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01.

我的大學生活踏進了第四個年頭。

三年前,我們的宿舍喧騰吵鬧;三年後,它陰森幽暗得像一個墳墓。

我的人生就像一部電影,但卻比電影更加荒謬。

我和傅亞斯依舊貌合神離地在一起,陳川追隨周舟去了西藏,兩個月都沒有消息,林朝陽不再追星,每天都像一個失去靈魂的木偶,路放這個傳奇般的人物帶著他冰冷的表情退出了我的生命,我的世界突然變得空曠而寂寥。

大四的課特別少,時間很多,沒有了周舟之後我更加孤獨了,雖然傅亞斯抽出了他的所有時間,每天盡可能地與我膩在一起,甚至與我一起去擠飯堂,去大禮堂看話劇社排練蹩腳的話劇或者去圖書館用免費的Wifi玩遊戲。

我的生活單調而枯燥,就像陰溝裏的臭蟲。

整個學校都是人心惶惶,就像兵臨城下,稍不注意就會被侵略城池。在夏天即將逝去的時候,林朝陽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個設計公司打雜,工資很少,卻每天早出晚歸。整個宿舍空****的,隻剩下一個我。

畢業的氣氛越來越凝重,在校園裏隨處可見在爭吵的情侶,一畢業就失戀,這種情況比比皆是。“你要留下還是要走?”“為什麽你不能和我一起回家呢?”“我的家在這裏,叫我跟著你去北京?你拿什麽養我?”

同樓層的姑娘在深夜對著電話哭號:“我為了你決定留下來了,你現在告訴我你媽不要外地媳婦是什麽意思……”對麵男生宿舍樓,很多因為找不到工作的,在深夜裏喝酒,從七樓把瓶子往下砸,在白天可以發現滿地的碎玻璃。

沒有人來阻止,就連學校也放鬆了管製,任由這些壓力過大的學生發泄。大四的幾棟宿舍樓,被列為危險地帶。

我坐在月光下給傅亞斯發短信,我想告訴他,我就要畢業了。但最後那些短信都被我存在草稿箱裏。

收信箱裏,周舟的最後一條短信,是來自一個月前。

我失去了與周舟的聯係,而時間過去了好幾個月,陳川依舊沒有找到她。

在秋天來臨的時候,我終於放棄了這種頹靡的生活,決定出去找工作實習。但生活永遠比想象要艱難得多,我在外奔走了半個多月,幾乎每天都去人才市場報到或者麵試,我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

看著我四處奔走,傅亞斯總是一臉心疼:“談夏昕,你別找工作了,我養你吧!”

聽到這句話時,我呼吸一窒,但很快就緩和過來,我動了動喉嚨,不自然地扯開話題:“你最近怎麽越來越閑?酒吧生意不好嗎?”

“哪裏是我閑,是你越來越忙了。”在這荒涼的秋日裏,他的皮膚冰涼冰涼的,他環抱著我,問:“夏昕,等你放寒假了,我們去旅遊吧?”

“去哪裏?”

“你想去哪裏我就帶你去哪裏,隻要你開心就好。”

他的聲音裏滿溢著幸福與快樂,那些存在在我心裏許多天的糾葛和芥蒂突然就煙消雲散了,我用力地汲取著傅亞斯身上的涼氣,在這一刻,我突然就不想再去與他較勁與計較了。我想就這樣和他在一起吧,隻要我還愛他,他也愛我,我們就一直這樣在一起,別的什麽都不管了。

就這樣吧,我不想再奢求太多了。

我隻看得到眼前,不敢望得太遠。未來怎麽樣,我都不管了,隻要我們現在在一起,他懷裏抱的人是我,這樣就足夠了。

我和傅亞斯就像兩尊雕塑一樣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夕陽落了我們一身,幫我們披上一襲金黃的紗衣。

煞風景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我艱難地從大衣裏掏出手機,當我看到手機屏幕上彭西南的名字的時候我突然愣住了,這個名字有多久沒有出現在我的手機上了呢?

我吸了吸鼻子,按下了通話鍵,那頭卻一直沉默著。

直到我“喂”了第三聲之後,我才聽到彭西南沙啞的聲音,他用一種像是赴刑場的語氣問我:“夏昕,你能借我一點錢嗎?”

我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應過來了:“多少?”

