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汴水河畔被戰爭的煙塵汙染時,沂水河畔的陽都城卻漸歸平靜。徐州的黃巾叛亂在新任州牧陶謙的強力鎮壓下,漸漸平息,黃巾餘寇或被收編為兵,或受降為民,短暫的和平像春暖時綻放的海棠紅,正在徐州的土地上盛開。

諸葛亮一家人在陽都住了一年多了,日子在略帶哀傷的悼念中緩緩過往,隻是牆上的菟絲藤蘿又長了三寸,諸葛亮的個頭躥了兩寸。朝中的皇帝又換了一個,不得不在燒給逝者的文物祭品上,把年號改成“初平”。

諸葛瑾仍然守著父親的墳墓,住在白灰泥塗牆的簡陋棚屋裏,寢草枕土,飯蔬食,少言語。他始終對自己不能親送父親最後一程而心懷愧疚,必得用這極端複古的守喪方式表達自己的遺憾與哀思,家人知道他是嚴遵禮法的仁厚君子,倒也不勸他。

諸葛亮常常會去父親的墳上,陪兄長待幾個晚上,兄弟兩人或讀書或對弈,有時是他獨來獨往,有時會帶上諸葛均,有時也會是全家同往。

這一日,諸葛亮又去父親墳上陪諸葛瑾,兄弟倆聚在一處說話,不知不覺忘了時間,當夜諸葛亮便在墳上留宿。第二日天光放亮,諸葛亮仍不肯走,說要待上半個月,諸葛瑾攆了他幾次,半是勸誡半是威脅,他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回家。

陽都很小,人沒有奉高多,集市也沒有奉高熱鬧,城市中心隻有縱橫四條黃土道,並排行駛兩輛馬車,也嫌局促。對於陽都城,諸葛亮已相當熟絡了,閉著眼睛能來回走個利落,他是天生過目不忘,方向感又極強。從前父親雖氣他鎮日不沾家瞎轉悠,卻不怕他走失,因為別的小孩兒會迷路,他卻不會,不管出去撒野走多遠,總能找得著歸家的路。

才走到家門口,卻見馮安戳在門口,嘴裏念念叨叨:“哪兒來的老乞丐,囉唕得很!”

“安叔!”諸葛亮樂嗬嗬地迎上去,他因見馮安氣色不對,“誰惹你了?”

馮安氣鼓鼓地說:“不知打哪兒鑽出來的乞丐,在門口盤桓不去。我給他錢,他不要,給他吃食,他也不要,我問他要什麽,他說來找人,我說這裏沒他認識的人,他又說沒關係,他慢慢等,我說……”

老乞丐!

諸葛亮心裏咯噔下,他不待馮安說完,急忙問道:“那乞丐是什麽模樣?”

“能是什麽模樣,瘋瘋癲癲,怕是腦子壞掉了吧。”

“他人現在哪兒?”

“他原先還想在門口睡覺,我說這怎麽成,拐過兩條街有座廢棄的祠堂,你要去就去那兒睡,我這裏還有一點兒錢,憐你孤老,你也拿去……”

馮安隻管絮絮叨叨,本來還想說老乞丐如何如何行蹤詭異,隻怕是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而今世道不太平,出門在外可得提吊起十二分的警惕心。孰料那邊諸葛亮已經撒腿奔了出去,倒唬了他一跳,大聲喊道:“這才剛回家,你去哪兒?”

諸葛亮沒時間應聲,隻管悶頭向前衝,此時天色沉沉,厚重的雲像一床棉被蓋下來,壓得城市的脊梁搖搖欲墜,他想會不會下雨呢,念頭才生,豆大的雨點已打在身上。

“哎喲!”

諸葛亮跑得甚是著急,一路奔到那座廢棄的祠堂前,抬腿就衝了進去。

此刻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點拍在祠堂庭院間的殘磚廢瓦上,一束束宛如瘋長的野草,也沒個休止。這廢棄的祠堂裏空****的,不見人煙,有灰色的塵埃在緩緩浮動,像是幾縷尋不得歸依的孤魂。

他四處看了看,雨聲交織著風聲,遮蔽得天地間的一切聲響都湮滅下去,清寒的霧氣朦朧著視線,他沒找到想見的人。

或者那人壓根就沒來這裏,也可能馮安口裏敘述的和他想見的不是一個人,他百無聊賴地蹲下去,隨手抓來一枚小石子,在地上東畫一筆,西塗一筆,想象著這兒是鴻溝界線,那兒是彭城滎陽。有多久沒和小夥伴們玩楚漢之爭了,自從父親病故,從奉高搬來陽都,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往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猶如這一場大雨,衝刷得幹幹淨淨。

“高祖若是像你這般排兵布陣,隻怕已輸了千百次,哪還能建立漢朝。”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

諸葛亮一驚,猛地回過頭,背後站著一個老人,身上套著一件灰不溜丟的夾襖,裏邊的麻絮綻開了,一片片熱烈地冒著頭。

諸葛亮的驚愕轉眼變成了喜悅,他跳了起來:“你果然在這裏!”

