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照下的汴水紅紫如膿血,水麵有泡得白脹的屍體沉沉浮浮,像一截截搗爛的櫸木條,半空中落單的老鴰盤桓低回,森黑的翅膀刮破了天空,於是,半片天都在流血。

汴水,古又稱為汳水,是開鑿自戰國魏惠王時期的人工水渠,自滎陽旁東引黃河,南下中牟、尉氏、陽夏,直通淮泗,經數百年時間的引水鑿道,分水開渠,已成為連接黃淮的水運要道。淮、泗、濟、汝等水域的糧米可以源源不斷地通過汴水抵達中原腹心,而後儲藏在汴水畔號稱天下第一倉的敖倉中。因這一水利工程覆蓋廣袤,兼之水網密布,渠道眾多,當時將其總稱為鴻溝水係。四百年前,漢高祖和楚霸王正是在鴻溝中分天下,劃定楚河漢界的分疆線。

依傍汴水的滎陽是西通洛陽的必經之路。千年以來,滎陽一直為兵家必爭之地,多少微末在此一戰成名,也有多少豪傑在此折戟。至今,在方圓幾百裏的古戰場上還能撿到百年前的箭鏃。

此時一支軍隊正行進在汴水畔,甲胄不整,灰頭土臉,儼然是铩羽而歸的敗軍,中軍大旗破了個大洞,“曹”字隻剩了一半,像是被生生腰斬。

曹操本在馬背上打盹兒,馬兒忽然打嚏,馬蹄子尥一個蹶子,驚得他陡然清醒,隻是一瞬,迎麵射來的落日餘暉刺得雙眸酸痛,下意識地避過臉去,目光卻撞上那麵殘破得慘不忍睹的中軍大旗,心裏窩著的孬火便躥了上來。

這一仗打得太窩囊了!

自關東諸侯聯盟樹起討董大旗,他也憑著一腔救國救君的慷慨義憤,在陳留招募義勇,毅然率眾北上,與各方諸侯酸棗會盟,彼此歃血詛誓,勢要掃**亂局,斬首董卓,還給天下一個清朗世界。

當此之際,幾十萬軍隊浩浩****西進洛陽,旌旗蔽野,金鼓震天,那雄壯的行軍隊伍一眼竟望不到頭,喧天陣勢不可謂不大,逼得董卓倉皇撤離帝都,脅迫皇帝公卿遷都長安。

可眼瞅著洛陽在即,眼風掃遠些,便能望見邙山的剪影,各方諸侯的忠君愛國心像被一把浸入了黃河水裏,忽然就冷卻下來,紛紛端持著作壁上觀的冷姿態,不是推辭糧草未濟,退去後方征糧,便是苦訴兵力弱少,守在距洛陽幾百裏外慢慢整兵,目送君父被禍國惡賊們裹挾著越走越遠,早就忘記前段日子盟誓時,曾經哭天抹淚地號叫天子受累,我輩豈能苟活。

唯有個曹操不甘心,一再地苦勸諸將出兵西進,救天子救亂局,與仍留在洛陽的董卓決一死戰。倘或明日董卓也西退長安,將通往關中的崤函險道牢牢鎖住,再想所謂斬首董卓,就難了!

奈何各方諸侯無人響應,盟誓時痛哭流涕,眼淚說來就來,論起真刀真槍地與敵死戰,便像患了癡呆病,一個比一個遲鈍。

曹操勸不動任何人,道理說了幾大笸籮,統統是對牛彈琴,喚不醒一群心智衰弱的殘廢兒,也不願意從眾不問不管。因此他率麾下部眾孤軍出戰,卻在滎陽遭遇埋伏。一場惡戰,幾乎全軍覆滅,若不是曹洪拚死救護,他曹操或許已經埋屍荒野。

打敗仗不要緊,但不能敗得窩囊,敗得憋屈,如果說這場敗仗,一半的原因是敵人強大,還有一半是被同盟拋棄。

一騎飛馬奔馳而來,原來是盟主袁紹的信使。信使一躍下馬,雙手捧上一方信:“盟主聽聞曹將軍遭遇小挫敗,已遣張邈將軍迎候曹將軍,以為後援!”