彭西南報了一個數字之後,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對著電話咆哮起來:“你這是瘋了嗎?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哪裏有那麽多錢,你是借了高利貸還是殺人放火要跑路啊!要那麽多錢幹嗎?”

他聽我這一通咆哮卻不怒反笑,像母雞下蛋一樣“咯咯咯咯”的。

我更加憤怒了:“說話,笑什麽笑?有什麽好笑?”

“沒有,你有多久沒有這樣吼我了夏昕。我以為,你已經不再想和我做朋友了。”他頓了一下,“你看我病急亂投醫,借錢都借到你這裏來了,沒事我向別人問問看,就這樣。”

“等下,你要借錢幹嗎?”

“沒事,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擔心,天氣熱,你要小心別中暑了。”

“是不是為了季柯然?她做了什麽了?讓你要這樣?”

他沒有說話,輕笑了一聲後沉默地掛了電話。

我看著黑屏了的手機發愣,傅亞斯捏了一下我的手,問:“要不要我幫忙?”

我搖了搖頭,憤憤地將手機放回了衣袋:“不用了!不用了!他借錢肯定是為了季柯然,不知道季柯然又鬧出了什麽大事來!我不管了,別說我沒有錢,就算現在我有錢我也不借!不借!”

傅亞斯卻篤定地打斷我:“夏昕,你會借的!”

“不可能,我說了不借!”

“你會的。”

傅亞斯並沒有說錯,我用了一個夜晚把彭西南罵了個狗血淋頭之後,第二天一大早我還是將我卡上的所有的錢都打給了他,這個月的生活費剛到賬不到三天,我一分沒少地給彭西南轉了過去,但是這與他和我說的那個數字相比,還是有著天與地的差別。

原本我以為彭西南借不到錢就會罷休,可我沒有想到他會為了季柯然做到這一步,他在學校裏向所有他認識的不認識的大範圍地借錢,我漸漸意識到事情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麽簡單,幾次打電話過去追問,彭西南才告訴了我整件事情的始末。

原本在酒吧裏上班的季柯然終於在彭西南的勸說下辭掉了工作離開了酒吧,找了一份在化妝品店的工作,季柯然走了,酒吧的老板覺得少了一棵搖錢樹很不滿意,以前她在酒吧裏工作被拍下了不少齷齪的照片,被偷拍了很多視頻,老板要她拿錢去贖回底盤。季柯然對這些其實並不在乎,可是僅是過了幾天她的視頻就出現在各大門戶網站上,連工作都沒有了,現在她走在馬路上都有人指指點點,老板甚至威脅她要做得更嚴重。

彭西南對我說這些的時候很憤慨又是痛心:“你都不知道,在季柯然之前,好幾個女孩子被他逼得跳樓了!她還那麽年輕,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這樣毀了。”

我沉默地掛了電話,然後翻出通訊錄,對著電話本上的電話開始一個一個地撥打。

彭西南不想看著季柯然毀了,同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彭西南毀了。

因為,他是我的朋友,無論他怎麽樣,他都是我的朋友。

我在學校裏並沒有多少朋友,所以我沒有幫彭西南籌到多少錢。我沒有去找傅亞斯,我不想我們之間的感情和金錢掛上鉤,而在我到處借錢的第三天,傅亞斯來找我,他像個暴發戶一樣把一個沉甸甸的黑色口袋砸到我的懷裏。

那是錢。

我還沒有來得及問他做什麽,他已經開始罵人了:“你到處借錢你也沒有想過找我,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男朋友!媽的!”

我扒拉那疊像磚頭一樣沉甸甸的錢,並沒有問他為什麽知道這件事,因為他是神通廣大無所不知的傅亞斯。我隻能紅著眼眶看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

他看著我這個樣子,更加生氣了,鄙夷的口氣簡直要將我酸倒:“我都說了,你還不信。現在呢?他是彭西南,你怎麽可能不幫他?”

我看著眼前這個帶著怨氣的妒夫,把錢收好之後我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將他嚇了一大跳。

“你這是怎麽了?”

“謝謝你,傅亞斯。這句話,是我代彭西南說的。還有,我愛你。這句話,是我代我自己說的。”

傅亞斯目瞪口呆地看著我,臉卻奇異般地紅了起來,他罵了一句粗口後有些無奈地將我的頭按在他的懷裏。

“媽的,我還要感謝彭西南,要不是他,你可能永遠都不會把這句話說出口。”

我就這樣乖乖地匍匐在他的懷中不敢亂動,好一會兒,我才聽到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夏昕,我希望以後你有什麽事情,第一個想到的人是我,好嗎?”

