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如染了墨的一張畫紙,無聲無息地籠罩著沉睡中的世界,本來倚床打盹兒的顧氏猛然驚醒,窗外更鼓清敲三聲,皎白的月光灑在窗前,紗一樣輕柔。

她想不起自己做了什麽夢,隻記得幾個破碎的片段,並不令人欣喜,反而徒增感傷,像是握不住的一種美好麵孔,她隻能擁有殘缺的碎片,那碎片太鋒利,傷了她的手。

她低頭看著床榻上一動不動的諸葛珪,那張清朗的臉被冷清清的月光沐浴,顯得異常清楚,黑夜中,那雙眸子熠然生光,似乎一直在凝望她,她顫抖著說:“你醒了……”

她打了一個激靈,吩咐一直守在外屋的女童去喚醫工,一麵燃起燈,一麵又去門口張望,生怕諸葛珪隻是暫時清醒。正慌張間,醫工已來了,給諸葛珪把了脈,沉吟片刻,在幾處關脈行了針。

顧氏緊張得嗓子眼兒似被紮了,隻漏氣卻不發聲,眼睛直直地盯著醫工,愣是沒吭一個字。

“讓家人都來吧。”醫工隻說了一句話。

顧氏像被重錘擊了,眼睛似揉了沙子,登時花了。豆黃的燈光在拉伸變形,仿佛扭曲的一柄鋒刃,卻刺不開那太過厚重的黑夜。

一會兒,諸葛玄領著諸葛亮、諸葛均和昭蕙昭蘇兩姊妹進來了,一屋子人竟像失了皮肉的遊魂,連表情都縹緲起來。

諸葛珪緩緩地看著親人,目光有時停留得很長,有時又無力地滑落,他說不出話,費力地張了張了口,顫顫地伸出一隻手,扣住了顧氏的手腕,

顧氏被他攥得動不了,她不得不蹲下身子,把臉湊近了:“你想說什麽?”

諸葛珪努力地聳動著喉頭,終於發出了聲音:“對不住。”

頃刻間,顧氏淚水湧動,這三個字似是一把頭,把她心裏的委屈和傷悲都挖了出來。她其實隻是個初歸人家的新婦,夫妻之情到底是個什麽滋味,都不曾認真體驗過,便要麵臨慘絕的死別,這個家裏,每個人都可能不幸,可最無辜的是她。

她用自己的手覆住他的手,一字一頓地說:“你放心,有我在,他們不會受苦。”

諸葛珪的手鬆開了,他緊緊地盯住顧氏,這是他新婚的妻子,是他本來應該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終身伴侶,他原不是個絕情的人,有些事,本由不得他做主,也由不得她做主,那是命。

姊弟四人跪在了父親的床頭,昭蕙昭蘇畢竟年長,已明白這是在和父親訣別,早就哭得失了矜持,諸葛均懵懵懂懂,心裏雖然難過,眼淚也淌著,卻說不出到底是為什麽。

諸葛亮膽怯而期望地問:“阿父,你會好嗎?”他聽說父親的腿骨斷了,他想父親一定很痛,可父親真勇敢,竟都沒有哭,他瞧見父親的額頭有密密的汗珠子,小心地給父親拈走了兩粒。

蒼冷的淚水從諸葛珪的麵頰滾落,他有很多話想對兒子說,可末路之時,那滿藏的話都來不及傾訴了,他辜負的不僅是家人,還有他滿懷的親愛之情,他凝聚起力氣,艱難地說:“聽母親的話,聽叔父的話……”

“我聽的,我以後不氣先生了,我要做好孩子!”諸葛亮信誓旦旦地說。

劇烈的悲傷撞擊著諸葛珪,心上的疼痛遠遠超過了身體的疼痛,他這時候才覺得自己以往的嚴厲有多愚蠢,他明明想要給兒子最溫暖的父愛,他明明隱約感覺出兒子的不平凡,可是等他想要用溫柔的親愛去彌補時,已來不及了。

他悲酸地說:“阿父看不見你們行冠禮了……”

諸葛亮忽然想起了那晚上與叔父觀星的情形,期期地說:“我將來會取一個很亮很亮的字,父親給我取好嗎?”

淚水幾乎要崩絕了,諸葛珪死命地忍住,吐出一個虛飄飄的字:“好……”

父親的允諾雖說出了口,卻縹緲得握不住了。諸葛亮驀地醒悟了,他哭道:“阿父,你不死好嗎?”

