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01.

我在雨中拚命地奔跑,泥水濺了我一身,當我來到大禮堂的時候,卻怎麽也找不到周舟和路放。

最後,我順著一地的水跡跟到了放映室,果然,他們的爭吵聲透過門板傳了出來。

路放的聲音氣急敗壞:“你到底要不要把小孩打掉,我告訴你周舟,你這樣做不僅會毀了你自己!還會毀了我!”

“我不打,我死也不去,你要弄死它就先弄死我!”這是周舟帶著哭腔的叫嚷聲,“你為什麽不叫鞠嵐去打掉?”

裏麵不停地傳來各種聲響,我用力地拍著門板卻無人來搭理我。我靠在門板上,心跳如鼓,我的腦海裏亂糟糟的,我此時想到能幫我的隻有一個人。最後我撥通了傅亞斯的電話,電話一接通我便被自己嘶啞的聲音嚇了一跳:“傅亞斯,你在哪裏?快過來!”

“我在醫院,怎麽了?”他的聲音很低,略微有些緊張:“你怎麽了?”

“你在醫院幹嗎?發生了什麽事?”

“不是我,我是陪顏夢過來複診的,她懷孕了。”

滿腔的話語再也說不出來,我沉默地掛了電話,然後撥通了陳川的。而我的手機,一直都沒有再響起來。

陳川隻用了十分鍾就趕到了大禮堂,這十分鍾對我來說卻是煎熬,我不停地聽到周舟的哭聲和路放的罵聲,還有重物落地聲,撞擊聲,它們交織落在我的耳邊,逼出了我一聲冷汗。

當我和陳川撞開放映室的門時,我們兩個都被裏麵的情形嚇了一跳。

周舟整個人蜷縮在地板上,捂著自己的肚子,而路放也早就失去了他翩翩公子的風度,穿著皮鞋的腳一下又一下地踢在她的肚皮上,她護著肚子的手上,表情猙獰得像一個魔鬼。

我和陳川同時朝他們撲了過去,他撲向路放,我撲向周舟,周舟的臉色白得像幹屍,緊閉著的嘴唇卻隱隱滲出血絲。我看著與陳川扭在一起的路放,隨手抓起地上的東西朝他砸去。

“你夠了!周舟根本沒有懷孕,她不過是想試探你!你怎麽這麽對一個女孩子下毒手!你這個魔鬼!”

我的話音一出,扭打在一起的兩個人同時愣住了。我後悔我手上沒有相機,沒有拍下路放那精彩的表情,他那張英俊的棱角分明的臉此時掛上了震驚後悔與一絲假得可以的痛苦:“小舟,我……”

“你滾!”這是周舟失去意識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最後把周舟送到醫院的是我和陳川,我們抱著周舟離開放映室的時候,那個叱吒商場,在各種財經雜誌上風光無限的萬人迷路放先生站在原地看著我們,卻沒有追上來。

周舟躺在陳川的懷裏,此時的她安靜得像一個漂亮的瓷娃娃,一碰就會碎。

我回過頭去看他,在他那張英俊的完美的表皮下散發出一股難聞的令人惡心的腐爛腥臭,撕開那張麵具,沒有血肉,隻有一灘黑色的粘稠的毒液。

我的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語音信息來自傅亞斯。

——夏昕,我和顏夢之間並沒有什麽,隻是她的丈夫總是對她進行家暴,她也因為一些事情回不了家所以借住在我這裏。最近幾天她一直不舒服,檢查出來她又懷孕了,而且很不穩定,所以我要多照顧她看著她,你等我忙完這段時間再去找你,也讓我們彼此都靜一靜吧!你等我,好嗎?

