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的一陣風把門撞開了,屋裏的女童慌忙合上門,回頭一瞧,倚在床幃裏的甘夫人並無異常,雖然麵色蒼白無血,也不喘了,不咳了。

“夫人,飲些湯吧。”一個女童捧著一碗蜜餞湯水跪在床頭。

甘夫人疲憊地搖搖頭:“放下吧。”她無力地靠在隱囊上,神采俱失的目光盯著關得嚴嚴實實的窗欞,有很細的風貼著窗拂過,似乎誰在窗下歎氣。

她這一場病來勢洶洶,兩個月時間竟病入肌骨,眼見是江河日下,旬日衰竭,飲食皆廢,百藥無靈,也許大限便將來到,不過是苦苦地挨日子罷了。

她沉重地歎了口氣,瞧著滿屋子裏忙著服侍她的女童,她不禁想著,還伺候什麽呢,都沒幾日可以熬了。

緊閉的門被推開了,劉備跨過門檻,攜著一身濃重的風塵,像是從沙堆裏鑽出來的仙人球,他一把解開披風的縷帶,任意地丟出去,飛一般地走到床邊。

甘夫人費力地坐了起來:“你怎麽來了?”

劉備輕輕摁住了她:“北邊的事辦好了,我特意來臨烝瞧你。”他給甘夫人掖好掀開的被褥,仔仔細細地打量她:“你覺得怎樣?”

甘夫人苦澀地搖搖頭:“不行了……”

劉備責怪地嘖了一聲:“什麽不行了,盡說晦氣話!”他望見床頭擱著的一碗蜜餞湯水,伸手一探:“喲,有些涼了,你怎又不吃呢,我著廚下給你重做吧?”

甘夫人虛弱地擺手:“不用了……”

“不愛吃嗎?你想吃什麽,我吩咐他們做!”劉備溫存地說,揚手便要吩咐下人。

甘夫人輕輕拉住他的衣袖:“別,我沒胃口,你這會兒就是端碗龍肉,我也食之無味!”

劉備挽了她的手:“怎能不吃,空腹還要吃藥,很是傷胃,你本就虛弱,再不進食,如何撐得下去,瞧你瘦成什麽樣……”他眼圈一紅,忍著才沒讓眼淚滾落。

甘夫人冰涼的手在劉備的掌心緩緩放定,“夫君,”她用很柔軟的聲音說,“妾大限到了……”

“說的什麽話!”劉備又驚又傷地說。

甘夫人的手抽搐著,她淒婉而鎮定地說:“夫君,我嫁與你十年,如今見你大業初成,我很是欣慰,奈何天不假年,我不能再侍奉你了。”

劉備心如刀割:“哪裏就嚴重到這地步了,你總是想太多,一場病痛而已,何苦咒自己!”

甘夫人沉沉地歎了一聲:“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我何嚐不想多活幾年,看著你終成大業,看著阿鬥長大成人,可是,可是……”她哽咽住,悲淚潸然落下。

劉備好不難過,心中一時悲戚,無以言表之時,手臂輕彎,將妻子摟在懷裏,眼淚一滴滴地滾落下來。

甘夫人在他懷中輕泣道:“夫君,我若一死,最放心不下的是阿鬥。他那麽小便沒了母親,我一想起就心痛如絞……你再尋個好人家的女兒,不求她別的,隻要她對阿鬥好,對你好……”

劉備嗚咽著:“說什麽娶新婦,你好生養息,阿鬥沒了母親不成……”

甘夫人流著淚酸澀一笑:“傻話,你怎能不再娶,你若是不再納婦,我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身邊沒有女人,誰來照顧你?你又是個急躁馬虎的脾氣,恁大個人還孩子氣,沒個細心的人照顧你,我真擔心……”她越說越心痛,竟自泣不成聲。

劉備一麵給她擦淚,一麵自己流著淚:“我急匆匆趕回來探病,你便與我說了一通喪氣話,讓人好不傷心。”

甘夫人已是傷心欲絕,強忍住那訣別的劇烈悲痛,把澎湃的眼淚狠狠地壓在心裏:“好,好,我不說了……”她望著他,卻長久的沒有說話,她輕輕撫摩著丈夫染了些微風霜的臉,心裏湧動著無限的愛和無限的痛。

她有多舍不得他,她多想能活得更長一點兒,看見他功業大成,看見他脫卻數十年的顛沛艱苦,擁有他一直渴望擁有的夢想,看見他們的兒子長大,娶妻生子……

她期期地說:“我想見阿鬥,你帶他來見我,成嗎?”