小挫敗?這滑稽而諷刺的安慰話,是袁紹手下哪個文墨吏想出來的,反正袁紹好養士,向來以孟嚐君自居,一票雞鳴狗盜之徒受他供養,吃飽了編排出三五篇狗屁文章,並不是難事,曹操竟差點笑出聲來。

他這邊還沒來得及回話,那邊夏侯惇一口痰吐在地上:“屁!老子們浴血沙場時,他袁盟主何在?躲在溫柔鄉裏飲酒作樂,待得戰事完結,老子們弟兄死了一多半,賊兵也沒了影,他倒來獻殷勤!”他嗓門極大,像噴著烈火,一說話,滿臉的橫肉便似被刀劈般片片**,嚇得那信使看也不敢看他。

曹操雖以為夏侯惇罵得極痛快,麵上卻沉住了:“元讓,說的什麽話!”他轉臉對那信使說道:“知道了,多謝盟主。”

看著信使飛馬離開,夏侯惇到底忍不住:“我瞧那幫諸侯都是隔岸觀火的孬種小人,與他們共舉大事,一百年也成不了氣候,那群混賬王八,村婦都不如!”

話雖糙,可理卻實在。曹操沉默了,他微微歎了口氣,遙看天邊那輪夕陽正在迅速地滑入汴水,像一泡淋漓的血,被背後那逐漸增大的黑手推向了深淵。

位於洛陽近郊的關東聯軍大營裏燈火輝煌,無數盞樹枝燈伸開交錯橫生的燈盤,編織出蜘蛛網似的密集光影,衣衫輕薄的侍女扭著水蛇腰穿梭席間,像漂在水麵的葶荷,俱是眼含秋波,麵藏曖昧,扶搖著春風如醉的蓮步,斟酒時總是不忘記扶著頭摔進男人懷裏。

這場盛宴是為慶祝洛陽“光複”。關東諸侯雖樹起討董大旗,仗其實沒怎麽打,且忙著觀望騎牆。隻有三五個不通人情的戇漢子,如曹操孫堅一類人,大概是嫌命長,非要與董卓硬碰硬,董卓自然是殺不死的,但董卓終於把洛陽拋棄了,真如曹操所言西去長安。於是乎,關東諸侯兵不血刃拿下漢朝京都,但依他們的說法,仿佛洛陽是他們浴血奮戰,從董卓手裏生奪來的。

故而必須慶祝,不慶祝不足以彰顯他們那滾燙而感人的忠心。

聯軍將領們滿斟美酒,口沫橫飛地吹噓自己的神勇戰績,說起當年那場凶險,乖乖,要不是老子橫刀立馬,舍生忘死,早就埋骨草莽,哪能掙到而今的功名事業,激動時竟自擠出兩滴濁黃的淚蛋子。兩下裏說得興起,稱兄道弟地啯一聲將杯中酒喝得精光,醉得通紅的臉盤子油光鋥亮,吹著牛還不忘記擰一把侍女肥嫩的屁股。

“諸君!”紅臉膛的韓馥亮起嗓門,高高舉起了酒爵,“此次討董,有賴諸君報國忠心,更倚仗盟主英明決斷,方才能收複洛陽,逼得董賊西竄。吾等共舉一觴,為盟主壽!”

底下一派高高低低的應和聲,廉價的諂媚伴著發腥的酒香飄向主座。袁紹笑嗬嗬地謙讓著,他尚還戴著孝,腰間係著絰帶,飲酒很少,卻並不拒絕眾人的敬酒。他自在關東起兵,董卓便誅殺了留在洛陽的袁氏滿門,袁氏一族為國家除暴慘遭家門大禍,不免又在天下諸侯中贏得了讚譽。

喝到興頭上,話不免多了。劉岱打了一個旋轉盤升的酒嗝兒,噴著酒氣道:“聽說盟主得了一方古玉印,好東西該當共賞,莫若捧出一觀如何?”