我看著地上熾烈的陽光,眼睛濕了一片。

02.

萬籟俱寂,我甚至可以聽到彭西南沉重的呼吸聲。

他掂著手中的黑袋子,捏著那像磚塊一樣的東西問我:“這是什麽?”

我心裏還有怨氣,對於他的明知故問我朝他翻了一個白眼,道:“當然是錢呀!不然你以為是磚塊?”

“我當然知道這是錢!我是問,這麽多錢,你哪裏來的?”

彭西南質問的語氣讓我想起了初中的時候,那個時候我靠考試作弊得了一個很不錯的成績,他也是這樣拿著成績單質問我:“這個成績是哪裏來的?”

麵對這樣的彭西南,我總是莫名其妙地感到畏懼。我看著腳下的石子路,不敢對他說出傅亞斯的名字,我毫不懷疑彭西南會將這疊錢砸在我的臉上,然後揚長而去。

“你去和傅亞斯借的嗎?”他問。

我沒有開口,下一秒,他把錢塞回了我的手中:“你拿去還給他吧!我不需要他的幫助!”

“我和他借錢!又不是你借錢!你明明很需要,為什麽不要?”

彭西南就像極端腐朽的頑固派,死咬著不肯鬆口:“我是很需要,但是我不需要他的。”

我被他這種態度惹惱了,煩躁地把錢塞回他的手裏:“你不需要!但是季柯然呢?你不想看著季柯然被逼得走投無路去自殺吧?雖然我很討厭季柯然!但是你不會眼睜睜看著她去死,我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毀了!你就不要這麽固執了好不好?你討厭傅亞斯,但是你討厭錢嗎?你和他過不去,你要和錢過不去嗎?他和你又沒有深仇大恨,你到底是在別扭什麽!”

彭西南的表情肅穆,他低著頭看著手裏的東西,擠出了一絲苦澀的笑:“我知道了夏昕,謝謝你,也替我謝謝傅亞斯。”然後,他像電影中的慢放鏡頭一樣,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被他這個舉動嚇了一大跳,等我回過神來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轉身,留給我一個悲傷而孤獨的背影。

以往總是我走在彭西南的前麵,他跟在我的身後看著我,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明朗地麵對彭西南的背影。它像一把利劍,把我們那些親密無間的青春記憶切割成兩半,直到此時我才敢真正地承認,我和彭西南之間的那道鴻溝,或許再也無法逾越。

第二天清晨,我接到了季柯然的電話。

我對季柯然始終沒有好感,即使我從彭西南那裏了解到了她的悲慘遭遇,我依舊認為可憐無法抵消她的可恨。我不是聖母,我很難去原諒一個傷害過我和我的朋友的人,所以按下通話鍵的時候幾乎是惡狠狠的,語氣也差得可以。

“有什麽事嗎?沒事我掛了。”

“我是來和你道謝的,謝謝你借錢給我。”季柯然倒也不生氣,準確地說應該是她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單純是一個陳述句:“我想請你和你的男朋友吃飯,表達我的謝意。”

她的這句話一下子就把我噎住了,我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冷笑道:“我錢是借給彭西南,不是借給你的!你請我吃飯?有人請吃飯是用這種語氣嗎?”

我沒有想到她會這麽直接,她像丟炸彈一樣丟給我幾句話,將我的理智炸得支離破碎:“我本來就不是很想給你打這個電話,你也不想接我知道。雖然彭西南什麽都沒有說,但是我知道錢是你的,我更知道他希望我能和你言歸於好。但顯然你也知道,這很難。我還是那麽討厭你,就像你討厭我一樣,但是我還是想請你吃飯,我想彭西南開心一點。”

我和季柯然的談話以失敗告終,雖然最後是我憤憤地掛了電話,並將她和彭西南罵了個狗血淋頭,但我還是去赴約了。我和傅亞斯說起這事的時候,他用一種看神經病的眼神看了我許久後問我:“你確定你不會在餐廳和季柯然廝打起來?”

“那你要不要陪我去?”

