送到了醫院。

這件事後來傳遍了整個城市,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談寧與她的醜事。流產之後張詩詩全家就喬遷離開,父親遭受到了嚴厲的批評和處分,甚至差一點丟了工作,而我也在家休息了整整一個月才走出那個陰影。

但好在,張詩詩離開了,事情也終於過去。

我以為這件事已經腐朽被塵埃所覆蓋掩埋,就算遇到張詩詩之後我也沒有想過它會暴露出來,畢竟誰也不願自己的過去這樣**裸地被拿出來談笑風生。

而今,就像一座繁華喧鬧的大廈被推土機狠狠地推倒,露出亂葬崗原有的麵目:滿地的白骨與頭顱。

我就站在這殘渣碎片中,滿手的鮮血與汙穢。

02.

我不停地夢魘。

那些細碎的聲音順著空氣一點一點蔓延,鋪天蓋地朝我侵襲而來,它們幻化成了一隻隻濕漉漉的黑手,帶著黏液摸向我的臉,想要扯下我的麵具,卻撕出一張血淋淋的皮。

我尖叫著從睡夢中醒來,接踵而來的是一個女孩子更加慘烈的大叫聲。

“鬼啊!”

“哪裏哪裏?”

“在哪裏,快走。”

然後便是窸窸窣窣的響動,我睜開眼睛才發現此時夜幕已經降臨,我在小樹林的灌木叢中睡著了,由於我是躺著的,所以外麵的人看不到我,剛剛不小心發出的淒厲叫聲嚇跑了一對**的野鴛鴦。

我坐在泥土地上一動不動,周圍安靜得就像墳墓,隻有夜特有的“沙沙沙”的聲響。我就像被整個世界遺棄了一般,孤獨地與一堆灌木為伍。

此時的我終於體會到了書中所說的四麵楚歌:我青梅竹馬的彭西南一邊說愛我,卻一邊和我的舍友季柯然搞在一起,徹夜不歸;我的最好朋友周舟愛上了一個有家室的男人,為了他什麽都不管不顧,成了我最討厭的那種人;我的父親出軌了,對象是我的輔導員,而時隔多年之後我害她流產的新聞傳滿了學校,誰都知道我是一個惡毒的殺手;而我的新男友傅亞斯,在我最需要幫助最需要關懷的時候卻不見了,像是人間蒸發一般從我的世界裏消失了。

那些我刻意忽略的情緒,此時像刀劍一般朝我襲來,一刀一刀地切割著我的心髒,直至支離破碎。

我縮在自己的龜殼裏,什麽也不想去管,什麽也不想去理。若不是周舟與林朝陽找到我,我甚至可能在這個小樹林裏過上一夜。

我被氣勢洶洶的周舟從地上揪起來時,我以為她會像上次一樣甩給我一巴掌,因為她此時眼睛裏滿是血絲,就像電影裏的殺人狂魔。林朝陽眼睛也是紅紅腫腫的,應該是哭過。

我努力地擠出一絲笑,問她們:“你們找我有什麽事?”

林朝陽還在抽抽搭搭,周舟繼續瞪著我,眼睛裏隻看到大片的眼白。她朝我揚起了手,我以為她要打我,趕緊護住了頭,卻被她一把拉向懷裏,按在她的胸口。

周舟的聲音順著骨骼從胸腔裏傳來:“談夏昕,你聽著,這些話我隻說一次。現在你是我的朋友,就永遠都是我的朋友。我不管你以前是個什麽樣的人,我也不管別人是怎麽看待你的,你在我心中永遠都是最堅強最善良的元氣少女談夏昕,我相信你,你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有理由的,即使是錯,我也義無反顧地站在你身後。”

“為什麽?”

