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01.

我掉進了一個看不到底的洞穴,整個人不停地往下墜落。

待我從這個黑色夢魘裏驚醒過來時,已經是在深夜警察局的小黑屋裏。穿著警服的女刑警厭惡地看著我,就像在看著一灘陰溝裏的爛泥一樣:“像你們這樣的女孩子呀,我見多了,因為一點小仇小恨就對人進行人身傷害?對著孕婦和那麽小的孩子,你怎麽下得了手?好在搶救及時,孩子和大人都沒有大礙!”

“她們都沒事了嗎?”

她扯出一個嘲諷的笑:“你不是想殺死她們嗎?把人家母女推下人工湖,現在還關心人家的死活?真不知道你和她們有什麽深仇大恨!”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尖聲反駁道:“我沒有,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她把小孩子扔下去後自己也跳下去!”

“你覺得我是瘋了還是傻了?有哪個母親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小孩?有人作證嗎?我看你簡直是喪心病狂!太可怕了,你才多大?”

這個密閉的空間沒有一絲間隙,我艱難地喘息著,熾烈的日光燈打在我的臉上,我簡直要暈倒過去。但更可怕的是,我的意識還是無比的清醒。我聽見自己像個瘋子一樣咆哮和叫囂:“我沒有,我沒有推她下去,我沒有!”

可是沒有人相信我,女警上來壓製住了我,將我固定在冰涼的椅子上,最後我甚至動彈不得,隻能對著自己沾了血汙的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帆布鞋發呆。

我想知道顏夢為什麽要這麽做;我想知道季柯然什麽時候醒來;我想知道傅亞斯到底相不相信我;我想知道周舟現在在哪裏;我想知道陳川找到周舟沒有。

但是我想知道的這一切,都沒有人來告訴我答案。

我就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這個小黑屋裏自生自滅,我的**很脹,就像要爆炸一樣,我大聲地叫嚷著“我要上廁所”卻沒有一個人搭理我。

當褐黃色的**順著我的褲管流下的時候,我才驚恐地發現,從出事到現在,我竟然連一滴眼淚都沒有落下。

我的手被反剪在身後,我用力地抓著椅子的靠背,黯淡的烤漆在我的摳抓中陷入我的指甲裏。我看不見我的手,但我知道此時它已經鮮血淋漓,但我依舊沒有放棄,好像隻有疼痛,才能讓我暫時地忘記悲傷,以及屈辱。

這個夜晚是我這一生中度過的最漫長最黑暗的一個夜,我的驕傲與堅強都被溶解進了這一片幽暗中,再也無處找尋。

我沒有再咆哮了,沒有再吵鬧了,沒有再掙紮與反抗。

我就這樣安靜地被捆綁在椅子上,沉默地等待命運給我安排的下一個漩渦或致命的一擊。

我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直到小黑屋的房門被打開,傅亞斯披著晨曦走進來的那一刻,我的眼淚才終於落了下來。

他看著我的眼神那麽陌生,帶著厭惡。

而我此時卻恨不得我在這一刻可以死去,這樣滿身汙穢的我就不用去麵對依舊光鮮亮麗的他,不用去思考到底要怎麽樣,才能重新幹幹淨淨地站在他的身邊。

他看著我的眼神,讓我恨不得去死。

“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經過這一夜,我發現我的聲音嘶啞得像剛從棺材裏爬出來的幹屍一樣。我尖叫著製止他朝我靠近的腳步,同時不停地往後退,但我忘記我自己還被桎梏在椅子上,連人帶椅地摔倒在冰冷的地麵上。

他要來扶我,我繼續掙紮著後退,不想他聞到我身上的氣味。

他先是驚詫,繼而憤怒,而後眼眸中隻剩下了悲傷。他看著我,說話竟有些不連貫:“夏昕,他們居然,居然這樣對你!”

“你不要過來。”我隻能不停地重複這句,“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傅亞斯頓住了腳步,站在我一米開外,不動聲色。

我把頭埋在他投下的陰影裏,不想對上他複雜的眼神。我聽到他的笑聲,倉皇的:“夏昕,你為什麽不看我?”

“你為什麽不敢看我?”

