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最是時光摧枯拉朽

01.

電梯門緩緩閉合,顏夢那張沒有表情的臉終被隔絕在外,我舒了一大口氣,靠著冰冷的牆壁輕輕地閉上眼睛。

十分鍾前,在傅亞斯說完那句話後我逃出了病房,卻一頭撞在不知為何折返的顏夢身上,在她探究的目光掃射下,我下意識解釋:“傅亞斯說要休息,所以我才要走的,我要回去上班了。”說完我就後悔,我又沒做錯什麽,何必要如此慌張地和她解釋。

顏夢瞪著我,像是氣急了,好一會兒沒說話,直到我走到電梯門口,她才咬牙切齒擠出兩個字,聲音很小,口型卻不難讀懂。

她說的是:賤人。

在那一刻,我並沒覺得難堪,反倒很想笑,便真的對著她彎起嘴角。

她沒有說錯,不止是她,就連我自己也覺得:我真是一個賤人,一個徹頭徹尾的賤人。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我和前男友分手,又與前前男友見了無數次麵,抱著他痛哭流涕,像個賢惠的媳婦般給他喂飯,甚至為了他一句可能是有口無心的話嚇得心驚肉跳落荒而逃。我真的不想承認,在那一刻我心裏一閃而過的情緒是驚喜,雖然,它很快被糾結所代替。

我隨著人流走出醫院大門,在即將克製不住回頭看時我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談夏昕,你清醒點,他死不了的,況且還有無所不能的顏夢,不是嗎!現在你該管好自己,都自身難保了,心裏還想著什麽鬼東西。

下午三點鍾,我從金色的陽光裏奔向了媒體大廈的懷抱,隨著電梯的上升,心裏忐忑得不行。當我小心翼翼地推開辦公室門,試圖裝作若無其事像以往每一次跑新聞回來一樣,可十幾雙眼睛卻像裝了探測儀,“唰”地朝我掃射過來。

我尷尬地站在門口,想著如何躲開一道道八卦視線回到座位,小優卻走過來,壓低聲音鬼鬼祟祟:“夏昕,老陳讓你回來馬上去辦公室找他,剛還出來看了好幾次,見你沒回來那個焦急呀!快去吧!”

我朝她拱手道謝,她卻在身後慢悠悠加了一句:“回來再好好和我們細說你今天去哪裏了,老陳笑得臉上的褶子一道道的。”

我以為她在說笑,可當我推開主編室的門看到笑得像包子的主編時,還是被嚇得雙腳一軟,險些跪倒在地。加入《今報》一年,主編老陳笑的次數屈指可數,像這樣笑得眼睛都看不見幾乎是沒有。他笑眯眯地看著我,像一個慈愛的長輩,拉長了嗓子:“小談啊!你可真是好樣的,走了這一趟,顏秘書便答應我們的采訪,這可是獨家啊!你可真是沒辜負我的栽培!”他從座位上站起來,手用力地拍在我肩上,差點沒拍出我一口鮮血,“你認識顏秘書這事怎麽不早說!這不白白丟了很多機會嗎?”

“主編,我不認識顏秘書。”

“胡說,不認識她怎麽認識你?”

“主編,我不認識顏秘書。”

“你你你,你這人真是油鹽不進,顏秘書是什麽人物,有你這麽急著撇清關係的嗎?”

“主編,我不認識顏秘書……”

“好了好了,知道你不認識了!出去工作吧!”他有些生氣,大手一揮,像在趕鴨子一樣,“走走走,不知好歹!”

末了,他又把我叫住,氣呼呼的:“既然小談你不認識顏秘書,采訪她的任務我就落實到別人那去了。你出去工作吧!”