我的胃不停地翻滾著,直令我作嘔。

周舟這一次是嚴重的皮外傷加輕微的內髒出血,若是我們晚去一些,可能會產生更加可怕的後果。

周舟住院是我陪伴著的,林朝陽太吵鬧被她趕了回去,陳川原本是想留下來,卻也被周舟一句“你一個男生不方便”給打發了回去。

周舟這一次住的是雙人病房,隔壁的床沒有人住,所以我是睡在她隔壁的那張病**的。在半夜時分,我聽到了哭泣聲。

起初我以為是錯覺,但聲音卻越來越清晰,最後直到把我從睡夢中喚醒。我走過去掀開周舟的被子,發現她真的躲在被窩裏流淚,床頭的小燈黃黃的光線照著她的臉,在那一瞬間我以為這隻是一個夢。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見到周舟哭,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地哭。

我的第一反應是去拿紙巾,她卻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夏昕,你別走。”她抓著我的手很用力,簡直要將我的骨頭捏碎。

“我不走,你先放手,我疼。”

她稍微鬆了鬆手,卻還是沒有放開,看著我的眼神就像受了驚嚇的兔子。我坐在她的床邊,她坐起來從後麵抱住了我,手環著我的腰,臉貼在我的後背。

“路放和我爸是生意上的夥伴,我們認識了整整十年,十年前他還隻是我爸公司的一個小股東,後來蒸蒸日上,擋也擋不住的風光。我一直不是很明白我爸為什麽喜歡路放,卻不喜歡我和他走得太近,鞠嵐也是他介紹給路放的,那個時候我還偷偷地恨過他。隻是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他不讓我和路放一起,除了我們年齡的差距外,他不想把我往火坑裏推。因為路放的心裏,除了工作,金錢與名利地位,容不下別的東西,包括愛情。

你知道嗎?一開始路放隻是一個不受寵的私生子,後來他設計自己的父親,讓他破產,最後自己贏得了一切,他的父親卻中風了。他和鞠嵐結婚,是因為鞠嵐手上有鞠氏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我曾經沾沾自喜地以為我會是個例外,畢竟我跟在他身後那麽多年,他才舍得看我一眼,如果是為了錢,他早就撲了上來,但是他沒有。現在我才知道,這不過是放長線釣大魚,他要的不是周舟,而是整個周家,我們周家的整個企業。

我告訴他我懷孕了,他一下子就惱怒了,讓我去打掉,因為他多麽害怕我們的事情被別人知道,那他苦心經營的整個局就毀了。

他說他愛我,可是他愛的隻有他自己!”

她的眼淚滲過我的薄T恤,冰涼的觸感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我想回過頭去給她一個擁抱,她卻不讓我動彈。

“夏昕,你別看我,我隻是一個笑話。”

病房裏除了床頭的這盞小燈之外都是一片黑暗,周舟的呼吸聲在這深夜裏格外的沉重,以及孤單。我把手放在她環著我的那雙手上,用力地握住,下一秒,我的眼淚也滴落了下來。

它打在我的大腿上,是滾燙的。

這是我這一生中度過的最難熬的一個夜。

我的腦海裏不停地跳動著幾張年輕漂亮的臉,深情款款的傅亞斯,麵目猙獰的路放,還有漠然的季柯然,沉默失望的彭西南,抱頭痛哭的張詩詩,絕望的周舟……最後隻剩下了我自己,孤獨的背影。

我和周舟就這樣從黑夜坐到了白天,直到晨曦透過薄紗窗簾照射進來,周舟才慢慢鬆開抱著我的手,蜷縮成一團躺在病**。

她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一般,眼睛卻睜得大大的,眸子裏一片空洞。

我拉開了窗簾,外麵還是潮濕的一片,陽光卻格外熱烈。

我拿出手機發了兩條短信。

一條給談老師和師母:我很想念你們。

一條給傅亞斯:我們分手吧。

我摸了摸我紅腫的眼睛,它幹涸而疼痛,仿佛無法再落下一滴淚。

02.

傅亞斯一直沒有回複我的短信。

事實上,我壓根就沒有指望我能收到他的回複。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更不會絕望。

周舟已經睡著了,但她不像往常一樣平躺著,而是蜷縮成一團,連眉頭也是緊蹙著。

在周舟睡著了之後我一直一動不動地坐在她旁邊發呆,連起身喝口水都不敢,因為她的睡眠質量十分差,我連伸個懶腰都能把她從睡夢中驚醒,索性我就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所以,當路放推開病房的門走進來的時候,周舟甚至比我還要先反應過來。她突然就睜開眼睛看著我,然後從**翻了起來,直直地望著門的方向。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那句“怎麽了”就突然梗在了喉嚨裏,看到依舊西裝筆挺的路放,我感覺到全身的汗毛都豎立起來。我像隻護崽子的老母雞一樣橫在周舟麵前,仰著頭問他:“你來做什麽?這裏不歡迎你!”

