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01.

病房內此時的氣氛有些凝重,傅亞斯手中啃了大半的蘋果在空氣中迅速地發黃,最後像鐵製品一樣鍍上了一層鏽,他反手將蘋果核砸在垃圾桶裏,發出了“咚”的一聲響。

萬籟俱靜,我甚至能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

他拍了拍病床,對我說:“夏昕,你來這邊坐。”我聽話地坐在他旁邊的位置,鬆軟的床鋪雪白的被子讓我緊繃的神經慢慢地鬆懈下來,他伸出手環住了我的腰,將頭輕輕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夏昕,有很多的事情我並不是不讓你知道,而是我不知道怎麽和你說。你別問了好嗎?隻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輕鬆一些,我不希望你像別人一樣緊緊地逼迫著我。”他的聲音有種讓我無法拒絕的魔力,我點了點頭,將頭與他的頭抵在一起。

我用力地握住他放在我腰上的手,就怕下一秒他會突然消失。

這個下午我沒有回學校,和傅亞斯在病房裏待了整整一個下午。期間顏夢回來過一次,在她離開之後,我還是沒能忍住開口問了傅亞斯:“為什麽顏夢會在這裏?”

他用一種曖昧的眼神盯著我看了許久後,大聲地笑了起來,甚至拿手捶打了被子幾次。看我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終於收了聲,悶笑著問我:“談夏昕,你不是吃醋吧?顏夢是帶著女兒囡囡來看病,我被送來醫院時剛好遇到她,所以她來看看我。我們隻是青梅竹馬,而且青梅已經嫁人了,竹馬也心有所屬了。”

我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的眼睛,渴望透過目光可以讓我們的想法交匯在一起,他亦無所畏懼地看著我。

最後率先敗陣下來的還是我,我幽幽地吐了一口氣,將頭埋在了他的胸前聽著他規律的心跳聲,他的手輕輕地撫著我的後背。

我說:“傅亞斯,我不喜歡別人騙我。”

因為我是低著頭的,所以我沒有看到,傅亞斯在聽到這句話時,手在空中停頓了兩秒,最後才落在我的後背上。

傅亞斯告訴我,他是從家裏出來開著車回酒吧遭遇車禍的,一輛車朝他正麵襲擊撞過來。幸好他出車禍時開的是小跑車,而不是他的哈雷機車,否則他現在就不止是頭部輕微腦震**了而是粉身碎骨。醫生留他住院觀察幾天,他卻一天也不想留,像個小孩子一樣吵鬧著要出院。在我答應了每天都過來看他之後,他才安靜了下來。

我第二天按照約定去醫院看傅亞斯,還沒有走到病房門口時便聽到了激烈的爭吵聲。偌大的走廊隻有我一個人,病房門緊緊地閉著,裏麵像住著一頭狂怒咆哮的獅子。

我坐在門口的長椅上發呆,爭吵聲毫不掩飾地傳了出來。

“傅亞斯我告訴你,這已經是第三次了!你別以為你什麽都不說我就不知道?你每天去哪裏吃飯吃什麽和誰在一起我都知道,你以為你出了車禍就能瞞著我嗎?”

隨後是傅亞斯懶洋洋的聲音:“不就是出了一場小車禍嗎?有什麽了不起的!值得你放下一大堆工作來這裏和我嗆聲?你要是閑著沒事做就去罵罵你的下屬。”

“你看看你這個樣子像什麽?說出去隻會丟了我們傅家的臉,我怎麽生出你這麽不成器的假貨!你以為這件事瞞著我我就不知道是顏家做的?從他們倒台後,你出事了多少次?給你派的保鏢都給你弄走,出了事也不敢說!又是因為那個顏夢?你說,她到底有什麽好值得你這樣?顏家倒了,顏夢另嫁,你把一切都歸咎到我身上,就差和我反目成仇!你別忘了,傅亞斯,你是姓傅的!”

我知道偷聽不好,但聽到顏夢的名字,我忍不住從椅子上站起來,朝門靠近。

“我說了,不是因為顏夢,你到底要我說幾次!這是一個小意外,和顏家無關!”傅亞斯似乎也動怒了,大聲地吼了起來,“還有,你別說得自己多無辜,顏家是不是你絆倒的你自己心裏有數!你也該收斂了,別以為永遠能這樣隻手遮天!老媽在天上看著,她不會保佑你的!”