袁紹是世家出身,生來的錦衣玉食,高車駟馬,玩的是商彝周鼎,品的是鬱鬯佳釀,侍寢的女人也非俗流,骨子裏的風流秉性,天生的喜好精致。劉岱的話撓到了他的癢處,他先虛偽地推讓了一番,而後才讓隨從取來一方紅漆盒。

袁紹揭開了紅漆盒蓋,裏邊的紅綢布襯著一方白玉印,手掌心大小,仿佛一溜流淌的牛奶,似乎隨時會化開了,玉中的沁色如流雲飄拂,年代似已很遠了,雕鑿工藝卻極精湛。

眾諸侯懂不懂此道的都發出一聲驚歎,韓馥讚道:“果真珍品,也唯有盟主雅人方能識得佳物,像我等這般粗人,別說認不得,便是握在手中,也是褻瀆了。”

馬屁拍得很地道,袁紹露出了得意的笑,口裏卻自謙道:“過獎了,不過是不上台麵的愛好,並非英雄之好。”

主人雖說了謙虛話,眾人卻不忘記補充讚美詞,劉岱嘖嘖一聲:“我聽說這是盟主入洛陽時,在董老賊的宅第裏搜到的寶貝,可是這樣?”

袁紹輕輕擦去玉印上的一粒灰:“正是,原本該將此物封庫,隻是聽董賊宅中蒼頭說,此物並非董賊所有,卻不知是從何冒出,也算是奇遇了,故而藏之,紹平生偏好集古,說來慚愧。”

韓馥高聲笑道:“可算是董老賊送給盟主的大禮了!”

喝到輕浮了神色的王匡神神秘秘地說:“諸君,洛陽一破,董老賊西竄,宮內珍奇之物一概擄走,帶不走的一體焚燒,也是可惜。不過聽說孫文台在洛陽宮裏撿得了傳國玉璽,我說他怎麽請命為前部先鋒,頭一個攻進洛陽,原來是去撈寶貝。”

“是嗎?”眾人的神經都被彈撥了,酡紅的臉盤子被異樣的情緒撐大了,像浮在水麵的大黿。

“傳國玉璽”四個字像針一樣刺中了袁術,雙頰微微抽搐:“孫文台得了傳國玉璽,我怎麽不知道?”

王匡不陰不陽地說:“孫文台為公路部署,莫不是他將傳國玉璽獻給了公路?”

袁術大怒,一巴掌拍在酒案上:“什麽混賬話!我為國家起兵,舉家而不顧,怎能存忤逆險心。別說孫文台沒有搜到傳國玉璽,便是他當真得手,我豈可占為己有?公節謗語誅心,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匡毫不示弱:“公路何躁怒也,若非孫文台賺得傳國玉璽,你何必在孫文台攻入洛陽的第二日,將他急調回營?你以為暗室無光,便無人知道麽?”

袁術漲紅了臉:“你敢打聽我的營中事,你以為你算什麽東西!”

袁紹慌忙打圓場:“公節戲言耳,公路休要動怒,諸君皆秉赤心報國家,而今大事未定,何必為口舌而生芥蒂。”

盟主發話,一眾諸侯也兩邊勸和,話說得委婉,心底卻都生出了猜疑。傳國玉璽好似一顆碩大的炮仗,將表麵平靜的聯盟關係炸出一個大坑。

韓馥岔開話題道:“董老賊兵敗入西,為盟主指揮若定,為諸君奮勇爭先,來來,再為盟主壽!”他邀眾人舉杯再飲,各懷鬼胎的杯盞交錯暫時抹去了那一場分歧。

話題既是又轉去董卓身上,眾人被酒精膨脹的情緒高亢起來。長臉的孔伷喝得半醉了:“董老賊逃奔長安,都道涼州兵善戰,我瞧甚是不堪一擊,大軍旌旗一揮,便逃得沒了影!”他專好清談高論,越是稠人廣座越是言談如聚,世人傳他可噓枯吹生,長了一副生死人、肉白骨的舌頭。

劉岱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董老賊算個?,有我關東義士,便有十個董卓,又能奈我等何!”