“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整個人撲在周舟的懷裏不停地抽泣。

“你這是患了羊癲瘋還是怎麽的,抽得那麽厲害!”林朝陽帶著濃濃的鼻音取笑我,完全忘記了自己剛剛抽抽搭搭的樣子多可笑,她的手還緊緊地握著我的,灼熱的手心像火爐一般滾燙。

後來這件事過去了許久,林朝陽在談笑聲才漫不經心地告訴我,她和周舟當時看著我慘白著臉走出教室時嚇掉了三魂七魄,連課也沒有上就到處去找我,當她們整個學校都找不到我時甚至去了湖邊和天台,就怕我想不開輕生。

我大笑著說她們傻,心裏卻明白:她們是真心把我當成了朋友。

我以為這股軒然大波還會持續進行著,甚至愈演愈烈。第二天一大早林朝陽卻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夏昕,BBS上的帖子不見了。”

果然,我開了電腦刷了好幾次都沒有刷開網頁。

“真的不見了?”

“你說它到底去了哪裏?”

周舟坐在旁邊淡然地看書,聞言抬頭白了我們一眼,繼續將手中的英文版的《哈利波特》翻了一頁:“你們兩個蠢貨,不見了不好嗎?難道你還要它永垂不朽流芳百世嗎?”

在吃午飯時,我將餐盤裏最大的雞塊夾到了她的碗中,並說了謝謝,林朝陽還在不停地叫嚷著,周舟點了點頭,小聲地“嗯”了一句。

隻是一個眼神,我就知道這件事是周舟做的。

我沒有逃避,每天準時上課下課。學校裏對我指指點點的人依舊很多,隻是並沒有我想象的衝到我麵前朝我扔臭雞蛋和爛番茄,最多隻是在我走過的時候在背後議論幾句。

“人都是八卦的,且愛好新鮮事物,這件事很快就會被更新的八卦代替,等這件事過去之後,誰還記得談夏昕是誰!你就別想太多了!”

周舟是這樣對我說的,但卻依舊每天和林朝陽形影不離地陪著我,就怕我一個想不開從八樓跳下來或者直接跳進人工湖去汙染湖水。我解釋了好幾次我沒有那麽脆弱,她們依舊不肯相信。

與她們抱有同樣思想的還有彭西南。

一天下課之後,我在教學樓下遇到彭西南,我以為他是在等季柯然,左右張望了許久卻不見季柯然,卻見他直直地朝我走來。

我已經許久沒有碰見彭西南,當他朝我走來時我唯一的想法就是:逃。他一下子就窺探出了我的想法,長臂一伸就攔住了我:“夏昕,我有話要和你說。”

我向林朝陽和周舟發出求救信號,那兩人卻像沒有看見一樣繼續談笑風生,走開了。

我看著站在我麵前的彭西南,一直都十分注意形象的他此時卻顯得有點邋遢,穿著人字拖,下巴還有青色的胡碴。我想不著痕跡地與他拉開一點距離,他卻一下子就感覺到了,皺著眉頭看著我。

“夏昕,BBS上的那個帖子……”

彭西南欲言又止的樣子以及他帶著愧疚的表情讓我有些害怕,出了事的這幾天我刻意地想忽略的念頭在此時卻清楚地浮現,有個聲音不停地在我腦海中響起:這件事為什麽會被大家知道?還那麽清楚地知道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除了以前認識的人,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是誰將這件事說了出來?到底是誰?

我的大腦嗡嗡作響,聽到彭西南又喊了一聲我的名字,我下意識地將他推開。此時我最怕的是彭西南滿懷愧疚地告訴我“夏昕,BBS上的那個帖子是我發了”或許“BBS上那個帖子是我爆料的”。

那樣的話,我一定會崩潰。

“彭西南你不要說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在你口中聽到那些我不想聽的話。”我捂住耳朵往後退:“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你別說話!如果你對我說那個帖子是你發的,我會恨你一輩子的!”

彭西南抿著唇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眼睛裏盛著我從未見過的憂傷。

“夏昕,難道在你眼中,我就是這樣的人?”

03.

