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 我的青春乏善可陳

01.

從餐廳離開,李維克沒有攔我。

他坐在原來的位置抽煙,胸前還有咖啡留下的大片汙漬,他低著頭,看起來英俊而憂鬱。這副深情款款的模樣讓我在那一瞬間有些恍惚,仿佛出軌的人是我,被騙的人是他。我迅速地扭過頭,朝對麵馬路走去。

我始終無法理解,他已經背著我和自己的繼姐搞在一起,麵對我卻依舊能裝出情深不壽。抑或這就是他本來的模樣,他可以前一秒抱著她笑,下一秒回過頭給我溫柔,可我毫無察覺。

我是世界上最大的傻子,口口聲聲信誓旦旦說著不能踏進同一條河裏兩次,轉眼間又墮進另一條河裏。沒人告訴我,所有的河都是水匯成,我不會遊泳,會溺死。

我低著頭胡思亂想,剛止住的淚又繼續從眼眶裏往外冒,我從不知,自己竟有這麽多淚水。它們從我的身體裏爭先恐後往外跑,一點都不害怕我會因此虛脫而死。

我就這樣跌跌撞撞地回到幸福小區,一步步地走回家,隻有那裏屬於我,隻有在那個狹隘封閉的空間裏才不會被傷害,我才不會傷心。

都說上帝是公平的,在我傷心欲絕的時候,它沒有讓我最好的朋友好過。當我走到六樓時,被黑暗中的影子嚇了一大跳,連眼淚都忘了擦。

“別吵,是我。”周舟的聲音聽起來幹澀而蒼老,猶如行將就木的老人。

“你怎麽坐在這裏?”

我曾經去過周舟的家,那是一座可以用富麗堂皇來形容的小別墅,可她卻很少回去,一年有半載是窩在我這個六十平方米的小套間,出入自如,就連樓下的保安都以為她就是這小區的住戶。

“忘了帶鑰匙。”她的臉貼著門,眼睛緊緊地閉著,睫毛卻不停地顫抖,假睫毛上掛著一滴奇異的水珠,我絕不相信那會是水。剛走近她,我便可斷定,她喝了酒,否則不會這樣頹靡虛弱地坐在地上。

磕磕絆絆將周舟拖進家門,剛想開燈聽她喝了一聲:“別開燈,夏昕。”

我沉默地收回手,憑著記憶拖著她在沙發坐下。她很少這樣聽話,乖乖地靠在我肩膀,問:“你哭了?”

我沒說話,任由她冰涼的手在我臉上摩挲著。

“你哭了。”

其實我沒哭,眼淚也已經幹了,但被她這麽一問,又忍不住號啕了起來:“我和李維克分手了!他出軌了!上次我根本沒有聽錯,他就是出軌了!我什麽都沒有了!我以為他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沒想到他比傅亞斯還混蛋,他媽的出軌啊,還和自己的繼姐搞在一起……”

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隻知道自己絮絮叨叨地罵著李維克,罵到最後我甚至都不知道罵什麽好,隻是大聲地用力地號啕。我以為周舟會像往常一樣罵我,可是她沒有,安靜地聽著我哭,手輕輕地摸著我汗濕的黏稠的發:“你不是什麽都沒有的,你還有我,還有你的談老師和師母,我們永遠不會離開你。”

我回過身,用力地抱住她:“我愛你,真的。”

“嗯,我也愛你。哪天有空,我們去荷蘭結婚吧!”周舟的語調並不像說笑,“路放瘋了,他手頭裏有周氏百分之五的股票,他今天對我說,隻要我和他結婚,他就把這百分之五轉給我。然後,你猜我怎麽說?”

“怎麽說?”