“我不想你看到現在的我。”

我想我現在肯定是麵如死灰,因為我聽到傅亞斯失望的聲音:“夏昕,你告訴我,你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要這樣對顏夢和囡囡?”

我想告訴他不關我的事,但眼睛卻淅淅瀝瀝地下著大雨,我發不出任何一個音節。

“夏昕,我說了,我愛的人是你,顏夢於我已經是過去式,我把她當成了我的姐姐!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夏昕,我真的不敢相信是你!這真的是我認識的你嗎?”

我整個人蜷縮成一團,不想讓他看見。

傅亞斯灼熱的視線落在我的後背,我聽到自己晦暗的聲音:“如果我說不是我,我沒有把顏夢和她女兒推下湖,你相信我嗎?”

“夏昕,我也很想相信你,但是事實擺在那裏,你讓我怎麽相信你?難道你要告訴我,是顏夢自己跳下去的嗎?”

“就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我期待他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樣,揮一揮手就能將我從困境中解救出來。可是這一次,傅亞斯卻讓我失望了。他避開我的視線,眼睛看向天花板,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夏昕,我會把你從這裏帶出去的。”

“你相信我嗎?你相信我嗎?”

他為難地看著我,最後還是沒有回答,轉開了話題:“我會盡快把你從這裏弄出去,這個鬼地方我也不想你再在這裏多待一秒。但是現在問題比想象中嚴重,無論我怎麽請求顏夢,她都不肯鬆口,現在雖然顏家倒台了,但是她父親還有很多老朋友,隻要她不鬆口,我很難把你弄出去!”他深邃的眸子像一片孤獨的海洋,“夏昕,我一定會把你弄出來的,但是你要給我幾天時間。”

他還在和我說什麽,可是我一句都聽不進去,就連他把我扶起來解開我身上的桎梏我都沒有一絲反應。直到傅亞斯無奈地起身離開,我才大聲地喊了他的名字:“傅亞斯,你讓他們不要去騷擾我父母,我不想他們為了我操心。還有,我告訴你,我真的沒有傷害顏夢。”、

“請你相信我。”

他回過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扶著門的手用力地握緊,指甲深深地陷入牆裏,指縫裏滿滿的都是灰白色的牆灰。

“夏昕,我也不相信你會做出這種事。你知道嗎?我接到電話時,心痛得就像有人拿刀剖出我的心髒。你就像一隻小雛鳥,脆弱而敏感,我是護著你的囂張跋扈的老鷹。一直以來,無論你做什麽,我都一味地支持你,你被欺負,我恨不得殺了那些人,你做的每一件事,隻要你開心,我都無所謂。所以,即使現在你做錯,也有我的一半責任。”

他一直沒有回頭,空氣在劈裏啪啦地燃燒著那些叫做信任的情感。

“我不停地告訴自己,你是那麽的善良,不可能會做出那些瘋狂的事情。一定是顏夢做出了什麽偏激的事情,說了什麽難聽的話,惹惱了你你才會控製不住,把她推下去。你隻是一時失去了理智,夏昕,對不對?”

“說到底,你還是不相信不是我做的!”

他的背影陷在一整片陰鬱裏,他留下一句“你等我接你出來”,然後用力地拉開門跨了出去。

“嘭——”

門又被關上,我又陷入了一片沒有止境的孤獨與恐慌中。

傅亞斯來過之後,接下來的三天我都沒有受到像那個晚上的那種屈辱,應該是他特別關照過。我隻是每天都待在那個屋子裏不能出去,吃飯上廁所隻要說一聲都可以得到滿足,甚至想要看書都可以。

我依舊每天呆呆地坐著,我似乎聞到了濃濃的腐朽氣息,從我的心上,身上散發出去,在空氣中慢慢地擴散開來。

傅亞斯讓我等他,我就安靜地等待,哪怕他永遠都不會來。

我以為我會在這裏待很久,沒有想到在第四天我就被放了出來。

走出那個房間的時候我以為我會看見傅亞斯,卻怎麽都沒有想到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哭成個淚人的林朝陽。她把我整個人都箍在懷裏,似乎要將我的骨頭壓碎,我聽見她口齒不清地和我說著這些天她的恐慌與不安。她緊緊地抱住了我:“夏昕,我以為我們不能再見麵了。你知道嗎?整個宿舍就剩下我一個人的感覺好可怕。這幾天我覺得我特別沒有用,我幫不了你,幫不了季柯然,幫不了周舟,我覺得我就像一個廢物一樣活著。”

