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提著竹篾編成的魚簍,踩著滿地金色的陽光烙印,一蹦一跳往家跑,簍子裏裝著他剛從汶水裏摸來的兩尾魚,路上行人見著一個通身泥漿的孩童,**悠著魚簍邊哼曲邊蹦躂,好似一隻活蹦亂跳的泥猴兒,都忍不住笑開了懷。

他卻渾然不覺,他還在想那兩尾魚,這可是兩尾活魚啊,他著急將它們送回家,尋個器物養起來,均兒也喜歡魚,就讓他和自己一起養。他還編排出一個經天緯地的捉魚冒險故事,也得告訴均兒。均兒一向拿他當英雄人物來崇拜,把仲兄當作偷桃、摸魚、掏鳥蛋的行家,是他的跟屁蟲。

諸葛亮想到均兒聽到捉魚故事的佩服表情,得意得要飄了起來,腳步更加快了,在快到家門口時,心裏卻跳出了一個念頭,拐去了另一條路。

深長小巷飄起未名的風,桃樹落下的花瓣仿佛是誰柔腸寸斷的心肝,他一路不停地奔到角門外。

那老乞丐沒有冥神,他正在紮包袱,看見諸葛亮來了,隻是懶洋洋地抬起頭投遞過來一道目光。

諸葛亮晃動著竹篾:“新鮮的魚呢,我送你一尾,你要不要?”

老乞丐沒說要不要,他還在慢條斯理地紮包袱,諸葛亮在他身前蹲下:“今日沒與人對弈嗎?”

這些日子,諸葛亮得了空便會來瞧瞧他,這老乞丐每日無所事事,有時和街邊閑人對弈,有時曬著太陽捉虱子,有時蜷曲著閉目養神。諸葛亮不嫌他是髒兮兮的乞丐,他素來結交朋友不講究外在裝裱,衣飾是否華麗,坐輦是否昂貴,都不重要,隻要投緣。他對這乞丐充滿好奇,比那些咬文嚼字的老儒讓他感興趣,他寧願花一下午時間看老乞丐捉虱子,也不肯枯坐在屋裏聽老儒們講經。

“我要走了。”老乞丐忽然說。

諸葛亮一驚:“去哪裏?”

“在一個地方待久了,膩了。”

諸葛亮惋惜極了:“那我還能見著你嗎?”

老乞丐乜起了眼睛,似笑非笑地說:“也許能,也許不能。”

諸葛亮覺得很遺憾,他很想挽留這老人,他甚至萌生過這樣的念頭,將這老乞丐請進家裏,做他的忘年玩伴。他怏怏地盯著那四四方方的包袱,說道:“我能與你下一局嗎?”

老乞丐停頓了一刹,這次沒有反對:“好吧。”

他把包袱重新打開,取出棋盤,再摸出那兩隻裝棋子的陶碗,諸葛亮說道:“請先生執白!”

老乞丐並不推辭,慢條斯理地拈起一枚白子,這邊還沒落子,那邊諸葛亮說道:“老先生上次說,非凡人要經曆大變,請問什麽才算是大變?”

“你想經曆大變嗎?”老乞丐反問道。

諸葛亮茫然:“不知道,大變……怎樣才算大變?”

“人生之變,或扶搖而上,青雲不墜,或沉淪下僚,墜落困苦。”

“有什麽不同呢?”

“前者可獲利祿,可光門楣,為世人碌碌求之;後者受萬千苦痛,遭百世折磨,為世人厭棄,然有不甘沉淪者,可決然奮起,一變境遇。”

諸葛亮聽得愣愣的,他想起了書裏說的蘇秦和張儀的故事,也是先沉淪,後崛起,他原先隻關注他們的舌辯之彩,遺忘了人生輾轉變遷的奮鬥曆程,他問道:“像蘇張那樣嗎?”