“你還是自己去吧,那個場麵肯定很血腥,我沒有眼看。”他不停地搖著頭,口中囔囔地說著什麽無法理解我的想法。

其實就連我,都不能理解我自己。我始終想不通我為什麽要去赴這個約,但我更想不出我不去的理由。

後來我總是不斷地回憶起那一天。如果那一天我不去和他們吃飯,那麽後來的事情是不是都不會發生。如果後來的事情都不會發生,我們的命運是不是會變得不一樣?會少了多少悲傷和絕望?會少了多少鮮血和眼淚?

我不能得知答案,因為那一天我去了,和他們吃了那一餐類於鴻門宴的午餐。

這一餐飯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難熬的一餐了。我們三個人在本市有名的西餐廳裏,舉著刀叉像舉著矛盾一樣與自己餐盤的牛排作戰,誰也沒有說話,埋著頭與敵人廝殺。季柯然雖然落魄但小資派頭還是在,甚至比以前還要嚴重,看著她優雅地把刀子紮向那塊血淋淋的牛排,我艱難地咀嚼著嘴裏醬汁濃鬱的又老又硬的全熟牛柳。

我真心地覺得其實我們不應該來吃這貴得要命的又難以吃飽的西餐,而是該殺向最劃算的火鍋自助餐,這樣的話,場麵即使像現在這樣尷尬,我們還可以把重心放在與食物決鬥上麵,而不用像現在這般,煩躁又不甘地揮舞著手中的刀叉。

彭西南是我們三人之中最正常的一個了,他沒有像我們一樣把頭都埋在盤子裏,而是用一種既期許又煎熬的眼神掃射著我和季柯然,欲言又止的模樣。我對他視而不見,最終敗下陣來的是季柯然,她突然放下了刀叉,抓起酒杯朝我舉了起來,杯子裏是半杯紅色的葡萄酒,她像喝水一樣一飲而盡:“談夏昕,謝謝你幫我,錢我會盡快還給你的。謝謝你,順便謝謝你的男朋友!”

我看著她,心底裏突然衍生出一股奇怪的情感,對她的厭惡也沒有以前那麽深了。我端起杯子,努力朝她擠出一個笑容,彭西南繃緊的神經終於鬆懈了,我甚至聽到他鬆了一口氣。

然後,季柯然別開臉撇著嘴笑了。看到我在看她,她迅速收斂了笑容,尷尬地別開了臉,避免與我對視。

這餐飯吃得有驚無險,很是煎熬。吃完飯之後,我們並排走出了西餐廳,彭西南問我:“你要去哪裏?回學校嗎?我送你。”

“我去找傅亞斯。”話剛出口我便後悔了,彭西南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我望著他,想要緩解這種緊張的氣氛:“我先走了,今天天氣挺好的,你們可以去遊樂場玩玩。”

卻不料季柯然拒絕了,她固執地對我說:“還是我們送你吧,我們送你。”

我看她,第一次發現她其實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精致的煙熏妝也無法掩蓋那雙眼睛的靈氣。此時,它寫滿了我不懂或者她自己都不能懂的執拗,沒有愛恨,沒有欲望。

我重重地朝他們點了點頭。

03.

這一生我都不會忘記這一天。

這一天其實與以往的每一天都沒有區別,天還是灰蒙蒙的,路上的行人依舊匆匆,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下過雨的地麵濕漉漉的,髒兮兮的積水朝溝渠爭先恐後地湧去。

已經步入初冬,冷空氣漸漸侵襲,下了一場雨,空氣更是陰森森的冷。從餐廳出來後,我們沒有打車或坐公車,像三隻蝸牛一樣慢吞吞地移動著,一路上誰也沒有開口去打破沉默。

我們是在醫院的門口遇到張詩詩的,這麽冷的天氣,她卻隻穿著一件白色的長風衣,幾個月沒見,她瘦得很可怕,像電視裏的饑荒難民,半分沒有從前的影子。奇怪的是,我們三人卻都一眼就認出了她。她看起來對我們一點威脅性都沒有,我卻打心底對她感到恐懼,我甚至想拉著彭西南與季柯然繞路也不要從她麵前經過,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她看到了我們。

她帶著一絲詭異的笑,搖搖晃晃地朝我們走來,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我真怕她會突然栽倒,但她還是挪動到了我們的麵前。

“喲,同學一起出來玩呀?感情可真好。”她幹瘦的手抓著我的手,被我掙開後嘲諷地對我們譏笑:“你們不是水火不容的嗎?怎麽現在突然那麽好了?”