安靜了一分鍾後,病房的門猛地被拉了開來,“嘭——”又關上。我被嚇了一跳,手中的水果也掉到地上,那股迫人的氣勢慢慢臨近,我連頭也不敢抬,蹲下身撿著散落一地的水果。

那雙黑色的皮鞋停在了我麵前。

“你叫談夏昕?”

我慌亂地站起身,朝穿黑西裝的男人鞠了躬:“伯父你好,我是傅亞斯的朋友,我叫談夏昕。”

他微笑地看著我,眼神裏是冰冷的不屑:“哦?傅亞斯的朋友?我怎麽沒有聽他說過?我們亞斯比較孤僻,從小到大除了和他林湘妹妹比較好外,就沒有別的朋友了。他比較笨,不會交朋友,連一些喜歡聽牆角的人都可以做朋友!”他輕輕地拍了拍我肩膀,“談夏昕是吧?麻煩你多多包涵了。”

手中的蘋果被我抓得爛出水,男人帶著皮鞋聲慢慢遠去,我依舊難以平複心中泛濫的委屈情緒,眼淚一滴一滴砸落在地麵。

我突然無比想念談老師。

在他走後十分鍾,我才整理好情緒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推開了傅亞斯的病房門。我剛把門推開,傅亞斯便是一聲怒吼:“出去!”我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回應,迎麵而來就是一個枕頭,正中我麵門。

我們兩個都愣在那裏,看到是我之後傅亞斯從**翻了起來,他的眼睛裏還有血絲,“你沒事吧?”

我撿起地上的枕頭拍了拍,放回**,“一個枕頭能有什麽事?你怎麽那麽生氣?發生了什麽事?”

傅亞斯閉上眼睛,揉了揉鬢角,好一會兒才開聲:“沒什麽,我想午休一會兒,都和醫生說了,我以為他們還闖進來。我不知道是你,夏昕。”

我看著他那張帶著疲倦說著完美謊言的臉,並沒有戳穿他的謊話,而是坐在顏夢昨天的那個位置上,拿起桌子上的蘋果,低著頭認真地削蘋果:“我給你削蘋果吃吧!”他轉過身來偷吻了我的額頭,笑了出來:“夏昕,你真好!”

我用力地握緊了手中的刀子,剛剛聽到的對話,傅亞斯父親那帶刺的話語不停地在我耳邊回響著,我默念著:我要相信他,傅亞斯是真心喜歡我的,我一定要相信他。可是握著刀子的手卻還不停地發抖,一不小心刀子就割到了手,鮮血滴在了一塵不染的地麵上。

我盯著沾了鮮血的刀子許久沒有反應過來,傅亞斯一把搶過我手中的刀子扔到桌麵上,然後抓起我的手放進嘴巴裏吮了幾下,吐出一口鮮紅的血。他邊幫我貼上創可貼邊責備我:“你這兩天怎麽怪怪的?失魂落魄?”

我搖搖頭。

我不知道該怎麽告訴傅亞斯,此時的我又陷入了那種巨大的恐慌之中,就像那一年我站在家中麵對躺在**口吐白沫的母親一樣,那種不安簡直要讓我窒息。我看著他帶著擔憂的麵孔,心裏滿滿地擠著“你到底愛我還是顏夢,你到底愛不愛我”的問句。

但是我還是沒有問出口。

我離開醫院的時候傅亞斯一直站在病房的窗口看著我,日光照在窗玻璃上,讓我無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遠遠的,我隻能看到他對我揮了揮手。

他應該是在笑。

日光依舊溫暖,而我此時卻像駐紮在千年寒冰裏。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學校,宿舍裏空****的沒有一個人。我虛弱無力地癱倒在**,直到周舟回來。

她推醒我:“你怎麽連衣服也沒有換就睡覺?傅亞斯發生了什麽事?”