老乞丐說:“可以類比。”

“那若是這樣的大變,還真是苦呢。”諸葛亮擰住了眉頭。

“這隻是人生之變,還未談及天下之變。當今亂世擾攘,富貴落貧窶,凡塵建功名,貴胄作流寇,英雄出草莽,白骨膏於野,餓殍死於郊,城郭成荒丘,鄉社變墳塚,縱是草芥,也躲不過這傾巢之禍,上天將你生在此時,你逃得了嗎?”老乞丐擲地有聲地質問,目光炯炯。

諸葛亮鎮住了,老乞丐的一席話雖然並不能悉數明白,卻多多少少使他心裏激**出偌大的浪潮。

諸葛亮,你逃得了嗎?

這句質問仿佛撞鍾,一聲接著一聲,撞在他稚嫩的軀殼上,痛得他肝膽碎裂,心神俱傷。

那種他不能明白的悲哀,猶如闊大無邊的黑幕,將他整個罩住,掙脫不出,那仿佛是他不可改逆的宿命,也是這個時代所有人的宿命。

是被無常命運打倒認輸,從此一蹶不振,還是迎著命運抗爭,開創一個錦繡天地。

這成為諸葛亮一生都在追問的人生命題。

那邊老乞丐把白子穩穩落下,諸葛亮拈著黑子,一麵琢磨老乞丐的話,一麵琢磨該落在哪裏。

正在這當口,一個青衣小仆飛一樣奔過來,氣喘籲籲地喊道:“小主人,原來你在這兒,讓我好找!”

諸葛亮不高興地說:“又怎麽了?”

“回……回家,有……有事……”小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諸葛亮不肯動,他想和老乞丐下棋,還有那些疑問,他還要討教,可那老乞丐卻罷手了:“回去吧。”

諸葛亮不情不願,可也不能違拗,他隻好站起來,把魚簍留下:“這個送給你。”

老乞丐這次沒有推辭,他靜靜地注視著諸葛亮,目光祥和,仿佛一尊慈憫的神,諸葛亮在老乞丐的眼神裏感受到很多東西,有些他懂,有些他不懂。

他對老乞丐深深行了一禮:“日後相逢,再與先生續棋。”

他隨著小仆跨進角門,剛一進門,便覺得宅第內彌漫著不尋常的氣氛,沉甸甸的壓抑鋪天蓋地,一層又一層地壓下來,可他說不出到底為什麽。

他問那小仆:“出了什麽事?”

小仆說得吞吞吐吐:“家主人回……回來了……”

諸葛亮呆了一下,父親回來了?

這可怎麽得了,父親不在的日子裏,他頑得沒了章法,日日和鄰家小兒混在一處,不是摸魚,便是摘桃,甚或還溜去農家偷雞,惹來人家登門告狀,繼母不得已隻好賠禮賠錢,卻到底不能像親母般約束他,隻得放任他。

想起父親那重得仿佛鐵石的巴掌,他覺得腦後颼颼生冷風,閃出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跑出家門。

他聽見腳步聲響起,他以為是父親,往旁邊閃了一閃,卻看見叔父和一群不認識的叔叔伯伯走出來,走在中間的是位長髯白麵的叔叔,他依稀記得那是泰山郡的太守,是他們這裏最大的官,似乎是叫應劭。

“事起倉促,真是想不到,無論如何,能救一定救!”太守說得滿臉悲痛,仿佛如喪考妣。

叔父背對著他,看不見是什麽表情,隻聽見他的聲音沉悶而蒼老:“多謝府君掛懷!”

泰山郡守怎麽跑自己家來了,難道是父親嫌自己太頑劣,要把自己交給太守管教嗎?

