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江陵城一派繁喧,明天曹軍要返回許都了。經曆了赤壁之戰的慘敗,曹軍歸心似箭,聽說明日開拔北返,不少士兵抱頭痛哭,北還的軍令還沒有正式下達,各營上下已把包袱行囊收拾停當,隻等一聲號令,立即整裝出發,飛一般奔回北方溫暖的巢穴。他們再也不想來江南了,便是半夜聽見江水拍岸,也以為是赤壁上空炸開的火花。

可是能回去的士兵隻有一半,還有一半被留下來鎮守荊州。赤壁的戰火雖然熄滅了,戰事還沒有結束。東吳軍隊東西出擊,西逼江陵,東攻合肥,西線由周瑜統率,東線卻是孫權親自指揮。在這兩條戰線上,屯守江淮的曹軍士兵奔往來回,忽而救東線合肥、九江,忽而救西線夷陵、江陵,東吳戰船在長江南岸屯兵待戰,旌旗招展,**開了長江的白霧。

曹軍士兵每日枕戈待旦,忙得晝夜顛倒,寢食難安,被東吳無休止的挑戰逼得心裏窩火。曹兵氣急敗壞,曾有士兵在屯塢上指著東吳軍隊怒罵:孫權你個賊梟,到底有完沒完!

赤壁的喧天烈火仿佛在宣告什麽,預示什麽,世上並沒有戰無不勝的軍隊,弱小也會戰勝強大。這時候的東吳很像八年前的曹操,而曹操卻像八年前的袁紹,官渡之戰與赤壁之戰都成為以少勝多的經典戰役,被堂而皇之地寫進曆史書,被後世無數的軍事謀略家摩挲研討,並試圖效法依循。

戰勝袁紹之後的曹操幾乎成了一個神話,那之後他揮師之處,所向披靡,各方諸侯望風授首,天下統一仿佛指日可待,可是一場大火,那麽喧囂轟動的一場火嗬,像開滿長江的血紅龍舌蘭,鮮豔得讓世人驚駭,生生把天下統一的步伐燒得往後退了不知多少年。曹操第一次生出了垂垂老矣的悲慨感覺,他敗給了三十四歲的周瑜,三十四歲,真是意氣風發的好年華,滿懷壯誌,滿腔**,趁著傾覆風雨仗劍獨行,訪友林泉,醉臥野石,沒顧忌地說上一兩句不可一世的輕狂話,也沒人會取笑你。

曹操真的以為自己老了,他仿佛枯木似的呆坐在屋子裏,手裏捏著一個活動的木偶,那是曹衝的玩偶,他憐惜地摸了摸,冰涼涼的,仿佛兒子在自己懷裏最後的溫度。

門外有不勝淒苦的風急匆匆過路,他會以為那是曹衝在呼喊他,他於是欣喜地回過頭去,可風已跑遠了,灰白的一縷煙在門楣上攀附,如同孩子頑皮的一抹笑。

他失意地歎了口氣,撫摩著木偶發呆。他想這就是衰老吧,手裏握著小兒的玩偶,心裏懷想著過往的天倫之樂,傻子似的或笑或哭,想要找個人傾訴時,卻仍是那麽淒惶的孤單。

是真的孤單,便是置身萬軍中,也覺得自己被世界隔離開,那種熱烈如青春火焰的喧囂與他無關,他其實最想的隻是握住兒子的手,撫摩他的頭發、他的臉,含著微笑聽兒子背詩,然後安靜地睡去。

“丞相……”有人輕輕地喊他,聲音像魂在耳際過路。

曹操遲滯地抬起頭,來的人是楊修。他恍惚地答應了一聲,也覺得自己似乎沒出聲,隻是咽喉蠕動了一下。

楊修掩淚一歎:“丞相節哀,公子早夭,令人痛惜,可人死不能複生,丞相若沉溺傷情而不能自拔,國之社稷何托,三軍將士何依!”