若是換成別的事,我可能會氣惱,但在這一刻我非但沒有異議,還紮紮實實鬆了一口氣,不用再以工作為由與顏夢接觸,我開心都來不及。但想要把版麵讓給人,內心還是抑製不住的沮喪。

或許是我的表情太過肅穆,從主編室出來那些眸子裏閃著八卦的人竟然沒有衝上來問,隻是繼續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希望我能自爆。我默默走向座位,埋首電腦前,繼續裝著深沉。

時間剛過六點,我便收拾了東西衝向電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消失在眾人麵前。

我沒有回家,直接去了遊泳館。

從醫院回來,我便發現自己出現幻聽,傅亞斯的那句話不停在我腦子裏回**,一次又一次。我覺得應該做些什麽,好讓自己清醒一些。

遊泳館距離小區大概一公裏,是向陽遊泳老師開的,也是他的訓練基地。每個月他都給我送幾張票,讓我有事沒事多去鍛煉身體,我很少過去,票一直放在包包裏,這下卻派上用場。

傍晚的遊泳館空無一人,明亮的鎂光燈打在池麵上,遠遠望去,海藍藍的一片,好看極了。我脫了外套和鞋襪,穿著牛仔褲和襯衫,像個女神經病,一頭往水裏紮去。

大學體育課有遊泳課程,我用盡各種逃課理由斷斷續續還是學會了一點,與周舟一起蒙混了老師才不掛科。但我天生畏水,基本沒去遊過泳,即使是最悶熱的夏天,顏夢事件後,我對水的恐懼更深了一層。總的來說,我並不怎麽會遊泳,我也是在入水後才恍然想起,可以及來不及。

池水冰冷刺骨,我像個水鬼一樣在水裏撲騰,那個聲音依舊不肯放過我,一字一句地重複。

我在心裏咒罵著傅亞斯,若是我等會真的在這空無一人的遊泳池溺水,一定要化成冤鬼找他索命。第二個要複仇的便是顏夢,如果有空的話,我還要再去嚇嚇李維克。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手腳在水裏胡伸亂蹬,正準備朝邊上遊去,左腿卻突然抽筋,像被人用力地扯著腳,一陣陣地發疼。

我咕嚕嚕地喝了幾口水,拚命往岸邊蹬。就在我即將靠岸的時候,一隻手從後麵伸出來,用力地抱住我,我一慌張,開始掙紮,那人似乎料到我會掙紮,毫不客氣一個手刀敲在我脖子上,我被敲得發昏。

就在我顧著忍痛的時候,那人已像拖著沙包一樣把我拖上岸。待我看清那人的臉,差點爆炸:“向陽,你幹嗎打我!要我的命啊!”

他瞪著紅紅的眼睛,有些無辜和委屈:“姐,我是救你!”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已經開始控訴,字字血淚,“你怎麽能自殺呢!你怎麽能這麽想不開!”

“我沒自殺!”

“胡說,沒自殺你怎麽穿這樣下水,別和我說你是來遊泳,而且你平時都不遊泳。”

我被噎住了,看著自己的牛仔褲和襯衫,始終不知道怎麽和他解釋我想自殺也不會來這個1.5m深還要入門票的泳池自殺,我隻是一時腦殘過來遊泳卻因為沒有做準備運動而抽筋。在他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的眼神裏,我默默地穿上外套,提著鞋襪回家。向陽都是這個時間來遊泳,或許是怕我繼續想不開,他連訓練也不管了,像隻小狗一樣跟在我身後,嘴裏絮絮叨叨地念著:“姐,你不能想不開啊,你怎麽可以自殺呢!有什麽解決不了的,說出來一起想辦法……”

“都說了,我不是自殺!”

“你別這樣呀,你和我說,為什麽想不開,我會幫你的姐……”

“你閉嘴,我不是自殺啊啊啊啊!”

我們就這樣邊走路邊拌嘴回到家,爬到六樓,向陽的聲音戛然而止。我還沒來得及鬆口氣,便被站在樓梯口高大的身影嚇了一跳。

李維克穿著淡藍色條紋襯衫和灰色毛線衫,臨窗而立。月光下,他臉上的表情從漠然換成了詫異,聲音喑啞低沉:“你怎麽了?”

站在我身旁的向陽憤憤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夏昕姐自殺的!”李維克的眼神已可以用驚悚形容,我攥著濕漉漉的衣角,惡狠狠地剮了向陽一眼,隻恨剛剛沒將他溺死在泳池裏。

“你他媽的才自殺呢!”