“周舟,你應該知道傅亞斯是什麽人吧?”我一個打滾從**翻了起來,她突然頓住了腳步,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在你和他交往之前我也不太清楚他,知道他是個不簡單的人。後來你們走到了一起,我問過路放,他的確不簡單,或者應該說,他的父親不簡單。”

我想起了那個氣勢逼人的中年男人,就連頭皮都有些發麻:“我今天在醫院遇到了他父親,他們在吵架……”

“他父親?”

我點了點頭:“我總是覺得他很熟悉,好像在哪裏見過一樣。”

“你應該見過他,在本市新聞裏,他都是坐在第一排的。”

我猛地倒吸了一口氣,那個中年人淩厲的眼神越來越清晰,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周舟:“你說他是……”

周舟點了點頭:“你沒有猜錯,就是他。”

宿舍裏一片漆黑,在這漫長的寂靜的黑暗裏,我突然想起了傅亞斯的笑臉。

接著,胸口傳來一陣難以遏製的疼痛。

02.

傅亞斯出院之後,一切都恢複了正常,我再也沒有顏夢的消息,至少在傅亞斯的口中,我沒有再聽到顏夢這個名字。

接踵而來的是寒假,得知我要回家待一個多月的那一天,傅亞斯的臉黑得像幾十年都沒有洗過的鍋底。我以為他會說些什麽,但他卻一直沒有,隻是板著臉整整對著我一個星期。我看著他忍受著內心的煎熬,卻還對我假裝著雲淡風輕的樣子,隻覺得特別的解氣。

直到我上火車的那一天,傅亞斯才終於忍不住。他在火車站的候車大廳緊緊地拽著我的行李不放,就像個不讓媽媽去上班的任性小孩。

“你到底要幹嗎?”我試著拽回我的行李,它卻依舊紋絲不動停在原地。

傅亞斯像是下了好大的決心一樣,咬牙切齒地逼問我:“你到底怎麽樣才肯不走?”

我帶著詫異看著他:“你的意思是要我留下來嗎?可是你從來都沒有叫我留下來,我怎麽知道你要我留下來呢?你若是要我留下來你就開口,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你不說我怎麽知道呢……”

傅亞斯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我終於放棄了逗弄他,語重心長道:“雖然我也很想和你在一起,但是我還是要回家,我暑假沒有回去,我總不能連過年也不回去陪父母過吧?一個多月很快就過去,你等我回來。”

“你是在哄小孩子嗎?”

我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臉頰,無視他哀怨的視線:“傅亞斯小朋友,乖乖在這裏等著姐姐回來,一個多月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可是我錯了,這個月很難熬,是我這一輩子度過的最漫長的一個寒假。

每一天除了和傅亞斯發發短信,打打電話之外就是上網視頻,但即使是這樣,我對他的思念還是有增無減。周舟在連續兩個小時打我電話都是忙線之後終於爆發了,不知道從哪來弄來了我家裏的電話號碼,直接就打過來咆哮了:“談夏昕,你的腦子裏除了愛情還能不能裝些別的東西!一天不和傅亞斯聯係會死嗎?”

應該不會死,但我會很煎熬。

所以寒假剛結束,我便不顧談老師和師母的勸阻,打包了大包小包的行李,準備直奔火車站回學校。要不是談老師提醒,我可能都不會想到彭西南。

他問我:“你和西南鬧別扭了嗎?怎麽從寒假到現在他都沒有過來?連過年都沒有來拜年?”

我並不知道彭西南沒有回家這件事,直到了我撥通他的電話,聽到他帶著疲憊的聲音,我的愧疚像潮水一般漫了上來。

“我等你這個電話,等了一個月了。”他輕笑著,“不過也沒有關係,你有打來就好。其實我也不是不想回家,隻是想兼職,鍛煉鍛煉自己。”

他說完之後,我們之間陷入了一段漫長的沉默。

我摳著牆上的牆紙,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對他說了一句“對不起”,他隻是笑了笑,又不再說話了。

在他準備掛斷電話的前一秒,我忍不住問了一句:“彭西南,你還有沒有和季柯然在一起?”

“你問這句話,是想知道我有沒有在談戀愛,還是隻是想知道我有沒有和季柯然在一起?你是關心我,還是關心著我有沒有和你討厭的季柯然在一起?”

