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風繞了窗急切地敲打,屋裏暖烘烘如沐春風,屋外卻寒風肆虐,耳聽得悶悶的撕扯聲洶湧澎湃,還以為有浪潮撲來。

孫權倚在案後,盯著案上的一封信看了很久很久,炭爐裏的火光映著他嚴峻的臉。

信是周瑜所寫,半個時辰前剛從南郡送來。信寫在一塊白絹上,周瑜的字像琴弦般纖長柔韌,字裏行間卻不見悅耳音聲,撲麵便是冷森森的刀兵氣息。

“劉備以梟雄之姿,而有關羽、張飛熊虎之將,諸葛亮睿斷之才,必非久屈為人用。愚謂大計宜徙備置吳,盛為築宮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娛其耳目,分此四人,各置一方,使如瑜者得挾與攻戰,大事可定也。今猥割土地以資業之,聚此四人,俱在疆場,恐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物也。”

孫權輕輕地歎了口氣,他看得眼睛累了,信裏的內容已全記在心,而是否盡納卻始終不曾有個決斷。

十天前,劉備已來到京城,帶了兩船聘禮,浩浩****的迎親隊伍從京城渡口一直迤邐行到侯府,羔羊、大雁、旨酒、彩錦擺了滿滿一院子,惹得滿街的人都探頭探腦進門來看熱鬧。如今,劉備和孫氏聯姻的消息早就傳遍了京口,好些個東吳僚屬都吵著要喝喜酒。

他已和劉備見過了麵,對這個名震九州的帝胄之後他雖是如雷貫耳,而從不曾謀麵,那天第一次見麵卻真讓他大感意外。他原來以為劉備年近半百,當有了幾分老態,不料照麵一打,竟不能在那張臉上找到半點兒衰殘。他也想不到劉備如此豪爽豁達,言行做派豁然一股俠士風度,若非因心裏的顧忌,他還真想和劉備敞開心扉,做對生死相許的刎頸之交。

怪不得世人皆言劉備能得人效死力,果然是氣魄巋然,可幹淩雲,讓人樂意與他相交,如果你剖了一顆心給他,他一定也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你。

那天,兩人談笑風生,相處甚歡,融睦而無礙。可酒闌燈殘後,孫權卻滋生出了深深的憂慮,這樣一個氣勢偉壯的英雄,怎麽能輕易鉗製?即便彼此結成了親密的姻親,但憑著一層婚姻關係,又如何能掣肘胸中有大丘壑的劉備?

也許周瑜是對的,用宮室美女將劉備軟禁在東吳,消磨他的英雄豪氣,讓他在溫柔鄉中沉溺了意誌,瓦解了他,就是瓦解了劉備對東吳潛在的威脅。

他正在冥思苦想中,門下卻喊道:“主君,劉將軍求見!”

他忙將案上的信卷起,往袖子裏攏好,綻了笑快步迎了出去。

劉備越門而入,行動起來仿佛一陣火熱的風,似乎他剛從湯池沐浴而出,通身洋溢著陽光般的溫暖。

孫權自信閱人無數,然而從未見過這樣的人物,也不是說劉備當真有舉世無雙的雄才。若論起武力和謀略,單單東吳便有如許超拔賢幹強過劉備,隻是他天生具有的氣派偏能讓人過目不忘,難怪曹操也對他心存忌憚,言表讚許。

“孫將軍,叨擾了!”劉備笑顏促生,聲音清亮如金磬。

孫權打疊起滿臉的春風笑容,熱情地讓了劉備另榻安坐,吩咐下人上了茶果,自於東向而坐。

“劉將軍在京城還住得習慣嗎?奉禮簡陋,恐有疏忽之處,敬請寬恕則個。”孫權語帶委婉,煞是殷勤。

劉備笑著擺了手:“將軍客氣,自備來京,無日不全禮而待,如此盛情,倒讓劉備心有愧疚!”

孫權笑道:“孫劉聯姻,便是一家人,招待一家人,該當殷勤盡禮!”