劉備抹掉眼淚:“好,我立馬去帶他來!”他想也不想地拔腿就往外跑。

甘夫人聽見那急切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臉上的微笑像飄浮的花瓣,從眼角緩慢滑落。那腳步聲真是熟悉嗬,是她十餘年光陰裏最熟悉的一種眷戀,許多的日子裏,有時是在令人恐慌的嘈雜中,有時是在一片蕭瑟的孤寂中,有時是在茫然無顧的迷惘中,每當她聽見那腳步聲,那些孤寂、哀愁、迷惘便都如曬幹的雨水,成為陽光下飛逝的痕跡。

那是屬於她獨有的眷戀,是她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她倚仗那眷戀,熬過了無數的艱難流徙。腳步聲又漸清晰,宛若羅帳底吹奏出的柔軟笙歌,在如霜的燈光下展開了一個親昵的擁抱,她在意識裏掙紮著向他奔跑而去,身體卻重重地向後倒了下去。

好大的風,吹得新墳上的招魂幡颯颯亂舞,塋上的黃土被風卷著一粒粒滾下,撞上壘得嚴整的石塊,蹦躂躍起,在空中拋出一個弧線,紛紛落在一個人的肩上。

他像木頭似的倚墳而坐,身上承了許多黃土,也沒有拂一拂,似乎想要讓自己與這新墳一起被黃土掩埋,也做個塚中枯骨,這樣,他不會寂寞,墳裏的亡人也不會寂寞。

背後新砌的墓碑上的刻字填了塵土,有些模糊,字是他自己寫的,他知道自己的字不好,但是為了寫好墓碑,他練了一天一夜,直到手膀子發麻,也不肯鬆懈一點兒。

虧欠了一生,還要虧欠幾個字嗎?

他這一生虧欠的人太多了,兄弟、部屬、妻子、兒女……那一張張曾經熟悉的麵孔都在風裏化作無根的飛絮,有的已被他拋棄在當年的征途上,成了無人可識的塵泥,有的還殷殷地追隨在他的車轍下,他總是惦記著要給他們最好最珍貴的彌補,可他們在時,他隻是苦難的世上一個窮途末路的悲情羈客,等他能夠彌補時,他們卻早已灰飛煙滅。

有的人,注定會對不起,有的人,注定會在下半輩子的愧疚中懷念。這是他們的宿命,也是他的宿命。

遠遠地,有馬蹄聲漸漸接近,是來找他的人嗎?也許隻是陌生的路人。他沒有力氣去想,他連自己有沒有活著都不知道,又怎能去管別人。

馬蹄聲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停下了,有人跳下了馬,腳步很輕,真像一場綿綿春雨,滴滴都落在了心裏。

“主公,他們都在找你。”雲一般的影子落在他麵前,聲音從那雲裏飄出,沒有絲毫的塵垢。

劉備抬起頭看了他半晌,他像是失憶了,忘記了這個人是誰,甚或忘記了自己是誰。他在捕捉那分崩離析的記憶,也在捕捉那散成了粉末的聲音,艱難地組成一句話:“你來做什麽?”

諸葛亮半蹲了下來,目光柔軟而體恤:“主公沉溺哀傷,我們很是擔心,今早不見你在房中,大家這會兒都在尋你。”

劉備輕歎:“心裏難過,來這裏坐坐。”他回過頭,伸手在墓碑凹陷的字坑裏撫摩,那粗糙的感覺讓他微痛,而哀傷卻緩緩壓了下去。

諸葛亮心底惻然,索性坐在劉備身邊:“主公深情,令人感動,隻是哀思有節,望以大事為懷,切勿傷戚過度。”

劉備憮然一歎:“劉備半生飄零,匹馬征程,自以為以仁義為本,寬以待人,德以濟人,到底有如許之人對不住。”他苦澀地笑了一聲:“罷了,人死不能複生,徒歎愧意也無濟於事!”

“主公,回去吧,大家不見你,甚為著急。”諸葛亮輕言細語地勸道。

劉備扶著墓碑站起來:“也隻有你知道我在這裏。”

兩人翻身上馬,也不策鞭,隻鬆鬆地攬著韁轡,緩緩地並肩而行。

“主公,其實亮來尋你,還為一事。”諸葛亮道。

“什麽事?”