向陽在我瞠目怒視中轉身進了對門,用一聲巨大的摔門聲表達對我的不滿。

我呆滯地站在原地,低著頭看著自己和李維克的腳,他一動不動地站在我的門前,渾身散發著悲傷憂鬱的氣息,他不再像以前一樣對我微笑,安靜地絕望地佇立在我麵前。

這短暫的幾分鍾裏,我腦海中閃過無數種他來找我的目的,但一一被排除。我小心地繞過他,從包裏拿出鑰匙笨拙地對準鑰匙孔,在我推開門的那一刻,李維克站在我背後問我:“夏昕,你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他的手越過我頭頂,撐在門上,我第一次發現李維克不笑的側臉竟是這樣冷厲。他不帶任何情緒地重複:“夏昕,你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如果我說不呢?”

“那我就在這等到你同意為止。”

我可笑地看了他一眼,兀自走進屋子:“請便吧!”

我和周舟同住,除了她,我家極少有人來,李維克來的次數也屈指可數,每次他來接我或送我回家都隻是在樓下,所以家裏並沒有他可以穿的拖鞋。我聽見他在我身後窸窸窣窣脫了鞋,穿著襪子踩在地板上,又輕輕關上了門。

“喝點什麽嗎?”

“開水就好。”

他坐在沙發上,不知在想些什麽,也沒有離開的意思。我直接拿了衣服進了浴室。滾燙的熱水衝在皮膚上有些疼痛,整個浴室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中,像夢境般虛幻,我慢慢地閉上眼睛。可再次睜開時依舊是在這狹隘的空間裏,它告訴我,這並不是夢。

待我洗澡好換好衣服出浴室,李維克還是坐在沙發上,手握著水杯,保持著原先的姿勢。

“你坐也坐了,請問還有事嗎?”我打斷他的沉思,“我要休息了!”

他轉過頭來,無奈地笑了兩聲:“忍得很辛苦吧,想要趕我走又不好意思對嗎?”

“你到底想怎麽樣!”

“夏昕,對不起。”

我的眼睛迅速地閉上又睜開,鼻腔不斷地湧起酸澀感,我用力地做了幾個深呼吸,才沒讓自己在他麵前哭出來。

“你到底想怎麽樣!如果你真的覺得對不起我,就放過我!我們已經分手了,別再來找我好嗎!”

“如果你願意,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四下寂靜無聲,李維克站在的麵前,高大的影子擋住了燈光,他英俊的臉上並沒多少表情,聲音也沒有起伏,可我卻感覺他是痛苦的,甚至是絕望。

李維克的故事與所有爛俗的故事沒有區別,開頭都是“從前,有個男孩”,毫無意外,每個講故事的人所講的故事裏的主角都是自己,可他們偏偏喜歡用“從前有個人”或者“我有個朋友”來開頭。

從前有個男孩,父母離異,跟著母親相依為命。十五歲,母親帶著他去到另一個家庭,從此他便有了一個新的父親,以及一個姐姐。相比電視裏翻來覆去演了許多遍的家庭倫理劇來講,他的故事並不催人淚下,繼父待他很好,繼姐雖待他不熱情,也從未為難他。這本應該是幸福快樂的結局,他卻無法克製地愛上了自己的繼姐,在十六歲那年,可十八歲的她已交過數十個男友,甚至懷孕去醫院墮胎都是他簽字。後來,他終於受不了,對她表白,她卻告訴他,他們兩個人的名字在同一個戶口本上要怎麽談戀愛。那次,他和母親繼父大吵了一架,說要把戶口遷出遭到否決後,他決定帶她私奔,可姐姐卻告訴他,自己要出國了,和新男友。這一去,便是許多年,在這些年裏,她換了無數個男友,每天醉生夢死地過日子,甚至飆車嗑藥坐牢,每每都是他瞞著父母去美國處理她糜爛的私生活。他一直在等她,可她是個浪子,始終無法安定,無法把心交給他,他終於還是放棄了,找了一個和她一點都不像,完全相反的女孩子談了戀愛,企圖擺脫姐姐留下的影子,可隻要姐姐給他一個電話,他便無法自製。

“夏昕,對不起,我從沒想過傷害你。我和你說的每一句話也都是真的,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

頭發濕嗒嗒地黏在頭皮,壓得我頭昏腦漲。我不停地回想著李維克曾經與我說過的話,恍然大悟:他所說過的情話,每一句都是我想和你在一起,而非我喜歡你,他一直都在玩文字遊戲。

