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01.

在這個深夜,女生宿舍樓F棟發生了一場從未有過的暴動,源頭是我們F227。

在目睹了周舟被季柯然甩了一巴掌後,我的第一反應便是衝上去把這巴掌甩了回來。然後,我和季柯然廝打了起來。我扯她的頭發,她抓我的臉,我們就像兩個山野潑婦一樣扭在了一起。

整棟宿舍樓的人都鬧哄哄地聚在我們宿舍門口,大聲地議論著,掩著嘴驚呼,卻沒有一個人進來勸架,也沒有一個人來拉開我們。要不是被吵醒的林朝陽的哭喊聲嚇到,我們可能還會繼續廝打下去直到你死我活,最後被宿管拉走為止。

“你們不要打了,周舟……”

林朝陽的大聲尖叫喚回了我和季柯然的理智,我回過頭去看周舟,她仰著臉兩眼無神地盯著天花板,鼻血順著她的下巴緩緩往下流,整個脖子和衣服都是黏稠猩紅的血。我用力地推開季柯然,隨手抓起桌子上的紙巾,抽出來就往周舟臉上擦,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任憑我把紙巾堵住她的鼻孔。

季柯然似乎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如此地步,她走到門口對著圍觀的窸窸窣窣的議論人群就吼了起來:“看什麽看!滾!”然後用力地關上門,熄燈上床。

整個屋子又一次陷入了黑暗,唯有那朦朦朧朧的月光能讓我看清周舟木然的表情,她臉上的血跡已經幹涸了,而白色襯衫上的那一片深紅卻觸目驚心。

林朝陽重新開燈,打了熱水,我小心翼翼地幫周舟擦掉臉上的血,脫下她的衣服幫她換上新的。我不知道此時的她是醉著的還是清醒的,她就那樣任由著我擺布著,眼睛死死地卻盯著季柯然的床鋪。

季柯然背對著我們,把自己縮成了一團,就連頭都蒙在了被子裏。

我不再看她,低頭幫周舟擦臉,林朝陽又開始一驚一乍了:“夏昕,你的臉!”我起身走到鏡子前,發現我的臉上縱橫交錯地布滿了抓痕,而我的頭發也亂成了一團,看起來就像一個從瘋人院裏逃出來的病人。

鏡子裏的季柯然慢慢地坐了起來,她頭發蓬亂,麵無表情地與鏡子裏的我對視著,她的眼就像一片黑色的沼澤地,平靜的表麵下翻滾著黑色的汙泥。我摸了摸臉上的傷痕,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灼熱的刺痛感。

走廊外的腳步聲,說話聲與拍門聲交錯在一起,誰也沒有去開門。

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裏,我們四人就這樣沉默地各懷鬼胎地坐著,地上一片狼藉,幾張臉更是狼狽不堪。我慢慢地滑坐在地上,心底慢慢地泛起一股從未有過的疲憊感。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把頭靠在了櫃子上。

在迷迷糊糊間,我似乎聽到季柯然淒然的笑聲,若有似無。

“周舟,你罵我是個婊子,你自己又好到哪裏去呢?倒貼都沒有人要的婊子……”

黑暗慢慢侵襲,我什麽都聽不到,我什麽都不想聽到。

我在這個時候,突然很想給傅亞斯打個電話,聽聽他平靜的呼吸聲,這樣便足夠了。

這是一個荒蕪慘淡的春日,掀開草長鶯飛的地平麵,底下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野。

宿舍裏無時無刻不透著肅殺。

季柯然不再與我們爭吵,她每天就像一個幽靈一樣在學校裏飄**,在宿舍裏的時間越來越少,除了回來洗澡換衣服睡覺之外,平時基本不能看到她的身影;林朝陽的寫真集在那一夜的廝打中被我們**成一張紙的紙屑,她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她的那幾本寶貝寫真集捧起來修修補補;周舟看起來最平靜,卻是最讓我擔心,她像平常一樣上課下課吃飯看書,不再出去喝酒,空閑的時候便坐在陽台上眺望著遠處的小樹林,沉默得讓我害怕。

她甚至沒有找過季柯然的麻煩。

我越來越感到恐慌,這平靜的表象,掩蓋的是戎馬倥傯。

我獨自坐在學校的人工湖邊等著傅亞斯,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出現的卻是許久沒見的彭西南。暖和的春日,他卻穿了一件厚毛衣,他甕聲甕氣地問我:“夏昕,你的臉是怎麽了?”