我一時間啞然。

而在我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別的反應的時候,彭西南撂了我的電話,再打過去的時候,對方已經關機了。

直到回到學校開學了,我都沒有撥通彭西南的電話。雖然隱隱有些擔心,但這種擔心很快就被我拋在腦後。

小別勝新婚,開學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與傅亞斯黏在一起,形影不離,甚至逃掉了一些不重要的課與他一起去逛街看電影。

這些日子,是我這輩子過得最糜爛的時間。半夜從宿舍裏逃出來,與傅亞斯去遊車河,天未亮就爬山去看日出;去海邊釣魚燒烤,被海風吹得臉差點脫下一層皮;他在酒吧裏舉行各種活動,一群人瘋鬧到深夜。

我不再追問他關於顏夢、傅家、還有他的父親的事,不再和他有爭執。我們牽手,擁抱,接吻,猶如世界上最美好甜蜜的情侶。

隻有我知道,半夜我總會夢魘,驚醒。我清晰地記得每一場惡夢,包括傅亞斯和顏夢牽手走遠,我想追過去,卻被他父親攔住,掐住喉嚨阻止我叫喊。這夢境太真實,直到我喘著粗氣滿身大汗醒來都無法排解那種恐懼。

隻是這一些,我都沒有告訴傅亞斯,所以我們看起來依舊是一對無憂無慮的情侶。

周舟出事,正是我逃掉了馬基課和傅亞斯一起去遊車河的那個晚上——我的生日。

自師母出事,加上這兩年生日都不怎麽愉快,我的生日就被我刻意或者無意遺忘了。傅亞斯語氣強硬地要我翹課我也沒想那麽多,隻以為他是心血**。

那天晚上,就像是一場夢。

我懵懵懂懂地被傅亞斯帶到空無一人的電影院,還以為不是節假日或電影冷門才會那麽空,直到熒幕上跳出一個大蛋糕和“談夏昕生日快樂”我才後知後覺地明白他在幫我慶生。說不清是感動還是什麽,總之那個晚上,我哭了。

一整個晚上,我都和傅亞斯膩在一起,而林朝陽躲在宿舍裏看LEN的直播娛樂節目,所以去上課的人隻有周舟一個,她帶了從圖書館借的書去教室裏看,因為看得太過入神,連下課了都不知道,等到她回過神來時,時間已經很晚了,教學樓走廊裏的燈大多都已經熄了。

她抱著書匆匆從五樓往下跑,她並不知道有一個黑影一直尾隨著她,直到她走到了四樓的樓梯轉角處,從黑暗中突然伸出了一隻手,將她用力地往下一推。

周舟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反應了過來,她踉蹌了幾步,隨即尖叫了一聲“季柯然”,那隻手猛地顫了一下,接下來的動作卻更加狠厲,像是要將她置之死地一樣,用力地將她推下了那片黑暗。

周舟從樓梯上滾了下去,頭磕在了地板上,血腥味慢慢地順著空氣蔓延了開來。

樓梯間的門,在此時“嘭——”的一聲合上了,然後就是落鎖聲。

周舟艱難地喘息著,她伸出自己唯一還能動的左手,在口袋裏摸索著,按下了一號快捷鍵,但手機的屏幕卻突然暗了下來。

與此同時,我和傅亞斯正在人民廣場看音樂噴泉,擁擠的人群讓我連轉個身都艱難。我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了一下,隨即又安靜了,我想要掏出手機來看,人群中卻突然爆發出了此起彼伏的驚呼。

我仰著頭看著五光十色的音樂噴泉,將手從口袋裏拿了出來,扯著傅亞斯的手臂:“你看,多漂亮!”

他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目光溫柔。

當天晚上,我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很晚,我以為周舟和林朝陽一樣都睡了,所以也沒有在意,直到第二天清晨,我們才意識到了不對勁。

周舟被送到醫院時距離她受傷已經過了十多個小時,我顫顫巍巍地撥打了路放的電話,當電話接通的那一瞬間,我甚至屏住了呼吸。

“喂。”

他的聲音就像他的人一樣剛毅刻板,我一時間竟然忘記了我要說些什麽好,直到他“喂”了第二聲,我才急忙開聲:“請問是路放先生嗎?我是周舟的室友,我們見過麵,我是談夏昕。”

他的聲音似乎沒有繃得剛剛那麽緊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覺到他帶上了一點笑意。

“我記得你,是有什麽事情嗎?”