“我說,我就算搞蕾絲邊和談夏昕結婚氣死我家老頭我都不會嫁給他。嗬嗬,你不知道他當時臉色多好看。”周舟在我肩膀蹭了蹭,“有時候,我真想給路放一槍,再自殺。”

我沒回話,隻是更加用力地抱緊她。

我多希望生命有一個暫停鍵能在此時定格住時間,把悲傷和苦痛統統都隔離在此之外。

可是,這永遠不可能發生。

地球人口七十億,每天都有無數人失戀和離婚,但地球並不會因此而停止轉動。

所以即使前一天因失戀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第二天還是要照常去上班,繼續為生活奔波,為夢想勞累。我努力說服自己,生活其實沒什麽不同,隻是少了一個接送下班的人,少了人陪吃晚餐,隻是牙痛再也沒有免費牙醫看而已,這並沒什麽大不了。

可是,別人並不這麽認為。

柯姐和小優無數次擔憂地看著我:“夏昕,你還好嗎?是發生什麽事了嗎?怎麽看起來那麽憔悴?”

我搖搖頭,繼續用老得發黴的借口:“沒事,就是最近都睡不好!”

“好吧繼續撒謊吧!”小優一臉的不信任,“如果有什麽事就直說,我們是朋友啊!知道嗎?”

我點點頭,繼續埋首電腦前。

十一長假就在這種壓抑的氣氛裏來臨了,長假的第一天,我回了家,順便邀請了周舟。當時她似乎在看文件,聽到我問話把文件一甩,憤憤道:“我給自家老頭打工,別人都有假期我沒有!”

我以為這是拒絕,所以第二天早晨我提著行李下樓看到她的車停在樓下時有些詫異:“你要送我去車站?”

“我送你回家!”

我帶著驚詫看著她,隨即飛快將行李扔進後箱。

我沒告訴我媽和談老師我要回家,所以當她開門看到我傻兮兮的笑劈頭蓋臉就是一通打:“你這死孩子,怎麽回來也不說一聲,怎麽瘦了這麽多!是不是在學人家減肥啊……”她的力道不小,我不敢還手隻好躲:“師母,談師母,我帶了朋友回家呢!你注意點,給我點麵子!”

我媽這時才注意到我身邊有人,不好意思地手收回去,隨即又伸出來拉住周舟:“你是小舟對吧!夏昕老說到你,說你很照顧她!來來來,外麵熱死了,阿姨給你們煮紅豆湯喝!”

我媽一直怕我太過孤僻交不到朋友,從小到大除了彭西南我也的確沒有什麽比較要好的朋友,自發小彭西南去了北京後,我媽無時無刻不擔憂我的交友問題,所以見我帶朋友回家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我爸不在家,據說是給他們班學生補習去了。進了家門後我媽完全把我當透明,拉著周舟的手絮絮叨叨地問話,周舟生性淡漠,估計很少有人這麽熱絡地拉著她說話,我還在擔心她會不會甩開我媽的手,回過頭卻看見她和我媽有說有笑,我差點以為看見火星撞地球。

感覺到我的目光,她回過頭來狠狠地剮了我一眼,又繼續和我媽說說笑笑。我驚恐地拍拍胸口,這個場景太可怕了。

我爸直到晚飯時間才回家,一回來就數落了我一頓,轉過身對周舟卻笑出了一臉皺紋:“小舟是吧,別客氣,把這裏當自己家就好。”我悶悶地扒著飯,真想把周舟那張虛偽的笑臉撕下來。

當天晚上,周舟和我睡在我那一米二的小**,房間裏沒空調,隻有撲哧撲哧轉著的小風扇。我們兩人皮肉相貼,悶出一身熱汗,周舟閉著眼睛,嘟囔了一句什麽。

“什麽?”

“我說,我真希望這是我家。”

我的心像被什麽撞了一下,微微發麻,我聽見自己說:“你要是喜歡,就把這當你家吧!以後放假,我都帶你回家玩。”

她似乎睡了,沒再出聲。

我們在家住了四天,第五天清晨離開家,周舟已成了我媽的幹女兒。我不可置信地跟在我爸身後,他板著臉幫我們提行李,我媽又抹著眼淚叮囑了一大堆,才偷偷將我拉到一邊問:“你不是說帶男朋友回家嗎?下次回家帶男朋友回家,也讓小舟一起帶男朋友回來。”