“小二!”有人在呼喚他。

他回頭看去,是叔父送客回來。諸葛玄疾步走過來,哪裏管他身上有沒有泥,一把抱住了他,眼淚便淌了下來。

“叔父……”諸葛亮很害怕,那不是對父親威嚴的恐懼,而是叔父忽然的眼淚帶來的惶惑。

諸葛玄抱著他往裏走,他破天荒地沒有好奇詢問,安靜得像個剛出生的嬰兒,周圍的一切像時間一樣絕情地離去,芬芳的花朵、筆直的牆垣、陌生而熟悉的麵孔,仿佛被剝蝕的生命,飛速地脫落幹淨,隻剩下一顆殘損的心。

叔父放下他,他才發覺自己來到了父親的寢臥,屋裏全是人,繼母、均兒、長姊、二姊,以及一個不認識的叔叔,還有隨父親出門的馮安,正跪在繼母麵前,一聲聲地抽泣。他看見馮安一身是血,像從血海裏撈出來的一張揉爛的抹布,他把目光慢慢地往裏推,床榻上平臥著一個人,那是,父親嗎?

他打了個哆嗦,仿佛患了傷寒病,腦子也不清爽了,隻恍惚聽見叔父諸葛玄在說話:“先生,我兄長的傷怎樣?”

那醫工從床榻邊挪開,回過身來時卻是滿臉愴然:“倘若傷及皮肉,用藥內外雙服,安養數日便可起身,可傷已入骨,郡丞的腿骨十有六損,兼之一路顛簸,又損了兩成……”

原來諸葛珪一眾人本要去徐州公幹,豈料才踏入徐州邊界,便遭遇了叛軍,一幹隨從不是死於刀兵,便是尋不得蹤影。當此危難之時,硬闖徐州已不可能,主仆二人隻好折轉回兗州,奈何路途崎嶇,兼之情況危急,諸葛珪竟從馬車上直摔出去三丈遠,生生地摔折了髕骨!馮安當場驚嚇得失了顏色。幸好天不絕人,摔車的諸葛珪尚有氣息,馮安慌忙救起主家,想著便是趕死也要趕回去,一路提吊著心狂奔不止,真個是備嚐艱險,終於折返回奉高。

此時想起當時情景,又聽得醫工這番話,馮安便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都怪我沒有照顧好家主,沒出息的混賬東西,家主的傷若不是我,也不會這麽重……”

諸葛玄壓住了他的手:“不要自責,若不是你拚死救護,兄長不會脫險,也不會歸家。”

馮安卻不肯原諒自己,恨恨地道:“是我的錯,是我……”他說不下去,伏在地上泣不成聲。

顧氏追著那醫工問:“先生,到底怎樣?”

醫工沉重地一歎:“說句實話,郡丞能撐持到現在,亦是萬幸之至……”他沒有再說下去,隻是搖頭。

顧氏的嗓子像被糊住了,她用虛無失真的聲音說:“還……有救嗎?”

醫工沒有正麵回答:“家裏還有別的親友嗎,趕快叫回來見見吧。”

顧氏腳底一跌,若不是女童攙住,她已厥倒下去,她望著床榻上枯槁般無生氣的諸葛珪,掩麵悲泣起來。

諸葛亮已聽懂了一大半,他知道父親出門遇見壞人了,他知道父親受了很重的傷,他還知道父親,也許要死了。

父親,要死了?

這個念頭像刀一樣紮在心上,疼得他每個毛孔都**起來,他剛剛還在抱怨父親的嚴苛,也許正是自己的抱怨變成了可怕的詛咒,他每天都向上天祈禱很多願望,為什麽上天偏偏回應這一個。他現在不害怕父親的嚴厲了,他寧願被父親責罵,此時,父親的巴掌,父親的訓斥,父親的苛刻都變成了世間最珍貴的寶貝,像黑夜裏稀罕的一束溫暖陽光,如果父親能不死,他從此可以不爬樹,不氣先生,不看閑書,不下河摸魚,他會做個好孩子,很好很好的孩子。

刹那之間,諸葛亮陡然醒悟,也許,這就是真正的人生大變。他到此時此刻才刻骨銘心地體會到,沒有變化的人生該有多美好。

他大聲喊道:“阿父!”他撲在床榻邊,不顧一切地大哭起來。

諸葛亮這一哭,本在一旁垂首嗚咽的諸葛均、昭蕙、昭蘇都被勾起悲痛,一個個放開了聲,連一直隱忍的顧氏也忍不住,一屋子人頓時哭成一團。

諸葛玄眼見不是個事兒,忍著滿心的悲酸,近前去抱起了諸葛亮,回頭對顧氏道:“兄長要靜養,這麽哭怎麽成!”