我用力地握著周舟有些冰涼的手,看著車窗外飛快穿行而過的白楊,艱難地開口:“我們現在在救護車上,周舟昨天晚上發生了一點意外,很抱歉,我們等到早上才發現她出了事。”我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用盡了我畢生的力氣,我才終於把後麵的話完整地吐露出來,“她流了很多血,傷得有些重,您能過來市中心醫院嗎?”

電話那頭突然響起了“咚”的一聲,然後是路放依舊平穩的聲線:“好,你別慌,麻煩你照顧周舟了,我隨後就到。”

聽著“嘟嘟嘟”的忙線聲,我才發現我手心裏都是汗水,它將我整個手機都變得潮濕滑膩。

周舟此時的臉色慘白,若不是她的胸口還有微微的起伏,我會以為躺在我麵前的是停屍間的屍體。

我還在這樣想著,然後類似屍體的周舟突然就睜開了眼睛。

我的尖叫聲讓司機的方向盤一下子就歪了,差一點就將車開向了路旁的公共廁所。

03.

在這次的事故中,周舟的頭破血流將我們嚇了一大跳,但好在,她在半夜醒了一次,為自己止血再昏了過去,所以,她沒有失血過多而死。

醫生翻著簡曆和我們講這些的時候,我和林朝陽一驚一乍的,病房裏唯一鎮定的人是路放,他一直沉著臉盯著躺在**臉色蒼白卻還在翻著書的周舟,聲音冷得像是從冰櫃裏剛跑出來,還帶著絲絲的寒氣。

“是誰?”

我和林朝陽將自己縮成一團躲在角落裏,周舟卻還冷靜地將書翻了一頁,好一會兒才吐出幾個字:“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插手。”

話一出口,路放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若不是陳川師兄在這個時候敲門,我甚至懷疑他會把緊握的拳頭飛向還睡在病**躺著的周舟,陳川帶著一束鮮紅的玫瑰走了進來,路放還在盯著周舟,咬牙切齒道:“別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周舟你太任性了。”

我低著頭給傅亞斯發短信:現在這個局麵很緊張,周舟纏著繃帶的傻樣和兩個月前的你太像了。

傅亞斯一直沒有回複我的短信,我悄悄地退出了病房,而林朝陽還傻傻地站在風暴中央。

路放果真是路放,僅是兩天之後,周舟還沒有出院,季柯然就從學校的樓梯滾了下來,然後又傳來了她退學的消息。我將這些事情告訴周舟時,她氣得手都在發抖,不住地罵著:“路放這個瘋子。”

彭西南是在季柯然退學之後的第二天給我打的電話,那時我正在醫院的走廊上幫周舟買了豆漿,我剛“喂”了一聲,他便單刀直入:“夏昕,我知道季柯然的事情是周舟做的,你能不能讓她收手,她已經很可憐了。”

我的呼吸一下子就窒住了,好一會兒我才調整好氣息,對著電話大吼了起來:“季柯然的事情是周舟做的!你有沒有問過季柯然,她對周舟做了什麽!敢做就要敢於承擔責任!現在算什麽……”

我像鬥雞一樣咄咄逼人,彭西南卻一直沉默著,直到我發泄完我的怒氣他才平靜地開了口,但語氣卻帶著卑微的請求:“夏昕,我代表季柯然向你和周舟道歉,同時我請求你們放過她。”

我一下就懵了,許久都說不出一句話。

掛了電話我拎著豆漿回到周舟的病房,她還是在安靜地看書,陳川師兄帶來的玫瑰正躺在垃圾桶裏。見我盯著垃圾桶,她頭也沒有抬:“是路放扔的,他說紅色太醜了。”果然,花瓶裏多了一束百合。

我清了清喉嚨,好一會兒才喊出了一聲“周舟”。

“有什麽事就說,距離你進門已經過去十分鍾了。”

“你能不能放過季柯然?”

她終於放下了手中的書,詫異地看著我:“彭西南叫你來的?”

