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 誰曾看見我的眼淚

01.

很久以後我還記起那一天,那天的陽光是九月裏最燦爛的,讓我震驚的當然不是這明媚的陽光,而是那一天發生的事。

那天是周末,我迷迷糊糊被門鈴叫醒連牙都沒刷就出去開門,當看到門外的人時,隻能用三個字形容我當時的心情:啞口無言。

門外站著向陽和冉書瑤。

我在這裏住了將近一年,這一年來,向陽時不時過來串門,我偶爾也會去他家蹭飯,而冉書瑤別說串門,連給我好臉色看不冷嘲熱諷的次數都屈指可數。而現在,她和向陽一起按下了我家的門鈴,臉上還堆著笑,我幾乎要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然而對麵的人還嫌這個炸彈不夠給力,微微弓下腰,鄭重其事地開始道歉:“喂,談夏昕,對不起,我為上次推你的事情道歉,也謝謝你前天晚上幫了我和向陽。”她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的,笑容也像被淋上膠水那般僵硬,她的眼睛並沒有看我,不知道透過我看向哪裏。她就像在背台詞一樣,艱難地念完後終於鬆了一口氣。

我就像被雷劈中一般,呆滯木訥地站在那兒,直到冉書瑤不耐煩地轉身想走被向陽一把扯住,他看著我,目光殷切:“姐,那個冉書瑤她和你道歉呢!”

我這時才反應過來,急忙地對看起來一點都不心甘情願的冉書瑤擺手:“沒事,沒什麽大事,你也別放在心上,沒事沒事。”

氣氛又凝固了,我們三人麵麵相覷,誰也不知該如何把話題接下去,而我因為驚訝,竟然也忘記請他們進門,站門口站了將近三分鍾,冉書瑤的表情充滿了不耐煩,我才想起問她為什麽會去那種地方當賽車女郎。

我沒想到這句簡單的問話會激惱她,話音剛落,她幾乎就咆哮出來:“我說談夏昕你別太得寸進尺,我來道歉道謝是看在向陽的麵子上,你別以為這樣就可以對我指手畫腳,我告訴你,我的事情與你無關,別把自己太當回事兒……”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比川劇變臉還要速度的冉書瑤,向陽比我更尷尬,拉了她幾下沒反應直接就伸手捂住她的嘴。我還想著要如何化解這個尷尬的場麵,背後突然伸出一隻手,用力地將門關上。

門外的聲音並沒有停止,冉書瑤還在絮絮叨叨地念著:“你看吧,她根本不稀罕我來道歉,你他媽的來拉著我來什麽意思,吃閉門羹好玩嗎?向陽你就是個M!欠虐的!說不定啊,那條新聞還是她報道的,故意讓我出醜,讓我身敗名裂!”

“你有什麽名可敗,你還敢說,叫你來道歉你搞成這樣!如果我是夏昕姐,我他媽的就給你一巴掌!”

“你又要打我!你說了不打我我才回來的,你他媽的又要打我,再一次為了談夏昕這個死女人!向陽你不是人,我為了你什麽都不管了,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

向陽幾乎是吼出來的:“冉書瑤你夠了,你再吵,我走了!”

門外的吵鬧終於停止,我保證關門的人是冉書瑤,摔門聲大得我們的牆都在震動。而造成這一畫麵的始作俑者連看都沒看我一眼,慢悠悠從洗手間走出,進了廚房。

從那個晚上開始,周舟就沒和我說過一句話,住在我家,睡著我的床,卻把我當透明人,恐怕也隻有她能做到。

那晚李維克送我們回家後,我以為周舟已經睡了,躡手躡腳去洗漱後上床才發現她根本沒睡,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披頭散發的模樣像恐怖片裏的女鬼。不知為何,麵對她我覺得心虛,正準備主動搭話,她卻轉身留給我一個背影,被子卻一角都不舍得分我。

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現在第四天,她幾乎不與我說話,無論我怎麽胡攪蠻纏胡鬧撒潑,她還是那副死人樣,就像我做了什麽對不起她的事一樣,卻一字不說。