諸侯被撩撥出談資,七嘴八舌地吹噓自家的討董功績,恨不得將董卓踩在腳下,啐上兩口唾沫,再刀刀淩遲,以宣泄心中那昂揚的炫耀之情。

袁紹瞧著眾人酒醉後扯胡話的醜態,頗有些不以為然。他打心裏很瞧不起這幫粗率莽夫,礙著眾人擺在台麵上的討董大業,他又坐在盟主位上,不得不咬著牙耐心忍受。他其實看得穿他們的裝瘋賣傻,他們大約也看得出他的假矜持,大家不過是虛與委蛇,借著酒勁撒撒男人的嬌,隻是過了頭,卻成了惹人厭煩的惡習。

底下忽有人冷笑了一聲,聲音不高,卻在那喧囂的醉話裏顯得特別刺耳,眾人尚在糟踐董卓,隻有袁紹袁術幾人聽見了,循聲而去,竟是曹操。

不過須臾,曹操忽而大笑,朗朗笑聲震得眾人熱火朝天的議論像被鋼刀劈了,登時碎成一地不堪看的狼藉,刹那是麵麵相覷,還道曹孟德喝高了,失心瘋犯了。

袁紹皺起了眉頭:“孟德何故發笑?”

曹操冷冰冰地說:“董卓既是如此不堪,諸君何不整精兵,磨兵戈,即刻率大軍西進函穀關,與董賊決一死戰!與其在此置酒高會,吹噓老子天下第一,天也有臉,隻怕此時已被吹掉了。”

眾人被曹操忽然冷場的話攪得酒醒了一大半,袁紹掩飾著道:“孟德,你醉了,今日是為慶功,不談他事,來來,你我兄弟共飲。”

曹操將手中的酒爵重重一頓:“慶功?天子被董賊挾持西走,國之重器有損,你我朝廷重臣卻坐視社稷傾覆,空談功績,操愚拙,不知功績何在!”

這一下,不僅袁紹,席上的諸侯都變了臉,有人想反駁曹操,卻到底理虧,尷尬地捧著酒悶悶飲下。

曹操將食案上的肴饌推開,在空隙處劃拉起來:“我之初衷,原望諸君精誠合作,本初引河內之眾臨孟津,諸將守成皋,據敖倉,塞轘轅、太穀,全製其險,再使公路率南陽之軍軍丹、析,兵入武關,以震三輔。皆高壘深壁,勿與交戰,視為疑兵,察天下形勢,以順誅逆,可立定也。今諸君明仗忠義,擁兵十萬,卻持疑而不進,放董賊西竄,忍天子失位,失天下之望,竊為諸君恥之!”

袁紹尷尬極了,不得已還在做最後的維護:“孟德,你我皆是為國舉兵,同抱赤心,何有忍天子失位之說?董賊雖西竄,然其勢仍大,況且窮寇不可追,迫其入死地,彼必以死戰,你前次率兵西進,卻在滎陽遭埋伏,不正是明證嗎?”

提起那場失敗,曹操的怨憤卻更大了,他一拳敲在食案上,高聲道:“當董賊迫天子西遷之初,本可合諸君之力一舉而定社稷,可除了我曹孟德孤軍西進,諸君何在,諸君何在!”

這兩聲質疑像兩聲重錘,直直地敲落下來,甩在諸人的臉上,有人被刺痛了隱患,對曹操陡然生出了厚重的恨意。

“孟德,休要失儀!”袁紹喝道。他對左右隨從道:“曹將軍醉了,扶他回去歇息!”