“我的臉?”我摸了摸已經開始結痂的傷疤,不知為何竟然覺得可笑:“傷都已經快要好了,你還來問我的臉怎麽了?或許你可以去問問季柯然。”

提到季柯然,彭西南的臉色慘白了幾分,他有些無奈地朝我笑了一下:“夏昕,我知道季柯然性格乖張,但其實她人不錯的,隻是性格不討喜罷了,你們同一個宿舍,你們就不能好好相處嗎?非得弄得魚死網破你才罷休嗎?”

“是我不罷休嗎?彭西南,雖然我們做不成情人,但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很多事情我不清楚所以我不敢妄下定論,但你真的該好好去問問你的季柯然,她有沒有做過什麽肮髒齷齪的事!”我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別被賣了還幫人數錢。”

“夏昕……”彭西南伸出手來想要拉我,卻被一個身影擋住了。

“談夏昕,走吧。”

我看不見彭西南,隻能聽見他爆發出劇烈的咳嗽聲。

傅亞斯穿著格子襯衫,他的輪廓在陽光下更加深刻,我心中那股暴戾慢慢地消退。我沉默地跟在傅亞斯身後,走到人工湖的盡頭我才終於敢回頭過去看。

他還在那裏,隻是已經蹲了下來,整個人埋在自己的膝蓋裏,安靜地蹲在那裏。

我的胸口像被人刺了一刀,疼得我有些站不住腳跟。傅亞斯伸出手扶住我,眼神帶著擔憂:“你怎麽了?看起來臉色不是很好?”

我搖了搖頭:“我可能不能和你去放風箏了,我想回宿舍休息一下。”

他點了點頭,跟在我身後,在我踏上樓梯的那一刻,他突然喊住了我。

“談夏昕,無論什麽時候,你都有我。”他咧著嘴,露出了整齊潔白的牙齒:“有什麽不開心,記得找我。”

日光柔軟地照在我心上,我輕輕地推開了宿舍的門,卻聽到周舟的哭聲。

她說:“路放,你明明知道我愛你。我愛的隻有你……”

天空被撕開一道口子,不停地往下傾倒著汙穢,我慢慢地關上了宿舍門,手還是止不住地顫抖。

周舟說:路放,我愛你。

02.

我攥緊了拳頭靠在門板上,門內的周舟像在翻找東西,聲響很大。但卻敵不過我的心跳聲,我的心髒此時正在劇烈地跳動著,像是要從胸口跳出來一般。

深幽的走廊有如陰森的隧道,潛伏著一隻凶猛的野獸,一個不經意就會跳出來將我撕扯成碎片。在周舟將門打開的瞬間,我似乎感覺到了一隻沾滿黏液的手慢慢地擒住了我的喉,我猛地從門口竄了出來,沿著陽光朝樓下奔去。

任憑周舟在身後大聲地喊著我的名字,我都沒有回過頭去。

我像瘋了一樣地橫衝直闖,在樓道上接連撞倒了好幾個人,直到跑到了樓下的空地上,我才停下來。濕冷的空氣像蟲子一樣往我的喉嚨裏鑽,我扶著牆止不住地咳嗽了起來。

一隻手輕輕地拍在我的後背,我猛地回過頭,卻發現是傅亞斯。

他看著我,眼神擔憂。

“是你?”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我的後背,幫我順著氣:“不然你以為是誰?你怎麽了?”