我知道,我徹底傷到了彭西南,也將他惹惱了。

他就像鬼魅一樣來無影去無蹤,好幾次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身後,用那種怨念的眼神看著我,卻又一句話不說,簡直要將我嚇出心髒病來。

林朝陽甚至調侃我:“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你男朋友,惹你生氣了,又回頭來哄你……”說到這裏,她似乎想到了什麽,猛地閉嘴,有些不安地看著我。

我衝她眯起眼睛笑,心裏的悲哀卻慢慢地蔓延開來。

我的男朋友傅亞斯消失至今已經整整十天,音訊全無,不知是死是活。我不再發短信也不再打電話,就當這個人從來沒有在我生命裏出現過,但沮喪的情緒還是持續泛濫,簡直要將我淹沒。

在傅亞斯消失的第十三天的夜裏,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那時我已經睡著了,電話響了很久我才迷迷糊糊按下接聽鍵,那邊卻沒有人說話,隻有一片沉重的喘息聲。等了很久都沒有人說話,最後我直接撂了電話。

第二天我將這件事告訴林朝陽時,她的表情像吞了隻從陰溝裏撈出來的老鼠,好一會兒才顫顫巍巍地對我說:“你不會遇到變態狂魔吧?”

“什麽?”

“就是有人喜歡打電話給女孩子,然後在電話那頭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發出詭異的喘氣聲和呻吟聲……”

“停,”我打斷林朝陽,“你想得太多了。”

事實證明,林朝陽真的想太多了,因為第二天晚上我又接到了那個電話,然而我在電話裏聽到了傅亞斯的聲音,他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樣,帶著笑意喊我的名字:“談夏昕同學,睡了嗎?”

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我的第一反應便是掛電話,但傅亞斯很了解我,他的速度比我要迅猛:“不要掛電話,我在你們宿舍樓下。”

我不可置信地從**翻了起來,還不小心絆倒了床邊的椅子,他似乎聽到了響動,輕笑了出來:“別急,我還沒有走呢?”

自始至終我都沒有說話,他卻篤定地認為我一定在聽,我以為這是一個惡作劇,但當我走到窗口掀開窗簾的時候我真的看到了他站在宿舍樓下,他靠在電線杆上微微朝上揚,似乎在看我這個方向。雖然知道他看不到我,但我還是往後一縮。

“你來幹什麽?”我的聲音晦澀而沙啞。

“我想見你呀。”

他說得理所當然沒有一點愧疚,我幹脆地扣了電話,撲向我的床準備繼續睡覺。但在十分鍾後,我還是躡手躡腳地穿著拖鞋開門下了樓。

宿舍大門已經關了,走廊上的燈也熄了一大半,傅亞斯站在路燈下的身影在深夜裏卻愈發清晰明朗,他身體的線條,在燈光下勾勒出一個美好的輪廓。

我放慢了腳步,除了怕被宿管阿姨發現之外,我更怕這是一個夢,不敢去驚擾它,就怕一下子夢醒過來。

當我走到鐵門邊的時候,傅亞斯早已發現了我,比我更快一步抵達。我們有點像在演監獄風雲,隔著一道鐵欄杆,一個人在裏麵,一個人在外麵。

夜色正濃,傅亞斯又對我露出他那顛倒眾生的笑容,他伸出手想要摸摸我的頭,“夏昕,你瘦了很多。”我往後一閃,他的手就尷尬地停在半空中。兩個人沉默了許久後還是我先開的口,我冷淡地問他:“你來幹什麽?”

“我來看看你。”

“你怎麽知道我會下來,說不定我不下來呢?”

“你不是下來了嗎?”

“我說的是如果。”

他直直地看著我,語氣篤定:“沒有如果。”

我決定停下這個沒有營養的話題,可我又不知道說些什麽好,隻好沉默地低著頭,才發現我穿錯了鞋子:一隻藍色的,一隻粉紅。

像一個笑話。

傅亞斯斂了笑,他微微朝我靠了過來,卻因為鐵門的阻隔而無法靠得太近。他的聲音像從外太空傳來那般遙遠空靈。

“談夏昕同學,這兩個星期我去處理一些事情了,老頭子最近更年期了老找我麻煩。我想要過自己的生活,不想活在他掌控下,所以我要做一些事來捍衛自己的自由。”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所以,請你相信我,也在原地等我,好嗎?”