顧氏看不下去了,她轉過去,把臉藏在深重的黑暗中,任由眼淚一瀉到底。

諸葛珪向兒子鼓勵地笑了一下,有寶石般的光在灰暗的眼睛裏閃了一下,他的聲音變得清爽起來:“好孩子,阿父一直會在的。”

他用近乎貪婪的目光一一在親人的臉上流連,似乎要將他們的模樣牢牢地刻在心裏,最後定在了諸葛玄身上。

諸葛玄知道是訣別的時刻了,他蹲了下來,輕聲道:“兄長,你還有什麽話?”

諸葛珪的聲音低弱得像樹葉落水:“瑾兒……”

諸葛玄諄諄地說:“兄長放心,瑾兒的學業耽擱不了,我以後當他們是我的兒女,有我一口食,就有他們的。”

諸葛珪殘存的力氣在散開,他艱難地抬起手,和諸葛玄的手握在一處,那一握,仿佛握住了幾十年沉甸甸的時間。他看著諸葛玄,許久許久,他像在醞釀著,像在沉澱著,又像在回憶著,最後隻是說:

“帶他們回陽都……”

快天黑了,紅得發烏的落日在遠山的懷抱裏遲遲不去,最後的餘暉血似的可怕,一束束糾纏著,遲滯而凝重地落在了沂水裏,初冬的季節透著一股驚心動魄的肅殺。

落日下的陽都仿佛被包裹在凝凍的血紅蛋清裏,彌漫著喘不過氣的沉悶氣氛,這座小小的城市坐落在綿延聳峙的蒙山腳下,往北是汶水,往南為蒙水,再加上流經城市的沂水,三條河流猶如環繞的手臂,從三麵回環曲折地合圍了陽都。

諸葛祖宅的大門開了,這座宅第建成有百年之久,近十年來少有人住,牆垣上攀了藤蔓,門楣上生了青苔,房瓦上爬著蛛網,仿佛一方被封在時間深處的古匣,濕氣重,人氣卻薄。

馮安從門後走了出來,紮著首絰腰絰,神情淒淒惶惶。他這陣子總在哭,自責沒能照顧好家主人,致使家主人身亡。家裏人勸他放開些,他卻過不去,每每想起往事,好的相處時,壞的死訣時,又是一陣椎心頓足。

馮安在門口站定,隻是發愣,半晌沒動,想著明日便是家主人諸葛珪過世百日祭,可恨長子諸葛瑾一直不曾露麵,他到底有沒有收到父亡的喪報,有沒有走在歸途上,誰也說不清。

諸葛珪去世後,諸葛玄帶著一家人護送諸葛珪的靈柩,遷回了陽都老家。諸葛氏在陽都原是望族,百年以往,許多族人向中原腹心地區徙出,自也有部分老族安土重遷,執意留在故鄉,乍聽這一支族裔遭遇不幸,頗有一眾好心人跑來幫襯辦喪事,搭靈堂、設靈棚、置神主,還請了有道行的能人看墳地。

實際他們在離開奉高時,給諸葛瑾送去了第二封信,可惜與第一封信一樣,依然沒有回音,又聽聞中原一帶秣馬厲兵,關東諸侯與洛陽朝廷打得不可開交,卻不知諸葛瑾有沒有在戰事甫開之前離開洛陽。家中人日日翹首以待,到處托人打聽諸葛瑾的下落,卻似在大海撈針,半分音信也捕捉不到,不免生出了幾分不祥之感,想著才遭親喪,若長子再遇不測,可真是雪上加霜。

小主人,你在哪兒呢?馮安在心裏問,他向那落日暉暉的遠山望去,那是峰巒如簇的蒙山,孔子曾登臨峰巔歎魯為小,昔日文明風流尚在,可那些創造風流的人卻不見了。

這時門前的黃土路上踉蹌行來一人,傍晚光線暗弱,也看不清模樣,隻覺得是個蓬頭垢麵的流浪漢,髒得像從泥裏滾出來的一截發爛的朽木,前襟後衣拉出無數口子,破爛不成樣子,兩隻鞋子都破了洞,露出一排血肉模糊的腳趾。這人似乎趕了很久的路,跋千山涉萬水,曆經多少風霜苦楚,早把一個活人折磨得非人非鬼。

那人跌跌撞撞地停在了諸葛祖宅門前,抬頭看著馮安,渾身發起了抖,一口接著一口喘粗氣,卻是累得一個字說不出。

馮安以為是討乞,他從腰裏摸出一把五銖錢:“給,往東走有家湯餅鋪,這些錢夠你買兩份了。”