兩人相視一笑,劉備似乎很隨口地說:“我此來京口,一為完婚姻之禮,二呢,尚有一事需求將軍!”

孫權的笑綻在眉眼周圍,他心裏暗自揣測,麵上卻不動聲色地說:“不知所為何事,但講無妨!”

劉備緩慢而著力地說:“欲請將軍允我出江而治荊州。”

話語很短,語調也很平緩,然孫權卻探出了劉備話裏的真意,劉備現今占據的荊州領土大部都在長江以南,所謂出江而治是為占據江陵。劉備是要求自己把南郡北岸也一並借給他,讓江南江北的荊州故郡擴充聯結,進一步踞有長江。

孫權打了個哈哈:“將軍現已是荊州牧,如何又提出江而治?”

劉備溫和地笑了一聲:“荊州八郡,我隻得四郡半,且皆在長江以南,所謂荊州牧不過是名實不符的虛職。劉備也無多望,隻願能跨江而治,讓這虛職尚不負其名!”

話已經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孫權漸漸心生惱恨,真是不知饜足,怨不得曹操對他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後快。被這麽個人纏上,孫權有種說不出的煩惱。

“將軍欲借江陵否?”孫權幹脆撕捋下麵具,“然將軍已得江南四郡與南郡南岸,奈何還欲借土地?”話說到最後隱隱透出絲絲埋怨。

劉備怎聽不出孫權口氣裏的怨氣,他今天耐性卻很好,仍是一臉柔和地笑道:“赤壁之後,荊州戰事稍弭,百姓豐樂,人丁興旺,四郡半之地已不夠安置驟增人戶,備無他處可安民,隻好來求孫將軍,願將軍將另一半南郡借於劉備安民!”

真是個絕妙的理由!孫權恨恨地想,安什麽民,分明是想擴土養兵,與天下諸侯一較高低。他隱隱聽說,似乎諸葛亮曾經在隆中給劉備定下三分天下的策略,第一步便是控扼荊州,看來劉備對於荊州是不得掌控便誓不罷休。去年見識了諸葛亮的機詐應變,今年又領略了劉備的死纏爛打,這一對君臣可真是絕配!

孫權思量半晌,深以為不可立刻回絕劉備,免得陡然生出嫌隙,不如先穩住了他,再徐徐圖謀,因而樂嗬嗬地說:“將軍所言也有道理,你我兩家既已聯姻,當該彼此提攜扶助。隻是,江陵如今由周公瑾控攖,他現領著南郡太守,我且去書問問他的意見,他若無異議,自當分地修好,將軍也勿要心急,茲事體大,不好倉促決斷,務要從容謀劃,方不負兩家同盟之誼!”

劉備當然知道孫權在和他打太極,雖則周瑜現在是南郡太守,但他畢竟是孫權的屬臣,哪有君主斷事還要臣下首肯的道理。明裏孫權滿口的親切語詞,暗裏卻是使了一招拖字訣,孫權是想和他耗,什麽去信周瑜,周瑜若是長時間不回信,或者周瑜根本就不答應讓出江陵,又該如何呢?

劉備也不想爭執了:“也罷,煩將軍去書公瑾問一聲!”

“這個自然!”孫權回答得很爽快。

劉備不陰不陽地拋出一句:“公瑾雄才,器量廣大,文武籌略,足見將軍識人之明!”語帶尖刻,顯是在宣泄心中憤懣。

孫權一愣,既而竟是長笑:“哪裏及得上將軍的識人之明,臥龍諸葛亮這樣的大才也被將軍收歸旗下,倒讓孫權羨慕得很呢!”

劉備微微愕然,他忽地意識到,這是孫權借著他的話當盾牌反擊,他不動聲色地微笑著,竟做出了洗耳恭聽的表情。

“去年孔明來江東,我有幸見識過臥龍風度,果然是氣宇軒昂,不同凡響,果配得上‘翩翩濁世佳公子’這一句美譽!”孫權提起諸葛亮津津樂道,臉上竟流露出傾慕的神色。

劉備瞅了他一眼,臉上的笑特別溫和:“哦,將軍過獎了,孔明縱是良幹,也當不得如此讚譽!”