這位老人,昔年角門外的老乞丐慢慢走近:“雨大,避一避。”

“老先生這一年多去了哪裏,我可想你呢!”諸葛亮激動地說。

老人漫不經心道:“天下大亂,能去哪兒,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諸葛亮心中一震,他乍然想起過去老人在奉高家門外的一席警語,他說道:“老先生過去說,若是遭到大變,再來求教你,我如今可否求教?”

老人反問道:“你而今經曆了?”

諸葛亮難過地說:“家父亡故,舉家搬遷,過去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

老人長歎:“不凡之人,必曆不凡之事,上天酷烈之處正在於斯,然不曆艱難,何能成就偉業,不礪心智,何能彪炳青史。”

他背身走開一會兒,回來時抱來一堆物件,依舊是那方十道棋盤,兩隻破口的陶碗,說道:“當日那局棋還沒下完,今日補完吧。”

諸葛亮立刻懂了,他拱手道:“請先生執白。”

老人毫不推辭,拈起一枚白子定在中央天元。

諸葛亮見老人舉手落子,沒有像習慣上的圍棋開局一樣,在四邊星角上交錯放置一枚黑白子,他忍不住提醒道:“老伯,你沒有落勢子。”

老人不理他,隻把盛黑子的碗推過去,攏起了袖子,懶懶地等著諸葛亮落子。

諸葛亮無奈,隻得破除成規,硬著頭皮接過第一招。可才落得三五子,便大感困惑,那老人布局極怪,諸葛亮無論在哪一處落子,老人必定在相對的一隅落子,角對角,邊對邊,仿佛在黑子之前立了一麵鏡子,每一子都投射出去一個相反方向的影像。

諸葛亮從沒見過這種怪招,不免有些手忙腳亂,等他意識到老人是在模仿他的思路,想要出征子救全盤時,可惜棋枰偏又隻有十道,變招來不及施出,已行至終盤,這一盤竟是慘敗。

他沮喪地說:“你這是什麽怪棋,我走哪裏,你便走哪裏。”

老人依舊沒精打采地攏著袖子:“弈無常局,法無常法,我不是在模仿你,而是你沒有變。”

諸葛亮微微一震,略一思索:“可否再弈一局?”

老人不言聲地把陶碗一推:“選黑選白?”

諸葛亮仍然選了黑子,老人還是舉手一定,當地落在中央天元。這一次諸葛亮格外小心,每一著都細細思量,防著老人再下模仿棋,可那老人似乎比他還謹慎,儼然擺出了小心翼翼的防守姿態,竟被諸葛亮圍得隻剩下幾口氣,黑子中腹漸次開闊,眼見便要一統江山。

老人不慌不忙,粗糙灰黑的手掌掂量著一枚白子,慢悠悠地落在黑子形勢最好的中腹。便是這一子之後,形勢忽然逆轉,白子的征子不停地拐羊頭,中腹的黑子頃刻間土崩瓦解,不得不在中盤告負。

連輸兩盤棋,且兩番布局全然不同,諸葛亮對老人又是佩服又是難以置信,他誠懇地說:“老先生,這兩局棋能教給我嗎?”

老人慢條斯理地清理棋枰:“棋如排兵布陣,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勢不同,時不同,則法不同,行不同,拘泥成法,必敗無疑!”

諸葛亮恍惚明白了什麽,又恍惚迷離了什麽,他懇求道:“我能再與你下一局嗎?”

老人收著棋子,淡淡地說:“過猶不及,今天到此為止。”

諸葛亮還愣著不走,那老人又道:“雨停了,你不回家嗎?”

諸葛亮猛然驚醒,抬頭看天,果然是雨收雲散,而天色向晚,眼見時辰不早,他不得不歸家,可又舍不得離開,往前踏了一步,又回頭戀戀不舍地說:“明日你在這裏嗎?”

老人不答,隻撫著棋盤盯住他,諸葛亮忽覺得老人的眼睛瑩然生動,仿佛一盞璀璨的明燈,一直亮到了心底。

他便不再追問,行了一禮,急匆匆跑回了家。

才進了家門,方知自己在祠堂裏待過了時辰,一屋人都在尋他。顧氏心急火燎地喚了他過去,因心裏著急,口氣不由得生硬了:“你這一日跑去哪裏了?”

諸葛亮垂了頭,小聲地說:“雨大,我避雨呢。”

“雨已停了多時,便是避雨也不該避到此時!”