他的目光卻直接越過我,落在周舟的身上,他的黑色西裝就像一片烏雲籠罩在我的頭頂上。

“小舟,我想和你談一談。”

“我們沒有什麽好談的。”這次開口的是人是周舟,她的臉色有些蒼白,視線從路放轉移到了白色的窗簾上:“我以為,你已經說得夠清楚了,我不覺得我們之間還有什麽好談的。”

路放沒有再走近,也沒有離開,隻是居高臨下地看著周舟,深褐色的眸子裏倒映出她發頂上的旋,視線就像海水一樣冰涼。

我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更不敢與之對視,隻是緊緊地握住周舟的手,像冰塊一樣的手。

我想,隻要在這看似寧靜實則凝重的氛圍內再呆十分鍾,我肯定會心髒病發或者爆血管而死,因為路放的視線壓迫性十足,他的身影更像一塊巨大的沉重的石頭,用力地壓在我們的胸口。

最後妥協的還是周舟,她拍了拍我的手,對我說:“夏昕,你先出去,我和他談一談。”

“有什麽好談的。”我能感覺到像刀子般的視線落在我的頭頂,一刀一刀地淩遲著我,雖然這不是我的事情,但我還是控製不住自己,提高了聲音:“我不出去!我不會再讓他傷害你了!”

“哼。”她冷笑了一笑,“你出去吧,沒事。回去學校幫我拿多兩套換洗的衣服過來,我不喜歡這裏的病服,質量很差,刺得我的皮膚很痛。”

在周舟的強烈要求下,我還是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病房,在我將房門關上的那一瞬間,我看到路放在她的病床邊蹲下,他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愧疚,就像他好像真的很傷心一樣。

“小舟,對不起。”

房門將路放低沉的聲音與外麵的充斥著消毒水氣息的空氣隔絕開來,我靠在房門上許久都沒有動彈。

年輕的男人扶著大腹便便的妻子從走廊上路過,他們小聲地談論著要給孩子取什麽名字好。我的腦海中不停地閃過幾個畫麵,眼淚突然就落了下來。

我並不知道,在離我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傅亞斯正坐在b超室的門口等著顏夢。他百般無聊地把玩著手中已經沒電的手機,將它往上拋,又接住,再上拋,又接住。

在幾個來回之後,手機突然從他指間飛了出去,砸在了地麵上,屏幕上出現了幾道明顯的裂痕。

黑暗中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將這個世界玩轉在鼓掌中,一夕之間,所有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當我推開宿舍的門的那個瞬間,我以為我走錯了地方,正打算說聲“抱歉”關門走人的時候,林朝陽淒厲而嘹亮的喊聲把我喚了回來。我手扶著門的把手站在門口,看著滿屋子的銅版紙碎片、碎成好幾塊的光盤、印著大頭像的抱枕、靠墊、襪子,還有大小不一的手辦模型、演唱會門票、簽名照、滿地的紙巾以及坐在地板上正在努力地撕著寫真集的林朝陽,太陽穴突突地疼著。

我從來都不知道林朝陽以收集了這麽多有關於LEN的東西,我和周舟一直都覺得她瘋狂幾乎變態地迷戀著那個選秀明星,收藏了幾百個G的圖片視頻什麽的,沒有想到她還藏了可以堆滿我們整個屋子的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真不知道她平常都把這些東西藏在了哪裏。

而現在,她正在努力地用力地將自己的收藏品摧毀,能撕就撕,不能撕就砸,砸不掉的,她肯定還會進行二次處理。

“你這是做什麽?瘋了嗎?”

林朝陽紅腫著眼睛抬起頭,她的嘴巴還咬著她平常碰都不讓我們碰一下的特意從網上訂做的抱枕,她像野獸撕咬著獵物一樣,把抱枕咬開撕碎,棉絮在空中飛舞著,我不禁打了個噴嚏。

“夏昕,LEN吸毒了,被逮捕了!”她含糊不清地對我說:“你知道嗎?LEN吸毒了!”