我看著我媽殷切的眼神,紅著眼眶點點頭。

從老家回來後,周舟又投入到緊鑼密鼓的工作中,我還有兩天假,時間就這樣空了出來。

李維克一直沒與我聯係,隻是給我發了兩條短信,內容皆是三個字:對不起。

長假的最後一天,我獨自去逛街遇到了宮雪,在麥當勞的門口。她穿著寬得可以當床單的衣服和小熱褲,坐在門口長椅上麥當勞叔叔的旁邊,正專心致誌地吃著甜筒。

我下意識便往後退,而坐在對麵的人忽然抬起頭,直直地朝我望了過來。

“嘿,談夏昕。”她朝我笑,露出兩個甜甜的梨渦,我想轉身就走,可她的笑卻令人討厭不起來。說實話,她可真美,人如其名,看著她那張美麗的臉,我能想到的詞匯是:明眸皓齒,膚若凝脂。

她咬完最後一口甜筒,拍拍手朝我走來。

我的神經繃得緊緊,她走近,我便後退。我想自己現在這副兵荒馬亂的模樣肯定很可笑,宮雪也笑,“你以為我想對你做什麽嗎?”

準確來說,我們現在的關係應該算情敵,就像從前鞠嵐和周舟,顏夢和我。我幾乎是草木皆兵,開口就道:“你什麽也不用說,我不會再糾纏李維克,你放心好了,我們已經分手了!”

她瞠目結舌:“你以為我就是要和你說這些?”

“難道不是嗎?”

“誒,算了吧!他是他,我是我,他和你在一起或者和誰在一起都與我無關!”宮雪的表情異常誠懇,生怕我不信似的,“真的!如果你和他在一起,我可能會更高興!”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隻是覺得你們挺般配的!”

這個漂亮的女孩沒心沒肺地說著,態度略微不屑,但誰也不會懷疑她說的話,包括我。她的表情告訴我:她從來沒想過與李維克在一起,一點半分都沒。

我卻不想再聽了,打斷她:“我還有事,先走了,抱歉。”

陽光熱烈地普度眾生,我的眼睛被照得刺痛,幾乎要落下淚來。宮雪的話像一隻無形的手,用力撕下我的偽裝,露出坑坑窪窪、醜陋不堪的麵部。

她讓我明白,有的人不要的,我可能一輩子都得不到。

這段時間我睡眠質量越來越差,要麽失眠要麽是沒日沒夜的噩夢,有天清晨我站在鏡子前被自己嚇了一跳,根本無法相信那形容枯槁的人是自己,她更像一具行屍走肉。

下班時碰見向陽,他十分大驚小怪:“姐你在減肥嗎?怎麽瘦了這麽多,好憔悴!”

“嗯,正減肥呢,看出成效了沒?”

“愛美不成變成鬼,晚上別出來嚇人!”

我關上門,把冉書瑤的刻薄的嘲諷隔絕在門口。

全世界都知道我遭受了巨大打擊,旁敲側擊來打聽,唯獨周舟波瀾不驚,她是這樣對我說:“失戀歸失戀,但記得好好吃飯,可以頹廢,但別把自己毀了,傷心夠了就回來,別讓我等太久,我還是比較喜歡沒心沒肺的談夏昕。”

顏夢來找我是十一長假結束後的那個星期,打了幾次電話被掛斷後,直接驅車來到我家樓下,成功堵截到下班的我。

“談夏昕,你怎麽這副鬼樣子。”顏夢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她也不問我為什麽掛電話,直接丟出第二句話,“現在跟我走,快來不及了。”

“去哪?”我避開她要拉我的手,“我要回家,哪也不去。”

她看起來很著急,沒打算與我胡攪蠻纏:“傅亞斯跟不要命了一樣,要和人在山路飆車,你不知道,他最近……”

我打斷她:“不好意思顏小姐,這好像沒我什麽事,我先上樓了。”

“隻有你能阻止他啊!”我很久沒看到顏夢這般急躁,“難道你想眼睜睜看著他死,那群人是不要命的!”

“你可以報警阻止他,這些都和我無關。”

顏夢怒極反笑,她的語氣比剛剛還要平靜:“你還真會開玩笑。談夏昕,要不是亞斯不允許我傷害你,我他媽的真想把你綁到他麵前,讓他看看,他掏心挖肺對待的人,是怎麽拿刀往他心上捅的!你也別給臉不要臉,你知道我,我什麽都做得出。”

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是微笑的,我卻感到一股陰森森的恐懼,那一年,她將自己的女兒扔進人工湖的時候,便是帶著這樣的表情。

“現在,你跟我走吧!”

