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氣息越發凝重了,風扯著哀音從早吹到晚,蕭瑟枯葉一片接著一片脫落枝頭,陽光也變得昏黃衰弱。

院子裏碎葉翻飛,諸葛亮從繽紛落葉中迤邐而行,徑直走到門首,輕一推門,暖氣霎時撲麵。

馬良和修遠正跪坐在書案邊,細細地整理著如山的文書,一冊冊分類堆列,再在麵上貼上一條白布標簽,諸葛亮看得笑起來:“季常怎做起了書佐?”

本聚精會神的兩人聽見笑聲,回頭看見諸葛亮進來了,都是一喜。

諸葛亮持起羽扇拍了拍修遠的腦袋:“你又偷懶,部分文書本是你做的事,竟敢拖著季常為你幹活!”

修遠噘起嘴巴:“我可沒拖,是他樂意幹的。”

馬良也忙解釋道:“不幹修遠的事,我是見他忙不過來,索性幫一幫,你可千萬別怪他,這孩子很是勤勉。”

諸葛亮將馬良手中的文書挪走:“這不是你的職分,我請你來,可不是讓你做書佐。”

馬良忽地從明澈的眼睛裏泛出笑來:“孔明兄,你還記得昔日在隆中時,我說願日後做你門下書佐,可歎今日果真如願,也不負此生也!”

諸葛亮回憶著,不禁莞爾:“季常之才為書佐之用,委屈了,人才不堪其用,豈不是亮之過!”提起人才,卻勾拔起另一段心事,不由得蹙眉一歎:“可惜,兩隻鳳凰皆飛去南邊,諸葛亮,你何其拙遲!”

馬良聽出弦外之音:“孔明兄是指誰?”

諸葛亮鬱鬱地說:“劉巴執意欲往交趾,我瞧他是打算折返北還,追也追不回,唉!”

劉巴的事,馬良多多少少知道些,他勸道:“少了劉巴,雖然惋惜,卻也不必過分傷懷,天下之才何其多,總不能都收括於懷。”

諸葛亮用羽扇輕輕揮去浮塵,惆悵地說:“這是隻小鳳凰,飛則飛矣,我更惋惜的是大鳳凰。”

“大鳳凰……”馬良還未曾領會出來。

諸葛亮提醒道:“龐士元。”

馬良醒悟:“原來是鳳雛,怎麽,他去了何處?”

諸葛亮惋惜地搖搖頭:“江東,去了周瑜幕府。”他仰麵喟歎,仿佛在對那冥想中的對手控訴:“周公瑾,周公瑾,你真是諸葛亮的對頭,占據著我方北出長江要隘,還搶走我相中多年的人才!”

馬良也遺憾地歎了口氣:“真可惜了。”他驀地閃出個想法:“孔明兄莫若手書給士元,請他南下。”

諸葛亮卻沒有絲毫動心:“不成,士元既已擇主,便是名分確定,我若寫書相請,違了道義仁信。再者,我們如今與東吳正有疆域之爭,此時挖人家牆腳,將來如何向他們討要北岸之地。”

馬良怏怏地作罷,他生出了好奇心:“也不知士元在周瑜帳下現任何職?”

諸葛亮懶懶地說:“聽說是郡下功曹。”他像是被突如其來的冷泉激**,羽扇重重地拍在書案上,嚇得正在整理文書的修遠渾身一個激靈。他看著馬良大笑起來:“季常,你真是一語中的,多承指教!”

馬良須臾間哪裏能體會諸葛亮瞬息變遷的心思,他傻傻地笑了一聲:“我,我說什麽了?”

諸葛亮自信地笑了笑:“鳳凰需擇梧桐而棲,不得甘露良木,則不會棲身長久,區區郡下功曹,怎是能棲鳳凰之良木!”

馬良迷糊著明白了什麽:“孔明兄是說士元之才不得大用,他會離開東吳?”

諸葛亮用兩根手指捋著羽毛扇,眼睛裏**漾起少年人的驕傲:“我便與周公瑾賭這一局!”