顧氏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牽住了諸葛均:“走走,我們出去。”她驀地想起醫工的話,對諸葛玄說:“給瑾兒,”她哽了一下,抽噎著將眼淚吞咽下去,用力地說,“給瑾兒去書,叫他回家,回家……”

事情緊急,不容耽擱,諸葛玄做主遣了妥善人,備了快馬,立時便趕往洛陽,務必要讓諸葛瑾和父親見上最後一麵,萬不得已見不到,也不能錯過葬禮。

為方便出行,問郡上討得了進出各關口的傳符,由郡太守親筆書寫,一並加蓋了官印,信使便背著傳符與家信,星夜兼程趕往洛陽。自奉高到洛陽,有千裏之途,信使走的是修建於秦時的馳道,能一直通往大漢的舊都長安,便是這馳道,使當年有心封禪泰山的秦皇漢武通行無礙,也能使來自函穀關之西的重要消息快速地送達山東。

信使走到陳留郡的浚儀(今河南開封北)時,才在鴻溝裏濯了濯足,忽然就不能前進了,各關口鎖了門閉了戶,禁止人員來往,有要走親訪友的,且得等等。因為,皇帝駕崩了。

這時是東漢中平六年四月,漢靈帝劉宏駕崩,留下一個混亂的帝國,一個搖擺的權力空位。

信使捺住性子,在浚儀待了整整三十六日,心道重傷的諸葛珪會不會已經作了古,諸葛瑾不僅趕不上見父親最後一麵,隻怕也來不及在父親的葬禮上奠一爵酒,迫不得已挨著熬著國喪期盡,這才重新啟程。

西去路上卻不安寧,沿途各種真真假假的駭人消息如黃河的颶風,一徑裏吹入耳中,長在心裏,驚怕了趕路的魂魄。

有說洛陽城內訌,十常侍和大將軍府開戰,殺得滿城血流成河;有說西北羌兵進城,足足十萬之眾呢,天下大概要改姓羌了;有說少帝被殺了,九五之尊的位子還不知道是誰坐呢,這國家怕是要完蛋了,大家夥趕緊收拾東西躲到鄉下去吧。

無論消息真假,總之,洛陽城是煉獄,是監牢,是燃著烈火的荊棘林,置身其中者皆會死無葬身之地。

聽得滿耳可怖流言,信使幾度想折轉歸家,到底信可以不送,命卻不能不要,隻為著一點兒未曾泯滅的信義感,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終於戰戰兢兢走到成皋的旋門關(虎牢關)。

旋門關為山東進出洛陽的重要關隘,也是扼守洛陽的鎖鑰,黃巾起事時,朝廷在包括旋門關在內的八座關卡設置守關都尉,八座關卡緊緊地環繞在帝都周圍,合攏為一個堅實的懷抱,保衛著漢朝的心髒。

信使行到關下驗勘傳符處,彼處擠滿了人,有入關的,也有出關的,於是分成兩路,一邊驗入關,一邊驗出關。排隊等候守關吏卒勘驗傳符時,又聽了一耳朵的風言風語,說是最近查出關比查入關嚴格,因有重犯逃出洛陽,陰謀前往山東糾結同好謀反,朝廷已連下名捕詔書(逮捕令),嚴禁天下吏民交通重犯,若敢違令,當夷三族。

等了大半日,便聽了大半日的糟糕傳聞,信使不禁感慨,這一路行來,竟像奔赴一場死亡之約,越往前越與死接近。

日頭漸傾,好歹是排到他了,信使將傳捧過去,吏卒一麵逐行驗看一麵細問,去洛陽做什麽,見什麽人,那人在哪處落腳,做什麽營生,是否與你一樣無“官獄征事”,請如實回答,勿要扯謊。信使這裏恭謹作答,彼此一來一往很是客氣有禮,旁首那一路是勘驗出關者,偏偏生出事端,可能是嫌吏卒問東問西太過囉唕,兩邊竟吵將起來。