曹操不待隨從相攙,索性站了起來:“不勞動盟主掛懷,我曹操還走得動!”他一拱手,“盟主,諸君,曹操一介俗人,不懂鑒品寶物,先行告退!”

袁紹的火氣在胸膈處燃燒著,縱然他和曹操是摯友,也不當在眾人之前不留情麵地指摘,他惱道:“孟德,你這是要做什麽?”

曹操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操自經滎陽一敗,元氣大損,無力隨諸君同建功業,籍此向盟主辭行。”

袁紹聽出曹操要退出聯盟,不禁生出了一分驚慌:“孟德要走?”

曹操絲毫不猶豫:“操兵少力弱,不比諸君,若再待下去,等同一吃閑飯的廢物,不得不先走一步。”

袁紹立直起了身體,說不得是氣還是傷心,他怔怔地望著曹操,想挽留又拉不下麵子,想訓斥又找不到借口,想發火卻沒有宣泄處。

曹操也沉默著,到底他和袁紹是相交多年的朋友,今日當眾退盟,形同撕破臉,剛剛那一番辭別的話,與其說是鄭重告知,莫若說是賭氣,此時衝動的話拋出來,心裏卻生出了絲絲悔意。他緩緩地向袁紹看過去,可目光卻落在那方白玉印上。

他結交多年的朋友的大誌向竟然是集古好物,在危亡之時,不是匡正傾覆,卻是去搜寶貝,他覺得醜陋極了,醜得連他自己也變得可恥了。他竟和一群醜陋的人商討大計,他們除了擁著女人的屁股,炫耀老子當年如何如何,於國於民毫無建樹,他們和貪求財貨的田舍翁有什麽兩樣,這樣的諸侯真是豎子,與豎子謀,是自己莫大的恥辱。

他再也不想遲疑,朗聲道:“告辭!”他猛地轉過頭,餘光裏關東諸侯們的臉像飛速隕滅的燭火。他終於離帳而去。

悠涼夜風撲麵吹來,曹操在大帳裏待得太久,濃重的酒氣熏得他身心俱疲,此刻從裏到外都清爽起來。正是疏月清明的夜晚,四野之間百聲共鳴,有戰士巡夜時的橐橐足音,有草叢間蟲豸的哼鳴,有清風揉搓月光,有未知世界的喁喁。

大好的山河,無限的風光,該與真正的同道中人吟賞,為什麽要與一群愚蠢的豎子謀大事,他早就該離開了,有生以來,覺得自己做出的決定無比正確。

前方一箭之地,一團篝火抓住了他的視線,蓬勃的火焰像一麵流動的明鏡,映出三個對酌的人影,有高低起伏的閑聊聲為風**入耳中,眼前景象,宛若一幅帛畫,勾勒粗糙,細節不工,卻自有打動人心的況味,他說不出個緣故,不知不覺便走了過去。

“玄德好興致,月明星輝,三人對酌,羨煞我也。”曹操朗聲笑道。

劉備一驚,慌忙起身行了禮,關張也各自參禮。

曹操一展衣襟,竟自坐了下去:“我不請自來,沒有攪了你們的興致吧。”

劉備微微一呆,俄而一笑:“求之不得!”他親自為曹操斟了滿碗酒,“酒劣了,孟德兄見笑!”

曹操並不在意,捧碗已是一飲而盡:“好酒!”

張飛盯了他一眼:“真好酒?我聽說中軍大帳擺宴慶功,曹將軍想是剛從宴席上出來,品過了上等美酒,竟瞧得起吾等杯中酒?”

曹操搖頭:“休得提了,在那等穢爛場合,再上等的美酒也被糟汙了!”