“孫權遣使前來回複借南郡一事,他願借地,但隻能借南岸!”

劉備拽了一把韁繩:“恁個小氣,給個南岸就打發了,江北之地若不得,算什麽借南郡!”

“孫權也有他的盤算,他怕我們得了南郡,則江南江北連成一線,前可進取襄陽,後能逼入江夏,進而威脅東吳。他又不能因一南郡與我們結仇,便分地而劃之,讓我們不能北出長江,始終困於江南。”

“真是夠精細的打算。你說,這地我們要還是不要?”

諸葛亮確定地說:“要,怎能不要?南岸油口為長江入口,先得此地,再圖進取江北,主公須知,我們占取江北,一為全占荊州,二為上溯益州!”

劉備沉吟,須臾聳著眉頭:“油口?待我接管之後,需得取個妥帖的名字!”

“一個名而已,改不改倒無所謂了。”

劉備一味搖頭:“不響亮,不好記!”

諸葛亮笑了一聲:“主公若嫌不好,那便改個名字便是。”

劉備真個使勁地想了想:“不然叫功(公)安吧?文治武功(公)以安天下,好聽好記,還吉利,如何?”

“甚好!”諸葛亮笑道。

兩人行到臨烝城門口,早見幾騎飛出,騰起的黃塵在馬蹄後甩出,仿佛拉開了一麵簾幕。

“大哥!”張飛的喊聲遠遠地傳來。

劉備搖頭:“這嗓門,交趾也能聽見了。”

張飛一騎輕塵飛來,大喊道:“可見著你了!”他甩著滿頭的汗珠,“東吳使者到了!”

“知道了!”他回答著,扭頭去對諸葛亮說,“孔明,我該不該親自去一趟東吳,向孫權討要北岸?”

諸葛亮搖頭:“太冒險,主公少安毋躁,北岸之地當徐徐求之,況且而今周瑜為南郡太守,一直屯守江陵城,便是孫權鬆口,周瑜也不答應。”

劉備不甘願地歎口氣,攥著韁繩恨恨地說:“周公瑾啊周公瑾,你可真成了絆腳石!”他輕輕一飛馬鞭:“既是東吳使者已到,孔明隨我去一趟公安吧!”他沒有滯澀地把新取的名念出來,那馬鞭灑脫地飛出去,甩成一條張揚的弧線。

一場冬雨後,寒冷更是深了,天空總是一片昏黃黯淡,屋瓦鬥拱上凝著厚厚的霜,未幹的雨水從簷角滴滴答答地落下,在水霤裏蓄滿了惉懘的潦水。

才進十月,屋裏便燃了炭火,荊州之地多原隰叢林,濕氣太重,氣溫雖比不得燕趙和中原低,然一入冬季則冷風徹骨,寒冷仿佛具有很強的滲透性,錐子似的紮進了骨頭裏。

劉備幾乎是跳上了台階,心急火燎地推開門,想要衝進屋去避寒,卻看見諸葛亮從後麵急急地走來。他停住了,等著諸葛亮走到跟前,也不等諸葛亮行禮,一把攥著他便往屋裏走,口裏道:“天太冷,進去說話。”

諸葛亮一手夾著簿書,小心地挪了出來:“這是亮整理的公安編戶名簿節略,請主公過目!”

劉備搓了搓手,這才接過簿書,一麵細看,一麵坐下,歎道:“孔明當真細心,計量翔實,瑕疵少見,隻是數目龐雜,事體煩瑣,可知孔明需得日以繼夜,辛苦了。”

“這不是亮一人所為,故而不辛苦。”諸葛亮說。

劉備奇道:“那還有誰?”

“馬良馬季常。”

劉備想起來了,他興致盎然地念出一句鄉諺:“馬氏五常,白眉最良。”他把簿書一合:“是馬家四郎君?”

諸葛亮很欣慰劉備知道馬良的名號:“正是他,這次主公新得公安,亮臨時辟他助我料檢民力,主公以為如何?”

劉備讚許地說:“人才難得,馬良有賢名,孔明用他,我自然滿意!”他滿懷期望地一歎:“荊楚一地,人才濟濟,若皆能納為我用,何愁大業不成!”

諸葛亮順著劉備的話鋒道:“現有個大才,主公用不用?”