與吏卒吵嘴的是個壯實的黑臉漢子,嗓門格外大,吼一吼,震得屋瓦要垮落下來,嘴也大,張一張口,唾沫星子直噴到吏卒眉心。

“老子家裏有幾口人幾頭牛,做甚營生,與你何幹,又沒要你養活,打聽這半日,好不糟心!”黑臉漢子直著脖子吼道。

吏卒氣得渾身抽搐,真真豈有此理,來此通關,本該有問必答,便是要你脫光了從腳指頭檢查到頭發絲兒,也當溫順從命,怎敢猖狂對抗,瞧這黑臉漢子的凶惡模樣,怕不是個殺人越貨的叛亂分子!

與那黑臉漢子同行的尚有兩人,一個是和善麵孔的青年,最稀奇的是生了一副大耳朵,似乎是三人的領頭者,另一個生得一張紅臉膛,有一副極漂亮的胡子,又高又壯,胳膊掄一掄,能捶死一頭牛。

領頭青年眼見黑臉漢子闖禍,再這麽胡鬧下去,這關隻怕過不去了,慌得給紅臉漢子掃個眼風,紅臉漢子明白,伸出兩隻遒勁的胳膊,生拽脫韁野馬似的,將黑臉漢子一把拽開。那黑臉漢子正罵在興頭上,哪肯謝幕下場,可他素來不是紅臉漢子的對手,無論馬上功夫還是馬下拳腳,都是手下敗將,因此像被拖布袋似的拖走,臉上還遭打了兩記重重的耳刮子。

闖禍精已被控製,領頭青年連忙近前,又是道歉又是賠笑,還偷偷塞了一小包賄賂,吏卒本來陰著臉,已決定將這三人攔在關內,再著人鎖起來,被七八籮筐好話一哄,又得了賄賂,掂一掂,蠻壓手,估摸數量不少,臉上才放了晴。

“你這兄弟甚是無禮,幸得遇著我,向來心軟,得饒人處且饒人,若換作其他人,別說過不得關,已逮拿下獄。”吏卒嚴肅地教訓道,口裏喋喋著,手裏也不閑,暗暗將那包賄賂揣入了懷裏。

“君子教訓的是,定讓他反躬自省,不敢再犯渾。”領頭青年滿臉是討好的笑,像溫馴的寵物貓,不給魚吃,也不鬧,還給主人舔臉。

吏卒又囉唆了些假話廢話,才在傳符上落筆簽署,由底下文吏書寫副本留底,再將傳符交給領頭青年。

信使看了滿眼稀奇,思想著這是從哪裏鑽出來的三個怪人,不料被那黑臉漢子發覺,狠狠瞪他一眼,嚇得他打個激靈,手忙腳亂地奔入關去,走遠了也不敢回頭,生恐那黑臉漢子追上來斬斷他的雙足。

那三人拿到有旋門關簽署的傳符,卻是出關策馬東去,走了足有五裏地,黑臉漢子還喪著臉,嘴裏一直嘟嘟囔囔地抱怨:為甚當眾抽他大嘴巴子,真真出他的醜,因怕被領頭青年責罵,被紅臉漢子暴揍,不敢高聲罵出來。

三騎疾馳不停,一氣奔出去二十多裏,夜卻隨著奔騰的馬蹄來到,晚上趕路多有不便,遂尋了一處荒野郵亭歇腳。由於不是專供過路客食宿的傳舍,隻是給傳信驛兵臨時換馬休息,居住條件很是簡陋,三人擠在馬廄旁的草料房裏過夜。便是這樣不講究的住所,還是給驛丞說了好話給了好處賺來的,甚至攀上親戚,那領頭青年與驛丞你來我往胡扯了三百回合,把他家八輩祖宗是誰都套出來,從對麵不識的陌路人變成可推杯換盞的老熟人,得知那驛丞姓關,欣喜道我那二弟也姓關,你們怕不是一家人。

三人的晚飯是自帶的幹糧——離開洛陽時買的麻餅,甩在馬屁股後有兩三日了,幹冷不易下咽,驛丞出於“親戚”情分,送給他們半壇子老酒佐食,拍胸脯吹噓是洛陽袁家才喝得起的名酒,價值不菲呢。黑臉漢子雖還在生悶氣,瞅見有酒,悶氣暫時撇在腦後,搶先灌了一大碗,嫌棄說有一股子腳臭味兒,甚不中吃。

紅臉漢子鄙夷道:“你恁是挑剔!”