孫權笑吟吟地擺擺手:“非也,非也,當得起,我還怕言辭不能寫萬一!”他半躬了身,玩笑著對劉備說:“將軍若以為孔明不好,不如將他讓給我,其有意乎?”

劉備展著笑說:“待備去書問問他的意見,茲事體大,不好倉促決斷,務要從容謀劃,方不負兩家同盟之誼!”

這儼然是在學孫權說話了,孫權也不介意,還看著劉備笑個不停,一時,兩人都心懷鬼胎地哈哈大笑。

孫權笑道:“將軍,權也有一事相告,良日已擇,三日後司成大禮,使將軍與家妹完婚!”

“甚好!”劉備頷首一笑。

孫權微笑著起身:“如此,權領將軍去看看新房,便在本府東苑,特又新辟了數畝以擴新宅。”他走來握住劉備的手腕:“待成禮後,你我便是一家人,將軍為我妹夫,我為將軍舅子,這稱呼也得改口了吧?”

劉備也不辭讓,兩人攜手出門,一路歡聲不斷,似乎親密無間,毫無嫌隙。

雪紛紛揚揚下了一天,蒼暗的天空被厚重的色調塗抹,滿世界隻聽得見雪花沙沙地落地,以及淩厲的寒風從四麵八方呼嘯滾湧。

門窗都關得嚴實了,爐裏的燒炭滋滋地跳著火星子,紅得發亮的炭一塊壓著一塊,紛紛地灰沉下去,藍幽幽的火焰燃上去,爐上架了個支架,上麵有一隻銅釜,汩汩的熱氣從釜嘴繚繚升起。

修遠蹲了身,將案頭已變冷的水倒在一個唾盆裏,捧起爐上的銅釜重新注入了熱水,將水杯輕放在案頭。

案後翻卷的諸葛亮卻對周圍一切置若罔聞,也不知案頭的一杯水已是換了三次。右手因長時間地持著毛筆,手指變得冰冷僵硬。他並不抬頭,目光定定地落在翻開的簿書上,隻是用左手輕輕搓動右手,將硬邦邦的指頭揉得軟一些,再搦筆下書,一筆一畫並不見滯澀生硬。

嘭嘭嘭!敲門聲從躁急的風雪聲後透出,修遠擱了銅釜,起身抽出門閂,手才搭在門上,那門就被風吹得大開。

一陣迷了眼睛的霰雪撲了進來。

“軍師!”張飛雷霆般的喊聲將厚重的風雪一把撕開。他大步邁了進屋,順手便將鬥篷朝門後的巾櫛架上一扔,後麵跟著的關羽也將鬥篷舉手一擲,兩個人的動作甚是連貫默契。

修遠冒著狂風暴雪將門死死頂住,好不容易才將門閂插上,回身之時,關張二人已一左一右坐在鋪了棉席的三尺枰上,張飛一把抓起諸葛亮案上的水杯,仰脖子咕咚喝了幹淨。

諸葛亮擱了手裏的筆:“二位將軍冒雪前來,有緊急事嗎?”

張飛嘴快,搶道:“大哥去江東一月有餘,始終不見回返,我們心裏著急,去書問他,他要麽不回書,要麽含糊其詞,隻得手書去問子龍,今日子龍回書了,可是不得了!”

他一麵嚷嚷,一麵讓關羽將信取出,忙慌慌地放在諸葛亮的案前。

諸葛亮鋪開那信,不過寥寥數行。趙雲行文很謹慎,既不會詆毀君主,也不會自評其事,隻有簡單的事實陳述,若無著意思量,或者竟看不出什麽深意。

“雲白:主公安好,大禮已成。將軍特辟土造新宅,多贈珍寶玩好,以彰兩家盟好。”

張飛用力戳著那信,大聲道:“什麽叫特辟土造新宅,多贈珍寶玩好,這不是溫柔鄉嗎?大哥定是被美人珍寶迷了心智,困在東吳出不來了!”