我一點都不想和她說話,大步地走在前方,季柯然這次也與我同仇敵愾,白了她一眼後就走人。隻有彭西南這個一直都很尊師重道的好學生才有那個閑情逸致與她說再見:“老師我們先走了,你保重身體。”

我回過頭去看她,她還是木木地站在那裏,望著我們的方向,眼中充滿了恨意。彭西南大步地走上前來,低聲對我們說:“你們有沒有覺得張老師好可怕,看著我們的眼神像是要殺人……”

彭西南的話還沒有說完,我便感覺到一股巨大的衝力撞在我的腰上,我整個人朝前傾斜,腳在濕地上滑行了好幾步,就在我即將飛出去的那一瞬間,一隻冰涼的手用力地抓住了我,將我帶了回來。

卻是季柯然。

我驚魂未定地看著有些喪心病狂的張詩詩,我不知道那麽瘦弱的她怎麽快就來到我們身邊,我甚至沒有一絲察覺。可是來不及等我思考這個問題,她又像隻瘋狂的豹子捕捉獵物一樣朝我撲了過來,口中還喃喃地念著:“如果不是你們,我已經結婚了,我的孩子就不會沒有爸爸,都是你們!都是你們!要不是你們,我的孩子也不會沒有出世就死了!”

她淒厲的尖叫聲劃破長空:“談夏昕,你這個魔鬼!要不是你,我的寶寶怎麽會沒有了!你奪走了我的兩個寶寶!我要殺了你!”

我想要把她推開,卻聽見彭西南的聲音:“夏昕,你小心一點,不要傷到她,她看起來不是很好。”他站在張詩詩的身後,試圖要將她從我身上拉開,卻不敢用力,隻能看著她的指甲朝我的臉上身上抓,甚至齜著嘴要來咬我。我不停地掙紮著,卻怎麽也逃不開她,也沒有想到她看起來那麽虛弱的一個人有這麽大的力氣。

她想要殺死我,這是我此時腦中唯一的想法。

整個場麵變得混亂而驚險,圍觀的人很多,可是卻沒有一個敢上來製止或幫忙。我被張詩詩撓出好幾道傷口,手和脖子都是火辣辣的痛,季柯然過來幫我拉開她,臉上也被她抓出了幾道深深的口子。

最後,她總算被彭西南拉開了。

我驚魂未定地喘著粗氣,張詩詩卻突然捂著肚子,彭西南急忙放開了抓著她的手蹲下身想要去看個究竟,她卻像隻豹子一樣直直地朝我撞了過來,我沒有來得及反應,她已經來到了我麵前。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季柯然突然衝了過來。下一秒,她整個人朝馬路飛了出去。

季柯然整個人被張詩詩撞飛了出去,撞上一輛藍白色的出租車,又被撞飛了好幾米。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隻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季柯然。

而在我的腳邊,張詩詩以一個奇怪的姿勢臥倒著,不停地喘著粗氣。

尖銳的汽笛聲,尖叫聲,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我的眼裏隻有血紅的一片。

彭西南驚恐的麵容漸漸模糊,我什麽都聽不見。

我不知道是誰報警和叫的救護車,不知道這一片喧鬧的人群都在說什麽,不知道彭西南哭喪著臉對著我咆哮些什麽,我像是籠罩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裏,除了雷電與風雨,我所觸及的,別無他物。

這一切就像在做夢一樣。

我和彭西南一起坐上了前往醫院的救護車,他一直緊緊地抱著季柯然,而她卻大口大口地吐出鮮血。我的眼淚不停地往下掉,我用力地握著季柯然冰冷的手,翻來覆去隻能問出一句“為什麽”。

你不是很討厭我嗎?為什麽要救我?為什麽不讓我去死,而要代替我?

彭西南滿臉的眼淚與鼻涕,他惡狠狠地朝我吼了一句:“你閉嘴!”若不是他的懷裏抱著季柯然,我絲毫不懷疑他會上來給我一巴掌。

季柯然的意識已經有些模糊了,眼睛也是緊緊地閉著,她卻還在艱難地說著什麽。我低下頭靠在她的耳邊,她沉重的喘氣聲像刀子一樣切割著我的耳膜,我用力地捂住了嘴巴,就怕一下秒自己的哭號聲就忍不住漏了出來。

彭西南深吸了一口氣,啞著聲音問我:“她說什麽?”