我的眼淚像珠子一樣砸落,我已經顧不得會吵醒整棟宿舍樓的人了,手用力地捶打在他的胸膛,像電視裏那些和男朋友撒嬌的小女生一樣,隻是我的力道很大,拳頭與骨頭的撞擊發出清脆的“咚”聲。

“你知不知道我這兩個星期有多難熬?你知不知道這兩個星期發生了多少事情?你說會陪著我,結果呢?一轉眼就消失了,你他媽的就知道我喜歡你,會傻傻地等著你對嗎……”

他用力地抱住了我,隔著一道鐵欄杆,一個艱難的吻落在我的發上。

“你別哭了,我回來了。”

這是句平淡無奇的話,卻是我迄今為止聽過的最動聽的情話。

張詩詩離職是在一個星期後,我們的事在學校被宣傳得人盡皆知,她從BBS上的帖子爆發出來後就沒有回學校。我最後一次與她正麵交鋒是在行政樓樓下,她就像TVB劇集裏被老板Fire的員工一樣抱著一個巨大的紙箱子坐在台階上,僅是幾天,她就瘦得像剛從難民營裏逃出來的一樣,顴骨高高地突出。

周圍人來人往,無數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卻像沒有察覺一樣,低著頭坐在那裏若有所思。我原本打算對她視而不見,但我卻管不住自己的腳步朝她邁進,等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站在她麵前了。

她麵前的陽光被遮擋住,整個人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在恍惚中她抬起頭看著我,眼中的迷茫逐漸被厭惡所代替。她用一種在看陰溝裏的臭蟲一樣的眼神看著我,許久都沒有說話,但那眼神卻讓我感到渾身都不舒服。

我也沒有說話,就站在那裏與她對視著。

我們兩個的對峙引起了一小股熱潮,認識我們的不認識的,知情的不知情的都在圍觀著我們,甚至有人用自以為很小聲的聲音講起了電話:“××,你快下來,我在行政樓這邊,BBS上的兩個女主角終極決鬥了,你不來後悔了。”

最終先敗陣下來的人是我,習慣了她帶著偽裝的眼神,對於她這種**裸的恨意我無法抵抗。我轉身打算走開,卻被她喊住:“談夏昕,你等等。”

她的聲音喑啞而低沉,類如剛從棺材裏爬出來的千年女屍一般,她的眼神也是陰森恐怖的。

“談夏昕,你不總是口口聲聲說我破壞你的家庭嗎?不是總是說我勾引你父親害你母親嗎?你最恨的不就是破壞別人家庭幸福的人嗎?我告訴你,現在你也成為了一個那樣的人。”她靠在我的耳邊,聲音很小,隻有我一個人可以聽見,“從那年之後我和談老師誰也沒有再聯係誰了!除了前些日子他來看你我們見的那一麵!我已經完完全全放下老師了,也有我的新生活了,可是你為什麽要來破壞我的生活?如果不是你打電話給林一晝,他怎麽可能會要和我分手!好在我懷孕了,他好不容易答應與我結婚,我們都訂婚了!”

她沉重的呼吸拂在我的耳畔,我下意識想要閃開,卻被她接下來的話給釘住了。

“要不是你,要不是BBS上的那個帖子,他怎麽會和我取消婚約!我連工作都不能要了,因為我成了全學校的笑話!談夏昕,那個帖子是你放的對不對?因為我讓你拿不到獎學金,所以你就報複我,把我下半輩子的幸福都賠進去是不是?你現在高興了吧!”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淒厲而尖銳,我回過頭去,卻看到她滿臉的淚水。

晶瑩的水滴掛在她的麵龐上,讓我想起了十五歲的我,那時的我亦是這樣淚流滿麵地在她麵前。

但是此時我沒有一絲一毫報複的快感,相反的,潮湧而來的是窒息般的難過。

04.