諸葛亮驚訝片刻,張飛居然還有這樣的眼力,竟能看懂信中隱藏的秘密,果然張飛隻是脾性心直口快,易躁而不柔順,然其智謀並不見得卑弱。

“軍師,我們需得想個對策,大哥再不回荊州,諸事起變,倉促間難以應對,而且我擔心這是不是東吳設的美人計!”關羽愁著眉目說。

諸葛亮望著關張,刹那,竟生出一陣喜悅,關張雖性子暴烈,然斷事並不糊塗,一事偶出,或者當機之時驟生莽撞,而稍作思量後,便能得明斷,其既為萬人敵,當也有超拔謀識與之相配。

他從案首取過羽扇,輕輕一搖:“二位將軍不要著急,事情還沒有到十萬火急的地步!二位將軍所憂,亮也無日不思,然主公定不會貽誤大事,最長一二月內,他必將回返!”

“他在新婦的臥榻上折騰呢,還舍得回來?”張飛大剌剌地張嘴就來,也不管這話糙不糙,讓略知人事的修遠聽得紅了臉。

諸葛亮也自皺眉,但他知張飛是擔心劉備安危,情急之下口沒遮攔,他也不見責,卻還欣賞張飛的率性,鄭重地說:“二位將軍,主公並非不想回來,我想他也一定歸心似箭,隻是有不得已之事,脫不得身。”

“是什麽?”關張異口同聲地問道。

諸葛亮把趙雲的信推了一推,輕輕磕擊著:“子龍書中稱特辟土造新宅,多贈珍寶玩好,益德適才說這是溫柔鄉,誠也,主公並非貪戀溫柔之人,他是被東吳困住了,亮猜測東吳設關置卡,往來荊州的書信也被東吳掌控,子龍故而不敢詳言!”

張飛一拳頭捶在書案上,震得硯台裏的墨傾出來,氣憤道:“碧眼小兒!他竟敢軟禁大哥,我立即發兵征討東吳!”

他是說到做到的性格,話還沒說完,已跳將而起,用力咬著鋼牙,便想立即殺奔東吳搶回劉備。

諸葛亮慌忙止道:“將軍休怒!”他站起來,白羽扇搭上張飛的肩膀,勸道:“不可急躁,當從長計議。”

張飛急得跺足:“從長什麽,我急得睡不著了,再從長計議,東吳若是對大哥動了歹心,我們兀自在這裏空弄唇舌,大哥若有個三長兩短,我便自刎以謝!”

關羽忽地兩隻手一伸,將張飛用力摁下去:“張益德,給我坐下聽軍師說!”

張飛被關羽強摁住,手腳卻不老實,螳螂似的一伸一縮。

諸葛亮歎了口氣:“將軍寬心,東吳軟禁主公,卻不會動歹心,有子龍在主公之側,子龍機變多智,當能保得主公平安。”

他加重了語氣:“二位將軍可備艨艟戰船,分為兩隊,一隊扼守公安,北窺江陵動向,一隊從公安逡巡夏口一線,準備接主公回家,若本月之內主公仍不見返,即行便宜之事!”

“好,我即刻去辦!”張飛急不可耐,硬生生掙脫了關羽,跳蹦著衝了出去。

他疾走之際也沒關門,狂躁的風雪被他甩了進來,將炭爐裏的火吹得奄奄一息,關羽瞧著他的背影直歎氣:“這莽漢吃了炭火,燒得慌!”