“不要這樣說,我們都要好好的,好好的。”

“我會的,我會讓自己強大起來,不會再做一個可笑的腦殘粉!”她用力地點著頭,看著我還在四處張望,她才忐忑地告訴我,“夏昕,傅亞斯沒有來。他讓我來接你,還,還讓你好好照顧自己。”

我像陷在懸崖絕壁上,下麵是怒吼咆哮的火海。

他始終,還是不相信我。

我清楚地明白,這一天終於到來。

維係我們感情的最後一根紐帶,斷裂開來,被熔毀在最後的秋天。

02.

蕭索陰冷的冬季,空氣幹燥而渾濁,每一口呼吸都是那麽艱難,時間的流逝、季節的轉換我都無從知覺。

我安靜地等待著判決,可是什麽都沒有等到。

傅亞斯沒有來找我,他就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毫無蹤跡可循;煙花已經很多天沒有開門營業,它貼上了旺鋪轉讓的封條。

我像站在孤島之上,四周都是冰冷的海水與洶湧的浪潮,我無法前進,無路可退。

在這個沉悶冗長的冬天快要過去的時候,我所得到的最好消息莫過於是季柯然脫離了危險。我和林朝陽去醫院看她時,彭西南正坐在病床前認真地削著一個梨子,見到我們來,他找了個借口出了門,然後任憑我們三個人在這個逼仄的病房裏麵麵相覷。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季柯然,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讓我們都成長了不少,季柯然也沒有再對我們豎起滿身的刺,她平靜地對我們說:“你們來了?隨便坐吧。”然後便沒有了下文,她本身就不是一個特別熱情的人,收斂了刺人的鋒芒之後的她的淡漠讓我想起了周舟。

我們三人就這樣安靜地坐在病房裏,“哢嚓哢嚓”地啃著彭西南削好的梨子。直到病房裏的所有東西被我和林朝陽吃得幹幹淨淨之後我才有勇氣站起身朝季柯然深深地鞠了躬:“季柯然,雖然直到現在我還是不喜歡你,但是真的很感謝你救了我。以後隻要你有需要我的地方,或者你有想要我做的事情,隻要我能做到,我就會竭盡全力。”

季柯然被我這一鞠躬弄得目瞪口呆,好一會兒她才恢複了平靜,朝我用力地擺了擺手,扯出一個笑。那是一個真正的笑容,沒有嘲諷與無奈,在我們針鋒相對了三年後,她第一次朝我露出這樣不含任何雜質的笑:“談夏昕,說真的,現在我也還是不喜歡你。但是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救你。你別自我感覺太好,我救你當然不是為了你,我也很自私。你知道當時我被車子撞到的那一刻我在想什麽嗎?”

“想什麽?”

“我當時想,這是我做過的最劃算的一筆買賣。救了你,你借我的那份錢就扯平了;你沒出事,彭西南就不會太難過。如果我因為你死了,那麽彭西南永遠都會記得我;如果我大難不死,那麽他更會記得我,像以前一樣對我好!你說吧,其實我救你,最劃算的那個人還是我,對不對?你就不用和我說謝謝了。這樣的你,我還真不習慣。”

說完這番話她就笑了起來,可笑著笑著她的眼淚卻下來了,她看著自己打著厚厚石膏的腳,顫抖著聲音問我:“談夏昕,我以後是不是永遠都站不起來了?”

她的話就像一把巨大的錘子,用力地敲擊在我的胸口,一下一下。我按著胸口,努力忽略那種似要被粉身碎骨挫骨揚灰的疼痛,朝她擠出一個笑:“怎麽可能,隻是骨折了而已,好好養傷就會好起來的,怎麽可能以後都站不起來!怎麽可能……”