“本來就不中吃,這泔水味兒,喂狗,狗也嫌。”黑臉漢子反駁道。本想據理力爭,被紅臉漢子還以凶惡眼神,心裏怵得很,聲音弱下去,卻仍忍不住翻來覆去地念叨:“憋屈,喝酒也憋屈,萬事都憋屈……”

“閉嘴!”領頭青年受不住了,不耐煩地斥道。

嘴是閉上了,憋屈的心情仍在胸膈處囤積,黑臉漢子覺著自己遭了厭棄,抱著一捆草睡著了,偏是夢話不斷,或是要將現實的爭吵拖入夢裏繼續下去。

夜如深海,世間的一切都在海裏沉默,草料房裏沒有燈,輕薄的月光**開一點兒黑暗,仿佛窺伺人間的陰森鬼眼,周遭的味兒更重了,不知是那壇沒喝完的老酒在持續發酵,還是隔壁驛馬在打嗝兒。

或者是身下草墊太硌人,也可能是吃得太硬導致腸胃不適,領頭青年久久不能入睡,身旁的兩位兄弟卻是鼾聲如雷,夢已做了無數個,他私心很是羨慕他們,無論在何等糟糕境地,頭一沾枕頭就能睡死過去,即便明日將與萬人之軍決一死戰,那又如何,妨礙不了今夜這一場好夢。

可他不是這樣心裏純粹的人,想法多,念頭雜,誌向遠,理想大,然而悲哀的是,至今沒一個能實現。

他是劉備,大漢帝胄,準確地說是落魄帝胄。天下姓劉的多如牛毛,往祖上排族譜都能排到某個光風霽月的大漢皇帝,可那又有什麽用。

光和七年,黃巾掃**九州。劉備於涿郡起義兵,數年間身經百戰,大小戰功不可勝記,可朝廷論功班爵,隻封了一個小小的安喜縣尉,俸祿四百石。而那些坐待他人殊死征戰的貴胄子弟,依靠著家族蔭庇,以及與朝廷權貴的苞苴交易,虛以功勞上告朝廷,橫奪了立功將士的功祿名額,得封高官顯位,寒了多少平叛將士的心。

劉備心灰意懶地去安喜縣任職,方才居官兩年,州郡被下詔書,稱道以軍功得拜地方官吏者,若有武略而無文治,當沙汰之。詔書下至安喜,劉備心中不安,恰好中山郡北部督郵巡行安喜,督察屬吏,以定擢黜,有曉事的官屬備了厚禮相贈,方才保住官帽,劉備無錢送賄賂,便被列在了第一批罷黜名單裏。

劉備想到自己起兵平叛,身死百回,朝廷恩賞慳吝,才封了個末流小官,居官短暫,也未嚐幹犯官典,如今卻連這微薄俸職也保不住,實在忍無可忍,一怒之下衝入傳舍,將那督郵拽出大門,來回抽了上百鞭,嚇得一舍之人噤聲不敢動彈。既惹了禍事,劉備也無心留戀仕途,便將督郵吊膀子捆在拴馬柱上,索性掛印棄官,亡命奔逃,將這官位功名一體丟了幹淨。

丟了官便沒了根基,幾年裏四處漂泊,正經事業做不得,罪惡事業又不能做,人生便如那飛蓬一般,為風吹拂,亂轉不休。直到三個月前,大將軍府宣傳天下,征辟四方豪傑猛士入京,素有名聲的劉備恰在征辟名單裏,他因此西入洛陽,成了大將軍何進的門下走卒,在洛陽一待多日,交了不少朋友,還拜訪了久未謀麵的老師盧植。