“賭什麽?”馬良越發糊塗了。

諸葛亮眼底綻開詭譎的笑,舉重若輕地說出兩個字:“賭命!”

馬良竟聽得悚然,他猜不透諸葛亮的心思,卻能感覺諸葛亮那勃勃不可阻擋的自信心。他想,也許龐統當真會離開東吳,將來的某個日子,在左將軍劉備的公門裏,會有一個重要的位子屬於龐統。

他把這段心思放下,卻另起一段心思:“我聽說季平兄前日來了公安,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良竊以為季平兄雅量有望,孔明兄為何不辟他入公門?”

諸葛亮聽他提起諸葛均,輕淡地說:“均兒品性均雅,卻並非幹才。因官取才,不能因人設官,公門之位有所任,有所不任,亮以為均兒不堪其職。”

馬良感慨地歎息一聲:“孔明兄真大公之心也!”

門外鈴下說道:“軍師,東吳使者到了,主公請你過去。”

諸葛亮一愣:“東吳使者?他們來做什麽……”他滿心的疑慮,卻也不便滯留,吩咐了馬良、修遠幾句,便去了劉備設在公安的府門。

府中已是人頭攢動,卻見院中整齊地摞著十來具竹笥,皆大得需兩人之力方能抬起,也不知盛了多少金銀綢帛。東吳使者果然已在堂上,已向劉備呈遞了吳主手書和禮單,滿臉堆笑地對劉備說:

“吾主靜候左將軍佳音。”

劉備看見諸葛亮進來了,先是點頭示意,一手捧著禮單和手書緩緩過目,唇邊含著得體的笑:“多謝吳主美意,請使者客館暫住,晚些當設宴相待,薄酒粗饌,不勝惶意。”

使者一揖,笑開了臉,樂顛顛地出了門。

諸葛亮這才說道:“主公,東吳遣使是為何事?”

劉備竟顯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把孫權手書遞給諸葛亮:“看看,奇哉怪也!”

諸葛亮接了信,那隻是一方似玉一般光潤的竹板,信的內容不多,是以孫權的名義所寫,是說孫權獲知劉備喪妻,深表哀悼。如今劉備椒房懸空,孫權有一妹,才貌堪優,願配給劉備為妻,兩家結為秦晉之好。

很認真地看完最後一個字,諸葛亮放了信,羽扇停在胸口很久沒有動。

劉備撫著額頭莫可若何:“你說他無端把妹妹嫁我,究竟何意?”

“一為牽製主公,二為修好同盟。”諸葛亮的語調四平八穩。

劉備不可置信:“孫權尚比你小一歲,他妹子定然是閨閣女兒,當嫁給年歲相當的少年兒郎,嫁給我作甚!”

諸葛亮輕一搖頭:“主公英姿雄偉,氣度不凡,佳人當配英雄,哪管得什麽年歲!況且孫權與主公是為聯姻,兒女私情倒在其次!”

劉備皺起了眉頭:“我自然知道是政治聯姻,可事情太突然,總以為忐忑,孔明,你看到底要不要許?”

諸葛亮緩然地說:“亮倒以為這樁親事可以應許。”

“可許?”劉備瞪大眼睛。

諸葛亮點頭:“有三利,一、兩家聯姻,可穩固聯盟;二、孫劉同盟且聯姻,利害攸關,可保荊州不失;三、既為婚姻,更能名正言順地向孫權討要江陵!”