大帽子扣下來,曹操便是不想振作也不能了。他斂住傷懷,沉著地說:“多謝德祖寬慰,孤不過遐思耳,斷不會為一兒物故而貽誤大事。”

楊修見曹操釋懷,說道:“丞相,益州特使已在江陵等候了三日,丞相要不要見一見?”

曹操聽見益州特使,心裏便泛出厭煩。他和東吳交戰前,劉璋派別駕從事張肅送叟兵三百人,並進獻雜物無數,禮數做得周到,卻到底是坐觀成敗的姿態,既不明喻支持,也不言辭反拒,那副可有可無的作態和官渡之戰時的劉表一模一樣。又想在朝廷撈好處分利益,又不想出力氣,妄想不出血而坐享其成。為了確保西線太平,曹操忍下惡氣,封了張肅為廣漢太守,還請旨褒獎劉璋,做到了仁至義盡。如今他在赤壁打了敗仗,劉璋的這一撥使者應是在戰事爆發前離開成都的,若是知道他遭了大敗,也許早就縮回去了,這當口來江陵謁見,天知道安了什麽機心,曹操第一個念頭便是不想見。

楊修看得出曹操的不以為然,小心地勸道:“丞相,東吳戰事不利,若能得益州援助,也可掣肘江東,還是見一見吧。”

曹操悶悶地想了一會兒,淡淡地說:“請他來吧。”

片刻,使者款款而入,在屋中停住,也不伏拜,隻淺淺一揖,齁齁的聲音像鼻孔塞了棉花:“益州特使張鬆見過丞相!”

禮數淺陋如此,曹操心裏便生出惡感,再看那使者張鬆,尖嘴猴腮,眼睛隻有米豆大,卻像安了活塞,沒完沒了地轉動,鼻頭像用棒槌壓過,塌陷成扁平的兩個半圓,嘴是合不攏的,兩片兔牙相當醒目,囂張地壓著下唇,一說話便啄米似的向前戳,那容貌活似一隻土撥鼠。

曹操越看越糟心,恨不得拿張手絹把眼睛遮住。他索性把目光瞥過去:“特使此次謁孤,可有他事?”

張鬆是俗世裏曆練出來的人精,第一眼便看出曹操的不耐煩,又聽曹操連客套話也不說,第一句便在拷問來意,他心裏冷笑了兩聲,不冷不熱地說:“鬆為我主致敬丞相耳,我主聽聞丞相揮師南下,備薄禮犒勞三軍。”

曹操總覺得張鬆在嘲笑自己,明明他在赤壁落落大敗,劉璋竟然遣使備禮犒勞三軍,這不是看他曹操笑話嗎?

他冷冰冰地說:“多謝劉振威掛心,孤與江東之戰,蒙他還遣犒勞,你回去告訴振威,下次再有戰事,不必如此客氣!”

張鬆聽出曹操語氣裏拒絕的意思,心裏的不悅更濃了,帶著譏誚的口吻道:“不敢,丞相為國出征,吾等怎敢不奉觴相送,丞相戰無不勝,旌旗所指,敵手破膽,吾等欽佩之至,怎能不千裏奔赴,觀瞻戰事,以為效法乎!”

曹操忽地站起來,手裏掐著木偶咯咯響,直嚇得楊修一身冷汗,他焦急地給張鬆飛了一個眼神,卻如石子投入深潭,一絲漪瀾沒有。

曹操咬著牙輕輕冷笑:“孤明日複返許都,尚有要緊事需處置,你退下吧!”他昂起頭,也不看張鬆,甩袖而去。

楊修慌得去責怪張鬆:“永年兄,你這是說的甚話,丞相剛在赤壁大敗,最是聽不得旁人提及敗仗,你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怎不惹了丞相怒氣!”

張鬆不屑地說:“曹公好大氣性,胸襟如此窄小。誰人不打敗仗?打了敗仗便做出掩耳之態,我瞧他日後莫不是從此不敗嗎?”

楊修歎息道:“丞相新遭敗軍,又遭子亡,心境不佳,難免為一語不合而生嫌隙,永年該緩語相說,丞相並非無理之人。”

張鬆緩了緩語氣:“德祖,我自來荊州,幸得有你多方照拂,奈何遭際蹉跌,有負君之望!”