“我怎麽可能知道?我又不像你一樣腦殘粉整天瘋狂地追星,我還要給周舟送衣服去醫院,你快把東西給我收拾好了!”我有些不耐煩地對著她敷衍道,“吸毒就吸毒,你不是總是口口聲聲說你會愛他一輩子嗎?現在就是驗證你的感情的時候了,等他從戒毒所或者從監獄裏出來,你又可以繼續追著他跑了!好了,現在乖乖地給我起來收拾東西!”

我輕輕地拉了拉她,可是林朝陽還是坐在地板上一動不動,沒有應答我,沒有反駁我,就像壓根聽不到我說話一樣。我在她身邊蹲了下來,才聽到她近乎無聲的喃喃自語:“你說LEN怎麽會吸毒?他不是一直都很反對吸毒的嗎?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他嗎?因為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國際戒毒日的公益演出上,他當時說了一番話很讓我感動!可是他怎麽可以吸毒?你說他怎麽可以吸毒……”

林朝陽的情緒很不對頭,我不再與她玩笑,手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怎麽了?有什麽不開心的嗎?”

她整個人突然撲進了我的懷裏,揪著我的衣服,大聲地號哭起來。

“我好像沒有告訴過你們吧?我媽是個吸毒犯,不是吸毒者,而是吸毒犯!”她悶在我的懷裏,頜骨緊貼著我的胸腔,她每說一句話我的胸口都會顫動一下。

“吸毒者不是最可怕的,吸毒犯才可怕。你知道嗎?小的時候我們家裏到處都有針頭和注射器,同學朋友從來不敢去我家玩。以前我們家庭條件很好,她有自己的公司,但是我爸身體不好,一直沒有出去工作。她每天都在罵我爸沒有用,夜不歸宿是正常的事情,後來甚至開始吸毒,整個家都給她敗光了!她的公司賣掉之後我爸拖著病體去踩三輪車,賺來的錢還是給她吸毒吸光了!後來,她甚至去販毒,被人抓了進去。不過其實這樣也好,她再也不會為了錢和我爸吵架,也不會把我的學費拿走讓我被老師罵!最多隻是被罵幾句吸毒犯的女兒!你不是一直在問我寄那些東西給誰嗎?不是奇怪我從來沒有談論過家庭嗎?因為我不敢告訴你,我是寄給我那個吸毒犯的媽!我怕你們嘲笑我,我有一個吸毒犯的媽!”

“從小學到初中,我基本都沒有什麽朋友!因為誰也不願意和吸毒犯的女兒做朋友!他們說吸毒者很多都有艾滋病,不知道吸毒者的女兒有沒有!”林朝陽已經不再顫抖了,聲音也慢慢地沉了下來,“後來上了高中,我才漸漸有了朋友。這輩子,我最恨的一種人就是吸毒的!”

林朝陽從我的懷中抬起頭,她臉上的淚已經幹涸,留下了髒兮兮的痕跡。她站了起來,在**翻出一個碩大無比的箱子,將地上的東西統統都塞了進去,然後抱著它出走了宿舍門。

“你要去哪裏?”我問。

“沒有去哪裏,找個地方把這些東西燒了而已,反正留著也沒有意義了。”

說完,她像幽靈一樣飄了出去。

我沒有追上去,我其實很能明白此時的林朝陽。LEN就像一麵矗立在她心上的旗幟,光新亮麗的背後是一大片汙濁。

我們每個人心中的最高大的堡壘都在慢慢地傾頹,然後倒塌,最後變成了一片隻有殘渣斷瓦的廢墟。

03.