“誰?”

“劉巴劉子初!”

劉備卻猶豫了。劉巴是荊州人,劉表數次征辟,他都拒而不就,擺出了不入仕的名士派頭。曹操收複荊州,一道手令傳下,他卻欣然赴公門就職,後來還身負曹操之令,往江南招納四郡,偏偏這時候劉備輕騎南下,江南四郡一夜之間易旗,他不得反使,北上的路又被劉備掌控,隻好藏於鄉裏,伺機北還。劉備聽聞劉巴才幹,曾想納為己用,劉巴卻想方設法地躲著劉備,那顆丹心偏偏向著曹操,便是這寧死不食周粟的強種士子,諸葛亮卻向劉備舉薦,這讓他很是不解。

“劉子初……”劉備不置可否,“他是曹操的人,又不肯服順,一門心思想要北還,豈能為我所用!”

諸葛亮沉靜地說:“主公可曾聽過此語: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他略等了等,看得劉備已在沉吟,便說道:“主公用劉巴,非僅為用一人,乃以用此人昭我愛才之心也。若劉巴能為我所用,為大善,若不能,則能昭示遠人,劉巴之徒尚見用,何況其他,此為燕昭王築台延郭隗而徠遠人之意!”

諸葛亮說了一半,劉備已透徹明白,他點頭道:“好,便用劉巴!可即刻延請之,他若肯來,我當欣然納之,他若不來……”他遲疑著看了一眼諸葛亮。

諸葛亮接過話茬:“由他東西南北,以顯主公寬仁之懷!”

劉備苦笑了一聲:“劉子初當真是不召之臣,天下士子若皆似劉巴一般倨傲無禮,劉備何能采眾謀而成大事!”

諸葛亮款款道:“主公勿憂,主公有求才之心,賢才自可徐徐招納。其實,亮有一大才一直想舉薦給主公,隻是此人行蹤不定,如今竟不知道他在何處。”

“何人?”

“龐統龐士元!”

劉備興奮起來,興衝衝地說:“可是鳳雛乎?”

諸葛亮微笑:“正是鳳雛,此人有經緯楨幹,其奇謀幹略,亮不如也,若主公能納此人入帷,當能濟大事,成偉業。”

劉備盎然地說:“打聽一下,鳳雛在哪裏,必要延來一見,如此楨幹之才,怎能不納入我囊中!”

諸葛亮道:“我已去信家姊問消息,想來這一兩日便能有回信。”他冒出一個隱隱的擔心,到底想要提前給劉備築起準備的牆,說道:“士元性子桀倨,高邁而不容於世俗,若是日後延請至帷幄,望主公諒其短而用其長!”

劉備卻想,連劉巴這般不通人情的士子他都咬碎牙齒忍了,龐統至多是恃才傲物,身上脫不掉名士的跅弛簡傲。若論起輕率無威儀,難道還能比得過當著嚴謹持重的諸葛亮的麵都箕踞的簡雍嗎?簡雍是什麽人,可是他劉備的發小,他沒所謂地說:“孔明放心,我還不至於如此沒胸襟。”

劉備回答得太幹脆,反而讓諸葛亮不能釋懷。他太知道龐統,也太知道劉備,這兩個人若不能傾心相交,便成為勢不兩立的敵人,兩個都太鮮明,彼此唯有非黑即白的結局,沒有中庸選擇。

“主公!”門口的鈴下忽地喊道。

“何事?”劉備答道。

“有位晁先生拜訪!”

“誰?”劉備恍惚了。

“他說他姓晁!”

劉備忽地覺得一陣心驚肉跳,他下意識地看著諸葛亮,嘟囔道:“他來做什麽,期限還沒到呢!”他幾乎是脫口而出,對諸葛亮急切地揮揮手:“你暫避一時!”

“不用避,期限未至,晁家不會上門討債。”諸葛亮平靜得仿佛無事發生。

劉備卻被諸葛亮的平靜弄蒙了:“你說晁煥來做什麽,他不會是來討債吧?”他驀地生出一個決然的念頭,咬著牙陰森森地說:“他若要債,我攆他出去!”