張詩詩辭職的這件事在第二天風傳了整個學校,但僅僅活躍了兩天就平靜下來。一個星期之後,學校裏徹底沒有人再談論我們的事情,就像周舟所說的,它被一個更新的更勁爆的新聞所代替了:文學院的第一才女跳樓了。

事情是這樣的:這個才女愛上了她的教授,一開始隻是每天給教授寫那些煽情的悲春傷秋的詩句,疊成了千紙鶴送給他,到後來演變成了每天跟蹤教授,甚至偷偷藏起了他的襯衫帶回宿舍,最後教授不堪其擾找她談話,且明確告訴她自己有愛人了,他永遠不會喜歡她,因為他的愛人是個男的。然後,這個求而不得的女孩子就從教學樓八樓跳了下來。

最後她沒有死,卻終生殘疾。

我們是在食堂裏聽到這個新聞的,完畢我和周舟齊齊地放下筷子看著在我們麵前邊用手機刷微博看LEN的新聞邊吃飯的林朝陽。她口中還塞著飯,在被我們注視了三十來秒後終於放下了手機,含糊不清地問我們:“裏門介素幹哈?瓦今天變米粒了嗎?”

周舟用手擋住她不小心噴出來的米粒,彈回她的碗裏,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我覺得如果我們不阻止她,她可能會成為下一個喬榛。”喬榛是那個跳樓的才女的名字。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林朝陽的追星行為實在太瘋狂了,不比才女差多少:為了收集所有關於偶像的信息,經常不眠不休地上網;辛辛苦苦打工賺來的錢有百分之七十是花在買寫真海報CD門票和交各種歌迷會的會費;隻要知道LEN開歌迷會或者演唱會一定會到處求門票求簽名照,自己能趕過去就趕過去,不能趕過去就高價收購簽名照;不允許誰說她的偶像一句壞話,否則就開戰,即使他的偶像是錯的她也要大義凜然地說沒有錯,錯的是你們;枕頭鼠標墊和T恤都印著LEN的頭像,每天枕著他入睡……

這樣的林朝陽在我們看來,簡直是病態,甚至可以說是變態。

但這個人毫無知覺,此時還膽大包天地向我們哭訴她這幾天的苦逼:“你們知道嗎?LEN要來我們這裏開演唱會了!我在網上秒了三天還是沒有秒到演唱會門票啊!太讓人傷心了!”

周舟打斷她:“你不是看過他的演唱會了嗎?還參加過歌迷會,這又什麽好傷心的。”

她反駁:“這次不一樣,這次是他出了新專輯之後的第一次演唱會,意義非凡啊!到時候演唱會上肯定會唱新歌!你不知道,新專輯的歌是多麽好聽……”

林朝陽還在不停地絮絮叨叨和抱怨,周舟轉頭看向我,認真地問我:“你對最近中東北非動**的局勢怎麽看待的?你覺得會影響我們國內的經濟嗎?”

我們對她追星行為的反對並不能阻止她對我們思想的侵占,她每天都不停地在我們麵前說起這件事,就連我和傅亞斯在約會,她都不忘打電話過來騷擾我。

“夏昕夏昕,我好想去聽LEN的演唱會,你說到底怎麽辦啊?你說我現在高價去網上求票有沒有人願意出呀?我這個月的生活費已經花光,還不到發工資的日子呀……”

現在我聽到林朝陽的聲音就頭疼,我揉著鬢角嚴肅地打斷她:“林朝陽,我在約會,在我沒有主動找你之前,今天不準你再打電話給我!當然,除了LEN之外,你有急事還是可以找我的,就這樣,再見。”

我義正言辭地掛了電話。

傅亞斯看著我發出了一聲悶笑,說:“你和你舍友的感情可真好,我好像一直以來都沒有什麽朋友。”