說實話,我並沒有很傷心,若是在一個月以前,我可能會對他咆哮怒吼歇斯底裏。可現在,我卻對他提不起半點怨恨,內心翻滾著的,除了惡心,還是惡心。

不止是對他,還有我自己,他借著我忘記宮雪,我利用他擺脫傅亞斯的陰影,我們美好和諧地相處了將近一年,竟然沒有露出半點痕跡,或許我們該去報名奧斯卡影帝影後的角逐,說不定能奪冠。

嗬嗬,就像語文書中寫的掩耳盜鈴,我們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朝愛情伸出的肮髒的手,以為這樣便能滿足一己私欲,殊不知這可笑的行徑,已暴露在陽光下。我看著我們倒映在地板上的影子,像是看著布滿爬蟲屍蛆的兩具骷髏,忍不住地想幹嘔。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觸碰我,我躲開了。

“夏昕,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李維克依舊深情溫柔,卻看得我頭皮發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曾經給過你機會,在你從美國回來之後,可是你回報我的是什麽。我承認我和你在一起是為了忘記另一個人,可自始至終,我未做過一件對不起你、出軌的事。可你呢?口口聲聲說著要和我在一起,卻和心愛的女人又咬又啃。我以前以為你能帶我走出陰影,可你給我的是更深的傷害!我傻傻地相信你一次,得到這樣的結果,你覺得我可能再次把自己推到槍口上嗎!”

“我保證我不再見她,不再愛她!”

“如果不愛是說說而已,如果保證能不愛,你我他媽的還會這麽痛苦嗎!”我幾乎是咆哮出來的,“你別天真!”

他慢慢地在沙發坐下,手握成拳頭,抵在太陽穴的位置,呼吸很重。他深邃的眼眸裏,埋藏著一種叫做絕望的情緒。

“真的不可以嗎?”

空氣裏流竄著他熟悉的味道,我不敢用力呼吸,木然地坐在地板上,不敢看他那雙悲傷的眼,唯恐與他一起陷入絕境。

“夏昕,我是真的很想要與你在一起,也努力地在愛你。”這是李維克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在他關上門的那一刻,蓄積已久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奔騰而出。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眼淚不停地從眼眶裏溢出,我用力地按住心髒,它疼得厲害,不知道是因為我自己,還是因為李維克。

為什麽我會這麽悲傷呢?

我說不清。

02.

接下來幾天,這個城市刮起了大風。秋風席卷落葉,沙塵鋪天蓋地地襲來,每天上下班,都像一場風塵仆仆的長途旅行。

那幾天,我的生活異常平靜,那些不該出現的人一個都沒有出現,每天除了上班便是回家看電視上網,再無其他消遣。偶爾下樓買零食,在超市撞見向陽,他憂心忡忡,愁雲滿麵:“姐,你沒再自殺吧!”

我惡狠狠掃了他一眼,他立馬換了個狗腿的表情:“我是說姐,你沒有再去遊泳吧!”

“天冷了,遊什麽泳,我又不是運動員,更不是瘋子。”

他摸摸鼻子,嬉皮笑臉地幫我提著東西,也沒再問那些不開心的事情。我跟在他身後,看著這個高我整整一個頭開朗的大男孩,心莫名地變得溫暖。

“姐,你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飯不?冉書瑤生日,我做大餐,你朋友如果要的話,也一起過來,人多熱鬧一點。”

橘黃色的路燈映照著向陽的笑臉,世界安靜得隻剩下他睫毛晃動的聲音。

我回他一個笑,,點頭。

第二天我卻不能赴約,因為當天下午柯姐興高采烈地丟給我和小優兩張邀請函:“路氏分公司開業酒會我給你們倆弄到兩張票,晚上你倆跟著主編去見識見識,裏麵可都是大人物,娛樂部那幾個家夥盯得緊,我可是虎口奪食,你們要好好珍惜這次機會!”

小優掐著我的手,激動得有些結巴:“柯,柯姐,要盛裝嗎?”

“機會難得,可不能丟我們《今報》的人。”

“可我沒衣服怎麽辦?”

“我和主編申請批準你們提前下班,去買衣服吧!”