諸葛亮也知自己做錯,誠懇道:“下次不會了。”

瞧得孩子認錯,顧氏心軟了,她拉過諸葛亮,柔聲道:“以後別讓家裏人擔心,你年紀還小,現在外邊不安寧,壞人多。”

“嗯,知道了。”諸葛亮聽話地說,他悄悄看了一眼繼母,才一年多,繼母似乎蒼老多了,麵頤染了黑霜,抹也抹不去,挽著自己的胳膊沒有肉,瘦巴巴的硌手,他覺得心裏有點兒難過,可他沒說出來。

顧氏又叮嚀了一番,才放了諸葛亮出去,他跑出門時,忽然回頭說了一句話:“母親,你保重身體。”

顧氏鎮住,孩子的話像小錘輕輕敲開她閉合的胸膛,一股熱流沒有預兆地湧出來,許多日子冰寒的孤寂被這一句話暖化了。她本想拉住孩子,孩子卻跑遠了,跳蹦的小身影從屋前的長廊匆匆掠過,猶如那不期然的一陣春風,吹醒了滿野新綠。

這一夜,諸葛亮很晚都沒有睡,他翻來覆去輾轉不眠,腦子裏全是那兩局棋,實在躺不住,便起身去院子裏枯坐。

正是星河爛漫的夜晚,頭頂上空萬星競亮,仿佛棋枰上縱橫交錯的黑白子。他久久地凝望,仿佛以天空作枰,以星辰作棋,在廣袤無垠的銀河間捭闔揮灑,和造物主做一次智力角逐。

他便坐到了天明,待到東方發白,雞鳴日頭,竟是困意全無,也不打算回屋補覺,匆匆洗了一把臉,撒腿就往祠堂跑去,一路上還擔憂若是那老人不在,他又該去哪裏尋人。

這麽緊趕慢趕地跑到祠堂,他跳縱著奔至裏邊,卻沒見到老人,隻有昨日的殘雨在廢磚上殘喘,正失望間,聽得背後有人咳嗽,他猛一回頭,那老人早悄無聲息地到了,也不知來了多久,又看了自己多久。

“老先生,我想了一夜。”諸葛亮著急地說。

老人一擺手,示意他不必說下去,卻走進祠堂裏,摸出昨日的棋盤與兩隻裝棋子的破碗,諸葛亮忙與他對麵而坐,恭謹道:“請先生執白。”

老人拈起白子,慢吞吞地落下去,這次他擇的是星角,最尋常的落子處,諸葛亮細細一琢磨,幹脆下在老人的對角,他這是效仿老人昨日的對局。老人也不疑問,隻管落自己的子,諸葛亮也模仿著落下去,勢必要逼得老人無處落子。可方才幾手,諸葛亮便覺大事不妙,饒是他機關算盡,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卻似乎漸漸落在老人的布局裏,每一子的模仿反而是為對方提供了便利,最後竟然把自己逼上了絕路,終盤下來,諸葛亮依舊是慘敗。

諸葛亮盯著棋盤看了半晌,懇切道:“請老先生賜教!”

“你怎麽看變與不變?”老人重複了昨日的疑難。

諸葛亮細細琢磨著:“譬如人有生老病死,是為變,可生老病死是常態,是為不變,所以變與不變是世間常則。”

老人不評議,又問道:“你想成為什麽樣的人?”

“做君子。”

“為什麽要做君子?”

諸葛亮回想起叔父曾經教導過的話,一字一頓道:“君子能處變而不變,天下會變,世事會變,可君子永遠不變,危難、清貧、顛沛、不名,皆不能改纖毫之誌。”

“那就是說,君子不變咯?”

諸葛亮有些猶豫:“是……是吧。”

老人不屑地說:“如此君子,迂人也。”

“那您是說,唯有知變方是君子?”諸葛亮小心討教。

老人將棋子一枚枚撿起,聲音也緩緩的:“真正的君子,能持守不變,也當知權變,信念不變,謀略可變;正道不變,形勢可變;目的不變,處斷可變。變者為外,不變者為內。以棋局論,布局、做勢、行子為外,求勝、謀功、成事為內。不變為變之權,變為不變之本,二者不可偏執,亦不可相殺相承,所謂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昨日對弈之局和今日對弈之局已然不同,倘還用昨日之法應付今日之變,便是刻舟求劍的蠢人!”

老人的許多話諸葛亮暫時消化不了,他剴切道:“小子願與先生再對弈一局。”

老人不言,隻默默收著棋盤棋子,諸葛亮又懇求了一聲,老人才慢慢道:“一日之內,你想要學多少?當真要做貪饕,囫圇下肚嗎?”

諸葛亮恍然,再次請求道:“那,我以後能常來這裏找你嗎?”

老人仍不答,神情間意味深長,諸葛亮知道了,他對老人畢恭畢敬行了一禮,也不敢多作逗留,慢慢地退出了祠堂。

此時陽光正好,暖和的光線曬在臉上,像無數親切的問候,諸葛亮的心情忽然明亮起來,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沿著陽都的筆直街道奔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