和她認識整整五年,我已摸索出道理:如果周舟對我發脾氣,那麽證明事情並不嚴重,還有挽留的餘地;如果她連話都懶得和我說,那麽一定是我做了什麽人神共憤讓她想把我碎屍萬段的事。

我還是忍不住,對她的背影喊:“你放過我吧,我做錯什麽你說啊,你不說我怎麽知道。”

她回過頭,冷冰冰地瞥了我一眼,笑了。

周舟的態度實在讓我心煩,大清早煩得我出了一身汗,索性拿了衣服進浴室洗澡。

冷水澆灌在身上冰涼而刺激,讓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通常情況我家隻有我和周舟兩個人,而我們又都是同樣性別,所以大多時候上廁所和洗澡我都沒鎖門。當我開始往身上抹沐浴乳時,身後的門突然開了,我嚇了一大跳,第一反應不是遮擋身體,而是用力將手上的東西甩出去。

所以,我回過頭看到的便是半張臉黏著一坨粉紅色沐浴乳的周舟。那坨玫瑰香味的沐浴乳,順著她白皙的皮膚慢慢往下滑,落進了她的領口。

她就這樣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地與一絲不掛的我對峙,連門都保持半開的姿勢。明明她是闖入者,我卻比她還緊張,說話都有些抖,興許也是冷的:“你,你,你幹嗎!有事?”

她繼續冷冷地與我對望,把手上的東西塞給我,我下意識問:“這是什麽?”

“抹在後背的傷口,去淤青,不留疤!”她的表情明晃晃寫著嘲諷,“你以為你掩飾得好我就不知道你受傷嗎?下次受傷記得多穿點衣服,別打幾個滾就把後背露出來!還有,別平躺睡哼哼唧唧的吵死了!”

“你都知道了?”

“你以為你很聰明嗎?你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嗎?談夏昕,你是我見過的世界上最蠢的女人,蠢也罷了,最怕蠢的人還要自作聰明!”

那個晚上在賽車場與那些人爭執的時候我被踢了一腳,後背一直很疼,回到家我也不敢說,就這樣忍著,沒想到還是被她看出來了。這一刻我突然被一股龐大的內疚所包圍,可我不敢說,隻能小心翼翼地顧左言他:“這哪來的?”

她的表情更加不耐煩和厭惡:“以前路放給的。他媽的洗快點,我要洗。”說完她用力地甩上門,待她出去我才看清手中的東西,是一罐寫著不知道哪國文字的綠色膏體。

待我洗澡後,周舟又進了浴室,待她洗澡好出來已是半個小時之後。我坐在**吹頭發,見她出來,狗腿地把吹風筒遞過去:“你要吹頭發嗎?我幫你!”

她沒說話,隻是在我身邊坐下。

離開學校後的這一整年,我們都太忙,忙著各自的事情,像這樣悠閑的心平氣和坐在一起的時間少之又少。我輕輕地撥弄她的頭發,吹風筒“呼呼”地散發著熱量,她低著頭,手托著額,幽幽地歎氣:“我以為你會懂得保護自己,可你總是這樣!”

她這句話沒有憤怒,沒有嘲諷,僅有的隻是無奈。我卻因為這句簡單的話,差點哭了出來。這幾天我一直以為她生我的氣是因為我太多管閑事,給自己惹了一身麻煩,我甚至偷偷腹誹她太過冰冷沒有人情味,可此時我知道我錯了,她生氣隻是因為我又把自己弄傷了,即使隻是一點點小傷。

“我,我以後不會了。我……”我看著她頭頂的發旋,卻再也說不下去,愧疚一波波地襲擊過來,我甚至覺得自己不配和她做朋友。

周舟按住我的手,卻沒轉過頭來。

“夏昕,無論你喜歡誰,和誰在一起,我都沒有意見都不會再管你。我對你的要求隻有一個,你別受傷,更別讓我看到你受傷,無論是哪裏!現在,除了父母,隻有你對我最重要,你知道,我的占有欲很強,我不喜歡別人覬覦我的東西,更別說毀壞碰傷!那樣我受不了!” 她的手冷得像冰塊,用力地抓著我的手按在她心口,“我這裏有病,我知道,你別刺激我。”

