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曹操已記不得火是怎麽燃起來的,他仿佛一直在做夢,夢裏有授首的敵人,有皇帝褒獎的詔書,有天下一統時放牧南山的戰馬,等他清醒過來,整個江麵已是一片火海。

火從詐降的東吳戰船上燒過來,仿佛江南的瘟疫一般,觸著了一艘船,另一艘船便不能幸免。緊跟著,越來越多的戰船被大火吞噬,今夜的東南風特別張狂,似哪個體力驚人的潑婦口中噴出的髒話,劈裏啪啦連珠炮似的沒有止盡。

火在水麵呼啦啦拉起了帷幕般的紅線,趾高氣揚地燒上了岸邊的營寨,上萬的士兵在烈火中慌不擇路地奔逃,可火的燒灼速度太快,跑不多遠,便被追躡而來的火焰扯住腳踝,用力拉入火海裏,幾聲悚人的慘號後,滾出一具燒焦的屍體。

整片天空都被燒亮了,竟照出了一鉤血紅的月亮,恍惚是天神流血的眼睛。

大火噴著灼熱的黑色氣流,嚴寒被趕得沒了影兒,滾滾熱浪從四麵八方張開懷抱,緊緊地勒住無路可逃的士兵,那橫亙江麵的連環戰船也在這懷抱裏化為滿天綻放的齏粉。

曹操的腦子一片空白,他是被屬下將領硬推上馬,從熊熊大火間飛奔,一座座雄峻的營寨在他身後紛紛化為一團明亮的火焰,他仿佛奔跑在一場夢裏,他其實一直都在做夢,始終沒有醒,也許待他醒過來,他仍在赤壁的營壘裏等待東吳降將率戰船來歸,或者,他其實是在許都的丞相府裏,與一眾兒子暢論遠誌。

赤壁的大火足足燒了一整夜,這是曹操最慘烈的一次失敗,他的失敗成就了另一個人的輝煌,從此,周公瑾的名字響徹天下。

曹操逃出赤壁,一路向西緊急撤往江陵,孫劉聯軍緊追不放,追得曹軍玩命似的跑,往往在一處剛剛歇腳,水還沒喝一口,追兵的廝殺聲已逐風而至,逼得全軍丟開家夥事撒腿飛奔。剛燒開的水,剛煮沸的肉粥也隻好留給孫劉聯軍享用,以致孫劉聯軍嘲笑曹軍是聯軍的庖廚。越跑到後麵,人越少,有的跑不動成了俘虜,有的做了逃兵,還有的跑至半道累得當場倒斃。

逃奔的途中處處驚心,越往前走越是泥濘難行,進入華容縣境,是大片的沼澤地,洋洋的水潭交錯著黏濕滑溜的草垛,處處埋著陷阱,不留神便滑入了泥水裏,人馬行進極為緩慢,為了加快行軍速度,曹操命令羸兵負草填之,士兵們便踩著人肉鋪成的道路前進,羸兵為人馬蹈藉,深陷泥中,頭顱胳膊腿腳被踩歪了位,血噴出來,染紅了黏稠的泥淖,有不肯當人肉道路的士兵,先一刀殺了,再甩去路中央。

即便用如此殘忍的方式,行軍速度仍然很緩慢,失敗的哀傷情緒始終在軍隊中縈繞,南征時的躊躇滿誌已被赤壁的大火燒成了灰,此時留存的唯有那求生的渴慕,甚或那求生也成了水中摘月的奢望。

曹操累得快要散成無數塊碎片,馬蹄歪了一下,也不知是踩著了水塘,還是陷入了泥淖。

他每走一段路,都會向旁邊的馬車裏喊一聲:“衝兒?”

回應他的聲音很輕,人馬行進的蹚水聲太大,他常常聽不見,不得不把大半個身子匍匐下去,耳朵貼在車廂上,或者揭開車簾,悄悄地睨一眼,逼不得已時,他會把手伸進去,探一探曹衝的鼻息,若能在指間感受到一絲微弱的呼吸,他那懸在嗓門的心才緩緩放下。

已經很久沒有聽見追兵的喊聲了,也許孫劉聯軍也疲累了,泥濘艱澀的道路不僅延宕了曹軍的行軍速度,也絆住了追兵的步伐。

曹操立起身體望了望,漫長的華容道快要到頭了,這一支殘兵仿佛從母親腹中掙紮而出的嬰兒,在潮濕陰冷的子宮裏艱難地爬行,即將迎來苦澀的新生。

路口恍惚有旗幟飄了一飄,似乎一片不慎落入人間的青雲,曹操以為自己眼花了,他揉了一揉,那麵旗幟卻變得清晰起來,旗幟下漫出了一股黑色洪流,有逼眼的亮光分泌而出?——?那是一支軍隊。

“有埋伏!”不知是誰號呼了一聲,已精疲力竭的曹軍都嚇破了膽,竟有士兵哭了起來。

曹仁拍著馬衝上來,氣喘籲籲地說:“丞相,快……快走……”

“快……快走……”於禁、夏侯惇一眾武將也趕了上前,每個人都像得了哮喘病,說話透著沒力氣。

曹操打量著這些在戰場上威風八麵的將軍們,那一張張倦怠的臉顯著菜色,像是饑餓多年的難民,拿著兵器的手竟在不由自主地發顫,身體搖晃著,似乎隨時可能掉下馬鞍,他心裏又悲又苦,眼淚幾乎要迸出來。

他緩緩地拔出佩劍,臉上透著誓死的堅決:“孤欲與眾將共生死!”

“孟德,別來無恙乎?”一個清朗高爽的聲音幽幽傳來,仿佛高山之巔垂下的一瀑清泉,流淌著暢快的浪花兒。

曹操愣住了,他看見那麵旗幟下緩緩馳來一騎,陽光在那人的臉上耐心地勾勒。他忽然明白了,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玄德,汝欲取吾性命乎?”