我艱難地點頭,她扯出了一個嘲諷的笑:“你知道我本來並不想讓路放插手這件事的吧?我並不是不想整她,而是我想自己動手。現在路放動手了,我也不想說什麽。但是談夏昕,你為了彭西南,值得嗎?”

“值得。”我毫不猶豫道。

雖然我恨季柯然,我也討厭過彭西南,但永遠不可抹滅的是,他是我的朋友,他曾經真心真心地對待著我,照顧過我,為我擋風遮雨的這個事實。

病房裏很安靜,好一會兒我才聽到周舟有些挫敗的聲音:“好吧,但是你不要後悔。”

我永遠都不會後悔,即使有時候我恨不得季柯然可以去死。

周舟拿出路放新買給她的手機,連看都沒有看鍵盤就按下一串號碼,十秒鍾後,她對著電話直接道:“你不要再管季柯然的事情了!”

電話那頭似乎說了什麽,她一下子就從**坐了起來,惡狠狠道:“我自己能對付她,你別插手我的事情!你管我怎麽做,你不答應我現在就從六樓跳下去。”說完,她走到窗口,拉開了窗門。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她皺著眉頭回望我,麵無表情地說了一句話就讓我崩潰:“你們兩個都是蠢貨,忘記了我的病房是二樓嗎?”

路放說到做到,沒有再對季柯然下黑手,可是她還是退學了。

我始終都不明白,為什麽彭西南會那麽堅定地站在季柯然的身邊,即使她在酒吧陪酒,和老男人們做那些齷齪的事情來換取自己的奢侈生活讓他知道之後,他也沒有想過離開她。

這種不解持續到季柯然退學後的半個月後的一天晚上,我和傅亞斯看完電影經過一間酒吧的門口,當傅亞斯停下來時我還沒有在意,拉著他就想走:“別人打架有什麽好看的,快走。”

他指著黑暗中一個身影,語氣平靜:“你的朋友。”

果然,被那群人高馬大的男人推搡著的那個人正是彭西南,而站在外圍被人拉著卻還試圖往裏衝的人不是季柯然又是誰?

我看著這個混亂的局麵,反應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推著傅亞斯:“你幫幫彭西南好嗎?他要被人打死了!”我的話音剛落,幾個人又是對他開始拳打腳踢。

傅亞斯沉著臉看著我,一直保持著緘默。直到我掙脫他拉著我的手,想要衝上去他才一下子喝住了我:“夠了,我去看看,你在這裏別動!”他的語氣不善, 我站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

傅亞斯朝他們走近,幾個人停下了手腳,上下打量著一看就不是善茬的傅亞斯。季柯然在這個時候猛地掙開了拉著她的人,撲到了彭西南的懷裏,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季柯然,她臉上的妝都已經花了,哭得梨花帶雨的。

幾個混混中帶頭的那個放開了彭西南,用手戳著傅亞斯的肩膀,挑釁地問他:“你是誰?是不是要來替他挨打,啊……”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手就被傅亞斯一扭反剪到了背後,那人疼得齜牙咧嘴,說出的話卻依舊難聽。

“你為什麽要多管閑事?你知不知道我們老板是誰?這個人每天來我們酒吧鬧事得罪了我們老板,你要為他出頭?你慘了,我告訴你……啊!”

傅亞斯的手一用力,那人徹底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傅亞斯低著頭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麽話,他的表情突然變得驚恐起來,他揮手阻止住了那些要衝上來的爪牙,掙脫了傅亞斯的手,落荒而逃了。

人群一下子就散開了,隻剩下鼻青臉腫坐在地上的彭西南和哭得一塌糊塗的季柯然。

他們兩個人這個時候才看到了我,氣氛一下子變得微妙起來。

我們的距離並不近,但我卻似是聽到了彭西南沉重的喘息聲,他慢慢地扶著牆壁從地上站了起來,語氣聽不出波瀾:“謝謝你。”