在這一刻,我很想大聲地笑,像以前一樣開她玩笑,說你以為你真的是文藝青年,看書看多看傻了吧,神神叨叨像個老太婆。可我剛努力把嘴角上揚,眼淚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落在她的手上。

夏天像一條吐著火舌的龍,“轟隆”張口,生靈塗炭,哀鴻遍野。

九月給我們帶來的不僅是熱量,還有忙碌,前半個月便是電話鈴聲、打字聲和主編的怒罵聲中過去了。幾乎每一天,我們都無法準時下班,直到霓虹完全亮起,城市開始喧鬧而糜爛的夜生活,我才拖著疲倦的腳步走出辦公室,坐在末班公車。晚餐大多是在報社胡亂吃點,回到家在煮點什麽當宵夜。

我便是在對著一碗雞蛋麵狼吞虎咽時接到傅亞斯的電話,我下意識回頭看周舟,她正在沙發上看文件,專心致誌,沒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在小多的死纏打爛下,周舟還是回到了公司上班,但沒回家住,用她的話說是:“我不回去,讓老頭子自己反省反省。”她的語氣活脫脫是教育叛逆期的孩子的母親,讓我寒毛直豎,不寒而栗。

輕輕放下筷子,我拿著手機走向陽台。剛合上玻璃門,一股強大的熱流朝我侵襲而來,簡直要讓我暈厥。手機還在活潑地震動,我才清清喉嚨,按下接聽鍵:“喂。”距離傅亞斯上次給我打電話,已過了一個多月,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心平氣和。

傅亞斯似乎也沒想到我會這麽平靜,愣了幾秒才道:“夏昕,是我。”

我腹誹著不是你難道還是我,卻隻是問:“請問有什麽事?”

“我有事和你說,你別激動。”

“我不激動,請問你有什麽事?”

我覺得自己很平靜,但當傅亞斯開口說完那句話後,我壓根無法平靜,激動萬分:“傅亞斯你是什麽意思!”

“我沒什麽意思,我就是告訴你,在二十分鍾前我看到了你男友李維克扶著一個女孩子從酒吧裏出來,就是上次那個女孩子,他們看起來十分親密。”

我心裏猛地“咯噔”一下,幾乎是咆哮出來的:“我還不知道你有做狗仔隊的潛質,傅亞斯我告訴你,那個女孩是李維克的姐姐,弟弟和姐姐在一起有什麽問題!你別以為這樣就可以離間我們的感情!李維克沒你想的那麽肮髒!”

電話那頭突然沒了聲響,這漫長的沉默足夠讓我冷靜。汗水順著臉龐往下落,滾燙而熱烈,灼得我胸口發疼。

“夏昕,在你心裏我就是如此不堪嗎?我是喜歡你,我是嫉妒李維克,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們什麽時候分手,但我還不至於卑鄙到離間你們!我打這個電話也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告訴你,他們看起來沒那麽簡單,李維克看那個女孩子,根本不像弟弟對姐姐!我隻是不想看到你受傷!”

“能傷害我的,隻有你一個,如果不是你這個該死的電話,我他媽的現在還在享受我香噴噴的宵夜。”

“那麽,抱歉了。”說完這句,他扣上了電話。

我站在巨大的玻璃門前,對麵的人手握著手機,另一隻手撐著門,以一個怪異的姿勢站立著,像瀕臨死亡的獸。

原來,這就是我。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慌亂,是因為傅亞斯對李維克的質疑,或許是因為別的,總之,我的大腦很亂,像上百個電視頻道同時播放,各種畫麵台詞夾雜著電流不停地衝擊著。

我感覺自己就像要爆炸。

我不知道自己在陽台站了多久,熱風夾雜著沙塵往我臉上襲來,它們進入了眼睛,在我的眸子裏肆虐,折騰出我一眼的淚。

周舟在屋裏,隔著一麵玻璃門與我對視,眼神充滿了探究。

“你別問,什麽也別問!”我隔著玻璃對她大吼,“我求你了。”