楊修真誠地說:“修雖與永年相交無多,卻以為永年為楨幹之才,本欲向丞相舉薦。永年勿要妄生退意,容我徐徐勸導。”

“舉不舉薦不要緊,隻我身負吾主使命,如今不能通達,奈何!”張鬆歎了口氣。

楊修籌謀道:“無妨,此事尚有轉圜。請永年暫居荊州,江陵戰事緊迫,或可移往襄陽,待我向丞相解意,必定為君通達。”

張鬆感激地一拜:“多謝德祖!”

他別了楊修,自去傳舍歇息。他這次從成都帶來了五十餘人的使團,禮物亦有十來輛馬車,浩浩****,可謂是致禮深厚。不想行到江陵,卻被足足晾了三天。別說是見曹操一麵,往公門投遞來信也被司閽攆出來,若不是主簿楊修多方照顧,誰也不會搭理他這益州特使,他像是一隻撲在窗格子上的飛蛾,看見窗內光明灼灼,卻怎麽也找不到那入屋的縫隙。

張鬆把門合上,去裏屋的竹笥裏取出一卷布帛,小心地放在書案上,輕輕地撫了撫,臉上含著愛惜的神情,宛若麵對一件稀世珍寶。

他將卷軸輕輕拉開一個角,露出“益州輿圖”幾個墨色隸書,他盯著那幾個字,無謂地笑了一聲,而後緩緩地合攏卷軸,兩隻手緊緊地捧住,眯縫眼裏像死灰複燃的燭光,漸漸明亮起來。

四個印綬盒子齊齊整整地放在案上,劉琦伸出手顫顫地一撫,病懨懨的臉上顯出一抹笑,笑容在深黑的眼袋邊緣蠕動,像是在哭。

“武陵、長沙、桂陽、零陵……”他喃喃地念著,心中有些夢幻的感覺,仿佛這是隔著霧看見的一隅陽光。三個月不到,荊州的江南四郡盡皆收歸,四郡太守不約而同地卸甲服膺。原來想象中異常艱難的攻城拔寨竟變成了輕鬆的舉手之勞,南下略定疆場的軍隊幾乎是兵不血刃,士兵仿佛隻是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各郡太守便輿櫬麵縛,洞開城門請降。

他顫巍巍看著劉備,吐絲似的說:“叔父,辛苦了。”

劉備笑容可掬的臉上像開著一朵牡丹花:“公子,我已上表朝廷,請命公子為荊州刺史!”

劉琦著急地咳嗽了一聲:“不不,我何德何能,敢膺荊州重任,江南四郡為叔父所複,刺史一職該叔父受任!”

劉備不容置疑地說:“公子為景升嫡子,荊州本是公子家業,由公子持掌荊州為天經地義,我怎可越俎代庖!”

劉琦急喘成了一團,捂著胸口卻說不出話,不得已巴巴地看了諸葛亮一眼,那張沉靜如水的臉一絲表情也沒有,眉峰輕輕上挑,似乎有微風輕掠。

劉備近身向前,親自為劉琦揉胸捶背:“公子當安心養病,旁事無須擔憂,我一定會盡心輔佐公子,他日北出長江,重奪荊州疆域。”

劉琦嗯嗯地應著,他伏在案上,胳膊抵著四個印盒,印盒向外挪了一寸,他覺得自己握不住這四個印盒,印盒太沉,仿佛四座山峰,他孱弱的病體隻合躺在**苟延殘喘,而不是擔負江山社稷。

“此次力奪四郡,複我荊州疆域,該當,該當慶功!”劉琦終於咳出了幾句斷續的話。

劉備恭順地說:“但聽公子吩咐,公子若要慶功,我們慶功則是。”