劉備背著手來回踱了幾遭,卻仍是沒有下定決心。娶一個妙齡少女於旁人是天賜豔福,於他卻成了紮手的玫瑰,看著鮮豔欲滴,惹人迷醉,卻得提防美麗背後隱藏的傷害。他到底是瞻前顧後,仿佛在高崖上觀風景,又想登高欣賞霜天雲起,又害怕失足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甚舒暢地呼了一口氣:“出去走走,容我想一想。”

諸葛亮並不急催,他很懂得拿捏分寸,君主有難解之疑,他會提出中肯的意見,至於決斷則由君主自己做主,他從不做死諫台鼎的偏激之舉,以成己忠名而歸君惡名,便是做諍臣也當以智略為之。底下的僚屬見諸葛亮從不言君惡,卻也不效幸臣諂媚事上,偏偏劉備最信任他,私下裏眾說紛紜,有的說他圓滑,八麵玲瓏,有的卻讚許他善為臣,甚或告誡屬下學習諸葛亮的待君之道。

劉備和諸葛亮一徑裏出得正堂,看得府中童仆將東吳送來的贄禮往屋裏抬,劉備看了一陣,失笑道:“孫權或者真有誠意也未可知。”

兩人信步而行,緩緩地走至後院,嗚咽秋風如泣如訴,直吹得滿園落花殘葉堆積,踩上去,哢嚓嚓,哢嚓嚓,好似摔碎了一麵瑤佩,繽紛散開的碧光便似竊兒一般,悄悄地在房瓦、牆垣、廊柱之間躲藏。

有小孩兒的笑聲旋轉在風裏,仿佛剛學會啄米的小雞崽,嘰嘰喳喳,天然一派沒有修飾的歡快。

卻見得是黃月英蹲在門口,麵前鋪開了一張錦罽,一歲的諸葛果和兩歲的阿鬥麵對麵地坐著,你攥著我的袖子,我扯著你的手,兩個保姆一左一右,四隻手臂張開如圈羊的柵欄,眼珠子仿佛釘子,死死地盯在阿鬥的身上,生怕有個閃失。

黃月英攤開左手,手心站著一隻木鳥,她對兩個孩子眨眨眼睛,握住那鳥兒的尾巴轉了兩圈,木鳥便似注入了生命力,僵硬的翅膀竟撲扇起來,纖細的雙足一忽兒立,一忽兒縮,仿佛在天空翱翔。

諸葛果拍著巴掌笑起來:“鳥……鳥飛……飛……”

阿鬥吞咽著口水,隻是傻笑,卻說不出話,他比別的孩子說話慢,兩歲了隻會極簡單的短詞。

劉備歎道:“每回都麻煩你們照顧阿鬥,實在抱歉。”

諸葛亮微笑:“沒什麽,阿鬥討巧,內子很喜愛,亮也喜愛。”

黃月英聽見說話聲音,回頭見劉備來了,慌忙起身行了一禮。

劉備對黃月英含笑點頭,俯身在諸葛果臉上抹了一把:“果兒,認得我嗎?”

諸葛果嘟嘟小嘴,撮出了伶俐的聲音:“伯伯……”

劉備一把將她抱起,使勁地在她臉上親了一口:“真是個聰明的丫頭!”諸葛果覺得他的胡子紮臉,小手推了推他的臉:“須……須須……”

劉備沒明白她的意思,長長的胡須掃過她嫩如水蜜的臉,她不高興了,小嘴兒噘成小櫻桃:“伯伯須須疼疼。”

阿鬥見果兒被父親抱住,心裏癢起來,扯住了劉備的衣角,吐著口水泡泡:“抱,抱……”

劉備用督導成年人的口氣說:“你是男孩兒,自己走路,父親不抱!”

“抱,抱……”阿鬥跟父親鉚上了,他死死抓住父親的衣角,倔強地往自己的懷裏掙,小臉上有一股子不服輸的韌勁。

劉備一瞪眼睛:“抱什麽抱,沒出息!”

阿鬥嚇得一丟手,兩行眼淚啪嗒掉落,咧著小嘴哈氣,眼看便要號啕大哭。

“阿鬥,先生抱好嗎?”有個軟綿綿的聲音在說話,那聲音真溫暖,像**漾在水麵的一鉤陽光,真想抱著那聲音睡下去,天荒地老,地老天荒,從此與快樂為鄰,再不識愁滋味。

阿鬥發傻地仰起頭,他還沒說好不好,便被諸葛亮抱了起來。他用一雙手抱住諸葛亮的脖子,指頭摁住他寬厚的背,這個懷抱比父親的懷抱更親切更柔軟,是值得一輩子依靠的保護,讓他深深地迷戀起來。

劉備嗔怪道:“不能寵著他,寵溺過度,日後成不了大器!”