諸葛亮靜靜一笑:“主公隻要不賴賬,便可無事。”

劉備也為自己刹那的耍賴念頭感到可笑,他收拾著心情:“既來之,則安之,不管晁煥來意如何,劉備不做無信之事!”他應了鈴下一聲,讓他領晁煥進來。

“劉將軍一向安好?”晁煥滿麵春風。

劉備殷勤相迎:“晁公稀客,今日是哪陣風將你吹來?”他請了晁煥另榻而坐,儼然待以上賓之禮。

晁煥笑道:“聽聞劉將軍新得公安,晁某特來相賀!”

劉備綻出一絲笑容:“有勞晁公惦念,我瑣事繁忙,也未曾登門叩拜,反叨擾晁公親赴公安,實在過意不去!”

晁煥推手一笑:“不敢不惦念,也不敢勞動將軍親臨,將軍大事在身,怎可隨意造訪小民!”

兩個寒暄歡愉,劉備一麵堆著笑說廢話,一麵在心裏默默算賬,這兩年多以來他從新野偏遠一隅逐漸擴充地盤,屬下的疆域包括荊州江南四郡,以及這新得的一半南郡,財力兵力已今非昔比,若要當真清償債務或者並不是不可能。奈何管賬的一直是諸葛亮,一是他不擅理財,二是有諸葛亮打理,他幾乎可以不操心,因此竟不知道自己手裏到底攥了多少錢。

“劉將軍,晁某有一事相問!”晁煥的聲音拉回了劉備的神思。劉備笑著一揚手:“請講!”

晁煥從袖子裏抽出一片竹板、一張麻紙:“劉將軍還記得這個嗎?”

刻骨銘心,怎能忘懷!

劉備的笑極不自然:“是當日我向晁公所借資財的券契!”

晁煥笑著點頭:“將軍信義昭然,至今也不賴賬,晁某很是欣慰!”他展開麻紙,手指輕點著紙上的一行字:“再有半年此債到期,將軍可曾備好了還款?”

劉備不知該如何說,而耳邊卻響起了一個沉穩的聲音:“老先生放寬心,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到那一日自當連本帶利一筆還清!”

晁煥轉頭瞧見諸葛亮:“原來是保人,你可曾記得,若劉將軍不能還債,你必得還給我晁家五千家奴!”

諸葛亮平靜地微笑:“有券契為憑據,諸葛亮怎會抵賴?晁老先生若是不信,再立一份契約也無妨!”

“好!有擔當,此臣當配此主,此主當得此臣!”晁煥喝了一聲彩,他左看看劉備,右看看諸葛亮,驀地,長聲大笑,暢笑聲中他走到房中的火爐邊,一揚手,半片竹板落入炭火中,一團藍色火焰騰起來,火苗子瞬間吞沒了竹板。

“晁公!”劉備大驚失色。

晁煥和暢歡笑,見那竹板被燒成了黑乎乎的一團,也不見絲毫惋惜。

“晁公,你這是作甚?”劉備莫能明了,還道是晁煥心智瘋癲。

晁煥笑歎了一聲:“我苦心經營二十年,攢下千萬身家,奈何卻養出一個暴戾的敗家子,不可指望他繼承家業!”

他稍稍一頓:“我一生窮於商賈,亂世紛擾,卻做不了一個振困扶危的英雄,雖是遺憾,心中卻常懷宏願,若能憑我財力助英雄成於微末,也若我成了英偉基業一般。而將軍乃漢室帝胄,信義昭於四海,兼之胸存遠誌,百折不撓,正是晁煥一生所尋覓的大英雄,所以莫說是五千萬錢,便是將全部身家傾囊相授,又有何不可!”

劉備刹那震撼得說不出話來,他深深地為自己剛才的擔憂感到愧疚,誠摯地一拜到底:“晁公大義!”

晁煥連忙扶住了劉備:“將軍不必行此大禮,將軍如今霸業初成,正證明晁某當日的眼光無差,既是如此,這借貸自當一筆勾銷,權作我送給將軍的薄禮!”

劉備備受感動,反手握住了晁煥:“晁公大恩大義,劉備終身銘刻!”

晁煥笑嗬嗬地揚起那張麻紙:“券板已燒,可契約尚在,書板兩分,則券契不存,晁某有個小私心,想把這張契約留作紀念,將軍可允否?”

劉備大度地說:“但憑晁公所願!”

“劉將軍借貸,孔明作保,千古之下,若後人得窺,倘能知英雄草創之艱難乎!”晁煥哈哈大笑,笑聲明快爽朗,仿佛黑夜垂落時乍現天空的一霎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