劉琦磕磕巴巴地說:“好,那……那慶……”他說不出話了,劇烈的咳嗽壓彎了他的腰,他把自己埋了下去,眼裏一片昏黑。

諸葛亮和劉備離了劉琦的住所,兩人牽著馬緩緩行走,春天的臨烝蔥蘢如一枚碧玉,柔膩的湘水仿佛女兒深藏的嬌羞,匆匆從身後跑出,水上的輕霧**起裙裳似的聯翩帷幕,風裏**來哀婉舒緩的歌聲,似乎千年前屈子吟哦的那一曲《湘君》: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那肝腸寸斷的悲歎永恒地飄**在湘水的上空,染了千年的水汽,變得濕潤而沉重,黏黏地貼著行人的衣衫,將依依的心情一訴再訴。

兩人安靜地聽著吟唱,許是被那詩的情緒感染了,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彼此都有種恍惚的感覺,以為這腳下的土地不真實,仿佛一葉漂在水麵的扁舟,晃晃悠悠地在屈原的歎息聲中沉迷。

“孔明看公子的病還能挨多久?”劉備憂心道。

諸葛亮搖頭:“拖不過今年。”

劉備停住步子,歎息道:“公子真是命運多舛,令人傷心。荊州如今危機四伏,曹操在北,東吳在東,公子若此時覆沒,也不知會生出多少變故!”

諸葛亮知道劉備的心思,有一個劉琦在,攻伐荊州便是師出有名,劉琦若亡故,擋在劉備麵前的正義盾牌便瓦解為塵。他們這次趁著東吳在北岸和曹操爭得難解難分,迅速率軍南下,短短時日便奪得江南四郡,雖說是兵鋒所向,不可阻擋,到底有劉琦這麵旗幟張揚出去,那些劉表麾下的舊臣才俯首投降,如果劉琦不在了,劉備必須獨自麵對荊州新附,還得防備東吳和北方的覬覦心,南荊州雖已踩在腳下,但隱伏的危機卻如地火,隨時會噴出來,燒灼了新主人奮勇爭先的雄心。

諸葛亮思量著這些林林總總的危難,說道:“江陵如今雖還在曹操手裏,我想不日便會被東吳拿下,江陵為荊州北出長江要隘,亮以為將來無論如何要拿回來。若無江陵,則荊州所憑天塹**然無存,日後再想北出長江,或西入益州,皆要借過人家地盤,難矣。”

劉備頷首:“江陵勢必要歸於我手,不能讓人家掐住我之咽喉,目下最要緊的是,先在何處做臨時州治?”

諸葛亮舉起羽扇,輕輕一飛:“就在臨烝吧,此地為長沙、零陵、桂陽三郡交界地,江南四郡新得,需先安民心,唯有深入腹心,方能理民。”

劉備笑了一聲:“孔明前日送公子來臨烝,便有在此設州治之意乎?”

諸葛亮伏下羽扇一拜:“主公睿智,亮之心意不可躲藏!”

劉備朗朗大笑。他仰頭看著滿天閃亮的陽光碎片,一片片如鮮豔的花瓣,在天空白嫩的皮膚上活蹦亂跳:“孔明,我任你為軍師中郎將,你就在臨烝駐守,總督三郡民生賦稅,為我後方支援!”他揚起馬鞭,向北用力揮去:“我則北臨長江,偏要在曹操和孫權之間挖出一塊空地,你等著看我,總有一日把州治搬去北岸!”

諸葛亮信服地揚聲道:“亮深信主公必能成就大業!”

劉備暢聲一笑,忽地朗聲誦唱道:“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淩餘陣兮躐餘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樞兮擊鳴鼓。……”

諸葛亮聽出劉備在背誦屈原的《國殤》,劉備那吟哦粗獷雄邁,宛若戰場上急切的鼓聲,隆隆間催迫出不懼生死的狂揚士氣,他心情激**,不由得跟著劉備齊聲頌道:“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氣回腸的誦唱是戰士撐開的玄色鎧甲,壓過湘水畔飄**的哀傷吟哦,沉澱千年的哀愁在頃刻間土崩瓦解,而雄闊的英雄心卻無限度地膨脹起來,燃燒起來,必將映亮荊州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