張飛先是不可置信地打量了曹操一番,忽然拍著手笑起來:“說得好!那幫鳥正配著‘糟汙’二字,我原先還顧忌你也為諸侯之一,還道你要遮掩顏麵,你既也如此說,我便實話相告,我張飛早看不慣他們了。”

曹操擺擺手:“你不用顧忌,我瞧關東諸侯加起來,尚不及三位萬分之一,論膽略,論節義,論遠識,無一能及!”

劉備淡淡地說:“孟德誇譽了!”

曹操又是搖頭:“諂諛之語我不會說,別看三位今日處位尚低,假以時日,功名成就不可小覷!”

劉備仍隻平靜一笑,心底卻對曹操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前回老師交到他手裏的書信,那收信人正是曹操。老師的本意是要他去陳留尋曹操同舉大事,為國討賊,他那不甘寂寞的英雄心再次被點燃,便將歸家念頭按下,慨然奔赴陳留。

其實他在洛陽時,與曹操有過數麵之緣,兩人相交不深,但他知道曹操是赫赫有名的西園八校尉之一,深受老師賞識。曹操仿佛也知他的胸襟,讚他是不凡人物,故而,兩人一拍即合,說起天下大勢、救國之心,皆是慷慨激昂,遂相邀同去酸棗與各路諸侯會盟。

可他到底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落魄皇族,出身名門的關東諸侯壓根不把他當回事,盟主袁紹倒是認識他這張半生不熟的臉,提起劉備,總是說玄德嘛,那個織席的邊地小兒,盧尚書的學生嘛,脾氣倒是溫和。對日常與世家貴胄打交道的袁紹來說,一個身無長物的窮寒帝裔,並不需要給予太多關注,劉備能來參與討董事業,躋身紆青拖紫的世家行列,已是莫大榮幸,旁邊站著充個人頭勉強可行,至於征戰沙場,建立功業,還是罷了。劉備便覺得灰心,再見討董聯盟各懷鬼胎,不思進取,所謂為國舉義兵隻是幌子,他早就萌生了去意。

曹操道:“不瞞玄德說,我已退出聯盟,各諸侯各懷私利,不堪共事,隻是可惜一朝義舉,便付東流!”

原來曹操要離開,劉備不禁訝異,他說道:“可真是所見略同,備也打算離開。”

“玄德欲往何處?”

“幽州。”

曹操一愣:“幽州?歸故裏?”

劉備道:“原是備之同門公孫瓚來書相邀,況且我離家多年,到底想回去看一看。”

曹操惋惜地說:“我原還想邀玄德同行,可惜竟有人捷足先登,幽州邈遠,日後再見又不知何年何月!”

劉備一笑:“山水長闊,總會再見,劉備承蒙孟德瞧得起,能得孟德一二讚語,實乃劉備之幸!”

曹操慨然道:“想這濤濤天下,盡皆是鼠輩,有幾人能有丈夫擔當?玄德敢有擔當,有一腔赤心報國熱腸,操深以為可敬可重!”

劉備默然一歎:“同是漢家兒郎,國家危難,坐視傾覆,匹夫不為!隻可惜劉備區區草芥,徒自空談耳!”

曹操充滿自信地說:“玄德何故妄自菲薄,英雄不問出身,這滿座衣冠,操唯以為玄德為真英雄,日後功業草創,玄德當知操所言非假!”

劉備真誠地說:“多謝孟德良言!”

曹操盯著劉備笑了一下,忽然突兀地問道:“倘若他日你我兵戈相見,玄德將何以相待?”

劉備刹時鎮住,曹操的問題極怪誕,可撞進心窩時卻並不倉皇可怖,仿佛那樣的一天真的會到來。他於曹操,曹操於他,縱然互相欣賞,卻總有說不出抹不開的隔閡橫在彼此之間,那像一堵透明而厚重的牆,總會在某個瞬間飛出殘忍的刀鋒。

他默然思索了片刻:“劉備並不願與孟德兵戈相見,然世事無定,倘若當真有那一日,願效法晉文公!”