“你怎麽還沒有走?”

他露出一個為難的表情,沒有正麵回答,反問我:“你這是怎麽了?不是說回宿舍嗎?怎麽又回來了?”

我有些煩躁地打斷他:“你能別問嗎?很煩知道嗎?”傅亞斯剛伸出來的手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他皺著眉頭看著我,表情很耐人尋味。

最後,他把手放了下來,轉身離開。

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內心裏隻有一個聲音:不能讓他走。於是我衝上去恬不知恥地用力地抱住了他。傅亞斯被我這一撲差點倒下,但很快就穩住了腳步,掙了幾下沒有掙開我後就任由我那樣抱著。

他的背脊筆直僵硬,好一會兒他才開聲:“談夏昕,你能鬆手嗎?”

“我不放!”我咬牙切齒道:“我不就是說了你一句嗎?你這個人怎麽那麽小氣。”

他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有些無奈:“你讓我有些喘不過氣,手能鬆鬆嗎?這樣是要把我勒死嗎?”

我和傅亞斯又一次回到了人工湖邊,春風吹拂著楊柳岸,我抿著嘴看著湖麵,許久都沒有擠出一句話來。而傅亞斯似乎也不著急,隻是在我身邊慢慢地踱步,不再追問我。

我們就這樣坐了兩個小時,他像個小老頭一樣踱步踱了兩個小時。

我被他走來走去被繞著煩躁,正想開口打斷他,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手機屏幕上明明滅滅地閃著“周舟”兩字,我看著它,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下一秒,我用力地按下了掛斷鍵。

幾秒鍾之後,手機又一次響了起來。

我一次次地按掉電話,它又一次次地鍥而不舍地響著。在它響了第十三次時,我終於不耐煩了,抓起了手機就朝地麵砸去。

這一次,它終於沒有再響。

傅亞斯撿起了我的手機,慢慢地朝我靠近,蹲在了我的身邊,他的手輕輕地將我的手包裹住,“夏昕,你的世界好像隻有自己一個人,周圍的一切都與你無關一般,你的苦難與悲傷也自己承擔。其實,我隻是想告訴你:我可以和你分享,無論快樂或者悲傷。”

整個世界在此時陷入了一片無盡的黑暗,隻有傅亞斯那雙眸子還泛著光亮。我攥緊了傅亞斯的手,許久才將那句話問出口:“如果在你生日那一天,你放學推開家門卻發現你母親吃了半瓶安眠藥直挺挺地躺在**,你會怎樣?”

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天,當我放學回家推開家門時候的那種無助感,像是整個宇宙都在此刻摧毀,隻留下了一地的殘渣碎片。

我已經不記得年僅十五歲的自己是怎麽一個人背著母親去醫院的,更不記得在醫院手術室外獨自等待的時光是怎麽熬過的,隻記得那一天的天空似乎特別灰暗,沒有一絲光亮。

我不知道談老師是怎麽與那個從前經常來我們家補習的學生攪和在一起的,不知道為什麽那個屬於花樣年華的漂亮女生會看上一個比她大整整二十歲的中年男人的,更不知道他們是怎麽瞞著我說要與母親離婚,甚至已經偷偷地在外麵租好了房子,就差一紙離婚書,然後搬出去住。

在醫院等待的那幾個小時裏,我覺得我像曆經這一生最艱辛的磨難。我甚至想過,幹脆就下樓買一瓶安眠藥,和她一起長眠,這樣的話,或許會好過一些。

但我沒有,我隻是一次又一次地不停地撥打著他的電話號碼,發了無數條短信。最後看著他匆匆忙忙地趕到,在手術室門外痛苦地抱著頭哭號。

奇怪的是,從頭到尾,我一滴眼淚都沒有。

“後來,他和那個女孩子分手了,我媽也脫離了危險,生活又回到了正軌。但是事情已經人人皆知。我媽的單位,學校,幾乎每個人都知道這件醜聞,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抬起頭看人。好在人的新鮮感很短暫,很快就沒有什麽人去提起這件事,他對我也越來越好,但這件事就像一根針一樣紮在我的心上,時不時會隱隱作痛。很多的時候我都不想和他說話,因為我總會想起我媽口吐白沫地躺在醫院病**的情景。”