打破我拙劣的謊言的是林朝陽的哭聲,她像隻被拋棄的小奶狗一樣嗚咽著,淚水從她的眼眶順著臉龐滑進了領口。

我沒有哭,隻是鼻子酸澀難忍。

我沒有哭,隻是有一些奇怪的東西從我的眼睛裏跑出來了而已。

我沒有哭。

我和林朝陽離開醫院時季柯然已經沉沉地睡著了,她臉上滿是幹涸的淚痕,那是青春帶給她的沉痛傷疤。

她就帶著它們,安然入夢。

關上房門的那一刻,我偷偷地祈願:但願她的夢裏再也沒有殺戮與傷害,但願有一雙手可以扶著她平穩地走在這凹凸起伏的大地,讓她不會再摔下去。

彭西南削瘦的背影隨著合上的房門慢慢地和我隔絕開來。

我們以後,還是朋友。

隻會是朋友。

我從來都沒有想到我和我男友傅亞斯見麵會是這樣的一個場景。

在我們失去聯係後的某一天,我站在百貨大樓的大門前,我握著傳單的手布滿了黏膩的汗液,行人都在看著我這個奇怪的人,他們或許都在好奇為什麽我這麽不敬業,不派送傳單站在那裏像個傻子。

我的視線緊緊地黏在馬路對麵,因為我看到了傅亞斯。

這些天來我的忐忑與不安都是多餘的,此時的傅亞斯與我想象中有著天與地的差別。他依舊是那麽帥氣惹眼,穿著一件藍色的POLO衫,開著他的黑色機車帥氣地停在書店門口,有很多年輕的女孩子對著他指指點點,他始終吝於施舍一個表情。直到穿著背帶裙的女孩子抱著一堆書走到他的麵前,他伸出手揉揉她柔軟的發,就像以前那般對待我一樣。

時間過去了兩年,我還記得她,這個隻見過一次麵,卻被無數人提起過的女孩——林家那個喜歡傅亞斯的女兒,林湘。

彭西南說:你告訴夏昕,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女孩子是誰?

傅亞斯的父親說:他從小除了和他林叔叔的女兒外,沒有別的朋友。

顏夢說:林家那個女兒那麽喜歡他,隻要姓傅的發聲,亞斯能逃得掉嗎?

我心裏陡然升起的憤怒在看到他的笑容之後消失殆盡,剩下的隻有一望無際的悲傷與絕望。

消失了一個多月的傅亞斯,和林家的女兒在一起。若我是風景,他就是過客,路過我,走向林湘。

她純潔溫婉,與世無爭,她家境殷實,無憂無慮。她隻需活在他的庇護下,隻需微笑美好,再無紛擾。這樣的女孩子,連我都忍不住側目,他又如何不傾心?

不知道誰撞了我一把,我手中的傳單像雪花一樣飛了出去,這一片**終於引起了馬路對麵的傅亞斯的注意,他朝我這邊望了過來,當他眸子的焦點定格在我身上的時候,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他眸子裏的慌亂。

他一直都沒有朝我走來。

所以,我朝他走了過去。

我直直地朝他走去,車馬行人都攔不住我的橫衝直撞。在我即將翻越欄杆的時候,一直都冷眼旁觀的傅亞斯終於按捺不住了,他氣勢洶洶地朝我跑了過來,長腿跨過了欄杆一把就將我拉扯到了一個安全的地帶。

一個月沒有見,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談夏昕,你瘋了嗎?”

我沒有開聲,靜靜地看著他那張我所迷戀的精致的臉,顏夢的話像滾動條一樣不停地在我心上滾動著,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刺進我的心髒。

我不是不想開口,而是已經疼得無法發出聲音。

我就像一個被丟棄的布偶,卑微地匍匐在他的腳下,小心翼翼地將內心的不安問出口:“傅亞斯,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傅亞斯抓著我的那隻手瞬間就變得冰冷,然後他突然就放開了我的手。

“夏昕,我們分手吧!”

“你說什麽?”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他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將這句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複述了一次:“談夏昕,我們分手吧!”

天空烏泱泱的,就像隨時會崩塌。

“為什麽?”我平靜地看著傅亞斯,很想伸出手去抱住他,但這個欲念很快就被我打破了吞進肚子裏,因為他的眼中盛放著濃濃的淡漠。我不敢太大聲,就怕聲音會擊潰自己的防線,讓我潰不成軍,“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就連你也覺得顏夢是我推下人工湖的?”