諸葛亮體諒地說:“關心則亂,益德關心主公,故而急也。”他站起來,一麵披外衣,一麵說道:“雲長,分撥水軍一事,尚需謹慎,益德心躁,怕會出差池,你我速去水軍兵營。”

“好!”關羽披了鬥篷,和諸葛亮急急出了門,外麵正是風狂雪亂,地麵積起了兩寸厚的雪,兩人騎了馬,也不敢疾走,馬蹄雖裹了草,卻是一步一小滑。

公安城仿佛被碩大的灰白簾幕罩住了,天和地都裹起來,沒有了邊界,城市的輪廓似被水墨浸染,變得淒迷模糊,屋簷下皆垂著長如劍的冰淩,在淒厲的風雪中紋絲不動,路上的行人都埋著頭趕路,偶有走急了的,常常一跤摔下去,不慎將骨頭跌了。

“好大雪!”關羽哈了一口白氣,“路不好走,抄近路吧。”

諸葛亮搓著手,說道:“但聽雲長所言。”

兩人拐了個彎,從兩條幽深巷子穿出去,雪花在身前身後簌簌落下,像無處不在的感傷宣泄。

關羽望了望低沉昏暗的天空,鬱鬱地說:“過兩日是元旦,大哥或者來不及回來與大家過年。唉,這許多年來,每年元旦都與大哥一起過,今年缺了大哥,心裏空落落的。”

諸葛亮慰藉道:“主公一定會回來,此次縱有危難,也當化險為夷。”

關羽低低一笑,甩了甩鬥笠上厚重的雪粒:“軍師,若是元旦無事,與我一起去益德家吧,大家一處熱鬧,可別與張老三客氣,他欠了我多少頓酒了。你還別說,老三媳婦做得一手好菜,這莽漢卻是好福氣!”

諸葛亮知道張飛的妻子是曹操麾下大將夏侯淵的侄女,一方是仇人之女,一方是仇人之將,這段姻緣成得極怪異,他並不反對,樂意地說:“好,我求之不得!”

關羽正要說話,卻見前邊路口不斷有人退出來,還有馬車掉頭,因路太滑,車馬轉彎很難,車夫拉著韁繩,使出吃奶的勁,方才將原地打旋的馬扯向後,卻是人力竭,馬也勞苦。

有人一路罵一路滑地退出來,回頭啐了一口:“憑什麽堵著路!”

關羽看得奇怪,他在馬上向一個行人喊話:“父老,前邊走不動嗎?”

那人捂著口鼻,擋著劈啪亂飛的風雪,嗡嗡地說:“可別提了,有人把路堵了,這一日了,不放一人過去。”

“是誰堵路?”關羽一聽就來了火氣。

“還有誰,公子劉封唄,人家什麽人,堂堂荊州牧公子,說堵路便堵路!”

關羽驚愕,劉封是劉備的養子,豪勇能戰,屢立戰功,雖非親生,卻最得劉備喜愛,他仗著劉備的寵任,一向在荊州僚屬前橫行無忌,素日連諸葛亮也要讓他三分。

“公子為何堵路?”

“聽說是為與那幫達官貴人賞雪景,宅中擺不下,偏要挪至當街,剛剛有兒子送重病的父親尋醫,死活不肯通融,人命關天視若兒戲!”說話的人越說越氣,用力吐了一口唾沫。

關羽氣得一抓韁繩,罵道:“孺子!”他猛一拍馬,也不顧道路積雪難行,攜著一身怒火殺往前方。

諸葛亮眼見要出大事,慌忙催馬跟上,奈何坐騎比不得關羽的追風赤兔,馬蹄在雪地裏行得極滯澀,幾度左右顛躓,險些把他跌下馬背。

關羽已衝得老遠,前方果然圍起了褐色步障,搖曳的火光映在幔帳上,仿佛開在水麵的睡蓮,離步障十步外,立著一排持刀的親兵,青鬆般頂著風雪。

領頭的親兵見有人騎馬馳來,因風雪迷眼,也沒看清來人,走上前將腰刀一伸,喝道:“站住!”

關羽大怒:“鳥!”他俯下身,單手一招空手入白刃,竟將那親兵的腰刀生生奪下,刀把子直撞過去,將那親兵擲出去一丈遠。

眾親兵見頭領被打,抽著刀逼近。關羽怒不可遏,將奪來的腰刀一拋,刀鞘倏地飛了出去,那刀像剝了皮的巨蟒,噴著淩厲的光刺向天空,赤兔馬昂揚地嘶鳴一聲,關羽吼道:“擋我者死!”