林朝陽去了後山,她燒掉了那一箱搜藏了幾年當成寶貝的東西,卻被當成了燒山的縱火犯被學校的保安揪去了保安室。我費盡了口舌加上買了兩條煙才和保安室的人談妥,堵住了他們的嘴沒有把這件事上報到學校,領回了林朝陽。

被林朝陽這麽鬧了一通,回到宿舍已經是晚上八點,周舟給我打了電話,讓我好好休息不用過去醫院。我像個被抽幹氣的**虛軟無力地躺在**,不一會就睡著了,等我醒來已經是第二天傍晚。

我匆匆地吃完飯趕到醫院的時候,卻發現周舟的病房收拾得幹幹淨淨,裏麵空無一人,她的電話也一直處於關機狀態。原本我以為她隻是出去散步,結果我將醫院翻了一個底朝天我也沒有見到周舟。最後還是護士小姐告訴我:周舟出院了,在中午的時候,獨自從醫院離開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像走在路上被陌生人扇了一個巴掌般愕然和莫名其妙,我告訴自己:或許她已經回了學校,隻是見我在睡覺沒有打擾我而已。我懷著僥幸的心理推開了宿舍門,宿舍裏一片漆黑,一個黑影站在窗口晃動著,我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了。

我伸手去摸牆上的燈,鬆了一大口氣:“周舟,你怎麽突然……”

就像突然被一隻忽如其來的大手扼住了喉,下麵的話我一個字都擠不出來,燈光下林朝陽的臉上明晃晃地寫著詫異,她四處張望了幾次之後問氣喘籲籲的我:“周舟回來了嗎?在哪裏?我怎麽沒有看到?”

我站在門口,明亮的燈光照得我直想流淚。

可是她卻沒有回學校。

周舟毫無預兆地消失了,不知所蹤。

“周舟不見了,她出院了,可是她沒有回來。”

“怎麽會這樣?她去哪裏了?”

“我不知道。”

我虛軟無力地癱坐在冰涼的地板上,把腦袋罩在了大衣裏,好一會兒,我才突然想起周舟在醫院裏什麽東西都沒有,她要離開肯定要回宿舍裏拿東西。我衝到她的書桌前,拉開她平時放東西的櫃子,可是裏麵除了幾張VIP卡外,銀行卡和身份證都不見了。

最後的一絲希望也破滅了,我頹然地坐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問林朝陽:“周舟什麽時候回來拿東西的?你知道嗎?”

林朝陽還是一頭霧水的模樣,她不解地看著我:“她沒有回來啊?身份證和銀行卡是早晨我送去醫院的,周舟說她要交醫藥費需要身份證和銀行卡,叫我送過去。”

我瞪大著眼睛看著林朝陽,她無辜地朝我眨著大眼睛:“這倒是怎麽了?你和我說呀!周舟走了嗎?她去哪裏了?會不會是回家了?還是去路放那裏了……”

“你給我閉嘴!我怎麽知道她去哪裏了!是你把身份證和銀行卡給她送去的!如果沒有這些周舟就走不了!如果周舟出了什麽事,你就是間接凶手!”

我隨手從桌子上抄起一本書朝聒噪的林朝陽砸了過去,鋒利的書角擦過她**著的手臂,留下一道鮮紅的劃痕,下一秒,血珠從傷口滲了出來。

林朝陽臉上的表情慢慢地凝固,她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然後蹲下身撿起落在地上的書本,拍了拍後放回周舟的書桌上。

“周舟最不喜歡別人動她的東西,我出去找她。”她的聲音,從未像現在這樣平靜,說完之後她便轉身朝門口走去。

林朝陽單薄的背影像一把鋒利的刀,嗖地一聲刺進了我的心髒。

我衝了過去用力地抱住了她的腰:“對不起朝陽,我不是故意的,隻是周舟不見了,我心煩。”

“沒事,其實你說的一點都沒有錯,這本來就是我的不是。”

她偏過頭來對我笑,一滴熱淚卻飛落在我的手上。

這個夜晚僵冷得可怕。

我閉著眼睛,對著電話像小學生背誦課文一樣把我要說的話都念了出來:“路放先生你好,我是周舟的室友談夏昕,我想請問一下周舟現在在你那裏嗎?”

背完這幾句話之後電話那頭沉默了三秒,然後我聽到一個像電子音一樣的女聲:“小姐你好,我是路總的秘書,請問你有預約嗎?”

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又一瞬間被抽光,我有氣無力道:“麻煩你把我剛剛說的話轉述給你們路總,再見。”

三分鍾之後我的電話響了起來,路放的聲音絲毫沒有之前的鎮定與公式化,取而代之的是慌張與急促:“你說周舟怎麽了?她去哪裏了?”