她巋然不動,繼續打量我,最後表情一斂:“麵還吃不吃,不吃把碗給洗了。”

我想,現在的我看起來肯定很可笑。

接了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在陽台哭得稀裏嘩啦,哭完連眼淚都沒幹就要回到廚房洗碗。更糟糕的是,我連碗都洗不好,它帶著一身的洗潔精從我手上溜走,在地上開花,碎成了好幾塊。

周舟聽見響動,回頭看了一眼,又繼續表情漠然地看文件。

很多時候,我覺得周舟像個男人,幹練犀利的男人,隻要你不想說,隻要你讓她別問,她便會尊重你,任由你憋到自己忍不住,期間再好奇都不會過問一句,冷漠得像陌生人。我不能說這是好還是壞,但在這時我是感激她的,如果她開口問我為什麽哭,我要如何告訴她我的前男友給我打來電話,說我現男友和他的繼姐一起從酒吧出來,看起來非常親密根本不像姐弟。

更糟糕的是,我竟然也覺得他們一點都不像一對姐弟,從我見到他們在一起的那一刻,我就這樣覺得,隻是我一直把這肮髒的想法藏在內心,甚至為此將自己責罵了一頓。

而此時,那個可怕的念頭終於浮出水麵,像巨鱷,朝我張開了血盆大口。

我不停地對自己說“要相信李維克,他不是那樣的人,要相信李維克,他一定不是那樣的人”,可手卻忍不住伸向了手機,帶著一手洗潔精,我按下李維克的電話號碼。

電話響了九聲,我清楚地數著,第十聲剛響起,就被李維克溫柔的聲音打斷:“夏昕。”

我“嗯”了一聲,竟想不起如何接話,電話那邊很安靜,隻有他淺淺的呼吸聲。

“夏昕,還在嗎?怎麽了?”

“沒,沒,我剛準備洗澡睡覺,就打個電話問你在幹嗎!”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給我鬆了一口氣的感覺,語氣輕快:“沒,在診所呢,不是要關門了嗎?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噢,那你慢慢收拾。”

“你也早點休息,晚安,好夢。”

從他的聲音裏,我聽不出任何疑點,電話那頭也符合診所應有的氣氛:靜謐。可我還是感覺不安,像有人拿著羽毛在我鼻腔、腰間、腳底不停地撩著,挑著最敏感的地方下手。

鬼使神差的,我按下了診所的電話號碼。

在打這個電話前,我也想過,若是被李維克接到會如何,他會不會指責我不信任他?我用十秒鍾時間想好了退路,到時候我就道歉哭鬧加撒潑,再不成給他做一個星期的便當負荊請罪,可在電話接通我直接表達出我要找李維克醫生後,護士小姐甜甜地對我說:“不好意思,李醫生不在。”

“他回去了嗎?”

“李醫生這兩天沒來上班,後天他會來上班,您可以提前掛號。”

世界似乎就在這一刻,轟然倒塌,高大的建築瞬間成廢墟,而我就被深深地掩埋在其之下。

我掛了電話,因為我不知道說什麽,無論我怎麽說,李醫生沒來上班這個事實也無法改變。我坐在廚房的地板上,垃圾桶就在角落,我聞到一股惡心令人作嘔的腐爛氣息,不知是源於它,還是我自己。

“周舟!周舟!”我大聲地喊著客廳的人,“你今天是不是沒有倒垃圾,一股子魚腥!”

她詫異地看著我,幾步走到我垃圾桶邊,我以為她會將它扣在我頭上,周舟卻隻是拎著它讓我看:“這裏什麽都沒有。”

我仰起頭看她,她木然地與我對視,直到我又一次敗陣,在她麵前狼狽地號啕大哭。

她沒有問我怎麽了,也沒有問我為什麽哭,隻是走過來,用力地抱住我,一隻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安撫我。

“哭吧,沒事的,想哭就哭,還有我呢。”

眼淚汩汩地從我眼眶裏往外冒,我把頭埋在了周舟的頸窩裏。

時光有偷天換日的力量,上一秒信誓旦旦,下一秒鬥轉星移。

還有什麽不會改變呢?

02.