從前我總覺得她與傅亞斯在一起是為了利益,而現在我清楚地明白,顏夢是愛他的,愛到幾近魔怔,喪心病狂。

我終究還是上了顏夢的車。

車子穿過喧鬧的車流,顏夢一路飛馳,半個小時後,終於停在一處山頭。

顏夢開了車窗,冷風夾著沙石撲麵而來,我不禁打了個冷戰。我們此時處在一條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上,盤枝錯節延伸至山頂,一麵懸崖,一麵峭壁,在這險峻的公路上,時不時有賽車飛梭而過。

“這是哪裏?他們在這裏賽車,瘋了嗎?”

顏夢似乎笑了一下,聲音卻是冷的:“是啊,他們最喜歡在這裏賽車,更有人一擲千金賭輸贏。一年死了好幾個,連屍首都找不到,他們還是趨之若鶩,誰知道是不是神經病!”

車慢慢地往上開,最後停在半山腰一處相對寬闊平坦的平麵,那兒已停了不少車和人。遠遠的,我看到了傅亞斯,他穿著一身黑衣,抱著頭盔正在和一個光頭說話,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我就這樣看著他,看著他一步步走向那輛熟悉的機車,戴上頭盔。

我的心裏忽然燃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它用力地衝擊著我,使我站立不安。

我下意識看向顏夢,她正依著車門發呆,目光落在遠處的人身上,悠遠綿長。那些圍在一起的人陸續散開,最後隻剩下了傅亞斯和另外一輛火紅色的賽車。我的腦子一片混亂,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衝出去,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跑到傅亞斯身邊,扯住他風衣的袖子。

他回過頭,愣了幾秒,拿下頭盔。

“你怎麽在這?”他的聲音順著風聲傳達過來,“是顏夢帶你來的?”

“你不要去!”

他忽然笑了,深邃的五官變得柔和:“夏昕,我不能不去,我已經答應老K,我不去他會宰了我的!你能來,我已經很開心了。”

“你不要去!”

他又笑了,放下頭盔,伸出手,就在那隻手快觸碰到我的頭發時,我忽然撇開頭,躲開他的觸摸。傅亞斯看著自己的手,好一會才收回,苦笑道:“我以為,你原諒我了。”

“我不原諒,但我不想你去死!”

“我不會死的。”

他又重新戴上頭盔,跨上賽車。

呼呼的風聲與吆喝聲混在一塊,兩輛車先後衝了出去,雪白的車燈在彎彎曲曲的公路上閃爍,像夜間查勤老師的手電筒。

“他們去哪?”我大聲地喊著顏夢,“他們就這樣走了?沒有比賽規則的嗎?”

“這是終點,他們去起點折返。比賽規則就是,誰先到終點誰就贏!”顏夢嘴角的笑比山風還有冷,“死活不顧,先到終點就是贏。”

說完這句話,轉過頭,木然地看著前方。

公路又恢複了寂然,圍觀的人群坐在各自的車上抽煙,窸窸窣窣地議論著。月光與燈光混合在一起,給公路鍍上一層厚重的白霧,遠遠望去,如置夢中。

我就靜靜地矗立在這裏,等待有人將我從這漫長枯燥的夢中喚醒。我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直到原先和傅亞斯說話的光頭突然大聲地喊了一聲:“來了,大概五分鍾!”

這五分鍾於我來說似乎是一眨眼那麽短暫,又似乎是一世紀那般漫長。隨著機車的轟鳴聲,傅亞斯的身影終於出現在陡峭的公路上,那輛紅色機車緊隨其後。

他像高傲的國王,在眾人的呼聲中衝過終點,可是他並沒停下,直直地朝路邊堆垛成山的廢鐵撞了過去。

“傅亞斯……”

我看見無數人朝他跑去,我想動,身體卻不受控製。

我看見他從廢墟裏站起來,他渾身都是血,就連頭盔的擋風板都是鮮紅的。

我看見他搖搖晃晃地朝我走來,然後直直地倒下。

眼前忽然一黑,像有人用手遮住了我的眼。

02.