看樣子周舟並沒有去找路放,在失望的同時我也在心底冷笑了幾聲,他是怎麽對待周舟的我們大家都知道,而現在他卻還是戴著這副虛偽的假麵具不肯脫下,仿佛這層麵具已經和他的皮肉黏在了一起,強力撕扯隻會鮮血淋漓。

“周舟不見了,你開心了嗎?”

說完這句話,我用力地按下掛斷鍵然後關機,可當報複的快感消失之後,剩下的隻有濃濃的落寞與擔憂。

季柯然搬走了,周舟走了,林朝陽出去尋找周舟,偌大的宿舍隻剩下我一個人。

隻有我一個人。

我與林朝陽以及陳川找了周舟三天,整整三天。

這三天內,我去了酒吧、旅館、網吧、醫院,以及所有周舟最喜歡的全家便利店,可是連周舟的影子都沒有看到過。我甚至去了這個城市的所有海邊和江邊,詢問了許久都沒有她的一絲線索。

夜幕降臨,我站在天橋上看著這個流光溢彩的城市,我的腳下是一片繁華的車水馬龍。我艱難地爬上了圍欄,坐在圍欄上往下望,一股難以抑製的悲傷和從未有過的絕望慢慢地朝我侵襲而來。我什麽都沒有顧忌,我什麽都不想去想,就這樣站在天橋上大聲地號哭起來。

隻是在那一瞬間,一隻大手用力地將我攔腰抱住,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瞬間將我從圍欄上拖了下來。我正想尖叫掙紮,那股我所熟悉的氣息卻慢慢地將我覆蓋,我整個人都籠罩在那個溫暖的懷抱裏。

我慢慢地平靜下來,回過頭去看那張我所熟悉的臉。

傅亞斯喘著粗氣,臉上交織著憤怒與驚魂未定:“你是瘋了嗎?如果我不在,你現在是不是就從這裏跳下去?周舟隻是消失了,你是不是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冷漠堅硬:“我沒有想自殺,我隻是看一看風景,但還是謝謝你。”說完,我轉身打算離開,卻被他用力地從後麵一扯,整個人踉蹌倒退了兩步。

傅亞斯看著我,那種眼神就像在看著一個殺父仇人,他用力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夏昕,你到底是想要怎麽樣?我跟著你整整三天了,你像個瘋子一樣在這個城市裏亂轉,周舟要是真的想消失,你怎麽可能找得到她!別傻了,再這樣下去周舟沒有找到,你自己先倒下!”

“你跟了我三天?”我詫異道:“我們不是分手了嗎?”

“什麽時候的事情?”

“我發了信息和你分手,你沒有回複不是默認嗎?”

“去他媽的分手,我手機沒電了,後來又壞了,等換了新手機看到你的信息已經是第二天晚上了,我去學校找你,你卻像隻無頭蒼蠅一樣亂竄!”

“這是借口!那你為什麽不打電話給我!”

“你的電話總是占線,你又慌又急,我不想你分心,所以……”

“你這是借口!”

此時的傅亞斯就像一隻暴怒的獅子,我有些懷疑他會突然跳起來給我一拳,果然他朝我揮起了拳頭,我護住了頭,但那一拳卻沒有落在我身上,而是落在了我身後的圍欄上,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嘭——”

鮮血順著他的指縫慢慢往下滴,傅亞斯推開我伸出來的手,我在他漂亮的眸子裏看到了我,狼狽的我。

“夏昕,我們不分手。”

不是詢問句,而是肯定句。

“我不想和你分手,夏昕。最近發生了很多我無法掌控的事情,我很累,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嗎?我不希望我們的感情最後敗給我們自己。”

他用力地抱著我,如同這墨綠色的夜將我裹緊。我以為自己已經掙脫了他的桎梏,但隻要他一皺眉一搖頭一招手,我便傻傻地走近,即使前方是熱浪是火海。

“你要相信我,我才有力量去戰鬥。”

04.