“乞丐”不接錢,死盯著馮安,嗓子張了張,發不出聲,隻是一個勁兒咳嗽,似乎要把聲音咳出來,白皮爆翻的嘴唇費力地吐出幾個可憐巴巴的字:“安……安叔……”

馮安全身的筋骨都收緊了,他狠狠地瞪大眼睛,目光如刀般死死地殺過去,一刀刀鑿去那人臉上的黑垢和血痕,手中的銅錢竟在一瞬間重得拿不穩,一骨碌全撒了下去。

“小主人!”他衝了過去,雙手緊緊地抱住了諸葛瑾。

諸葛瑾嗚咽著哭了出來。他走了幾千裏路,穿過血肉橫飛的腥臭戰場,與百萬流民奔襲逃難,為了活命,挖過田裏沒成熟的莊稼,吃過樹皮草根,也曾見過人相食的慘景,躲在屍體堆裏裝死躲避亂軍,數度以為自己將埋骨荒郊,絕望得想要自殺了斷,卻終於走到了家。

馮安也激動地哭了,不顧一切地喊道:“主母,少主人,小主人回來了,小主人回來了!”

聽說久無音訊的諸葛瑾回來了,屋裏的人瘋了似的奔出來。諸葛瑾聽見紛遝而至的腳步聲、呼喚聲,不再是刀兵交錯的紮耳聲,也不是流民絕望的求告聲,而是溫暖的、也是充實而安全的親人的聲音,他緊繃許久的神經鬆弛下來,意誌力忽地垮塌,倒了下去。

待得醒轉,已是暮色四合,高天上月明星稀,屋裏燈火搖晃,他看見周圍全是熟臉,有母親、叔父、大妹、二妹、二弟、小弟,他以為是在做夢,掐了自己一把,很痛,一點兒也不含糊。

“母親,叔父……”諸葛瑾想給他們行禮,可惜身體裏沒力氣。

馮安遞過來一碗熱騰騰的湯麵:“吃吧。”

諸葛瑾捧著碗,香噴噴的麵香纏上了味蕾,仿佛久旱逢甘霖,長久隱忍的饑餓撕開了矜持,他什麽都顧不上了,稀裏呼嚕大快朵頤,頃刻間,已是麵盡湯幹,還將碗沿掉著的幾滴湯水舔幹淨。顧氏看得直淌眼淚,撫著他的頭道:“瑾兒,你到底遭了多少罪?”

諸葛瑾把碗筷一放,精神恢複了一些,他從**滾下來,跪在顧氏麵前,哭道:“母親,兒子險些回不來了!”

顧氏抹著淚花兒,扯起了他:“數月沒有音信,可讓我們擔心得不成,你要是有個好歹,我可怎麽向你父親交代,如今可是回來了。”

諸葛玄扶著諸葛瑾重又坐回床榻,取手絹擦掉他臉上的眼淚:“回來就好,你這一路受了不少苦吧。”

提起經曆,諸葛瑾不免又紅了眼睛,悲悲戚戚地敘述起來。

他自在洛陽太學收到父親的喪報,本已向太學告假,行裝都已收拾停當。不料洛陽城變亂迭生,為了搜捕所謂忤逆重犯,上峰嚴令緊閉城門,一個活物也不得放出城,好不容易等到城門再度打開,時間已過去近兩個月。他心急火燎地往家趕,可還沒走到新鄭,關東諸侯會盟討董,再起刀兵,中原頃時戰火四起。司州、豫州、兗州、徐州縱橫兵燹,歸家途中處處是戰場,流寇盜賊也趁機起事,他一路上小心翼翼,還是遭遇盜寇,幸而盜寇憐他是孤弱少年,隻搶走了他的行囊,留了他一條命。他失了財貨,逼得沿途乞討,可中原百姓流離,遍地屍骸,無有生民,他常常幾天粒米不沾,熬不住了便挖土挖草充饑,好不容易回到奉高,卻聽說家人遷回陽都,他隻好再跋路途,到底是拚著一口硬氣,總算是抵達家門。

諸葛瑾的一番敘述才說至一半,昭蕙昭蘇已哭得紅腫了眼睛,待諸葛瑾說起他藏在死人堆裏躲避亂軍,昭蘇竟捂著耳朵不敢聽了。

諸葛玄憐惜地說:“瑾兒受苦了,好在老天有眼,終能複返家園。”

諸葛瑾泣道:“我數次幾乎撐不下去了,隻是想到要回來送送父親……可恨,到底是錯過了……”說起父親,少年滿腔的悲情都澎湃了,眼淚再也不能遏住了,“母親,叔父,帶我去看看父親,成嗎?”