他看著我,似乎想要伸出手擦幹我臉上的淚,但手伸到半空中卻停住了,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我聽見他疲憊的嗓音,他對我說:“夏昕,我也很想相信你。但是,你讓我怎麽去相信你呢?相信你沒有推顏夢下去?相信你是她把囡囡扔進湖裏然後自己跳進去的?”傅亞斯發出了一聲苦笑,“夏昕,換成是你你會相信嗎?我也很想相信你,但是你讓我怎麽去相信你?”

“且現在,它不是我們之間的問題。”

我拉著他衣服的手慢慢地滑落,整個人像塊破布一樣無力地癱坐在地麵上。

“夏昕,有很多事我都沒有告訴過你。我曾經喜歡過顏夢,但因為顏家與傅家處於對立麵,政見不合,我的父親一直阻止我們在一起。顏夢嫁人之後,因為對父親的怨恨,我從家裏搬了出來,自己開了一個小酒吧,父親從政我從商,固執地與他對立著。我曾經以為我可以毫不依賴他,一個人獨立地生活,可是後來我發現我錯了,很多的事情我都需要他的幫助,酒吧出了事,在外麵闖了禍,甚至是你出了事我都一點用處都沒有,我隻能求助於他。沒有他,我什麽都不是。”他的聲音悲愴荒涼,“從前我反抗,寧願被他的死對頭打得半死也可以不和他開一句聲。而現在我不行,因為我連我喜歡的人都救不了,我有什麽資格反抗?就像現在,他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我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就應該有付出和犧牲。我就像他手中的棋子,無論如何都逃不出他的掌控。”

“我去求他把你救出來,他要我和林湘在一起,好好討好林湘,就像他討好林家一樣。我原本打算敷衍他,但夏昕,現在我愈發覺得我們所有人都是他手中的玩偶,我,顏夢,你,我根本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守護你,去給你幸福。與他抗爭,我覺得疲憊。”

“從前我信誓旦旦,我能靠自己給你幸福,但現在,我不敢肯定。顏夢說肚子裏的小孩是我的,要我負責,顏家也揪著不放,但這些都被他擺平了。顏家不告你了,顏夢也被強製帶著囡囡被強迫回到張寧身邊。你知道嗎?現在顏夢每天都被張寧毒打,我連去看她一眼都難。我們的世界裏,他是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我無法與他反抗。”

“所以,我們分手吧,我覺得疲憊。”

世界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我慢慢地收拾好了我的情緒,踉蹌著從地上爬起來,可我剛站起來,又馬上摔倒了。傅亞斯伸出手想要扶住我,卻被我狠狠地推開。

“傅亞斯,你這個膽小鬼!你別碰我,我們已經分手了,你沒有資格碰我!”

“傅亞斯,我不是你的玩具,想玩就玩想丟就丟,從今天開始我們分道揚鑣,沒有任何關係。”

“你想要和誰在一起就和誰在一起,你就好好聽你父親的話,任由他擺布,做一個沒有血肉的工具,反正我不算什麽,我隻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女人。”

“再見了,傅亞斯!”

咬牙切齒地說完這句話,我轉身就走。

他站在我的身後,沒有追上來。

就在我即將走出傅亞斯的視線的時候,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一隻手按住胸口,一隻手艱難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喂。”

電話那頭陳川的聲音帶著哭腔,在他說完第三句話的時候,我整個人都跌倒在地上,我的耳朵聽不到任何聲音。

我感覺到一陣腥甜的血氣在我的喉嚨裏湧動著,我剛打算開口,烏黑的血液卻從我的口腔裏噴射了出來,落在我的身上,以及地上。

陳川和我說了三句話:夏昕,川藏線三天前發生了一起意外,一個單獨出行的女孩子遇害了;我和周舟聯係不上,我沒有找到她;據知情人描述,那個遇害的女孩子可能是周舟。

周圍的人呼天搶地地叫喊,我躺在冰冷的柏油馬路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一雙溫暖的大手將我從地上抱了起來,可我仍舊覺得冷。

那種噬骨的寒冷,從我的心上開始擴散,最後遍布了我的全身。我變成了一具躺在冰櫃裏的屍體,全身都泛著幽藍的寒氣。

傅亞斯用力地抱著我,力道簡直要將我勒死,他的眼淚掉落在我的臉上,像滾燙的熱水,灼痛我的皮膚。

我任由他抱著,心口空得可以放進一隻怪獸。

03.