“這輩子,我最恨的便是破壞別人家庭的人。”

明明此時才初春,我竟然感覺到噬骨的寒冷。看著我不停地發抖,傅亞斯輕輕地將我擁在懷裏,下巴靠著我的頭,聲音很輕:“沒事的,都已經是過去了,所有的所有的都已經是過去。”

一個吻輕輕地落在我的額頭,就像一片羽毛輕輕地拂過。

我抬起頭看著傅亞斯,他的眸子就像湖水般清澈,讓我把接下來的話都咽進了肚子裏。

我沒有告訴傅亞斯,那個曾經破壞我家庭的女生便是我此時的輔導員張詩詩。麵對著她時,我並不想殺死她,而是想拿著針一根一根刺進她的心髒,讓她體會我所承受的痛苦。

我沒有告訴傅亞斯,當我聽到周舟對著電話說她愛著路放時,我的心就像掉進了寒冰裏麵。我在這個學校裏最好的朋友,變成了這個世界上我最厭惡的那一種人。在那一刻,我想做的並不是衝上去搖醒她,讓她清醒點,而是想:就讓她這樣死去吧。

我沒有告訴傅亞斯,我不敢麵對周舟,是因為我怕自己會控製不住自己衝上去傷害她。

我像一隻躲在黑暗裏的鬼,不知道自己何時會對那些我愛的和愛我的人伸出我的魔爪。

03.

我從沒有想到,有一天我們會變成這樣。

每天我都是宿舍裏第一個醒來的,洗漱後我便出門吃早餐,有課時就去上課,沒課的時候便去圖書館,或者找一個地方坐一整天,直到深夜才回宿舍洗漱睡覺。我曾經在周舟麵前嘲笑季柯然:“你絕不覺得季柯然像一隻孤魂野鬼,整天都在躲避著你這個道長。”

但此時的我其實比季柯然要更像鬼,每天都在躲避著周舟,拒絕與她的目光交匯,更別說像以前一樣和她說話,擠在同一個被窩裏睡覺。

這種冷暴力產生的影響很大,就連粗神經的林朝陽也一次次地來問我:“夏昕,你是與周舟吵架了嗎?”

一如現在,我們正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我不用回頭也知道周舟坐在最後一排,可能正在托著頭,慵懶地翻著書。

我指了指在我們正前方講得唾沫橫飛的老師,在紙上寫道:老師在看我們呢!好好聽講。林朝陽憤憤地翻開書,用筆畫著重點,我聽到了她小聲地嘟囔:“每次問到你這個問題就找借口逃避!”

我專心致誌地盯著課本,不理會林朝陽的發牢騷。

但在兩天之後,在我洗完澡走出浴室看見周舟站在門外等我時,可就沒有這麽淡定了。

那天我生日,傅亞斯幫我慶生,吃完晚飯後回到宿舍所有人都不在,而當我洗完澡推開門時發現周舟斜著嘴角,似笑非笑站在浴室門口,我嚇了一大跳,手中的毛巾都掉到了地上。

她木然地蹲下身幫我撿起毛巾,塞到我手中。

“謝謝。”

我朝她擠出一個笑,側身往房間走去。

“夏昕,你知道不知道,你現在的笑真是難看。”周舟的聲音在我的背後響起,“你對我有什麽不滿就說出來,你這樣憋著我們大家都難受。”

我繼續擦著頭發,搓著毛巾的手越來越用力,毛巾似乎都要被我撕裂。我緊緊地抿著唇,生怕自己一個控製不住就抓著她的肩膀對她咆哮。

周舟一直站在我的身後,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就像激光一樣掃射著我。對著像悶油瓶一樣的我,她最後有些無奈地走到我身邊,小心翼翼地問:“夏昕,你……你那天是不是聽到我在講電話?我和路放……”