每一天的早晨都是這樣。

無論在夜晚經曆多少痛苦悲傷,晨曦來臨的那一刻,你必須收斂一切情緒,穿上最堅硬的盔甲,麵帶笑容與敵人廝殺。

雖然出門時我往眼下抹了一大坨遮瑕膏,但在樓梯口遇到向陽時還是被關懷了一把:“姐,你怎麽臉色這麽差?病了?”

“沒事,天太熱,睡不好!”

“真的嗎?那我先走了哈,我要遲到了。”向陽一步三回頭,像個小老太太一樣叮囑,“要是不舒服記得去看醫生哈,姐我先走了哈!”

我笑著對他揮手,慢吞吞地往樓下走。我並不是睡不好,而是一夜輾轉壓根沒有睡,因此早晨出門也比往常要早很多。

每個星期主編會召開一次晨會,因為我是第一個回到報社的,所以當大家匆匆忙忙趕到會議室時,我整理好資料在會議室等待開會。柯姐進門時,還表揚了我:“喲,夏昕,今天可真早,這勁頭得好好保持!”

我努力朝她擠出一個笑,繼而把頭埋在文件裏。

可很快,我就笑不出了。

當主編正在慷慨激昂地講著如何讓《今報》在各類報紙中脫穎而出成為本市的花魁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打斷了他的演講。我手慌腳亂地在口袋裏摸索,還來不及按下靜音,藍色的文件夾已經朝我飛來,砸在我麵前的桌子,紙張散落一地。

“我說了多少次,開會的時候把手機調靜音!你他媽的是沒腦子還是沒記性!我說了多少次了!很忙嗎!忙到一定要在開會的時候打電話嗎?要是忙,要是不想幹了!他媽的快點早一點給我的滾蛋……”

我低著頭,看著地上的A4紙,偌大的會議室充斥著主編憤怒的咆哮。我其實已經聽不清他在罵什麽了,隻覺得腦子裏嗡嗡嗡地響著,他罵我就聽著,他讓我撿文件我就撿,直到他終於平複情緒,重新把話題拉回來。

我坐得筆直,看起來就像一個認真開會的人,事實上我的思緒已經不知飄到哪去,連主編在總結陳詞我都沒聽,直到小優推推我,我才知道早已散會了。

“你怎麽了?看起來不大好!”

“沒有,可能是昨晚沒有睡好。” 我抱著文件跟在小優後麵,“最近都睡得不好。”

“怎麽忘記關手機了?不過老陳也太凶了,怎麽能那樣罵你呢!”

“不知道,我以為我關了,但不知怎麽還是響了。”

小優看著我的眼神十分擔憂,像父親看早戀的女兒那般。很快,她又恢複原本的模樣,十分鬼祟地壓低聲音:“最近這種事情是不是經常發生?要不我帶你去找黃大仙?聽說他很靈的……”

“黃大仙留給你自己吧,我要去幹活了!”

我知道自己的十分不對勁,可我無法控製,腦子始終亂糟糟的,不停地重複著一個問題:李維克為什麽要騙我!這種負麵情緒在當天中午達到了頂峰,我拿著柯姐給我的資料去複印,轉手卻將它塞進了碎紙機,直到小優驚聲尖叫,我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可資料已經變成了廢紙箱裏的一部分。

“這資料很重要的呀!怎麽塞進碎紙機了!”

“對不起柯姐。”

“哎,夏昕,你今天到底是怎麽了?”

“對不起柯姐。”

“要不你回去休息吧!”

“不用了,柯姐,那份資料我再重新整理出來給你。”

當我在資料室裏翻找資料時,李維克給我發來了信息:夏昕,晚上吃飯吧?

我盯著電話整整五分鍾,才回複道:我晚上要加班,改天吧。

李維克體貼如常:那你早點回家休息,注意身體。

如果這是在兩天前,我或許會被感動,可現在,我隻覺得惡心,胃裏翻江倒海,難受得不行。我兩眼一閉,整個人倒在資料室的地板上,真想長睡不起啊!

