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幾日的大雪後,地麵積起了厚厚的一層,華棟屋宇一派粉妝玉砌,屋簷下吊著一條條亮晶晶的冰淩。
劉備往窗外瞧去一眼,變小了的雪粒搖曳著隨風蹁躚,昏聵的天空開了眼,露出暖烘烘的陽光,盡管還在下雪,但因天上放晴,竟生出了暖意。
院子裏的童仆忙忙碌碌,有的執帚唰唰掃雪,有的在門楣和柱子上裹紅布,年關將近,家家戶戶都活泛起來,即便一冬寒冷,仍擋不住人們過年的熱情。
也不知荊州怎樣了,每年的元旦,無論在哪裏,無論有多窘困,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大筵僚屬。去年元旦,雖尚在爭奪荊州的戰事中,他還是臨時設了一筵,那天,他、關張趙、諸葛亮……許多許多新老僚屬聚集一堂,觥籌交錯間,滿是喜慶,那一張張臉上都洋溢著興奮而憧憬的笑容。
因為赤壁大勝,曹操敗走,荊州舊土空懸,正是他們揮戈擴土的大好時機,好事臨近比好事到手更讓人興奮,那是一種追逐快樂的充實幸福。
多少年了,劉備已經忘記了幸福的感覺,那仿佛是屬於別人的一頂華貴的帽子,他隻能在遙遠的角落裏欣賞著、羨慕著並奢望著,直到某天,他忽然發現自己原來也可以戴上那頂帽子,不僅佩戴,還能擁有,並傳至後代,還有什麽能比擁有夢寐以求的東西更幸福呢。
這種幸福感是從荊州的土壤裏開出了第一朵花,總有一天會姹紫嫣紅,開出滿園春色,開出錦繡爛漫,開出天地間最奢華的鋪陳之色。
他是真的很想回荊州,猶如嬰兒癡戀母抱,猶如大旱之望雲霓。他一刻也等不得了,恨不能撲倒在荊州濕漉漉的土地上,呼吸著荊州潮冷的空氣,唱楚歌吟楚辭愛楚女癡楚人,一輩子捧著腳下的一抔土,方才是極致的大快樂。
可他現在被困在一座軟玉溫香的牢籠裏,他成了身披華衣的金絲雀,享用著人間最奢華的美食美服,日日飲下醇美的甘露,心裏卻在漸漸幹涸,那澆下去的瓊漿隻是噴起了火,在胸懷間燒出一片焦渴的磽薄之地。
自從他來東吳迎親,數月之間,東吳為了招待他這個佳婿,用豪宅美食、奇珍異寶將他供養起來,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宴皆有江東重臣或吳地英才侑酒,說不得的聲色犬馬,奢靡狂縱,可劉備心裏明鏡兒似的清楚,明裏是東吳盛情款待,其實是他被東吳軟禁了。
人人皆以為他過慣了戎馬征戰的顛沛生活,乍有這等富貴榮華、賞心樂事從天而降,還不得縱情聲色,把那些個英雄大業統統拋開,及時享樂方才是人生至理。
可柔軟的女人、甘洌的美酒,以及金玉之屋、魚貫之仆,於劉備隻如放在手邊的一捧鮮花。他可能一度沉迷,卻最終會棄之而去。他的心放飛在天下的廣袤山河間,成就雄霸之業是他畢生的夢想,他夢寐中也忘不了自己從小便立下的豪誌,他要乘羽葆蓋車,以巡天下。
與羽葆蓋車相比,女人、美酒、金屋、童仆皆如粉塵,把軟玉溫香放在男人的雄心裏稱量,總顯得太單薄,太容易被遺忘。
但他身在屋簷下,不得不裝出癡戀溫柔的浪**模樣,雄心壯誌從不放在嘴邊,每日不是在府中任情調笑,便是出城去打獵,宴席上暢飲不拘,喝多了還故意胡言亂語,顯出一派沒胸襟沒抱負的窩囊廢姿態,像是巴不得一輩子在江東待下去,甚或連墳地也尋好了。那一日指著京城外的一處山丘慨然道:劉備日後埋於此地!
江東上下都在拿他當笑話,皆道聞名天下的劉玄德原來是個貪戀富貴的浪**子,趴在女人的胸脯上便起不來了,這麽個沉溺**靡放縱的窩囊廢,竟然被稱為當世英雄,連跋扈的曹操也敬他為不可小覷的敵手,曹操是不是眼拙了?