柯姐和小優一來一往,等我晃過神來事情已成定局,小優一眨眼就不見人,我查了工資卡的餘額,咬咬牙,給周舟打了電話,待我說明緣由她沉默了好幾秒才道:“你先回家等我,我晚點拿衣服回去,順便接你過去。”

於是當天晚上,我穿著周舟精挑細選的不知出自哪個國家哪個名設計師手的小黑裙和偏大一碼的高跟鞋和身著紅色晚禮服的周大小姐坐在她禦用的卡宴上前往某知名五星酒店,心情緊張得不得了,而周舟目不轉睛地盯著前座靠背,不知在想些什麽。距離她上一次開口是在二十分鍾前,她看著我穿著高跟鞋顫顫巍巍下樓,擔心不已:“我說你確定穿著我的鞋不會摔死?要不重新去買一雙吧!反正還有時間!”我用力地搖頭,作為一個月光族,在這捉襟見肘的月底花幾百大洋去買一雙隻穿一個晚上的高跟鞋還不如直接拿刀往我身上砍。

這時我並不知道這件周舟挑選了整整半個小時覺得合適的小禮服是路放送的,更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所以我挽著比我高一個頭的周大小姐的手緩慢而慎重地步入宴會廳。當踏進大廳的那一瞬間,我感覺到無數道投遞在我身上,或者說我身邊的周舟身上的目光,其中最為強烈的是站在主編身邊拿著酒杯的小優和站在主席台下和人把酒言歡路放,一道是不可思議,一道是冷厲。

周舟下巴朝某個方向揚了揚,湊在我耳邊低聲地像哄小孩一樣:“我去和那些老家夥打招呼,你先和你同事玩去,別亂跑,等下我過來找你。”說著朝她口中的老家夥,本市的幾個商業大亨走去。

我小心翼翼地朝小優的方向挪去,她一見到我便微笑著伸出手,用力地掐在我的腰:“好你個談夏昕,說沒錢買衣服,結果你說說你穿的是什麽!一身Chanel!別告訴我你是臥底,其實你是到報社體驗生活的富家大小姐。”

我疼得齜牙咧嘴,還不得不佩服她高超的想象力:“說什麽呢你!這是借的!和我朋友借的,你看鞋子都不合腳!有我這樣大小姐嗎?”

小優從頭到腳打量我,誠懇地點頭:“的確不像。”

“去你的!”

酒會便在我和小優的插科打諢中開始了,人模狗樣的路王八蛋一上台便贏得了眾人的掌聲,我第一反應便是扭頭看周舟,她正和人說話,笑得十分優雅。

“夏昕,你看,路總原來這麽年輕這麽帥啊!”小優又激動了,手又在我腰上掐了一把,“真是高富帥啊!”我不動聲色,心裏卻在冷笑,有多少人知道這張漂亮的人皮麵具下是肮髒烏黑的血肉,散發著腥臭惡心的氣味。

在霓虹與閃光燈中,我看到了顏夢,她穿著一襲紅色的低胸禮服端著紅酒杯站在一個腆著肚子的禿頂中年男人身邊,如果我沒認錯,應該是稅務局局長。而站立在他們身邊的那些人,無一不是高官商賈,非富即貴,他們微微跺腳,我們腳下的土地估計要震上幾震。

顏夢就站在他們中間,把優雅和故作嬌羞玩弄得遊刃有餘。

我大概懂得她對我說的那句“不知道自己會被送到哪裏”的意思了。

她並沒注意到我,我往後退了幾步,把自己藏在小優身後。

路放進行了十五分鍾的講話,我卻一個字也沒聽清,躲開燈紅酒綠,穿著不合腳的鞋子一瘸一拐地遊移到角落休息。我沒參加過酒會,今晚也隻是來打醬油,不需要像周舟所說的一整個晚上賣笑,所以安心地坐在角落裏發呆,以至於路放靠近也沒第一時間察覺。

他穿著一身剪裁精致的黑西裝,撕下紳士的表皮,猶如從地獄走來的修羅,陰森,冷漠。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下意識便起身,準備躲開這個危險人物,他卻邁了一大步,堵住我的去路。

我抬起頭,看著這個高大英俊的男人,他深邃的眼眸裏盛著驚慌失措的我。路王八蛋低下頭,湊在我耳邊道:“談夏昕,你怕我?”他灼熱的呼吸打在臉頰,我縮了縮脖子,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這個時候,我大抵能明白為什麽周舟一直以來都無法逃離他的桎梏,這個男人太危險可怕,你稍不注意,便會沉溺在他的眼眸裏。

“我沒想到,你穿著我買的衣服,還真是好看。”

“這衣服是你買的?”