我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不斷地想起我的十三歲。

那時是陰天,我也像現在這樣蹲在醫院長廊的門外,那天急救室的紅燈也是亮了很久,讓我想起古代洞房中久燃不滅的紅蠟燭。

直到現在我仍能回憶起當時在那漫長而短暫的幾個小時,我腦海中想的是什麽東西:媽媽醒來後好好照顧她,以後再也不和談老師說話,張詩詩讓媽媽受的傷害,要十倍還回去。當時我那小小的腦袋裏,仇恨值要比悲傷多得多。

這一會,我的腦子裏是空白,唯一想到的問題是:如果傅亞斯沒有出來,我們以後是不是就再也不用見麵了。

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可為什麽我想到這裏,卻悲傷得想哭泣。坐在旁邊椅子上的顏夢突然站了起來,將我從地上扯到椅子上。

她的手很涼,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但她並沒把手收回去,依舊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腕,像警告一般:“談夏昕我告訴你,不許哭,他還沒死了!你不許哭!”

我明明沒有哭,但當抬頭對上她的眼睛,我們的眼球之間卻隔了一層薄薄的水霧,不知是我的,還是她的。

走廊的燈光很暗,隨著某個病房裏壓抑的嗚咽聲顫抖著,顏夢的手也在抖,像帕金森氏綜合症患者。我伸出手,用力地將它握住:“別怕,他不會有事的!”

有時候,我覺得人真是一種奇妙的生物,從前我和顏夢針鋒相對,恨不得對方從地球上消失,而現在我們卻坐在同一張椅子上,為同一個人祈禱,而那個人還是我躲之不及的傅亞斯。看,是不是很奇妙,也很可笑。

我們在手術室門口坐了整整兩個小時,周舟打電話來時恰好是淩晨。

“談夏昕,你在哪?怎麽還不回來?”

“我在醫院。”

“怎麽回事?在哪個醫院,我過去!”

我用指甲摳著牛仔褲上的小洞,輕輕地閉上眼睛:“不是我,是傅亞斯。”

周舟在電話那頭長長舒了一口氣,停頓了一會才問:“需要我過去嗎?要用到錢嗎?”

我說不用了,周舟也沒再問,叮囑幾句後掛了電話。

半個小時後,急救室的門被推開,頭上包著白紗的傅亞斯被推了出來。幾乎是同時,顏夢朝醫生跑了過去,抓住他的白大褂:“醫生,醫生他怎麽樣了!”

“皮外傷不嚴重,輕微腦出血,腦震**導致昏迷,暫時沒有大礙。”

“可他為什麽還沒醒?”

“他昏迷不醒是因為自己潛意識不想醒來,他最近是不是受了什麽重創?”

顏夢還在跟醫生糾纏著,我跟著傅亞斯慢慢朝病房走去。他的臉色蒼白,看起來毫無生氣,鋒利的五官在昏迷中顯得格外柔和,他帶著氧氣罩的臉頰深深往裏凹陷,比從前瘦了不少,我卻在這一刻才發現。

我伸出手,手指剛觸碰到他冰涼的皮膚就收了回來。

這是我所見過的,最柔弱的傅亞斯,仿佛隻要輕輕地用力,他便會停止呼吸。

我蹲下身子,像剛剛在走廊那般抱住自己,小聲地啜泣起來。

我想我是世界上最薄情寡義的人,剛剛和男友分手,現在又為了另一個男人泣不成聲。可我控製不住,誰也不知道當渾身是血的傅亞斯被推進急救室時,我有多麽痛苦。就像被扔進熔爐中,火辣辣地撕心裂肺地疼,仿佛要將我全身骨肉都融成屍水。

我在病房裏坐了八個小時,顏夢在清晨接到電話後匆匆離去。

“你去哪兒?”我問她。

她回頭看我,似在笑:“我說我不知道自己會被送去哪裏,你相信嗎?”說完,她頭也不回走了。

我發信息讓小優幫我請假,繼續坐在那守著他。

隔壁病房似乎住進什麽大人物,熙熙攘攘鬧了一早上,這邊門庭冷清,除了醫生護士例行檢查就隻有我們兩個人。原本我想給他的家人打電話,可猛然才想起,他的母親在很多年前過世了,父親一年前入獄。