曹操先是一愣,俄而大笑:“好個效法晉文公!玄德仁厚長者,坦**丈夫,不做虛偽君子,說的是實在話,也是豪氣話,一語可知英雄胸懷,卻對我脾氣,若曹操有朝一日敗於劉玄德之手,隻怕能逃得出一條性命!”

劉備朗然一笑,滿斟了兩碗酒,一碗自捧,一碗捧給曹操:“此一飲後,便當作別,天長地久,再見有日。”

曹操昂聲道:“丈夫遠誌如鴻鵠,不棲一枝,玄德胸懷大誌,他日再見,定是英雄大業創舉之時。”

兩人各自飲得滴酒不剩,曹操將酒碗一放:“後會有期!”他抱拳一拱,毫不拖遝地起身離開。

劉備也不拘禮相送,隻在原地目送曹操遠去,悵惘情緒如同腹中的酒水,點點滴滴滲入四肢八脈,這愁緒不僅是為朋友分別,更多的感覺,他其實捋不清,那像攪在身體裏的亂麻,線頭埋得太深,他找不出。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將來還會不會和曹操見麵,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建立曹操所謂的英雄大業,更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到明天,在這沒有根基的飄萍亂世,立誌建功像一個縹緲的泡沫,碰一碰就破了。

星光下的世界顯得極靜謐,便是遠方戰場的硝煙也融化了,高居在紫微垣中的北辰星恒定如一句光輝的誓言,在億萬年滄海桑田的更改中篤定了堅持,那該是怎樣勇毅的信念。

他想起涿郡一馬平川的廣闊原野,想起家鄉那株大桑樹,樹冠蓬蓬如車蓋,他小時候最愛在樹下嬉戲,他曾說自己有一天會坐上像桑樹冠一般的羽葆蓋車。聽見孩子戲言的親族說這是誅滅滿門的胡話,他一個破落子弟,清寒得隻能靠織席為生,能趕一輛牛車去市集售貨,賺得這一日的食資,便是他劉家祖上積德,還妄想登高車乘駟馬,這是平頭百姓能想的嗎?

劉備也以為自己可笑,他算什麽人物呢。當初憑著一腔熱血,舉義軍平叛亂,原以為是報國恩立功名的時候來了,可數年征戰,艱難困苦遭遇不少,功名卻薄得像一張紙,還不夠高門子弟擦嘴角用。

他苦澀地歎了口氣,仰望滿目星空高遠得不可企及,也許用一生去摘那一顆光芒最暗的星,也夠不上。

三日後,劉關張離開了盟軍,北上幽州。對於已貌合神離的討董聯軍來說,三個微末人物的離開並不會引起注意。

三人途經北邙,觸入眼底卻是一片狼藉,大小王陵被刨開了,散亂的王侯骨骸丟棄一地,往往遭野狗啃噬叼走。自董卓入洛陽,為了補充軍費,大肆挖掘漢朝帝王陵,陪葬的金銀珠寶一篋篋地搬走,連帝王身上的玉衣玉琀也拔拉下來,離開洛陽西撤時,又四麵放火,稱是縱算毀了洛陽京畿也不給關東諸侯留一片簡!

一座座敞開的墳墓像被撕開的死亡傷口,噴薄著亡靈哀戚的冤屈,燒灼城市的黑煙擁著三個孤單的背影漸漸遠去,沒有人知道他們會不會回來,沒有人相信他們會建立功業,也沒有人相信許多年後,他們會在逆境中勃然奮起,在蒼茫山麓間建立一個國家。

劉關張離開的第二天,曹操也率軍南下揚州,不久後,討董聯盟名存實亡,各方諸侯不約而同地退出聯盟,轟轟烈烈的討董事業變成了一出荒唐的鬧劇。臣子的忠心在王朝末世時顯得蒼白而廉價,從那以後,很少有人真正為這個王朝效死力,興複漢室成為那個年代最悲壯的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