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鞭炮聲

簽字,按手印。

隨著這一套流程做完,麥穗頓時就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一般,身子都在發軟。但她還是強撐著,看著小心收好字據的楚勇娘,以及意得誌滿的楚勇,怔怔地說道:“楚勇,從今天起,我麥穗和關營、和你們楚家,再也沒有任何關係!娃蛋和小薇,更是和你們沒有關係,以後無論我們過得怎麽樣,都不要再來打擾。”

“放心!隻要在一年內把三萬給了,咱們老死不相往來,俺才懶得找你呢。”楚勇小心的收起字據,笑嗬嗬地說道。

楚勇娘也是瞥了麥穗一眼,不屑道:“就是,一個克夫女人,誰閑著沒事來觸你黴氣,巴不得離得越遠越好……記好嘍,一年給夠俺三萬,要不然俺帶走娃蛋,那時候你可別耍無賴。”

說完,她便冷哼一聲,帶著楚勇離開了麥穗家。走到門口看到許多村民還圍在附近,小聲的議論,橫眼一瞪,嗬斥道:“看什麽看,沒看過上門討債哩?一整天閑著沒事幹就知道湊熱鬧,怪不得河溝村都窮,依照嘍我來看,還是人懶。”

“這老太婆說話真難聽。”鄰居三嬸皺眉說道:“你看看附近十裏八鄉哪有像你這樣似的?人家麥穗在你家當牛做馬,現在不願意待了要離婚,你還追過來討錢,像是八輩子沒見過錢似的,幹哩都是啥事啊。”

“跟你有啥關係,貓抓耗子多管閑事,管好自己得了。”楚勇娘沒好氣的說道。

“俺娘,你少說點,咱趕緊走吧。”楚勇不想在這裏多待,何況剛從麥穗手上得到好處,心裏正是得意的時候,想盡快回到關營跟他的一群朋友吹牛逼。

“不跟你們一般見識。”楚勇娘也不再多說,倆人直接從村路地兒走離開了。

“這一家子啊,還真不是東西,大過年哩來鬧,就是不想讓人過個好年啊。”

“麥穗沾上這麽一家,真是遭老罪了。”

“誰說不是呢,兒子混賬他娘也混賬,你是沒聽他娘咋說哩,嘴裏簡直吐不出一點好話,不堪入耳!”

“好歹麥穗現在是解脫出來了,就是這三萬可咋弄呀,哎,真是作孽!”

一堆村民望著楚勇兩人離去的方向,七嘴八舌的議論著,話裏話外都是歎息。

他們固然是看熱鬧,但畢竟都是同鄉鄰居,心裏也有著憐憫和同情,眼看著麥穗一家被關營楚家敲骨吸髓,都有些看不過眼。不過這想法也就是在心裏轉轉,真要去幫忙也實在無能為力。各家能顧好自己就不錯了,誰還能有餘力去幫助其他人?

村民們說著說著,就各自離開回家了。年關將近,各家都有不少事在忙碌,沒有那麽多時間讓他們閑著。

麥穗家此時所有人都在閑著。

堂屋裏,姥姥、姥爺,還有舅舅和舅媽或坐或站,看著坐在條椅最裏麵的麥穗,都是沉默不語。

娃蛋在西屋陪小薇玩,兩個舅媽的兒子躺在**,咯咯笑著。

門外的對聯還沒有貼完,隻張貼了一半,另一張還放在門後的過道上,廚房裏本該燃燒的柴火灶因為沒有添柴已經熄滅,隻有些許火苗一閃一閃,散發著餘溫。

死寂與沉重,籠罩在這棟小院的每一寸角落。

“俺姐,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呀,咋就能答應楚勇那混賬的要求,這可是三萬,咱家咋能拿出來這麽多呢!”舅舅楊曉性子急,他抓了抓頭發,終於忍不住問出聲:“要是一年後拿不出三萬,難道你就真把娃蛋給他?”

麥穗沒吭聲,隻是沉默地坐在原地。

舅媽忍不住張嘴了:“姐,咱家什麽情況你應該知道,當初我嫁給楊曉時,就拿不出來錢,這些年家裏雖然存了點,但也不多,你……”

說到這裏,她猶猶豫豫地止住了話頭,不過話語未盡的意思,誰都聽得出來。

麥穗還是沒有吭聲。她安分的坐在條椅上,右腿搭在左腿,兩手疊加放在腹前,眼神怔怔地望著對麵牆壁上的日曆掛畫,一動不動,像是個雕塑。

“麥穗……”姥姥斟酌著語氣,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怎麽想的,也該跟家裏說說,也好一起給你出出主意,你別一個人不吭聲,我看嘍難受……”她臉上的笑容不再,話語近乎哀求。

姥姥一直都很慈祥,往年無論是在家裏還是在村口,亦或者在集市上趕集,都帶著笑容,說話溫聲細語。不僅僅在娃蛋的印象中是這樣,在任何一個見過亦或者與姥姥有過接觸的人都是這樣的印象。

姥姥在家裏的存在感很弱。因為姥爺很強勢又古板,平時都是他拿主意,姥姥不識字隻是照做,說什麽就幹什麽,在地裏幹活是這樣,在外麵辦事是這樣,給子女縫衣服納鞋底是這樣。唯有在廚房做飯時,姥爺偶爾說出菜鹹了淡了,姥姥才會放下一句‘那你咋不做’的話。

她就像是一個老黃牛,任勞任怨了一輩子,平日裏幾乎無人會在意她,但這個家裏卻又少不得她,處處都存在著她的痕跡。就如放在條椅上還沒挑完黃豆的簸箕、堂屋大桌上蒸出來過年吃的饃、櫃子裏放著一床又一床縫好的棉被……

幾乎無人在意,但麥穗還記得,所以當姥姥說話時,她終於仿佛回了神一般,扭頭看過來,“俺媽,娃蛋和小薇就是我哩命,如果不是他倆,我早就想死了!”