我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傅亞斯將我送到醫院後,寸步不離地守著我。

隻是由始至終,我們都沒有說過一句話。更確切地說,是無論他與我說多少話,我都不會搭理一句。

他似乎已經忘記我們分手了,我已經不再是他的女朋友。

他還像以前那樣照顧著我,我卻無論如何都不想和他再說一句話。

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像站在懸崖絕壁,我以為我們可以執手走到最後,在半路,他卻突然放開我的手,沒有膽量與我去麵對熱浪火海。

“夏昕,我愛你。我隻是不想你成為下一個顏夢。”

這句我從前無比渴望聽到的話,在現在卻成了絞刑,狠狠地勒住我,直至我鮮血淋漓。

“我知道退縮是我的錯,不戰而敗是我的錯。但是夏昕,我後悔了。當你在我麵前倒下那一刻,我就後悔了。我後悔說出那些話,痛恨自己的膽小。我會一直站在你身邊,和你一起麵對所有的挑戰,你相信我,好嗎?”

明知道不會在一起,明知道注定是灰飛煙滅的愛情,卻還是讓人飛蛾撲火般執著地迎了上去。

因為愛著你,愛上了和你戀愛的感覺。轉過身,我已經不會流淚。

可是你,卻退縮了。

“夏昕,你和我說話呀。”

我用力地搖頭,這種絕望的滋味,我已經不想再承受。

我多麽害怕有一天,他又一次放開我的手,隻剩下我一個人萬劫不複。

從他說分手的那一刻,我就放棄了這段感情。

趁著傅亞斯出門,我偷偷辦了出院手續,離開了。

出院之後,我回了一趟家,沒有行李,隻身一人踏上了回家的列車。

那天晚上當我風塵仆仆地敲開家門時,談老師和媽媽都被我嚇了一跳:“怎麽突然回來了?瘦了那麽多!在外麵沒得吃嗎?”

媽媽在廚房裏忙個不停幫我做吃食,他則在我身邊不停地走來走去,一會開電視,一會衝茶,最後像是下定決心才坐在我的身邊。

他試探著問我:“你怎麽回家了?”

“我想你和媽了!”

日光燈下,他的表情錯愕而僵硬,就像被潑上了一層膠水。好一會兒,他才忐忑不安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夏昕,爸爸有話要和你說!”

“爸,我也有話要對你說。你先聽我說。”我打斷他,“爸爸,這四年我做錯了很多事,也傷害了很多人,你會原諒我嗎?”

“隻要你以後不再犯錯,爸爸永遠都會原諒你。”

“那我也原諒你。以前發生什麽我不知道,以後隻要你還對我好,對我媽好,你就永遠都是我爸爸。”

我看著他那張蒼老的不再英俊的臉,他緩慢地扭過頭,帶著老繭的手重重地壓在我的手背上,用力地拍了幾下。

他什麽話都沒有說,可我還是懂了。

在我們這漫長又短暫的生命之旅裏,你乘坐的那輛列車總有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他們帶給你歡喜與悲憂,但最後又全部都帶走,隻留下一個你在孤獨的車廂裏。而隻有你的父母,由始至終都站在終點站等你,不會離開。

雖然他曾經給過我傷害,但他給過我最多的,是足以睥睨宇宙的愛。

我在家中待了半個月,度過了這些年最溫馨的時光。

在我離開家回學校的前一天晚上,談老師將我叫到了他們房間。

“前幾天有個男生打電話來找你,我說你不在。”

我知道,那是傅亞斯。

談老師吸了一口煙:“大學這幾年你發生了很多事情,雖然你沒說,但我知道。你這次回來肯定是受了很多委屈,我是個沒用的父親,我庇護不了你。”

“爸爸……”

他擺擺手,打斷我:“夏昕,無論你怎麽樣,都是我的女兒,隻要你受了委屈,告訴爸爸,拚了老命我都會為你討回公道。”

“爸……”

我撲在他的懷裏,泣不成聲。

這一次回去,我隻是去收拾行李。我並不想繼續停留在這個城市,我想離開這裏,去一個新的地方找一份安定的工作,一個人生活,累了就回家看看爸媽,當他們最愛的小女兒。隻是在這之前,我要去尋找周舟。