我猛地抓起毛巾摔到地麵上,推開她便往外走,她卻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手,我很少見她這麽失控,“你是不是覺得我愛路放是一件很惡心的事情?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覺得有我這樣的一個朋友覺得很惡心?但是夏昕,我不覺得我有錯!如果說我真的有錯,錯就錯在我愛錯了人而已。”

我不敢睜開眼睛,我怕我一睜眼就會看到周舟滿臉的淚。我把頭抵著牆壁,顫抖著聲音問她:“周舟,你有沒有想過,路放已經結婚了?你這樣做和一個小三沒有區別!你有沒有想過,你會破壞別人的家庭?會傷害到很多人!”

周舟拉著我的手慢慢地鬆了,她蹲坐在我的腳下,輕聲地笑了,最後連笑聲也沉寂了,偌大的屋子隻有她粗粗的喘氣聲。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周舟才開口。

“你以為我喜歡這樣嗎?但是我又能怎麽樣!”她猩紅著眼睛看著我,嘴角又浮現了她標誌性的嘲諷的笑,“我愛路放,我有什麽錯?我從十三歲開始就跟在路放的身後,他去幫我開家長會,我生病是他照顧我,我拿著酒瓶子砸破人家腦袋都是他一手幫我擺平。全世界就隻有他對我最好,比我爸對我還要好!他根本不喜歡鞠嵐,他們結婚隻是商業聯姻!路放對我說,小舟,你不能任性,所以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結婚,什麽事都不能做!但是夏昕,我敢保證,世界上除了我,再也沒有人那麽愛他!”

“你就不能喜歡別人嗎?你明明知道你們不可能?”

“人總會有那麽幾個很傻很天真的時刻,並不是每一次失落失望都可以歇斯底裏,更多的時候隻能咬碎牙齒把心酸難過往肚子裏吞。對於那些犯蠢的過去,我們最多隻能自己欺騙自己:曾經如此,以後不再。但是,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詞叫做重蹈覆轍。”她看著我,就像在看著一個笑話一樣。

“如果我可以不愛他,我早就不愛了。”

我覺得我的胸口有一把大火正在瘋狂地肆虐著,對著這樣的周舟,我開始口不擇言起來:“你這是自私!破壞別人的家庭還找借口!你根本就沒有想過別人,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的行為會傷害到別人,嚴重的話別人會為了你自殺!一個好好的家庭就被你破壞了!你還敢說你沒有錯?你根本就是賤!別為自己找借口了。”

此時站在我麵前的周舟,與那一年的張詩詩慢慢地重疊在了一起。夕陽在她的背後慢慢地沉淪,周舟看著我的眼神是那麽的陌生,那麽的凶狠,讓我以為下一秒她就會衝上來狠狠地甩我一個巴掌。

但是她沒有,她隻是看著我,然後大笑,就像聽到什麽絕世笑話一樣,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她拍著我的肩膀:“夏昕,你真是個單純的孩子呀!我這才做了什麽事呀,你就這樣來討伐我,覺得我惡心。你知道不知道呀,惡心的事情還多著呢!別的不說,就說我們這間宿舍,就說季柯然。她可以去陪男人喝酒睡覺賺錢買名牌包包買衣服,這邊還在彭西南麵前裝得楚楚可憐的樣子!我這才做了什麽事,你就說我賤?”

她指著門口,對著我大聲地吼著:“我再賤我也沒有賤過季柯然,至少我是真心地愛著路放,我不會對著那些肥頭大耳的男人虛情假意!我也不會像你一樣,看著碗裏的,還想著鍋裏的!”