“是我送給小舟的,而她把衣服穿在你身上,是不是把你送給我的意思?”

我心下一驚,正想問清楚,他卻猛地湊近,在我左臉留下一個濕潤溫熱的吻。

在那一瞬間,我的身體是僵硬的,腦袋也是一團糨糊,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這廝對我做了什麽。而他已站直身子,嘴角彎彎,隻有我才看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凶殘。

宴會廳流光溢彩,燈紅酒綠,誰也沒有注意到我們這微不可見的**。在三米開外的地方,周舟捏著紅酒杯,麵無表情地平靜地看著我們,看得我膽戰心驚。

“周舟。”我下意識地喊她的名字,“我,我……”

她沒有回應我,隻是這樣冷冷地注視著我,然後放下杯子,轉身飄進人群。

看著她的背影,我除了微微的換亂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胸悶。

“你說,她把我送給她的衣服給你穿是什麽意思呢?”

此時我的腦海裏也盤旋著這個問題,我明明明明知道路放是故意的,可還是忍不住地胡思亂想:周舟把這套衣服拿給我穿是什麽意思?她應該是忘記了吧!但這是路放送她的衣服,她怎麽可能忘記呢!

路放製造完混亂,施施然離開了,我結束了猜忌,正打算直接去找周舟問清楚,可再抬頭的時候,已經找不到她的身影。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手腳冷得像冰,腦袋像被幾輛大卡車碾過那般疼,完全不知如何應付這場從未有過的意外。早知今晚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寧願去向陽家吃飯,與冉書瑤鬥嘴也比這樣要好得多。

我真想仰天長嘯呀!

直到酒會結束,我都沒有找到周舟,打了她的電話卻處於關機狀態,我隻好和小優拚車回家。

回家路上,小優拿著大疊名片絮絮叨叨和我講著她在這場酒會上認識了多少新貴。我心不在焉地應著,繼續撥打周舟的電話,可依舊不通。

越打我越惱火,最後憤憤地將手機扔進包裏。

當晚周舟並沒回家,亦沒有給我發信息或電話說一聲,我一直等到淩晨三點,憤怒的情緒終於被推至頂峰,我迅速在手機上編輯了幾個字,發送過去。

——周舟,你給我去死吧!

雖她無數次說過早把路放放下,但我知道這並沒有,否則在看到路放故意與我親昵時,她不會如此激動。我在心慌意亂之餘,帶著委屈憤怒:我並沒有做錯什麽,甚至可以說什麽都沒做,不過走了個神,誰知道會發生這種獵奇的事。且今晚這場鬧劇發生,周舟也要負一定的責任,若不是她把路放送的晚禮服借給我,或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可她就這樣不聲不響地一走了之,我真心憤怒呀!

我不知道路總究竟在玩什麽把戲,我隻知道,他並不想放過我。

第二天,路放路總路王八蛋往我辦公室送了一束花,九十九支紅玫瑰。送花小弟十分高調,高高地舉著花站在辦公室門口就開吼:“談夏昕小姐是哪位?有您的花,麻煩出來簽收。”

我對著那可以遮住半張電腦桌的紅玫瑰咋舌,辦公室的幾個姑娘已一哄而散,搶走了花取出卡片,驚聲尖叫:“談夏昕,老實交代,你和路氏路總什麽關係!怎麽他送你花?”

我搶過卡片,差點被嚇得心髒病發,但還是舔著臉撒謊:“這哪裏是路氏的路放,是我一個師兄,他也叫路放!”

“真的嗎?別扯了!”大家明顯不信。

“我怎麽可能認識路總那種人,他是什麽人,我是什麽人!別異想天開了,要能認識,我開心都來不及!”