諸葛玄長歎,知道諸葛瑾正是仗著一腔孝悌之義,方才支撐住這千裏跋涉。他扶住諸葛瑾,馮安捧來一套斬衰給諸葛瑾換上,眾人簇擁著他去到供奉先亡人的祠堂,諸葛瑾在父親的神主前祭了酒,哭拜了一場。

回到寢臥,諸葛瑾卻再也睡不著了,心裏像墜了一塊生鐵,越來越沉重。他明明很疲倦,困意卻被擠成了僵冷的一團,睡覺或許是太奢侈的享受,身子雖捂在熱乎乎的被褥裏,意識還飄**在血肉戰場上,窗外灑入的月光白得瘮人,像那橫死荒野的屍體的胳膊。

他聽見有人在門外小聲地呼喊,他扭過頭:“小二?”

諸葛亮把著門,影綽的月光勾勒著他淚痕未幹的臉,他猶猶豫豫地說:“阿兄,我能進來嗎?”

諸葛瑾輕輕地一笑:“來吧。”

諸葛亮噌噌地跑了進來,他在床邊遊來遊去,不好意思地說:“我同你睡好嗎?”

諸葛瑾掀開了被子,握住了弟弟的手:“手真涼,快暖一暖。”

諸葛亮蹬腿甩掉了鞋子,利索地鑽進了被子,兩兄弟彼此依偎著。諸葛亮靠著兄長的肩膀,低低地說:“阿兄,我想父親了。”

諸葛瑾的淚水瞬時便要湧出,他把臉轉過去,一半的淚水落在了枕上,還有一半他用力吞了。

“阿兄,母親是什麽樣子,你還記得她嗎?”諸葛亮說話的聲音吹在了兄長的肩窩。

諸葛瑾在黑暗中睜大了回憶的雙眸:“記得,母親長得很好看,脾性也好,她可愛笑了,笑起來,就像春天咱家院裏開的花,美美的,甜甜的。”

諸葛亮努力回想著,頭想得很痛,生母的形象仍然模糊得像一池染了墨的水:“可惜我記不得了,我夢見過她,也看不見她的樣子。她是不是不喜歡我,不讓我看見她?”

“母親最喜歡你了,大妹二妹整日說,母親好偏心,隻寵小二,我們都不得寵!”

諸葛亮欣喜地說:“是嗎?母親最喜歡我?”他於是覺得心裏盛開出一團團錦繡繁花,不,是兄長說的,那是母親的笑臉。

他在被子裏伸出一隻手,在被底輕輕描繪著母親的模樣:“阿兄,我們什麽時候能回奉高呢?”

諸葛瑾不知該怎麽回答,隻好道:“外麵太亂,我們得在老家長久待下去。守著父親不好嗎?”

諸葛亮有一會兒沒說話:“叔父說,天下如果太平,我們就不用流離失所,可是天下什麽時候能太平呢?”

沒想到九歲的弟弟會問出這樣沉重的問題,諸葛瑾遲疑著說:“天下太平……總會有那一日。”

“總有一日,是哪一日?”

諸葛瑾回答不出來,他頓了頓:“你數著日子,一日兩日三日……慢慢就會數到了。”

諸葛亮想了一會兒:“那我等著。”

諸葛瑾撫著弟弟的背:“小二,阿兄要給父親守孝,你在家聽母親與叔父的話,別惹他們生氣,好好讀書。”

諸葛亮沒聽懂諸葛瑾的意思:“我們一起給父親守孝!”

諸葛瑾哄道:“阿兄要在父親的墓前守孝三年,你年紀太小,不合行此孝道,況且我是長子,築廬守孝本來就是我的責任。”

諸葛亮還想爭辯,諸葛瑾摁住他的口:“不許說了,睡覺吧!”

諸葛亮嘟囔著,可他當真是困了,連連打了兩個哈欠,便在兄長的懷裏睡著了。

諸葛瑾聽得弟弟勻淨如嬰兒的呼吸,他笑了一下,忽而想起父親曾告訴過他,小二天資聰穎,果慧多謀,假以時日,若規道得法,可成非常之業,所以父親對諸葛亮要求極嚴格。

他為諸葛亮掖住被角,心裏想著父親的話,卻少有振奮,多的是悲涼。在這紛紜亂世,人命形如草芥,要活下去尚且不易,又如何能開創大業,我們這一家人又會走到哪裏去呢?

窗外北風嗚咽,清絕的月光如沉澱了一千年的目光,越發深邃而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