“別說這些胡話。”姥爺皺著眉頭:“俺沒說讓你把娃蛋拋棄,可你也不能簽了字據,這下子要給三萬,咱家從哪拿出三萬給她?”

“爸,你別說了,我有辦法。”麥穗小聲說道。

“你有辦法?你能有啥辦法!”姥爺一下子提高了音量,“你一個婦女,還帶著兩個小孩,你從哪一年弄出來三萬,偷還是搶!”

“不偷也不搶,靠本事掙!”

“靠本事掙?你靠啥本事?整個河溝村那麽多人我也沒看到誰能一年掙幾萬,咋?你比那些人都能?那麽多人都比不過你?”

姥姥扯了一下姥爺的隔壁,不想讓他再說話,“你少說點,麥穗從小就有主意,說不準就……”

“我看就是有主意惹哩事!”姥姥的話還沒說完,姥爺就一把甩開她的手,大聲喊道:“當初我就說過那個楚勇不沾閑,但麥穗是有主意啊,非鬧著要嫁給楚勇,尋死覓活,沒辦法答應了,現在呢?你沒看著楚勇跟他那個娘幹哩事嗎?他們追到河溝村,跟咱們要錢來了!”

“三萬,咱家從哪弄出來三萬?把我這一身肉賣了都割不下三萬塊錢……算了,我不管你了,也管不了,你愛咋弄咋弄吧!”

說完,姥爺直接轉身,悶著頭離開了家門。

麥穗默默流下眼淚,舅媽抽出一張紙遞過去,“姐,咱爸說話就是不中聽,你別放心上。”

“我知道,我沒事。”

麥穗擺了擺手,沒有接紙,反而看向姥姥,“媽,這三萬塊錢恁別擔心,等過完年我自己想辦法,不管咋弄,我肯定能湊足,絕不會讓楚勇把娃蛋帶走……今年是年三十,先貼門對,別壞了心情,耽誤了咱家過年,不管咋樣,日子還得過!”

說完,麥穗用手擦了擦眼角,吸了一下鼻子站起來,朝著廚房走去。

姥姥見狀,忍不住搖頭歎了一口氣。

接下來貼門對、溜饃、迎灶王爺,祭祖燒香,一直忙活到傍晚,開始擀菜饃準備年夜飯,麥穗都表現如常,動作簡練,就仿佛沒有受過任何影響。

姥爺也始終在外麵,一直沒有回來。

舅舅、舅媽和姥姥也沒提這事,仿佛上午所經曆那一幕的根本不存在。但始終都有一種無形的壓抑氣氛,縈繞在這棟小小的三間磚瓦房內。

這種氣氛,哪怕就算是娃蛋都感受到了。他不敢湊到大人麵前,更不敢調皮搗蛋,一直在西屋裏,陪著弟弟妹妹玩。

夜幕終於降臨,一掛掛急促且響亮的鞭炮在河溝村乃至遠處響起,還有煙花時不時的炸開,將夜空時而照亮。在這個年尾最重要的日子裏,任何漂泊的遊子都會趕回家和家人團聚,吃年夜飯,在爆竹聲中辭去舊歲。

麥穗家也終於做好了年夜飯,擺了滿滿一桌子。米粉肉、粉雞、炸魚塊、素丸子、紅燒魚、涼拌豬耳、小酥肉、燉菜湯等,大都是潁州特色美食。

當然,最重要也是最不可或缺的,還是餃子和菜饃。

餃子是豬肉餡、韭菜雞蛋和粉絲豆腐餡這三種,豬肉餡和韭菜雞蛋餡不必多說,粉絲豆腐餡餃子是將粉絲煮熟,然後剁碎,在講幹豆條切碎混合在一起,然後用雞蛋攪拌,放上調料,一起包進餃子裏。

吃一口,頓覺鮮香鹹美。

菜饃在潁州市又被稱之為大布袋,據說過年時能吃幾個菜饃,就寓意著來年能抗幾個麻布袋。不過娃蛋不愛吃菜饃,最喜歡的就是粉絲豆腐餡餃子,每次都能吃一大碗,撐得肚子渾圓。

而除了餃子外,娃蛋還喜歡吃小酥肉和炸魚塊,此時眼看著它們被放在方桌上,香氣撲鼻,不禁口水直流,恨不得立刻就開動。

但根據過往的記憶,他知道年夜飯開動前,需要先放炮。然而姥爺遲遲沒回來,自然不能放炮,飯也不能吃,一家人就隻能在堂屋幹等著。

娃蛋眼巴巴望著,肚子咕咕叫,要是往常他早上手偷吃了,但現在壓抑的氣氛卻讓他不敢行動,隻能直勾勾盯著飯桌,內心期盼姥爺早點回來。

“俺媽,我餓了……”小薇餓極了,弱弱喊了一句。

“再等一會啊,姥爺等會就回來了,到時候就能開飯了。”麥穗將小薇抱在懷裏,安慰道。

正說話間,外麵傳來腳步聲,而後就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

“都等著我幹啥,吃飯吧。”

卻是姥爺回來了。

他臉色冷峻,沒有任何表情,徑直走到堂屋,從高案幾上拿出一掛鞭炮,掛在院子的桃樹枝上,哈了一口冷氣,而後用洋火點著。鞭炮劈裏啪啦的聲音迅速響起,混雜在萬家爆竹聲中,短暫急促,卻又響亮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