季柯然突然放開了一直攙著彭西南的手,她快速地擦幹了臉上的淚,冷冰冰地看著我們,好像剛剛哭得聲嘶力竭的那個人並不是她。

“謝謝你們,既然你們來了,彭西南就交給你們了,麻煩你們看好他了,別讓他再去酒吧鬧事。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沒有纏著他不放,我趕了他很多次他不走,這我也沒有辦法!我還要工作,再這樣下去我連工作可都沒有了。”說完她不看彭西南一眼,轉身離開,她穿著高跟鞋和超短裙的背影和酒店裏的小姐無異,若是說有什麽特別不同的話,那就是她的背脊挺得特別的直,仿佛什麽也壓不斷她的脊梁。

彭西南當自己是電影裏的男主角,他用力地錘了一下牆壁,隻是一下,牆上便留下了血跡。他猩紅著眼睛看著我,“夏昕,你們回去吧,今天晚上的事情謝謝你們。”

看著他還想追上去,我大聲地喝住了他:“彭西南,你要是追上去我們以後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04.

“以後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彭西南慢慢地重複我的話,然後扯出一個笑來,“夏昕,你原來現在還把我當做你的朋友呀?”

彭西南從沒有用過這種語氣對我說過話,我一下子就懵了,求助地看向傅亞斯。他卻在這個時候突然轉身,從口袋裏掏出煙,靠在牆上點燃,一副事不關己你們自己處理的模樣。

煙霧將傅亞斯的臉籠罩在一個虛幻的影子裏。

路燈下,彭西南眼睛下方有一道深深的痕跡,那是他長長的睫毛投落下來的陰影。陰影之上的那雙眸子,此時焦點定格在我的臉上,一動不動。

我想我此時臉上的表情肯定很蒼白很可笑。

“彭西南,你一直都是我的朋友,一直。”

“隻是朋友,夏昕……”他像是想起了什麽,又擺了擺手:“算了,沒有什麽。”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的心情卻很焦躁,顯然不想和我再談這些沒有營養的話題,我隻好單刀直入:“你受傷了,和我回學校。我不過問你和季柯然的事情,但是我也希望你不要再這樣沉迷下去,她和你不合適!你知道她以前的事情吧!她隻是在利用你,你別把自己弄得像個笑話……”

“夠了!夏昕!”

他突然大聲地打斷我,表情竟然帶著厭惡:“夏昕,你知道嗎?現在你的這副嘴臉讓我覺得可怕!你總是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在你看來,季柯然為了錢去陪酒去陪那些老男人的事情讓你感到惡心對嗎?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誰願意過這種生活?你隻是一味地指責別人,隻看到了她的過錯,她是你的舍友,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麽會這樣?有沒有試過去關心她?”

彭西南的手上還有未幹的血跡,他抹了一把臉,臉上便多了一道血痕。我們之間隔著兩米的空氣,他就那樣看著我道:“夏昕,和季柯然比起來,你就像生活在蜜罐裏一樣,從小到大你受過最大的打擊就是老師的事情,那個時候你覺得整個天都塌了。但是,季柯然她和你不一樣,你永遠都無法想象,她以前的生活是怎麽樣的。”

是的,在彭西南對我說這番話之前,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我從小到大吃過的苦加起來的總和都比不上這個總是像公主一般驕傲的季柯然的百分之一。

季柯然的父親是一個老光棍,在四十歲的時候才花了錢和人販子買了一個女人當老婆,那女人也就是季柯然的母親生下她之後便從那個小農村裏逃跑了。她跟著她的老父親一起生活,從小就被嘲笑沒有娘,但這相比起她往後的經曆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從小她都是穿著撿來破舊的衣服,總是被人恥笑,甚至有調皮男生在大庭廣眾之下撕破她本來就很破舊的衣服,然後大聲地取笑著她:“窮鬼,沒有錢買衣服。”

二年級的時候,她因為家裏窮沒有錢可以參加補習班,所以數學老師總是給她使絆子,考試明明隻錯了三道題,最後卻還是不及格。那個女老師甚至在分試卷的時候將粉筆捏碎了灑在她的試卷上,讓她像狗一樣舔幹淨。

十三歲的深夜,他的父親為了錢把她賣給了村裏的一個老光棍,她在那個老光棍家裏住了整整一年,每天接受他慘無人道的虐待和性侵犯。他每天罵得最多的話就是:“誰讓你窮,所以你要伺候我,要走?可以,把你們欠我的錢還了就可以走!”