重新把被粉碎的資料整理出來已經過了十點,整個辦公室空****,隻有我的桌子前還亮著光。窸窸窣窣收拾好東西出門,攔了出租車,我卻沒有報幸福小區,而是報了李維克診所的地址。

每個周四晚上李維克都會在診所值班,我覺得我們應該好好地談一談。

出租車停在熟悉的診所門口,診所如我所料已經熄了燈關了門,可當我走近才發現,玻璃門並沒鎖。照往常,我會直接給李維克電話,問他在不在診所,告訴他我來找他了,可今天不知出於什麽心理,我擅自推開了玻璃門,像做賊一樣輕手輕腳往裏走去。

診所寂靜得可怕,我隻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緊閉的門窗使消毒水味愈發濃烈,周圍一片漆黑,細微的燈光從李維克辦公室門縫與窗簾的間隙漏出。李維克的窗簾是我當初和他一起在宜家選購的,而此時它隱隱約約倒映出兩個移動的影子,一個是我所熟悉的李維克,另一個是宮雪。

我想世界上沒人和我一樣卑鄙惡心,我沒有走進辦公室,而是停住腳步,將自己的身體藏匿在黑暗裏。

交談聲慢慢地傳出,我輕輕地閉上眼睛,使自己的注意力能更集中些。

“你難道還要繼續像在美國一樣糜爛地過日子嗎?在外麵我不想管你也管不了你,但這裏是中國,你要是繼續**酗酒酒駕,沒幾天你就要進監獄!叔叔心髒不大好,你再這樣折騰下去他會瘋掉的!”

“你是關心我?還是關心我爸?”宮雪的聲音慢悠悠的,有些漫不經心,“還有,這些又和你有什麽關係!別用什麽姐姐弟弟這倫理道德來惡心我,當初你說喜歡我,說愛我時可沒叫我姐姐!”

我用力地捂住嘴巴,可才發現自己連雙手都在顫抖。

“那你現在又回來做什麽?”

“我隻是回來看看你生活得怎麽樣,是不是和你說的一樣好!”

“我是什麽人,哪配得上你的關心!”

“當然配得上,因為我愛你呀!”

宮雪說完這句話後,說話聲戛然而止,我隻聽到各種窸窸窣窣的奇怪聲響。

站了一會兒,我小心翼翼地朝辦公室移動,我的心髒劇烈而快速地跳動著,就像要從胸腔裏蹦出來一樣。

這些年來,我看過無數部電影,無論是恐怖片還是家庭倫理劇甚至是喜劇片,或多或少都出現過與此時相似的場景,但無論哪部劇,它們都告訴我,往往你最不想發生的,它出現的幾率最大。

理智告訴我,我現在應該做的是衝出門打車回家,或者衝出門給李維克打電話,告訴他我來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站在這裏,一步步朝那小房間逼近,因為緊張,我甚至有些頭昏腦漲,每走一步都像踏在綿軟的地毯上。劉海濕漉漉地黏在額頭上,汗水順著它們滲進眼睛裏而我渾然不覺。