在周舟消失一個星期之後,我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而我的電話打過去的時候,對方卻提示了關機。

短信隻有短短的兩句話,我卻可以確定是周舟發來的。

——我去西藏走一走看一看,你們照顧好自己。一切安好,勿念。

路放已經來過無數次電話,囑咐我有周舟的消息要第一個告訴他,而我卻沒有。在收到周舟的短信之後,我的第一反應就是給陳川師兄打電話,這整整的一個星期,陳川都在奔波,周舟失蹤了,他比我和林朝陽還更緊張和慌亂。隻是一個星期,他就把自己變了一個模樣,從陽光帥氣的學生會會長活脫脫進化成了一個滿臉胡碴的流浪漢。

我甚至很不道德地猜想,如果再也沒有周舟的消息,他會變成一個什麽模樣?

收到周舟的短信我很冷靜,給陳川打電話的時候我亦是冷靜的,但當我聽到陳川對我說出“我要去找周舟”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就感覺到一陣莫名的悲愴。

風呼呼地往我臉上襲來,站在我身邊的傅亞斯遙望著遠處的霓虹巋然不動,他並沒有看見我的眼淚,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直到我掛了電話沉默了好幾分鍾後他才發覺到了我的不對勁,扭過頭來問我:“怎麽了?周舟不是有消息了嗎?”

“她去了西藏,我把這個消息第一個告訴陳川,然後他告訴我,他要去找她。”

傅亞斯的臉上還是一片迷茫,他並沒有覺得有什麽問題:“他去找她不好嗎?有什麽問題?”

我搖搖頭沒有解釋,因為我知道說了他也不會明白陳川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是用了多少的勇氣:他不知道周舟的下落,隻知道她去了西藏;他已經大四了要出去實習了,他卻義無反顧地放棄了學業和事業;周舟並不愛他,以前現在甚至以後都可能不會愛他。

在這一刻,我甚至有些嫉妒周舟。

這些年她一直追在路放身後跑,從未為身邊的任何風景側目,更別說停留。陳川就像她養的一隻小狗,心情好的時候就逗一逗他;心情不好就給他一鞭子,更多的時候是被遺忘在角落裏獨自舔傷口。但他卻從未想過離開。

這個世界上或許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這樣不計回報毫無保留地愛著周舟。世界上或許也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像陳川愛周舟一樣愛我,包括此時就站在我麵前,懷抱著我的傅亞斯。

我甚至不敢問傅亞斯,若有一日,電視劇裏俗套的情節在我們身上上演,他會不會不顧一切放棄所有,毫不動搖地站在我身邊。若是有一日,我像周舟一樣離開,他會不會去找我,抑或是很快就將我遺忘。

傅亞斯就像覆蓋在大片濃霧下,我無法探尋到他的心。

陳川是在第三天出發去西藏的,我和林朝陽去火車站送他,他隻背著一個背包就出發了。在他踏上月台的那個瞬間,我其實是想喊住他的,我想告訴他,不要去了,去西藏的路途那麽遙遠那麽長,西藏又那麽大,要找一個人簡直像大海撈針。

但是當他轉過身回頭咧開嘴對我笑,露出整齊的牙齒的時候,我卻什麽話都說不出,隻能對他說了一句:一路順風。而林朝陽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她趴在我的肩膀上,不停地抽泣著,鼻涕和眼淚都抹在了我的大衣上,我聽見她帶著濃濃鼻音的感歎:“夏昕,如果我是周舟,我一定要好好愛陳川。”

我也是這樣想的。

可是,我們誰也不是周舟,沒有辦法為她做決定。

從火車站回學校的路上,我和林朝陽沉默得像公園門口的石獅子,一路上,我們一句話都沒有。我知道,此時她的心裏和我一樣恐慌。

宿舍樓下的空地上停了一輛黑色的卡宴,我看到衣冠楚楚的路放朝我們走來的那一秒,第一反應就是扯了林朝陽的手就走。可他卻比我更快,大步跨到我們麵前長手一伸就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這禽獸還是戴著那張麵具,精致的臉上掛著一絲不苟的笑:“談小姐,我想請問你有小舟的消息了嗎?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我覺得你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下落。我查了她的銀行卡和飛機航班,都沒有她的消息,所以我覺得還是要來問問你。”

“對不起,無可奉告!”