“你說林朝陽嗎?我快被她弄死了,因為沒有弄到一張演唱會門票,她已經好幾天不去上課躲在宿舍裏裝蘑菇了。”

“誰的演唱會門票?”他隨口一問。

“哦,就是那個選秀明星LEN。”

“我幫你找找看吧。”

原本傅亞斯隻是隨口一問,我也隻是隨口一答,所以當他說要幫我弄演唱會門票的時候我一點都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誰知他在兩天後就把一個精致的信封交給了我,裏麵裝著兩張演唱會門票。

我把這兩張門票轉交給林朝陽時,她發了瘋般在我的耳邊大吼大叫:“這是真的嗎?夏昕!你掐我一把看看疼不疼,我真怕這是個夢。”

周舟無力地翻了個白眼,用力地在她臉上擰了一把,疼得她淚眼汪汪她卻絲毫不惱怒,像個皮球一樣在房間裏蹦來蹦去:“我可以去聽LEN的演唱會了!啊啊啊!夏昕我愛你。”

正在午睡的季柯然隨手拿了包紙巾朝她砸過來,正中頭部,她居然也沒有生氣,反而笑嘻嘻地撿起紙巾扔到她桌子上。

“我今天心情好,不和她計較。”

為了表達對傅亞斯的感謝,林朝陽表示要拿出所有的家當請他吃飯,我將這件事情轉告傅亞斯時,他低著頭打量著我,好一會才擠出一句:“不,我請你們全宿舍吃飯吧!”

“為什麽?”

他抓了抓頭,永遠波瀾不驚的臉上竟然奇跡般地出現了一抹紅,看到我像看到珍稀動物般的眼神,他有些惱怒地瞪了我一眼:“人家談戀愛你也談戀愛,連我一個男生都知道大學裏一個女孩子談了戀愛她的男朋友要請全宿舍的人吃飯!你居然不知道?”

我更好奇的是傅亞斯怎麽會知道這種連我都不知道的事,但看著他像豬肝的臉色我知道我不能問,否則估計會被他拎起來丟進人工湖。

我回宿舍後當著全宿舍包括季柯然的麵宣布了這件事,她給我的回複是甩門走出寢室,周舟盯著她的背影,笑得十分讓人驚心動魄,我伸出手在她麵前揮了揮:“你說好不好?”

她點了點頭,忽然轉移了話題:“夏昕,如果有人對不起你,你會報仇嗎?”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她又擺了擺手,轉身朝洗手間走去。

傅亞斯請吃飯的地點離我們學校並不遠,在七彎八拐之後,他帶著我們走進了一間私菜館,店麵不大,但是名氣不小。它之所以出名並不是因為它的菜有多好吃,而是因為它有多大牌,什麽時候開門完全憑店主高興,而且招不招待你也憑店主心情,真正屬於有錢也吃不到的那種。

當傅亞斯停下來時,不止是我和林朝陽,就連周舟都對他挑了挑眉:“大可的店?”

“你確定是這裏?”我有些懷疑的問:“我們不會被老板趕出來吧?”

傅亞斯拍了拍我的頭,忍俊不禁:“你說什麽傻話,這間店是我朋友開的,他估計等了我們很久了,快進去吧!”

燈光打在傅亞斯帥氣的臉上,他唇邊的笑溫柔得能傾倒整個宇宙。他朝我伸出手,我卻許久都沒有把手放上去,仿佛那不是一隻手,而是沒有黑色的沒有盡頭的無底洞。

這是傅亞斯,我所不了解的傅亞斯,神秘的傅亞斯。他是一個沒有謎底的謎團,像炸彈一樣地將我平靜的生活炸得粉身碎骨,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將我炸得血肉模糊,但我就是忍不住朝他靠近。

我將手放在他的手心,他與我交握的那一刻突然皺眉,對我的手輕輕哈了一口氣,問:“怎麽這麽冷。”

從喜歡上他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這愛情無藥可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