劉備聽得見這些嘲笑,他覺得可笑,也覺得可悲,他這輩子都在裝窩囊廢,以前在曹操麵前裝,現在又在孫權麵前裝,什麽時候能雄邁豪壯一次,再不用夾著尾巴做人,真正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夫君!”有呼喚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劉備從遐想中回過神來,遲鈍地回過頭,半開的妝奩邊,一麵菱花銅鏡映著孫夫人年輕美麗的臉。
孫夫人捏著一根簪子,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給我戴上!”
劉備接過玉簪,輕輕插在她綰好的發髻上:“這樣好嗎?”
孫夫人不滿意地搖搖頭:“不好!”她把簪子拔下來,自己又重新別在發間,嬌嗔道:“笨死了!”
劉備看著這個比他小了三十歲的妻子,還有種做夢的恍惚感。他覺得自己不是娶妻,而是娶了一個女兒,也許孫夫人也有嫁了一個父親的錯覺。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仿佛不可逾越的鴻溝,用任何深情款款的恩愛也彌補不了。
成婚行禮的那天,當劉備看見孫夫人青春姣好的臉,仿佛剛結了苞的雛菊,嬌嫩得不勝風狂,他簡直不忍心去碰這個少女,心裏頗以為孫權殘忍,竟舍得把自己年方妙齡的親妹妹許給年近半百的父輩,他若是有妹妹,別說是嫁給父輩,便是大過十歲也會心疼而不許。
孫夫人也盯著劉備出神,她還不到十九歲,滿心裏裝著青春少女的古怪念頭,她對一切事物都充滿了好奇心,包括對劉備這個丈夫。她不討厭他,能夠嫁給名震天下的英雄,她其實是欣喜的,雖然年紀大過了兩輪,可她倒也不在乎。她自小習武,自認為若策馬疆場,不輸須眉。她不喜歡文縐縐的書生,她讚賞的是縱橫捭闔的沙場英雄,恰好劉備是後者,這倒合了她的心願。
私下裏,她常常對劉備伯伯叔叔地亂喊一氣,壓根兒不管什麽夫妻相處之道,她雖已為人妻,卻不懂得溫良淑均的婦道。她把劉備當作活玩偶,仿佛一把有年頭的古劍,他飽經磨難的滄桑令她著迷,也令她好奇。
“你在想什麽?”孫夫人歪著腦袋看他。
“沒想……”劉備心不在焉。
孫夫人把手裏的香囊擲了過去,直丟在劉備的額頭上:“又哄我,明明神不守舍,是不是想著昨日在酒宴上唱曲兒的女優,這種貨色你也喜歡嗎?”
劉備哄孩子似的說:“沒有沒有,夫人休要胡想,我隻是偶然走了神。”
孫夫人挖了他一眼:“男人皆不老實!”她伸出足尖點了點地,向那掉在地上的香囊努著嘴:“撿起來!”
劉備越發覺得自己娶了個驕橫的女兒。以往他身邊的女人,麋夫人、甘夫人都溫柔敦厚,從不拂逆他,處處為他考慮,隨他東西無定,遷徙播越,即便被他數次拋舍,也通情達理,沒有絲毫怨言,仿佛是他背後沉默的影子。
他彎腰撿起了香囊,遞給了孫夫人,便是這一撿一遞之間,他以為自己變成了侍奉女人起居的奴仆。
孫夫人半威脅半玩笑道:“你可別做對不起我的事,不然,我就拿劍捅破你的肚子!”
這一番女孩子的威脅話聽著好笑,可劉備笑不出,目光緩緩地又望向了窗外,米粒似的雪花在北風的催促下紛紛撒落,那遙遠的不能望見的地方是荊州嗎?在結了薄冰的長江邊上,會有他熟悉的人影嗎?
遠遠地,有人緩緩走來,穩穩的腳步烙下了整齊劃一的腳印,似乎是趙雲。
這一個多月以來,劉備耽於享樂,趙雲無所事事,整日領著隨從親兵在京口一帶山野周遊,孫權還時時給他們送去美酒,樂得一幹人日日醉酒酩酊,陪著劉備在江東享受得不知世事變遷。
“主公!”趙雲在門首呼喊。
劉備走到門邊:“有事嗎?”
趙雲笑了一笑,用怠惰的語調說:“主公,兄弟們有些小事,想討主公示下,不知主公能不能屈尊去見一見兄弟們。”
劉備點頭道:“好,我知道了。”他回頭道:“夫人,我與子龍去辦些要事!”