我扔下這句,拉著林朝陽就走,出乎意料的,他並沒有為難我們,放我們上樓。

直到我們走進了大門,我才聽到他遠遠傳來的聲音:“麻煩你轉告小舟,讓她玩累了就回來,我很想念她。”

穿著黑色西服的路放被冬日這絲絲縷縷的陽光籠罩在一個華麗的光圈裏,他英俊得離譜的臉上還掛著若有似無的憂傷和深情。

我不敢再看他一眼,怕一不小心就跌入他設好的迷障裏,即使知道那可能是假的。

在陳川走後,我斷斷續續地和他聯係著,同時我也每天發幾條短信給周舟,她的電話永遠是關機,偶爾能收到她回複的短信,但大多都是在深夜。她的回複大多隻有寥寥數句,告訴我她今天看了什麽樣的風景,遇到了什麽樣的人。

她對我說:夏昕,我現在一直徒步,走了這麽遠,我才發現從前的自己是多麽的愚蠢可笑。我把太多的時候耗費在路放身上,錯過了太多。

我不停地勸她回來,她卻告訴我,她還未看透這邊的風景,想要走得更遠。

我沒有告訴她陳川去找她了,三番兩次問她的路線,卻始終沒有得到正麵的回答。

我猶豫了三天,還是將路放的話發給了周舟,她沒有回複。

在周舟走了之後的這麽多個夜晚,我一直都是失眠。我不停地想起上一年冬天的晚上,我們窩在同一個被窩裏講著各自的心事,那個時候路放在她心中還是完美無瑕的模樣,而我亦沒有和傅亞斯走在一起。

我和傅亞斯又走到了一起,其實從和他走到一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永遠逃離不了這個牢籠,掙不開桎梏。

這些天來,我越來越神經質,我甚至懷疑我得了臆想症。

在他抱著我的時候,在他親吻我的時候,在他輕輕地撥弄著我的頭發的時候,在他牽著我的手過馬路的時候,我的腦子總是會自動地浮現顏夢的身影,她變成了另一個我,在傅亞斯的懷裏微笑與撒嬌。

每當我想到這裏,我都會用力地推開傅亞斯。

在我第十三次將他推開,從他的懷抱裏蹦出來後,他終於抓狂了。

“夏昕,你這是怎麽了?我是你的男朋友,難道我想牽一牽你的手,抱一抱你,吻一吻你都不可以嗎?”

我錯愕地看著自己的手,卻不知道該怎麽和他解釋。我不敢告訴他,我想把他整個人都泡在過氧化氫裏麵,用濃烈的消毒水來洗滌他身上的汙穢,或許隻有這樣,我才敢擁抱他,再一次毫無間隙地與他在一起。

我並不知道,此時我看著傅亞斯的眼神像在看著當年的談老師。

他突然伸出手來遮住了我的眼睛,有些無奈地道:“你別這樣看著我,就像我犯了什麽滔天大錯,夏昕,我知道前些天我忽略了你讓你難過,但是我是真的想要好好地與你在一起。”

他抓起我的左手,將它貼在了他的心口。

“你在我這裏。”

這是我聽過的,傅亞斯對我說過的最動聽的情話。

我輕輕地靠在他的懷裏,他的呼吸噴薄在我的耳畔,我的鼻腔滿滿地縈繞著他獨特的清新的氣息,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把頭埋在他的胸口聽著他規律的心跳聲。

他並不知道,我用了多大的意念,才抑製住想要推開他的那股衝動。

我一直在等著傅亞斯,等著他告訴我他的故事,等著他坦白與顏夢的過往。他沒有開口,我便不能窺探。他所期望的我,是潔白如雪,沒有猜疑,沒有妒忌,應如古代宮中的妃嬪,乖乖守在宮裏,等著皇帝的寵幸。

而他,永遠都不會發現藏在我內心裏的那些惡毒的念頭。

我和傅亞斯之間,橫亙著一條巨大寬廣的滔天長河。

河水渾濁而川流不息,它澆灌在我幹枯龜裂的心上,黃褐色的汙水在溝壑裏不停地湧動著。

這潮湧著的,是無盡的欺瞞,它們沒過我的鼻腔,不停地朝深處蔓延。

我病態地沉淪在這種窒息的快感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