我怔怔地看著她,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淚,一言不發地轉身朝浴室走去。

她的背影像一把鋒利的刀,狠狠地往我胸口上紮。

大門在這個時候突然被推開來,季柯然就站在門口,她的手裏抓著她新買的Chanel包包,指關節因為太過用力而顯得發白。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就像一個精致的瓷娃娃一樣,她看向我,焦點卻沒有停在我的身上,眼神空洞。

我以為她會衝進來甩給我或周舟一巴掌,更或者是在宿舍門口大聲地哭喊叫嚷,再不然是用她那個漂亮的黑色包包往我臉上招呼。但她沒有,她竟然什麽也沒有做,隻是安靜地站在那裏,沒有踏進一步,仿佛這個房間裏有洪水猛獸。

最後,她走了。她丟下了她的包包還有她的高跟鞋,像個瘋子一樣往樓下奔去。

門緩緩地被合上,天邊的火燒雲像油彩一樣暈染開來,夕陽的餘暉將整個房間籠罩在一片血紅中。

一隻漂亮的手表安靜地躺在桌麵上,盒子下麵壓著紙條,是周舟漂亮的字體:夏昕,生日快樂,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

我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我無力地癱坐在地上,竟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挫敗感。

04.

世界像個巨大的轉盤,繞了一大圈之後又把我們送回了原地,那些愛恨與糾葛似乎在一夜之間便不複存在了。

在那個傍晚之後,我們的宿舍終於分崩離析。從暮春到初夏,這個小小的不足三十平方米的空間一直都停滯在寒冬臘月。

周舟也加入了我和季柯然早出晚歸的行列,不同的是出門比我們都要早,回來得比我們還要晚,除了上課之外,一整天都窩在了圖書館,有時候看書,有時候寫字,但更多的時候她都坐在窗口的那個位置安靜地看著窗外,像一尊沒有感情的雕塑。

她送我的那隻手表,我放回了她的課桌,第二天卻發現它躺在垃圾桶裏。

“夏昕,送你的你不要就扔了吧!”

季柯然竟然也未曾找過我們的麻煩,在那一天從宿舍裏跑掉之後,她有好幾天都沒有回宿舍,也沒有去上課。若不是那天傅亞斯找我出去校外吃飯,或許我們還不會遇見。

吃完飯之後傅亞斯送我回學校,走到校門口時剛好碰到她和彭西南從計程車上下來。許多天都沒有見到彭西南,我已經在腦海中假設了好幾種與他見麵的場景,對著他冷嘲熱諷或者直接無視,但當看到他鼻青臉腫的模樣時我卻是愣住了,好一會兒才擠出一句話來。

“彭西南,你這是怎麽了?”

“談夏昕,你別在這裏貓哭耗子假慈悲!要不是你彭西南變成這樣?惡心的女人!”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季柯然這麽氣急敗壞的模樣了,她此時恨不得整個人衝上來把我挫骨揚灰,卻被彭西南嗬責了一聲:“柯然。”

“你說清楚,這是怎麽回事?”

彭西南咧嘴,有點像在冷笑:“我沒事,沒什麽大事。”

站在我身邊的傅亞斯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他直接拉著我的手就走:“走吧走吧,我們還有事,下次再聊。”

我們剛走了幾步,季柯然就和彭西南吵了起來。此時的季柯然就像一隻剛睡醒的獅子,對著彭西南不停地咆哮著,而他卻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平靜地看著她。

傅亞斯輕輕地把我的頭掰回來,瞪了我一眼:“好好走路,看什麽看!”

“但是他們在吵架!彭西南受傷了,你說是不是季柯然打的?”