“她,她問你,她如果代替我去死,你會不會愛她?”

車窗外陽光依舊,車廂裏卻冷得像一個冰窖。

彭西南張大了嘴巴,大顆的眼淚從他的眼眶裏滑落,他卻沒有哭出聲響。此時他就像在演繹一出悲傷的默劇,無法開口,無法表白自己心中的痛苦與糾結。他抱緊季柯然,嘴巴張張合合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最後整個人都伏在她的身上,任由她黏稠的血液沾滿他的白襯衫和俊秀的臉龐。

我的世界天旋地轉。

在這一刻,我終於明白為什麽季柯然做過那麽多錯事,彭西南都不曾舍棄過她,因為她就像彭西南說的一樣,隻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她浮誇,是因為沒有人在乎她。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希望別人能夠看到她,肯定她。

而我也明白了,她為什麽要在張詩詩衝出來的時候,擋在我的身前。因為她愛他,所以寧願自己出事,也不願我出事而彭西南傷心絕望。因為她愛他,所以願意救她所厭惡的我,隻希望他能把眼光停留在她身上。

曾經我是多麽討厭季柯然,恨不得她可以去死。可是現在,她躺在那裏大口地吐著鮮血,再也不能與我針鋒相對,再也不能和我對罵廝打,隻剩下艱難的呼吸和微茫的心跳,我心中卻滿溢著悲傷,沒有一絲慶幸與快樂。

滾燙的熱淚滴在了我髒兮兮的鞋子上。我還是忍不住捂著嘴巴嗚咽了起來,陽光灑在了季柯然平靜的麵容上,我多麽希望她可以像以前在宿舍一樣,從**坐起來隨手抄起枕邊的東西砸過來讓我不要吵。

但是我等了好久,都沒有等到。

醫院到處都充斥著難聞的消毒水味道,當醫生拿著手術單子過來問“誰是她的親屬”時,彭西南的情緒已經穩定了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從醫生手中接過筆:“我是,我是他的哥哥!”

這漫長的等待一直持續到深夜,我和彭西南兩人木然地坐在手術室的門口。

當手術室的燈暗下來時,幾個小時沒有說話的彭西南突然喊了我的名字,我轉過頭看他。他麵無表情地盯著我們投落在地上的影子。

“夏昕,我一直都把季柯然當做妹妹。但這一次如果她能醒來,我不想再愛你了,我想試著去愛她一回。就算我知道忘記你很難,我也想試試,好好和她在一起。”

我看著他認真的臉,心髒像要爆裂一般那麽疼痛。

從前他愛我,我不要。而現在他說不想愛我時,我卻疼得像要死去一般。

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站在我身邊為我擋風遮雨,我被欺負他也不會再為我出頭,沒有人會因為我喜歡一件東西去打幾個月的工攢錢買給我。若是有一天,我與傅亞斯分道揚鑣,我也要學會堅強,他再也不會給我庇護,他不再是我的港灣。

因為從此以後,他就是我的普通朋友。

隻是朋友。

他不會再愛我了,所以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任我揮霍他的感情。

彭西南突然伸出手,粗糙的手指摩挲著我的臉:“夏昕,不要哭,這不是你一直以來想要的嗎?我隻是如你所願。”

他用力地抱了我。放開,轉身朝病房走去。

這一次,我終於忍不住,崩潰地號啕大哭。

04.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在我最需要溫暖的時候,傅亞斯依舊不在。

我站在醫院的走廊上不停地撥打著傅亞斯的電話,直到半個小時後電話才接通,可接電話的卻不是他本人,而是那個我並不熟悉卻一聽就知道是誰的女人——顏夢。

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盯著手機,始終擠不出一句話來,電話那頭“喂”了好幾聲之後,顏夢試探性地喊出我的名字:“是談夏昕嗎?喂,說話呀!”

“嗯,是我。請問傅亞斯呢?這不是他的電話嗎?”原諒我,即使我很努力地抑製,但也無法對她表現出一點喜歡來。

“他被傅叔叔叫了回去,手機留在了我這裏。哦,傅叔叔就是他的父親,想你也應該不認識吧?你有什麽事嗎?我可以代你轉告!”

我對著半空用力地翻了一個白眼:“沒事沒事,既然他不在,就先這樣吧!麻煩你了。”

“等等。”

“請問還有什麽事呢?”