他一直暈迷著,或者說沉睡,眼睛下方有大片的陰影。在傅亞斯沉睡的這幾個小時裏,我十分變態地想著,若是他以後都像現在這樣長睡不醒,其實也沒什麽不好。我們永遠不會吵架,永遠不會互相傷害,就這樣遠遠地看著,多好。

這個惡毒的念想一直在我腦中盤旋著,直至傅亞斯醒了,才打碎這個可怕的幻想。

病房裏很安靜,隻有器械發出的聲音與點滴瓶的滴答滴答,傅亞斯睜著眼睛看著頭頂的天花板許久,才回過神,身體動了動,似乎是想撐起身子坐直,手一扯,管子裏的**隨即混上了血液,變得渾濁。

我才反應過來,急忙過去按住他:“別動,你還在打點滴!”

他看著我,眼神逐漸變得清明,他問:“這是在哪?”他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話,像公鴨嗓子那般。

“夏昕,你別哭。”

他粗糙的手指在我臉上摩挲著,我一時間竟忘了躲開。我匆忙在臉上抹了一把:“我去叫醫生,你先休息一下。”

“夏昕,你別走。”他扯著我的袖子,用力過度的指關節有些發白,他的眼神濕漉漉,就像受傷的小鹿,我猶豫了一下,沒有掙開。

“我不走,你放開吧!”

他看著我,慢慢地把手放下,我挪了幾步,坐在旁邊的空**。傅亞斯沒再看我,木木地扭過頭,看著天花板上的風扇,一動不動。

“這一年你都是這樣過來的嗎?”我緩緩地開口,打破這尷尬的沉默,“為什麽要去賽車?”

“除了賽車,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這是最快得到錢的辦法。”

“夏昕,你知道嗎?這一整年我都在做噩夢,我夢見我媽哭著罵我沒有照顧好老頭,我夢見他在裏麵被打,被虐待,然後我去看他,他身上都是傷,淤青,燙傷,還有像腐爛一塊塊,後來我再去看他,他就不願見我了。那是我父親呀,我恨了那麽多年,隻手遮天無法不能的父親,因為一封檢舉信,從高高在上變成了階下囚。”

“你知道嗎?從前我一直恨他,從媽媽死後,我就一直恨著他。後來顏伯伯失勢,他為了不讓我和顏夢在一起,逼著她嫁給張寧後我更恨他了,從家裏搬出來,開了酒吧,妄想和他脫離關係。可後來我才知道,一直都是他在幫我,如果不是他,我的酒吧根本不可能開得那麽順利,而他不讓我和顏夢在一起,是因為她想要的太多,我給不起,他怕我受傷。可是啊,他從來都不說,什麽都不說。”

“他進去之後,我去看他,他的頭發幾天內白了一大片,那時我竟然很想哭。以前他總是對我冷著一張臉,恨不得掐死我,可那天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他們有沒有為難你?而他自己渾身都是傷,和以前意氣風發真是千差萬別。然後他告訴我,我租的那套公寓他在很久以前已經買下來了,戶主是他以前的戰友,讓我去找他,那是他可以留給我的最後的東西。再後來,我去看他,他就不怎麽願意見我了,我知道他在裏麵並不好過。以前得意的時候太狠了,得罪太多人,現在進去了,別人怎麽會放過他呢!”

“那時我就在心裏發誓,我一定要把他弄出來,弄不出來,也不能讓他在裏麵不好過。我找了很多人,他以前的朋友,那些總提著大袋小袋往我家裏跑的人,可那時我才明白,沒有他我什麽也不是。我去求他們幫我,有的閉門謝客,有的直接將我轟出來,還有人對我說,求人要有誠意,要我下跪。”他的聲音很低,像是自嘲般,“你肯定在想我不會那麽做吧,夏昕,你肯定覺得傅亞斯不會對人下跪的對嗎?他那麽驕傲,可是啊,你錯了。”

“其實我也錯了,我早該知道他們不會幫我,他們又不是我爹,怎麽會幫我呢!後來準備重開酒吧,一個星期內被砸了六次門,潑了三次油漆。那時我真的很痛苦,恨自己活了二十多年,除了賽車什麽都不會,連養活自己的能力都沒有,更別說把他弄出來!直到後來,我遇到了老K……”

“然後就給他賣命還錢嗎?你確定你父親想要你這樣去幫他?”