我盯著辦公室裏交疊在一起的身影,那一瞬間,似乎有人拿著一把鋼刀,用力地刺入我的心髒,再猛地拔出,血噴濺了一地。

那兩個貼在玻璃窗上的人正在用力地撕咬著對方的唇,像兩頭互相啃噬的獸,他們的動作太過激烈,扯下了半邊窗簾。

我站在他們背後,可誰也沒有發現我的存在,他們沉浸在這場凶狠的角逐裏,誰也不肯放過對方。

此時我的腦海裏,不斷地回響著李維克的話。

——我一直在努力和過去撇清關係,可現實告訴我,這很難。

——那個女孩是我的姐姐。

——夏昕,無論在我們之間存在多少不可能的因素,隻要你想和我在一起,我都會設法一一將它們拆除。

……

每想起一句,我的痛苦便增加一分。

我以為我會哭,可這一刻,我卻一滴眼淚都擠不出。

他看不到你哭,再多的眼淚都隻是水分。

在我和李維克交往的這段時間裏,我總覺得自己是踩了狗屎運才找到這麽完美的男友:英俊瀟灑,溫柔體貼,還多金。

此時,我的男友正掐著他繼姐的下巴,用力地啃噬著,像要將她吞食入腹,她抓著他的頭發撕扯,似乎不這樣,無法表達內心的熱烈。

傅亞斯說,他們很親密,不像一般的姐弟。而我當時是怎麽回答的?噢,我這樣對他說,我說傅亞斯你別離間我們的感情,李維克沒你想的那麽肮髒。

而現在這番話,像一盆汙黑黏稠的汁液,它帶著腥臭的氣味,狠狠地朝我麵門直直潑來。

我無法描述此時內心的感受,黑暗中像有隻手伸進我胸腔,取出我的心髒“啪啪啪”地捏碎。我無法阻止,隻能安靜地冷眼旁觀。燈光從玻璃窗漏出,在我腳下築造成漆黑的影子,它對著我張牙舞爪,似乎要將我撕扯成碎片。

我不知道自己冷眼旁觀了多久,直到他們在糾纏中手肘再一次撞擊在玻璃上發出悶響,我才反應過來,即時撤退,遏製自己不再繼續觀看這場活春宮。

我所在的位置距離大門隻有短短的十五米,我絆倒了兩張椅子一台器械,摔倒了兩次,撞上門一次。我知道自己製造出了混亂,或許已影響到裏麵的人的情緒,但我不敢回頭,像無頭蒼蠅一般往前衝。

毫無預兆的出國,在美國清晨的電話,回國後的不主動聯係,這些日子的不尋常在這一刻統統有了答應。隻是它來勢洶洶,將我殺得措手不及。

我不敢再回頭看一眼,跌跌撞撞地跑出診所,周遭一片靜謐,看不到半輛車子。診所漆黑安靜,像蟄伏暗夜的精靈。

我望著深不見底的路,忽然感覺有點恍惚。

這一年的生活平靜安然,我比剛踏出校園的畢業生幸運了不少,找到一份喜歡的工作,有個溫柔體貼的男友,還有對我掏心挖肺的朋友。這幸福來勢洶洶,讓我有些得意忘形,而現在,生活狠狠地將我搖醒,毫不留情地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你的幻想。我曾經以為他會是帶我逃離地獄的那個人,而現在我才知道,他不會帶我走,隻會用力地再推我一把,讓我直接摔到地獄十八層。

入夜的風終於帶來絲絲涼意,沿著馬路,我一步步往幸福小區走去,像散步一樣,一走就走了五公裏。

無論什麽時候,小區都是燈火通明,我站在路燈下,看著腳下的影子,它弓著背脊,頭發蓬亂,像從垃圾堆裏爬出來的拾荒者。我理了理頭發,慢慢地朝樓上走去。

所幸的是,周舟不在,她在冰箱上貼了紙條:夏昕,老頭發燒,我回家看看。我用力地將紙條摳下,在手心裏攥成一團。

我用最快的速度將洗澡,連頭發也沒吹,鑽進被窩裏。

冷氣發出細小的哼聲,月光被阻隔在窗簾外,我將自己裹成一團,閉上眼睛,努力入睡。

我的腦子像放映電影的機子,斷斷續續閃過無數個畫麵。我以為我會失眠,卻沒想到自己就這樣帶著痛苦酣然入夢,直到第二天清晨被生物鍾叫醒。

我以為昨夜發生的一切都是夢,但手機告訴我:那都是真的。

來電顯示有十八個未接來電,還有一條信息。

李維克這樣問我,一貫的雲淡風輕:夏昕,你都看到了嗎?

如果此時李維克站在我麵前,我一定毫不猶豫將手機朝他臉上砸去。

可惜,他並不在這裏。

我打了至少五個版本的回複,但最終隻留下三個字:為什麽。可我還是沒把那三個字發送出去,直接將手機關機。

結束了吧!就這樣結束吧!我在晨曦中用力地閉上眼睛。

但李維克顯然不這樣想,當天晚上我刻意加班到了九點,而當我走出報社卻在門口看到了他的車,因為驚詫,我錯失最好的逃跑時機。待看到他的人準備再跑,他已一把抓住我的手,手心滾燙。

“夏昕,我們談一談。”

他的頭發似乎沒有梳理,亂糟糟地豎立在頭上,下巴有淡青色的胡楂,可他的笑還是那麽溫柔。

我暴躁得像狂犬病患者:“談什麽談,有什麽好談!”