後來,她考上了市裏的高中,自己偷偷地跑了出來,從此就沒有再回過那個可怕的地方。

她在那一年發誓,以後一定不要再讓別人看不起,無論用什麽代價。

這是我聽過的,最殘酷的一個故事。

彭西南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平靜,隻是他的拳頭握成了一團,指關節發白。

十米開外的傅亞斯已經不知道抽了多少煙,他的腳下都是煙頭。

我捂住嘴巴蹲在牆邊,悲傷像是潮汐不停地漫過我的心頭,又迅猛地退開,幾秒鍾之後又湧了上來,反複不停。我緩慢地想起,以往每次在宿舍,隻要我們談論有關父母家庭的話題,季柯然都會異常煩躁和激動,把櫃子撞得砰砰響,像機關槍對我們亂開炮。有好幾次,我們都起了爭執,差點就打起來。

“你別說了。”

彭西南轉過頭來看我,他的眼圈微微發紅,似是憤怒又似悲傷。他沒有聽我的勸阻,繼續把這個故事說下去。

“她有嚴重的抑鬱症,幾乎每晚都睡不著,夏昕,你和她同在一個宿舍,你難道沒有發現她總是吃藥嗎?你有沒有看過她的手,她的左手上還有三道刀疤,都是她自殺未遂後留下的痕跡……我想,這些你應該都不知道吧?”

的確,我一點都不知道。

彭西南的話像是鈍刀一樣,一刀一刀割在我的心上,疼痛,卻看不見血。

“這些事情是她在喝醉的時候告訴我的。那時因為一些事情我不開心去喝酒,在酒吧我遇到了她,因為她是你的舍友,我怕她喝醉了被欺負所以坐到她身邊去。她告訴我這些事情的時候沒有哭,而是笑著的,好像在講著別人的故事,眼神卻空得像黑洞。”彭西南閉上了眼睛,聲音緩慢而低沉:“在那個夜晚,她問我,為什麽對你那麽好,為什麽沒有人對她好?為什麽沒有人關心她?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我想到了十五歲的你,你也是這樣躲在我的懷裏顫抖,問我為什麽世界會是這樣的。”

“從那一刻起,我就把季柯然當成了妹妹。她生日的那個晚上向我告白,說喜歡我,她吻我的時候我也沒有推開。她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她也需要被愛,我明白被拒絕的滋味,不忍傷害她。學校裏很多人都在說我為什麽不離開季柯然,為什麽她這樣我還在她的身邊,說我傻說我被利用。我也懶得向別人解釋我們之間的關係,別人願意怎麽說就怎麽說。”他看了我一眼,深深的,“我從來都不介意別人怎麽看我,我介意的,隻有一個人而已。”

“我不會放棄季柯然,無論她怎麽樣,我永遠都會將她當成我的妹妹。”

說完這些,彭西南就站了起來,朝季柯然消失的那個方向追了上去。

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心就像突然被挖去了一大塊,不痛,卻比疼痛更加難以忍受。

我從地上站了起來,想要追上去,卻被人拉住了。

回過頭,便是傅亞斯那張擺了一個晚上的麵無表情的臉。他的聲音和他的臉一樣,沒有任何情緒。

“你要去哪裏?”

我一時啞然。

“你現在是不是心裏充滿了愧疚的情緒,無論是對季柯然還是他?你想追上去對嗎?可是夏昕,你追上去了又怎麽樣?你要對他說些什麽?對不起?還是什麽?”

我訝然:“你怎麽知道?”

他“嗤”了一聲,用手輕輕地點著我的額頭,“你的情緒都擺在了臉上,難道我看不出來嗎?夏昕,你其實不用愧疚,你並沒有做錯什麽。”

“上天給予我們每個人的或許都不一樣,但是命運是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不幸並不是一個人墮落的理由。”

我抬起頭看著傅亞斯,正想說話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他臉上一本正經的表情呆滯了三秒,然後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看了一眼,迅速按下通話鍵。

“顏夢,怎麽了?”

傅亞斯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一分鍾後,他掛了電話對我說他有事要先走了,然後便飛奔出了我的視線。

濃烈的月光下,我的影子孤獨地貼在大地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