原以為這趟入京,上承君恩,下蒙知遇,終於可為國家竭盡死力,成就一番光輝事業,後來才知,何進之所以征辟天下人傑,隻是為了擴充勢力,脅迫太後,他其實與受征入京的西北外兵一樣,都是權力鬥爭的棋子,隻不過人家能反客為主,把對弈主動權操縱在手裏,他卻自始至終被動受牽製。

可知那些世家名門成日掛在嘴裏的忠君愛國言辭,全是哄鬼的假話,拿來裝裱偽善麵孔罷了。想想洛陽大亂時,十常侍裹挾少帝奔逃,隻有老師盧植不顧生死,仗劍追擊,其餘人在做什麽呢,忙著鏟除異己,忙著謀算後路,忙著攫取利益。

這就是大漢朝廷的醜陋麵目,滿朝公卿,享著富貴,受著奉承,當國難來臨,先顧著私門,是誰說的:“舉朝上下,竟拿不下一個董卓。”

是呢,舉朝上下,竟拿不下一個董卓,也挽救不了垂垂將死的江山。

若許多有權有勢者不能力挽狂瀾,憑他區區一介落魄帝胄,又能如何?

離開洛陽城之前,他去拜見老師,師生見麵,俱是滿目淒愴,告別的話說出口像割舌的刀子,一字一痛。老師問他去哪裏,他茫然不能給出答案,老師給了他一封信,並不逼他立即選擇,隻是說:“望你隨從本心。”

他揣著那信東去,一路都在思考,是回涿郡老家埋首山林,還是去投奔某個得勢的舊友,或是去尋找收信人,他其實拿不定主意。

劉備心裏像塞了一團亂麻,撕扯不清,隻是攪和得魂魄不安,這是……憋屈的感覺。張飛說得沒錯,他豈不是一直都很憋屈嗎?生於破落之家,幼年失怙,過得偌長的清苦日子,成年後,追求事業,事業不成,追求理想,理想成灰,人生如那枯木上黏附的衰草,無處安放。

夜晚漫長得像糾結綿長的思緒,風在破洞的木門外敲擊,仿佛催迫決心的呼喚。劉備翻了個身,他的兩個兄弟關羽和張飛睡意正濃,絲毫沒感覺出身旁的輾轉動靜。

他聽著那起起落落的鼾聲,忽然微笑起來,至少他還有他們,始終都有,無論世事如何顛倒,人生如何艱苦,他們都會在。

劉備在心裏笑歎一聲,睡意更淡了,索性披衣而起,輕輕推門出去。此時夜正濃,風正狂,頭頂上星河旋轉,萬千清輝映照人間,將一切陰謀一切暗算顯露出來。

他仰起頭,視線往北追去,仿佛要眺望遙遠的幽燕故鄉,目光所及,卻被一顆極亮極耀眼的星辰吸引,那是北辰星嗎?

他並不懂星象,卻也約略知道北辰星的作用,恒定於天空,永遠向北,可為行路人指引方向。那麽,能否也為他指引方向?

當天下崩亂,當萬姓無歸,當家園隳頹,他該何去何從,是隨波逐流,是俯首認命,還是奮起抗爭,與這亂世殊死決鬥,哪怕最終的結局是失敗。

北辰星,你可否告訴我,路要往哪裏走下去,哪裏才是我生來就該去的地方?

天亮時,劉備終於下定一個決心,他告訴剛睡醒的關張二弟,他不回涿郡了。

“大哥要去哪裏?”張飛問道,睡了一晚上,悶氣已沒了,早就忘記昨天到底為何不高興。

劉備摩挲著一封信,平靜地說:“去陳留。”

陳留?關羽張飛互看一眼,恍惚懂了,也恍惚困惑了,兩人看住劉備的眼睛,熠熠生輝,宛如瞳仁裏燃燒著一顆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