這一聲雷鳴的呼喝**開了風雪,眾親兵終於認出了來人,莫大的畏懼和大雪一起落在他們的肩上,眾人竟連拿刀的力氣也沒有了。天下皆知關羽為萬人敵,於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對付幾個三腳貓功夫的親兵,猶如踩死一群螞蟻,輕易間便能斷人頭顱。

關羽輕蔑地掃射他們一眼,一甩韁繩,赤兔馬如閃電掣雲,直衝向步障,一陣掃雪飛**而起,那垂地的幔帳被衝得飛向天空,竟生生垮了下來。

步障內本是熱火朝天,劉封邀了一眾要好的荊州僚屬,一麵烤全羊,一麵看倡優說唱,一麵飲酒說閑話。其實這街背後便是劉封的宅邸,他嫌宅院窄小,玩樂起來不舒暢,便大開宅門,把酒宴從宅邸一直擺到當街,在街麵上搭起了臨時的擋風棚子,以供賓客坐臥,又嫌路人過往觀瞻不便,索性封了路,大家夥少了拘束,玩樂得忘乎所以。

一撥人正在看倡優演角戲,劉封突發奇想,在地上擺了一排炭爐,讓倡優半**體,背著手跳火爐,一麵跳一麵唱曲兒,倡優們又想哭又不敢哭,忍著嚴寒酷冷,發著抖嗚咽唱曲。

眾人卻看得興起,拍的拍手,頓的頓腳,葷段子、髒段子不間斷地飛出來,更博得陣陣大笑。

本是樂得顛倒世事,卻聽見外邊吵成一團,劉封還來不及問個究竟,那擋路的步障竟呼的一聲飛起來,而後幔帳下飛出一騎,手上鋼刀一劈,光芒紮得那駘**的歡樂頓時萎靡,嚇得賓客們跑的跑、躲的躲。

劉封卻是個蠻橫脾氣,他屢次征戰沙場,什麽凶險沒有見過,當下裏跳下坐席,一把撈起佩劍,怒聲道:“什麽人,敢闖我的宴席!”

“我就敢闖了,你敢怎樣!”關羽厲聲道,策馬竟奔到了劉封麵前。

見得闖入者竟然是關羽,劉封的氣焰縮下去了一大半,那拔了一半的佩劍,卻怎麽也拔不動了。

關羽一手按刀,挑釁地說:“怎麽著,賢侄,想與你二叔切磋武藝?”

劉封訕訕地把佩劍收了回去:“二叔,你怎麽來了?”

對這個叔父,他有種說不出的恐懼,自他被劉備收為義子,荊州屬僚哪個不卑躬屈膝,奉承阿諛,唯有關張對他待理不理,尤其是關羽,從不把他當侄子,仿佛他就是一個外人,不過仗著劉備的收養之情,做了個沒有血緣的假子,讓他喊自己一聲叔叔都是莫大的恩惠。

關羽冷冷地哼了一聲:“聽說你囂張得很,辦家宴把路也堵了,我來瞧個熱鬧。”他瞥著縮在角落裏的賓客:“給二叔說說,都請的是什麽客人?”

關羽的目光仿佛刀子,眾人被他瞧一眼,便似被千刀萬剮,皮肉一塊塊掉落下去。

劉封又是羞又是氣,他忍著脾氣說:“我不過是自家耍樂,何敢囂張,二叔這話說過了。”

關羽嗤道:“我說過了?你聽說過辦家宴堵路的嗎?別人過路還得瞧大公子喜歡不喜歡,公子果真謙卑有禮,與人為善!”他越說越氣,又瞧見那幾個半裸的倡優,彼此冷得團團抱住,真真風化**然,更是怒火中燒:“瞧瞧你都幹了什麽事,你父親不在,你便放了野,整日鬥雞走狗,不務正業,平日窩在家中任意妄為也罷了,今日竟敢堵路擾民,你不去聽聽,人家指著你的脊梁骨罵,你父親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劉封被他罵得抬不起頭,他到底是荊州牧公子,從來是在風光旖旎間被人仰望的奇葩,而今被人當眾辱罵,不僅顏麵無存,也對關羽生出幾分忌恨。