“那你師兄怎麽送你花,還是紅玫瑰!不會是對你有意思吧!嘖嘖嘖,這桃花旺的……”

麵對七嘴八舌的詢問,我不知如何作答,索性閉了嘴,裝傻蒙了過去。但很多時候,你管好了自己的嘴,別人卻不一定。就像演電視劇一樣,當天下午我在上廁所的時候聽到了幾個女聲窸窸窣窣地討論著我,什麽不知廉恥,什麽勾三搭四各種難聽的話都有。我沒有沒有出去與她們理論,直到她們出去才從廁所出來。

一開始聽到我怒不可遏,尤其是說話的幾個女孩還有兩個與我同辦公室,但慢慢還是平息下來。上班以來我遭遇過不少這種事情,逐漸明白人類的感情最是自私複雜。她們得不到的,我一得到便是罪不可赦,應當千刀萬剮。你不用去解釋辯駁,那樣隻會使她們的妒恨更加深。

大多時候,我們把世界想得太簡單,才會被傷得淋漓盡致。

當天下午,還是上班時間,路放直接給我打了電話,沒將我嚇出個好歹。我聽著電話裏那個低沉的聲音,幾近崩潰:“路總你到底想怎麽樣,別這樣玩我好嗎?”

他似乎在笑,聲音聽起來卻像鋼鐵般硬邦邦和冰冷:“談夏昕小姐,我誠心誠意邀請你共進晚餐相信你不會拒絕吧?如果你沒有時間也沒關係,我可以在你家樓下等你,等到你有時間為止。”說完,他掛了電話。

我沒把這事放心上,當他逗我玩。但當我下班回家看到路放那輛亮騷的蘭博基尼停在幸福小區F棟樓下時,我差點奔潰,往家邁去的腳步轉了一百八十度,趁著他還未發現我,逃竄出幸福小區。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一定不會是好事。路放說得沒錯,我怕他。

他那光鮮華麗的軀殼裏,流動著黏稠腥臭的毒液,穩重儒雅的微笑下,是利爪與獠牙,稍不注意,便能你撕得血肉淋漓。他是我見過最危險的男人,自那年在大禮堂不小心撞見他的真麵目後,我對他的恐懼與日俱增。

有家歸不得,我甚至不敢在小區附近遊**,索性坐了半個多小時公車去大學城附近吃想念很久卻一直沒時間吃的擔擔麵。小麵館坐落在母校東門附近,從前我和周舟林朝陽來吃過幾次並沒覺得有多美味,倒是畢業後魂牽夢縈,卻一直找不到時間。

當我走進記憶中那狹隘陰暗的小麵館時,我卻見到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想逃也來不及了,坐在對麵桌子的人已經放下手中的筷子,站了起來:“夏昕,好久不見。”傅亞斯的頭發理成板寸,額頭還貼著紗布,看起來帥氣而詭異。

見我一直杵在門口不動,老板娘操著大聲門喊道:“姑娘站著幹啥,吃什麽,快找個地方坐咧!”

“坐這裏吧。”

我點點頭,坐在傅亞斯對麵的椅子上。

自那次從醫院離開後,這十來天我們一直沒見麵,或許是他對顏夢說了什麽,她沒再找過我,好幾次我也想發個短信問他的情況,最終還是作罷。直到我的麵上來了,我才鼓起勇氣開口:“你的傷好了,出院了?”

“嗯,住了四五天就回家了。”

“怎麽不多住幾天?”

“浪費錢。”

“你怎麽會來這裏?”

“我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傅亞斯扯了扯嘴角,露出久違的痞笑,“說起來,這是老頭唯一留給我的東西,十八歲過後他就把那套公寓過戶給我,否則我現在可能還要風餐露宿。”

我笑不出來,看著低頭大口吃麵的傅亞斯,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悲傷擊中。

他握著筷子的手布滿各種新舊傷疤,袖口似乎沾到醬汁,留下一小道難看的汙漬。我不敢抬頭看他的臉,就這樣盯著他機械性的動作,像一口氣灌下一聽可樂般,大量的氣體直衝鼻腔,嗆得我想掉淚。

我不得不承認時光的強大,它摧枯拉朽,不動聲色地改變著我們每一個人。從前光芒如焰的傅亞斯,像煙火一般,慢慢在我麵前泯滅。

我也不得不承認記憶的頑固,我流竄躲避,卻逃脫不了它的桎梏,無時無刻提醒著我這個人曾在我心上駐紮過。

我攪拌著碗裏的麵,突然說了一句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話。

我說:傅亞斯,你不要再賽車了好嗎,算我求你。

對麵的人沉默了許久沒做聲,最後苦澀地朝我搖頭,聲音晦澀:“夏昕,對不起,現在我還不可以,我有我的責任。”

那個荒涼的笑,像利劍,狠狠地插入我的心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