“你早些回來,兄長今晚要宴請我們!”孫夫人在房裏提聲道。
“好!”劉備應著,隨著趙雲穿過門庭,迤邐從院牆角門走出,一直走到趙雲等親兵侍從暫居的別院。
二人進了內堂,趙雲緊緊關上了門,劉備立即肅了顏色,問道:“怎樣?”
趙雲壓著嗓門道:“收到消息,荊州水軍已向東開拔,如今已行至樊口。”
劉備輕輕拊掌:“好,這邊準備得怎樣?”
“船已備好了,不知主公何時動身?”
劉備沉吟著:“不要急,且先過了元旦,東吳上下慶祝大節,元旦那三日,孫權會大宴賓客,趁著他們疏忽之時,我們再動身。”
趙雲應諾,他提醒道:“要不要告訴主母?”
劉備沉思有時,他歎了口氣:“帶上她吧,我去告訴她,隻是,暫時不能說實話。”談及這個小妻子,心情竟像被蔭翳遮蔽了,慢慢落寞下去。
嘭!爆竹炸開了花,粉碎的竹末衝上天空,結出一朵一朵青色的蓮花,和繽紛的雪花一起墜落,整座京城沉浸在節日的喜慶中,聲聲爆竹和城闕上的新年鼓聲彼此呼應,仿佛一粗一細的兩副嗓門在對歌。
江東公門的宴席已擺了三日。這兩年江東喜事不斷,去年赤壁大勝曹操,江陵重地囊歸東吳所有,孫策殞命後留下的基業不僅沒有受損,反而漸成恢宏之勢,這番欣欣向榮的景象皆有賴主君孫權經營有方。難怪孫策臨沒時將基業傳給孫權,稱道:“舉江東之眾,決機於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如卿。”果然是慧眼識才,托舉稱人。本還對孫權這位少年君主有些顧慮的江東僚屬,而今見得江山穩固,社稷拓疆,不禁衷心服膺。
便為這五分的喜悅和五分的欽佩,宴席上大小僚屬皆爭相敬酒祝壽,倒把孫權灌得大醉酩酊,連路也走不得了。宴席未散,已昏暈得不認人,指著張昭喊公瑾,指著魯肅喊子布。還是張昭心細,吩咐兩個侍從將孫權攙回後堂休息,他卻暫代主人,招呼賓客盡歡。江東上下自孫權始都是豪飲之士,每有酒宴皆持大爵而飲,甚或獨抱酒壺,目下已喝倒了一片,酒勁噴著熱火衝上來,扯的扯領口,脫的脫外衣,卻還在一迭聲地要酒。張昭看得直皺眉,卻莫可奈何。
正是熱火朝天之時,卻見呂範急匆匆地跑進來,因跑得太急,粒粒熱汗貼著俊朗的麵孔隻是流淌,比之周瑜,呂範也以姿容可觀名傳江東,私下裏有人還稱他為小周郎。
呂範左右看了看,急問道:“主君呢?”
周圍盡是一派說胡話的酒鬼,隻有張昭出來說話:“主君大醉,已退於後堂歇息。”
呂範焦慮地歎了一聲:“出事了!”
“什麽事?”張昭的心懸了起來。
“劉備跑了!”呂範幾乎是在吼,那聲音大得像炸開了一截房梁粗的爆竹。
張昭驚得手上一顫,酒爵當啷掉了下去。他瞧著殿堂內醉得東倒西歪的江東文武僚屬,幾個武將喝高了,扯著手互訴衷腸,說起當年貧弱之時,賣身給富家充養牛犢,哪知今日風水輪轉,竟成專閫一方的統兵大將,老子這些年太不容易了,彼此說到動情處,竟抱著哭成一團。
張昭不由得又是氣又是急,喝令道:“來啊,給諸位君子醒酒!”
他也顧不得了,攥著呂範便往後堂跑,半醉的魯肅卻像是忽然清醒過來,也跟著衝了出去。
內堂裏孫權正睡得香甜,鼾聲如雷,睡夢中還在蹭蹬拳腳,仿佛在和誰暢快淋漓地劃拳,三人也管不了什麽君主臥榻不可擅闖,徑直衝入了孫權的床邊,倒嚇得一眾侍從想攔又不敢攔。
張昭哪兒還顧得上忌諱,操出兩隻手,死命地搖晃著孫權:“主君,主君!”