“談夏昕,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說你好。傅亞斯明顯不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他在耍著你玩你不知道嗎?你以為他真的喜歡你嗎?他和你在一起不過是為了氣我而已!或許你還不知道吧,傅亞斯從小就喜歡我,後來我和張寧結婚了,他也沒有放棄過我,和你在一起不過為了惹怒我!”

我一點都不想聽,就在我掛斷電話的前一秒,她對著話筒大喊了一聲:“難道你不想知道我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嗎?”

我心裏的最後一塊磚瓦,此時無聲無息地被摧毀,我的世界,在此刻轟然倒塌。

我沒有像顏夢所期待的那樣大喊大叫或者嫉妒發狂,我沉默地按下了掛斷鍵,聽著“嘟嘟嘟”的忙音聲,既然沒有感覺到多大的悲傷。

比起這一天發生的事情,這不過是冰山的一角罷了。就像喝完了黏稠濃膩的糖漿,再喝多甜的糖水,都是索然無味。

季柯然的手術很成功,但手術結束後她依舊沒有醒過來,醫生說還要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才能確定她是否會平安。比此更嚴峻的是她的手術費用,張詩詩的家人送來了幾萬塊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他們用一紙病曆否定了她的所有錯誤:她在去年被未婚夫取消婚約後因為悲傷過度又一次流產了,得知自己不可能再生育之後她就一直瘋瘋癲癲,但最多隻是抱著布娃娃到處亂跑,還沒有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所以家人也沒有怎麽去管她。這次出事後,張詩詩被送到了精神療養院,她所犯下的過錯,都遭到了懲罰。

得知這個消息後,我的心並不好受。

每個女人都渴望結婚生子,她因為我兩次失去自己的骨血且永遠地失去做母親的機會,對我的怨恨可想而知。她曾經摧毀我的家庭,差一點害死我母親,而我一一回報給她,她失去了所有。

我們之間有太多的恩怨情仇,說不清誰欠誰多一點。我不再恨她,但我也無法同情她。我隻希望,這一切都能過去。

彭西南一直守著季柯然寸步不離,僅是幾天,他的臉頰就深深地往內凹陷。

“夏昕,不要哭了。”彭西南喑啞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他慢慢地在我身邊蹲下,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肩膀:“她會沒事的,總有一天會醒過來的。”

他想要安慰我,可是我的眼淚卻越來越多,在這寂靜空曠的病房裏,甚至清晰地響徹著我的回音:“你說她為什麽要救我!她明明那麽恨我,你說她為什麽要救我?她為什麽要代替我去死,明知道我根本不會感謝她!你說為什麽啊……”我像個瘋子一樣地咆哮哭號,可是卻沒有人回應我,彭西南胡亂伸出手來幫我擦眼淚,但他的臉上亦是潮濕的一片。

這個陪伴了我多年的大男孩,他的肩膀越來越寬厚,眉目間也漸漸有了男人的擔待。而此時的他卻像個無助的小孩一樣用力地抱著我,身體微微地顫抖著,他的眼神是空洞無神的。

“夏昕,我們該怎麽辦?”

世界上有很多的事情我們都無法得知確切的答案,譬如天上有多少顆行星與恒星;譬如自己有多少根頭發;譬如明天會發生什麽事。

這些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

此時我們都很想知道,在這個孤獨無助的時候,我們該做些什麽才好?到底要怎麽做,才能走出眼前的困境,才能使我們不再憂傷絕望?

彭西南不知道答案,我更不知道。

從前我一直在感歎我和彭西南越離越遠,可笑的是我們冰釋前嫌重歸於好是建立在如此尖銳的背景上。我們就像兩隻失去了房子的蝸牛一樣,緊緊地貼在一起相互取暖,好像隻有這樣,黑暗才不會將我們吞沒。

顏夢來找我時我和林朝陽正準備趕往校園內的一場招聘會。

她挺著大肚子推著嬰兒車站在我們的宿舍樓下,笑得像以往的每一次那麽溫婉,她問我:“談夏昕,我們可以談談嗎?”

“談什麽?有什麽好談的?”在此刻我也懶得與她客氣,轉身就想走,她卻拉住了我。我隻好讓林朝陽先走,她並不是很願意,頻頻回頭來看我,最後還是咬咬牙先離開了。

顏夢穿著一襲粉紅色的風衣,像少女一樣嬌羞,又散發出一股母性的溫柔,她推著嬰兒車小步小步地走在我的身畔,就像散步一樣悠閑。相反,我很急躁,在繞著人工湖走了第二圈我終於忍不住問她:“請問你找我有什麽事?如果隻是想散步的話恕不奉陪,我還有事先走了!”