“可是我不這樣我還能怎樣!我要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嗎?我做不到,夏昕,我真的做不到!”他痛苦地用手擋住眼睛,“如果我沒那樣做,現在可能已經看不到他了。”

我此時終於明白那一夜傅亞斯在我家樓下的那句“我隻剩下你了”是什麽意思。

我看著點滴瓶裏的**,用力地閉上眼睛。

從病房離開後,我給顏夢發了信息:傅亞斯醒了,醫生正為他做檢查,我走了。

一整夜沒閉眼並不覺得困,但在醫院回家的公車上,我居然站著睡著了,且睡過站,要不是被人踩了一腳痛醒,我估計會睡到終點站。迷迷糊糊下了車,胡亂吃了點東西進行簡單梳洗後,我把自己狠狠丟進床鋪裏,用被子蒙住頭,睡了個天昏地暗。

這一覺,直接從下午睡到第二天清晨,吃完早餐去上班,周舟站在我身後:“你和他和好了?”

我愣了一下,搖頭,末了又加上一句:“沒有意外的話,我們永遠都不會和好。”

“生活總是意外叢生,不是嗎?”

她不屑地笑了笑,起身走向廚房。

前一天離開傅亞斯病房時,我狠狠地在臉上掐了一把,告訴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傅亞斯就像是一把鋒利利劍,套在華美的劍鞘裏,你為它折服為之傾倒,卻不知它何時會出鞘,用你的血來祭劍。我不停地催眠自己,那晚的一切都是意外,我會哭是因為看到太多鮮血,換成是另外的人躺在那裏,我也會哭得暢快淋漓。

可顏夢並沒想放過我。

我在上班時間接到她的電話,劈頭蓋臉就是:“你什麽時候來醫院,亞斯在等你!”

我被她的話噎得好一會不知怎麽回答,最後還是禮貌地同她解釋:“對不起顏小姐,我的工作是記者不是護士,現在是工作時間,我不覺得我應該去醫院!”

掛了電話,我努力使自己把精神放在銀行搶劫案上,但僅過了半個小時,我就被主編叫進辦公室。

我以為又要挨罵,主編看起來卻神采奕奕,兩眼發光:“小談啊,你認識顏秘書呀!怎麽沒聽你提過?”

我一頭霧水:“什麽顏秘書,我不認識呀!”

“不認識?不認識人家怎麽把電話打到我這裏來,說找你有事,和我借人!”陳主編一臉“你別騙我我知道了”的表情,神色猥瑣:“快去快去,顏秘書在樓下等你,你啊,記得多和她交流交流,市長辦公室的人手裏肯定有不少好料,你可不要讓我失望!記得帶幾條有爆點的新聞回來!”

我看著主編五光十色的臉,胸悶。

在主編催使下慢吞吞下樓,顏夢的車剛好停在樓下,她沒下車,冷冰冰地看著我。這一次她的臉色遠沒前兩次好看,甚至比看到傅亞斯受傷還要難看,不再偽裝,露出本來的麵目。

我沒上車,站在車門邊與她對視。她像一台巨大的製冷機,嗖嗖朝我釋放冷氣,最終還是我先投降。

“顏夢,你到底想怎樣!”

顏夢仰起臉,眼神裏帶著挑釁:“不想怎麽樣,就想看你談夏昕到底有多冷血無情,多狼心狗肺!”

麵對這無理的指控,我忍不住發笑:“我怎麽你了我!”

“你是沒怎麽我,但你他媽的做了什麽,他躺在醫院,你連看都不去看,還有心情上班!”

“他躺在醫院關我什麽事,難倒他受傷了我應該要死要活茶飯不思嗎?而且,你忘記了吧,我們分手了,還是你親手做的好事!”