“關將軍息怒。”賓客中走出一人,卻原來是麋芳,他討好地笑道,“公子也不是有意擾民,不過是為圖一樂,大冷的天,關將軍進屋去小酌一杯如何?消消氣。”

關羽乜著眼睛看了他半晌,忽地冷笑一聲:“我說是誰,原來是麋子方,你兄長麋子仲君子也,奈何兄弟天壤!多謝你美意,關某無心飲酒,關某而今管教侄兒罷了,此乃家事,望子方休得多言!”

這一番嗆辣的搶白太不留情,麋芳漲紅著臉退了下去,心裏極惱恨,卻因對關羽忌憚,不敢貿然反駁,卻氣得藏在角落裏踢雪。

關羽再看那劉封,恨得想對他施軍法,提著刀策馬又逼近一步,驚得眾人以為他要劈掉劉封的腦袋。

“關將軍,關將軍……”諸葛亮終於趕上來了,他見劉封頹唐躲閃,滿座賓客如驚弓之鳥,遍地一派狼藉,便知自己畢竟是來晚了,懊惱得在心底罵了自己一句。

他趕到關羽身邊,因見關羽攥著刀,溫言勸道:“關將軍,有話好好說,何必動起刀兵,若不慎傷了公子,豈不悔哉。”他小心翼翼地探過手去,將關羽手中的刀輕輕拉了過來,心底的巨石方才落下。

他扶著馬背跳下,和顏悅色地對劉封說:“公子,關將軍也是為你好,設宴擋路,驚擾百姓,雖為眾樂樂之意,奈何有礙他人方便,歡宴何存?公子莫若移宴回宅,也自能賞景,既不擾民,又得歡娛,豈非兩全其美?”

劉封瞧著諸葛亮溫和的臉,雖聽出諸葛亮句句是勸和的好話,卻總覺得諸葛亮在裝好人,荊州僚屬私下說諸葛亮是抓不著的泥鰍,挑不出毛病,又不得罪人,任憑誰都會有三五仇讎,即便不生仇,也會因克犯口角留下嫌隙,偏諸葛亮沒有私敵,便是這種不樹敵,反讓人覺得可怕。一個人太完美,完美到仇恨無縫可鑽,那才是無懈可擊的強大。

劉封認定了關羽和諸葛亮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故意攪了他的好興致,可這兩個人,一個是劉備情義深厚的義弟,一個是劉備視若心腹的謀臣,哪一個也惹不起,他隻能打碎牙齒自己咽下,忍住這股子窩囊氣。

他裝出恭順的模樣:“先生教誨得是,封知錯了。”他吩咐童仆把宴席上的器皿、坐席、肴饌等抬回府中,收拾完畢,還不忘記請諸葛亮和關羽入宅敘話。

諸葛亮推讓道:“公子自樂,亮尚有公務需處置,改日當登門造訪!”

劉封其實巴不得諸葛亮推辭,有這兩個喪門星在,別說是縱情歡愉,便是無所事事地閑話,也著實煞風景。

諸葛亮因見劉封撤了步障,這才重又上馬,和關羽離開去水軍營壘。

關羽那口惡氣還沒消散,恨恨道:“軍師,你太縱容他,不該就這樣算了,依得我,非要好好治他!”

諸葛亮淡淡的:“罷了,畢竟是主公之子,何必逼得太狠。”

關羽不屑一顧:“我就沒認過他這侄兒,不是為大哥好看,我正眼也不會瞧劉封,我認的侄兒隻有阿鬥,與他劉封有何相幹!”

“關將軍,”諸葛亮的語氣變得異常凝重,“聽亮一句勸,得饒人處且饒人,為當下計,也為將來計。”

關羽愣住,他扭頭看住諸葛亮,驟起的霰雪掃過眼前,一霎而迷蒙了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