顏夢說:“談夏昕,我和你說的事情,你有什麽想法?”

我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一些,可我的手卻忍不住顫抖著。

“我沒有什麽想法,你想說什麽就直接說!不要拐彎抹角!”

她又笑了,笑容燦爛極了:“談夏昕,我想說什麽你應該知道,我想讓你離開傅亞斯!傅亞斯是我的,他愛的人是我!他追了我那麽多年,即使我另嫁他人他還是癡心不悔!你何必呢?”

“除非他親口來告訴我,否則我是不會和他分手的!”我的眼睛迅速閉上又睜開,我忽然覺得自己像被周舟上了身,“你不是已經結婚了嗎?結婚了就好好在家相夫教子,何必放著好好的生活不過,把自己弄得像個婊子!”

顏夢的表情瞬間變得難看起來,她大聲地打斷了我,“結婚?你以為我是願意結婚的嗎?我和亞斯真心相愛的!但是因為我姓顏,因為我爸和姓傅的立場不同,因為我們顏家和他們傅家有利益衝突,所以他根本不讓我們在一起!”她指著搖籃裏的孩子,“你以為她是怎麽有的?你以為我是真心喜歡那個窩囊又好賭喝醉了還喜歡打人的張寧嗎?要不是他設局讓我懷孕,我迫不得已要嫁給張寧!我現在已經和傅亞斯在一起了,還輪得到你嗎,再說了,姓傅的既然不同意我和亞斯在一起,你以為他會讓你們在一起嗎,你覺得你能讓傅亞斯對你死心塌地、不顧一切嗎?你能給他什麽?亞斯隻是他的一顆棋子,他從來都由不得自己!林家那個女兒那麽喜歡他,隻要他發聲,亞斯能逃得掉嗎?”我打了一個寒戰,顔夢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刺著我的胸口,心髒窒息般的疼痛,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說得沒錯,我和傅亞斯的結局似乎已經可以預見,但是我不會承認,拚命想要掙紮著反抗著不去想那麽殘忍的事。

她口中的“他”我很清楚是誰——傅亞斯的父親。

嬰兒車中的寶寶似乎被她嚇到了,突然哭了起來。顏夢卻沒有去抱她,任由她揮舞著手腳哭號著,她看著她的眼神充滿了恨意:“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她!”

我不敢與顏夢對視,她的眼神就像一把刀,鈍鈍地切割著我的皮膚,我的心髒。

“你知道我有多後悔和懊惱嗎?那個時候亞斯說要帶我走,可是我卻害怕他那個喪心病狂的父親會對付我家!現在我後悔了,張寧對我就像對待畜生一樣,我寧願死也不要和他在一起!我什麽顧忌都沒有了,我隻想和傅亞斯在一起!”

“你肚子裏的小孩,是他的嗎?”我聽見了我自己的聲音。

她又笑了,又是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笑:“不是,是張寧的,但是傅亞斯以為是他的。有一個晚上他被叫回傅家大宅,回來後喝得醉醺醺的,那時我剛好被張寧家暴,借住在他那裏,他以為我們真的在一起了!”

“顏夢,你真令人惡心!你就不怕我告訴傅亞斯?”

“你去說呀!我才不怕!談夏昕,要不是你,我和傅亞斯已經在一起了!”

“沒有我,你們也不可能在一起!”

“怎麽不可能?我想要和他在一起,姓傅的阻止不了,他以為顏家是那麽脆弱嗎?就這樣死在他手中?”顏夢像個瘋子一樣笑,“現在隻要你消失,我就沒有阻礙!”

我不再看著顏夢,轉身就走。

“談夏昕,你說,如果我把囡囡從這裏丟下去,你說會怎麽樣?”

我猛地回過頭看著顏夢,她的唇邊掛著陰森森的笑。

虎毒不食子,我一點都不相信她會這麽做,可當踏出三步後我聽到了“咚”的一聲響,然後就是顏夢淒厲的哭聲和叫喊聲。

粉紅色的小被子在冰冷如鏡的人工湖麵開出一朵絢麗的花。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下一秒,顏夢跳進了人工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