顏夢的眼眸一片赤紅,她從車裏走出來,湊到我耳邊,像毒蛇一樣嘶嘶吐著蛇信:“是我拆散你們,但讓他躺在那兒的人不是我,是你。如果不是你,他會答應老K去玩命嗎?你以為一場車賽隻是簡單的輸贏嗎,損失是幾萬甚至幾十萬!你覺得老K會罷休嗎?”

“你別把髒水往我身上潑,這又關我什麽事!”

“不關你的事?難道關我的事嗎?是誰讓他欠了老K的人情的!是我嗎?”

看著她尖刻的臉,我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上個月,我去賽車場將冉書瑤帶走時傅亞斯對老K說的話,腳步突然變得沉重起來。

今年的秋天來得特別快,風呼啦啦地響起來,將窗外的樹葉吹得左右搖擺。

傅亞斯坐在病**,頭上戴著一個可笑的網兜,正艱難地用勺子吃飯。這次車禍雖然沒傷及骨頭,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加起了有幾十處,手臂也有好幾處,所以他吃飯的時候十分不自然。

我來的時候,傅亞斯正在被醫生責罵,像孩子老老實實坐在病**低頭抿著嘴,固執倔強。

他對醫生說自己要出院,而那個頭發花白戴著眼鏡的老醫生聽後便開始咆哮,手舞足蹈幾乎把病曆卡砸在他頭上:“你是不是嫌自己命長!你現在隻是脫離危險期,不是完全康複懂嗎!醫院是會吃人還是怎樣,你在這裏住是有多痛苦,多住幾天會死嗎!你現在出院等下又被抬回來辛苦的還不是我們嗎?你不知道現在的人力物力很寶貴嗎……”

我看著這個活力十足的小老頭,十分驚訝。而傅亞斯痛苦地扭轉臉,恰好與我視線對上,表情有些不自然。

他拉過一張椅子:“你來了,坐吧。”

於是,這一坐便是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裏,醫生幫傅亞斯換了藥打了針,護工過來收拾了床鋪,我還幫了忙。就在我打算找借口離開時,顏夢來了,她給傅亞斯帶了午餐,給我打包了快餐,將東西扔給我後,留下一句“我和老陳說了,你下午不用回去”便走了。

顏夢和傅亞斯的關係似乎很僵,兩人的對話少了可憐,隻有簡單的謝謝和再見。

我用十分鍾吃完自己的飯,而傅亞斯那碗粥才吃了幾口,看他吃得那麽辛苦,我嘴賤道:“我喂你吧!”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在我說完後,他似乎臉紅了一下,猶豫一下還是把勺子遞給我。

我很少喂飯,傅亞斯也不是什麽弱不禁風的小女子,兩碗粥沒幾分鍾就被我填鴨式地喂完了。我正想去洗碗,傅亞斯卻突然開口了:“你最近看起來不大好。”

我看著這個臉色蒼白,像科學怪人一樣纏滿紗布的人,想不出他有什麽立場問這話。

“沒,就是睡不好。”

“你和他分手了。”

這句不是問話,而是篤定的陳述句。我自嘲地笑了笑:“沒想到連你都知道了?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很可憐,男友都被別人撬走。”

“我知道,是顏夢告訴我。我也知道,你不想來看我,是顏夢讓你來的。如果你不想過來,就不用過來了,反正我不會在醫院住很久。”傅亞斯把手握成空拳,放在嘴邊幹咳了兩下,“夏昕,你不知道,你現在這副模樣就像有人在背後拿著刀逼著你上刑場。我還不至於悲慘到需要別人可憐。”

他放下手,將掉到肚子上的被子拉到胸前:“夏昕,你走吧,我想休息了。”

他閉上眼睛,濃密的睫毛在眼下落下大片陰影。

我木木地放下手中的碗,突然間不知所措。我本該歡天喜地地蹦躂回報社,繼續編寫我未完成的新聞,可我卻像小時候考不及格被談老師趕出家門一樣,倉皇失措。

我看著病房裏空白的牆壁,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和情緒,在我走出病房關上門的那一刻,我聽到傅亞斯的聲音。

“夏昕,給我時間,讓我回到你身邊。”

聲音很輕,稍縱即逝,像一根細小的絨毛,被大風刮到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