他似乎沒料到我是這樣的回答,愣了幾秒後,又道:“夏昕,我們需要談一談!”

“你自己談去!”

無論我說什麽,他都鍥而不舍地要與我“談一談”,我終究還是撐不住,上了他的車。

“你還沒吃飯吧?想吃什麽東西?”

“不用了,就這樣談吧!”

說實在,這並不是一個好的談話氛圍,狹隘的車廂裏滿滿都是李維克的味道,凜冽而危險,我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怕不小心深陷回憶,無法自拔。

李維克沒說話,他看我,深邃的眸子裏盛滿了我讀不懂的情緒。我扭頭看向窗外,他不知看了我多久,最終還是發動引擎。

車停在我們常來的西餐廳,見我詫異,他微笑道:“你不是說這裏的牛排好吃嗎?”

我從來都沒覺得自己像今天這樣暴躁,隻差一點,我就將手中的包包狠狠甩在李維克那張笑容滿麵的臉上。李維克肯定不知道,此時他的笑就像滴著黑色毒汁的花,陰森森地讓人不寒而栗。

他越是這樣,我越是痛苦,因為你根本無法想象這個對你的喜好了如指掌的人,這個對你愁情似水的人,這個連你自己都無法抗拒覺得他是喜歡自己的人,會在背後做出那些肮髒的事。

當服務生拿著菜單過來時,我連看都沒看,直接點了兩杯冰水,李維克看了我一眼,幫我點了一份西泠牛排。牛排一口沒動,我一口氣給自己灌了兩杯冰水,李維克見狀不禁皺眉:“別喝這麽急,對胃不好!”

“你有什麽話說。”

“昨天晚上,你去診所了?”

“李維克李醫生,我求你給我留點尊嚴好嗎?既然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出現過,為什麽當時不找我,現在又要來和我談一談?”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不讓自己在公共場合出醜,“是的,我昨天晚上是去診所找你了,還差點不小心打斷你的好事,我和你道歉!對不起!”

“夏昕,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我猛地站起來,椅子與地麵摩擦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半個餐廳的人都望了過來,用無聲的八卦目光看著我。

“對不起,夏昕,是我的錯。但昨天晚上發生的一切都是意外,我保證以後不會發生,你原諒我好嗎?我是真心想要與你好好在一起的。”

我看著眼前這張英俊的臉,忽然覺得這個人可怕極了。在那肮髒惡心的一切發生後,他笑著對我說,這都是意外,以後不會發生了。這多麽像那些出軌了乞求妻子原諒的丈夫啊,可重點並不在這裏,重點是出軌的對象是他口中的姐姐。

記憶反芻,逆流而上,我看著李維克,他曾經說過的誓言,在這一刻竟令我毛骨悚然。

“我們分手吧。”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聲音也變了音調:“夏昕,這不可能!我是真的想好好和你在一起!”

“可是我他媽的不想了!”

吼完這一句,我也不管多少人在看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正想離開卻聽他激動地道:“每個人都有過去,你和那個叫傅亞斯的有多少不無人知的過去我從來沒有過問一句,我就這一次,你就非得判我死刑,直接入地獄嗎?”

我隨手抓起他的咖啡杯,將手中的**朝他潑去。

“我一直在等你來問我!我一直在等著,可你沒問,因為你根本就不介意!而且你那爛事是過去嗎?就在昨天,你和你口中的姐姐在辦公室抱著啃在一起,現在你和我說是過去,你能摸著自己的良心說是過去嗎!你能嗎?你不能!所以,我求你放過我把!別他媽的玩弄我的感情!”

我什麽都不管了,麵子也不要,就在這大庭廣眾大聲地哭了出來。

如果說感情是一場博弈,那麽我輸了一次又一次。我不想認輸,更不想再賭,即使被人指著鼻子罵一輩子縮頭烏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