諸葛亮微微一笑:“公子還小呢,逼迫太急,適得其反卻不好了。”

劉備無奈地一歎,他也不好再反對,隻是抱著諸葛果,默默地凝看院中飄飛的黃葉,聽諸葛果哦哦地自唱自說。他凝眉道:“孔明,我思量多久,東吳這門親確該應允,隻是,我想親自去迎親。”

諸葛亮卻吃了一驚:“東吳雖有結姻之意,然到底叵測難料,主公若貿然前往,東吳腹地,援手難至,恐生不測之變。”

劉備默默一歎:“話雖如此,我也知隻身前往東吳,恐有不測之變,我想當麵向孫權討要江陵。”

諸葛亮遲疑著搖搖頭:“怕隻怕主公即便親自討要,孫權也未必肯奉送,亮以為莫若遣迎親使前往東吳。主公是夫家,東吳是婦家,婦從夫嫁,親迎入門,夫才攜婦,到公安再成大禮!”

劉備伸手捋著諸葛果的羊角辮,神情若有所思:“我還是去一趟吧,孔明不必勸了,江陵遲遲不能劃歸荊州,我心中始終橫著壘石,一日不得江陵,一日不得安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是龍潭虎穴也要闖一闖,倘若能得江陵固然萬幸,倘若得不到,探探東吳虛實也好。”

諸葛亮知道劉備下定了決心,他也不好再做強勸,殷殷叮嚀道:“主公既是主意已定,亮遵從則是,隻是,主公當提防東吳強留主公不放。”

劉備沉默。一片樹葉從蒼色天空搖搖晃晃地飄落下來,卻在接近地麵時被風重又卷起。他瞧著那片落葉久久沉思,緩緩地回過臉來,聲音沉定而不可改遷:“孔明放心,我與你定下半年之期,倘若半年之內,我仍無音信,你可便宜行事!”

冰涼的傷感從諸葛亮的心底慢慢漲起,他以為自己怯情,他是泰山崩於前而不懼變的剛強偉男子,卻被此刻的離愁別情傷損了意誌,劉備那帶著永訣意味的話在他的心上挖了一個角,他想把缺角填滿,卻怎麽也補不上。

如果世間不再有這個主公,他該怎麽辦呢?

這個念頭像瞬間的火花,他慌忙地撲滅了,殘滅的灰燼卻沒有散去,每一粒都融入了血液裏。

他不知道,那火花會在白帝城的濤聲中重新燃燒,當爛漫春花在永安的山林間絢麗綻放時,那一天,他會永遠失去他一生命定的主公,千古君臣知遇如東流之水,再也追不回了。這世間將隻剩下他一個,在理想的道路上艱難跋涉,終於把自己的一身嶙峋瘦骨埋在酬答知己的誓言裏。

懷裏的阿鬥忽地掙騰起來,他卻沉浸在那軟弱的傷情裏,沒有察覺阿鬥的異樣,直到聽見黃月英喊了他一聲。

他這才反應過來,隻覺一股熱流順著胸口淌下去,滴滴答答在地麵洇出了一片水漬,竟是阿鬥在他身上尿了,他莫可奈何,竟笑了出來。

劉備看得又氣又笑:“沒出息!”

兩個保姆慌忙過來抱走阿鬥,黃月英趕著給諸葛亮換衣服,諸葛亮褪下渾身是童子溺的外衣,連羽扇也在滴水。諸葛果見父親遭了水災,心裏懵懵懂懂,一麵拍手笑,一麵去揪劉備的胡子。

劉備顛了顛笑得咯吱咯吱的諸葛果,無限感慨地說:“阿鬥,阿鬥,我真得給你找個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