孫權正在酣睡中,還道是夢裏有老牛頂腰,煩躁地舉手拍了拍,索性一個翻身,把臉朝向裏。
張昭被逼上了刀尖,他把衣袖一撥拉,大聲令道:“取水來!”
侍從戰戰兢兢地遞來一卮水,張昭一把握住,先是用力將孫權翻過來,高舉銅卮,用力將杯中水潑向孫權的臉。這一下好比飛瀑直下,激**的水波敲在沉默的寒潭裏,孫權打了個冷戰,一骨碌坐了起來。
他登時勃然大怒:“混賬!”
張昭忽地跪了下去:“主君,請恕張昭無禮,實在有十萬火急的大事,不得不喚醒主君!”
雖然被激醒,孫權的意識還陷在不甚清爽的泥潭裏。他扶著頭,機械地轉動脖子,渾噩的目光看見三個交錯分離的人影,恍惚是張昭、呂範、魯肅。
侍從捧來微酸的蜜餞給孫權醒酒。他一麵飲湯,心裏的混濁感覺在逐漸消散,一麵問道:“什麽事?”
呂範忙不迭地說:“主君,劉備趁主君大宴群僚,乘船離開京城,秘密遣返荊州!”
孫權驚愕:“他不是說元旦佳節,攜夫人乘船出遊嗎,如何變成遣返荊州?”
呂範懊惱地說:“主君,我們被他騙了!他登船之後,溯江行了五六裏,靠岸接上了趙雲等人,一行人並不停留,徑直往西而去,儼然是要潛回荊州!”
孫權把碗重重一蹾,怒道:“大耳兒安敢有此險惡機心,孤待他不薄,他何以欺瞞孤!”
呂範緊追著說:“主君,劉備此去不遠,即派水軍追擊,定能將他拿回,請主君下令,呂範願率軍劫劉備而歸!”
孫權還在思謀,魯肅卻搶道:“主君不可!”他近前一步:“劉備今日潛回荊州,應是深思熟慮,謀劃多日,肅猜想荊州水軍或會順江接應,若是我方率軍追擊,兩方水軍起了爭持,刀兵交錯,陡燃戰火,豈不誤了大事!”
“難道就放任劉備回去?”呂範質疑道。
魯肅不退讓地說:“劉備本來也留不住,我江東將他留了數月,寶宅美服,珍饈卮酒,哪一樣不足以移情易性,可他仍一意歸巢,可知此人不貪尋常享樂,不圖目前富貴,若強留不放,劉備心有不慊,荊州也會問我們要人,禍端從此肇也!”
孫權垂首想了想:“子敬以為該當如何?”
魯肅諄諄道:“莫若順水推舟,劉備要走,我們便放他走,如此,盟友情誼尚在。”
呂範著急地說:“劉備,梟雄也!子敬與敵為善,這是放虎歸山,日後必為我江東大患!”
魯肅鎮靜地反駁道:“請問子衡,荊州劉備與北方曹操,孰為我東吳強敵?我東吳北有強曹,合肥襄陽兩線數起戰事,若再自造一敵,頭足之傷未愈,腹背再生創痛,可乎?”
呂範被問住了,可他是不甘心的,想著好不容易把劉備困在江東,成了江東可以任意處置的泥鰍,而今泥鰍脫掉桎梏,入海變成蛟龍,龍還能束縛得住嗎?但他辯不贏魯肅,隻好去看孫權。
孫權又把蜜餞捧起來,捏著小勺子攪動了半晌,卻長久地沒有飲下,俄而,一聲長歎:“子敬此言有理,隻是劉備倉促離京,到底於禮不合,於情不通,總不能白白看他離開。”
魯肅知道孫權已鬆了口,但還心存顧慮,劉備這一跑,跑掉的是江東的顏麵,他小心地建議道:“主君可速速出行,趕去送劉備一程,以表我江東待客之情,他日論起來,江東對劉備仁至義盡,是劉備不領情,那背信忘義的罵名他如何洗得掉。”
孫權好歹有了一絲笑意:“罷了,就依子敬之言!”他翻身下床,趿著鞋走了兩步,大大地伸了兩個懶腰,眼角眉梢像緩緩展開的一朵花,綻出譎詐的笑,他從微開的唇裏吐出一個個清晰的字眼:“劉玄德,終有一日,孤要汝連本帶利償還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