我一點都不相信,她會這樣死去。

這個我生活了四年的學校,此時已經不是來時那般喧鬧繁華,而是滿目蒼夷:在這個蟬聲如鼓的夏天,四處都有賣書賣生活用品的同學;學校的廣播不停地播放著離別的歌曲,淒淒慘慘戚戚;宿舍樓蕭索空**,隻剩下一地的垃圾;還有抱在一起哭泣的人群。

每一年的這個時候,幾乎都是這樣。從前我還和周舟調侃,真不明白那些畢業生,以前一直罵學校,現在要解脫了,難道不應該歡呼嗎?哭個屁。

我又一次對林朝陽調侃,她一巴掌打在我身上:“談夏昕,你對不起我,你說要和我一起留在這裏奮鬥賺錢當老板,現在你他媽的丟下我。”

我想像以前一樣和她吵鬧,但發現林朝陽眼眶已經紅了。

離開的那一天是林朝陽與彭西南去送我的,他們把我送到了火車站。林朝陽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直到我準備進候車室的那一刻,她卻突然號哭了起來。

“你們都要走,周舟走了,季柯然還沒有出院,現在連你也要走。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我留下來還有什麽意思?”

我輕輕地伸出手摸掉她臉上的淚:“不要哭,我會回來的,你等我。”說完這一句,我再也說不出話,隻能用力地抱緊了林朝陽。

彭西南削瘦的手用力地握住了我的,簡直要將我的骨頭捏碎。我以為他會說些什麽,但他卻什麽都沒有說,隻是輕輕地在我發上落下了一個吻。

不帶一絲欲念,輕柔得像一片羽毛。

“你說過,季柯然醒了你就會對她好,你會做到嗎?”

“會。”

我努力地仰起頭,不讓眼中的淚水掉落,它們還是偷偷地從眼眶裏溜了出來。我拉著行李箱,說了一句“再見”便飛快地朝候車室走去,生怕他們發現我的眼淚。

他們在身後看著我,我知道,但我還是沒有回頭,我怕我一回頭就會忍不住跑回去撲倒在他們懷裏。

我沒有告訴傅亞斯我要離開。

這些天裏我總不斷地回憶起出院的前一夜,那個月色如水的晚上,他在我睡覺的時候偷偷地吻了我的臉龐。

然後他的淚落在我的唇上。

而他卻沒有對我說一句:“談夏昕,我相信你,我會一直與你站在一起,不離不棄。”

我要的,從來隻有這樣而已。

我不要太多的誓言與蜜語甜言,我不要華美絢爛的愛情,我不要驕奢**逸的生活,我隻要他站在我身邊,和我一起見證世界的終結。

我不在乎他是誰,除了他的愛,我別無所求。

除了最真的心,我也無法給予他什麽。

隻是,他退縮了。

那些翻湧在我心上的濃濃愛戀,如同一桶冰水,朝我迎麵澆來,潑醒了我。

我愛他,但我無力愛了。

火車即將帶著我離開這個城市,就像我到來時一樣,悄無聲息。

這四年來發生的一切,更像是一場悲傷而繁華的盛世之夢,夢醒之後,隻剩下恍惚與倥傯。

這個城市帶給我的快樂與悲傷,孤獨與絕望,最終都會被我摒棄,遺留在原地。

火車開動了。

我把臉貼在玻璃窗上,想要最後一次看清這個城市,卻沒有想到我會看到傅亞斯。他在月台上追著火車奔跑,嘴巴張張合合似乎在喊著我的名字。

我努力朝後望,最後看到的卻隻有他孤單的背影。

繼而,是一片黑暗,而我的臉上一片冰涼。

我在心裏偷偷地對傅亞斯說了一句:再見了。

如果還能再見的話,請你假裝不認識我。

如果還能再見的話,你隻需與我擦肩匆匆而過,不要在人群中喊出我的名字。

如果還能再見的話,我想到時候你已經忘記了我。

而我也會忘記你,忘記曾經,我有多麽愛你。

每一顆眼淚都是星星,我將最璀璨的那顆獻給你。

而你永遠都不知道,我曾為你落過淚。

再見了,傅亞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