傅亞斯徹底對我無語了:“談夏昕同學,那是人家小兩口的事情,與你無關!幾天前是誰在我的耳邊叫囂以後不和彭西南季柯然那對狗男女說話的?而且,我個人覺得那個女孩子不可能將一個大男生打得鼻青臉腫。快走吧,要遲到了。”

我沒有再回過頭去,他們還在那裏。

在我和季柯然碰麵後的第二天,她終於又開始回到了宿舍裏住,但這對宿舍裏的氣氛沒有絲毫的緩和,反而越來越僵。好幾次林朝陽都試圖把我們叫到一起開個宿舍小會協調我們之間的矛盾,但最後都敗在季柯然的白眼下或周舟的麵無表情中。

這種氣氛讓我越來越壓抑,以至於讓我每天都泡在傅亞斯的酒吧裏。那個叫做小蔥的酒保對我每天來酒吧占位卻不喝酒隻喝白開水的行為已經無語至極,他不止一次對傅亞斯提建議:“老板,要不我們把她趕出去吧,要是每個客人都像她一樣,我們還要做生意嗎?”

傅亞斯大多的時候都是任我胡鬧,偶爾會吩咐小蔥:“千萬千萬不要給她喝酒,否則我扣你工資。”然後就在小蔥的哀號中自顧自地忙著,看一本我看不懂的書,或者上網看各種賽車資訊。

不知為何,和他在一起我總能感覺到特別的輕鬆自在。

談老師打電話來的那一天下午我沒有課,正像往常一樣躲在傅亞斯還沒有開始營業的酒吧裏看書就接到他的電話,他的心情應該是不錯的,因為語氣聽起來是少有的輕鬆,話也比平常多了不少。

“夏昕,我和劉老師下個星期要去你們學校附近開一個學術研究會,到時候會逗留一兩天,你有沒有什麽想吃的,我給你帶過去。”

我猛地站了起來,椅子與地麵接觸發出刺耳的聲響,正在翻著雜誌的傅亞斯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我朝他擺了擺手,朝外麵走去。

“我沒有什麽想吃的,你忙你的就可以,不用幫我帶東西。”

電話那邊的人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我才聽到他低沉的聲音:“你媽媽買了很多特產要我給你帶過去,順便帶一些給你的室友和老師……”

“爸!”我尖銳地打斷了他,但很快我便意識到我語氣的不妥,果然他許久都沒有開聲。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波瀾不驚,“爸,我最近很忙,我是團支書很多活動都要我組織,而且下個星期我的課特別多,根本抽不出時間來和你見麵。”

“我去看看你就可以了,把東西交給你我就走人,不會影響你學習。”

“爸你就不能不過來嗎?開你的學術研究會去就好了!我不需要什麽特產,我的同學老師們都不需要!她們才不稀罕我們這點破爛東西!而且我學校裏的事情很多你根本不知道,我也很忙,我沒有時間和你見麵!我的老師更忙,哪裏有時間搭理我們!”

想到張詩詩那張豔麗的臉,我更加煩躁了,抬起腳用力地踢開了門,發出了“當”的一聲響,這下不僅是傅亞斯,連電話那頭的他都感覺到我的不耐煩與焦躁,好一會兒都沒有開聲。

我胡亂地抓了抓頭發,喊了一聲“爸”,他幹巴巴地笑了兩聲,說了一句“你先忙吧”就掛了電話。

我盯著驀然暗了下去的手機屏幕,許久都沒有反應過來。若不是傅亞斯走到我的身邊拍了我的肩膀,我還不知道我要盯著手機看多久。

他把雜誌卷成筒狀,安靜地站在我身邊看著我,許久都沒有說話。直到我不耐煩地問他:“你想說什麽就說吧!”他才慢悠悠地開了尊口,“談夏昕,其實吧,我覺得你不應該這樣對你父親說話。”

我抬起眼簾看他,他擺了擺手:“行行,你不用開口,我知道我是沒有資格幹涉你的事情,我隻是給你提個醒。”說著他又揉了揉我的頭發,沒有再繼續這個沉重的話題,隻是問我,“炸藥包,你的牛奶還喝不喝?”

我點了點頭回到座位繼續喝我的牛奶翻我的書,接下來的幾天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我甚至以為這件事就這樣掀了過去,生活又能重新回歸於平靜。

但生活的很多時候,都不是你以為,就能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