劉備暢聲大笑:“非也,非也,今日隻為敘舊也。”

“敘舊?”曹操隻當劉備是殺人前的偽善仁厚,“玄德好興致,伏於此路等候曹操,原來隻為敘舊?”

劉備卻是確定地說:“正是,孟德不信也罷,信也罷,劉備今日不舉刀兵,更不取孟德性命,隻為敘舊!”

曹操一怔:“奇了,劉玄德與曹孟德為不解仇讎,你不舉刀兵,又為何伏兵當道,不取我性命,又何必揮師攔路。”

劉備富含意味地凝著他:“當年討董之際,孟德問劉備,若他日刀兵相見,該當若何?孟德尚記劉備之回答乎?”

曹操回想著:“你說願效法晉文公……”他不禁一呆:“玄德今日莫不是要效法晉文公?你這是為何?為一句戲言釋刀兵,玄德若當真行此舉,曹孟德是該領汝情,還是笑汝愚拙?”

劉備軒朗大笑:“孟德想知道劉備為何放你,何不下馬一敘?”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自己卻先下馬,走至路口新搭起的土台前。

曹操猶豫著,曹仁在他背後悄聲道:“丞相,不要去,劉備奸詐,不可信。”

曹操把佩劍插回鞘,說道:“劉備若要殺我,此刻便該率軍殺來,不用再施伎倆,我便去會會他,瞧他怎麽說!”

他驅馬向前,曹仁、夏侯惇一眾人到底不放心,索性緊跟在他身後,同來到土台下。

曹操騰身下馬,正對上劉備含笑的眼睛,他乍看見劉備身後白衣羽扇的年輕人:“這位便是諸葛孔明?”

諸葛亮行了一禮:“承曹丞相知道諸葛亮微名。”

曹操一麵和劉備登台,一麵打量諸葛亮,說道:“臥龍之名,荊州俱聞,我自得荊州,日日聽聞臥龍,人未見,耳卻熟也。”

劉備笑吟吟地說:“蒙孟德記得劉備帳下心腹。”他見曹操仍在看諸葛亮,不禁笑道:“孟德對孔明如此著迷嗎?”

曹操失落地說:“我是以為他像,郭奉孝……不免多多看顧……”提起郭嘉,心中的酸痛湧動起來,那個死在北征烏桓途中的英姿青年,是烙在他心上的傷疤,他忽然想,若是郭嘉還在,赤壁這把火也許燒不起來。

說話間,二人已在土台落座,有侍從奉酒爵獻上,劉備捧起一祝:“為久別重逢,當飲此爵!”

曹操端著酒爵遲遲不飲,劉備心裏透亮,笑道:“孟德若擔憂此酒,我們換一換就是!”他說著便要去取曹操手中酒爵,曹操卻不肯了,他是受不得激將的倔強脾氣,索性當先一飲而盡,還張揚地亮了亮底。

劉備也笑著飲畢,他用探詢的目光看住曹操:“赤壁一戰,孟德以為如何?”

曹操歎了口氣:“奈何,兵鋒未交,疾病先行,士氣低落千丈,徒使周郎成名!”

劉備笑道:“孟德經年征戰,天下豪傑皆為授首,意氣風發,卻敗於小兒郎手中,可知天意無常,正逆自有天懲之!”

曹操聽出劉備在嘲諷他,他哼了一聲:“何為天懲,我為天子討逆,率王師南征,爾等不服歸化,與王師爭衡,我之敗乃朝廷之敗。”

劉備微微收住了笑:“孟德以己為正,以彼為逆,卻不知天下皆以汝為逆,恨不能討賊興複,還帝於都!”

曹操冷笑了一聲:“我為逆?若沒有我曹操,天下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帝。爾等明忠漢室,而乃割據州郡,妄圖稱霸一方,與朝廷分庭抗禮,若爾等為正,不知何人為逆!”

劉備目光如炬,毫不退讓地迎著曹操的話鋒說:“正朔之間自有公論,孟德倘或以漢家忠臣自居,當日逼宮戕害無辜之時,忠心何在!”

曹操靜默有時,他仰起了臉,神情間隱伏著不肯屈服的毅然:“爾等口說忠心,卻覬覦神器,天子淪落顛沛時,諸人作壁上觀,不援手不朝奉不迎候,而今朝廷典章粗具,天子旌旗四指,卻與我辯難正逆,人心之偽善,令人齒寒!”

他也不待劉備回應,舉起續了酒的銅爵,朗聲道:“曹操坦率相告,天下諸侯欲恢複漢家衣冠者,也隻有你劉備一個,你我雖為仇讎,卻到底有此同道,為此當壽!”

劉備也舉爵奉觴祝壽:“望孟德當真心存漢室,如此,天下大幸!”

曹操複雜地一笑,他把酒爵放下,說道:“玄德今日伏兵中道,想來不是隻為與操辯難正逆,你還未告訴我,你為何要放我走?”

劉備慢悠悠地說:“你不能死,至少是,現在不能死。”

曹操笑出了聲:“我為何不能死,真真奇了!”

劉備仍是漫不經心的微笑:“我雖恨你,但也佩服你雄才大略,數年之間掃平北方,俾得戰亂之地重歸太平,你若死去,北方將重陷戰火,天子無所歸依,宗廟無所建立,也不知多少覬覦神器者將操戈而起,天下將重現董卓末年之亂。”

曹操恍悟:“原來曹孟德這條命還有這般作用,”他向前一傾,詭譎地一笑,“玄德是否也為自己計,曹操不死,北方平定,後顧無憂,還能牽住乘勝追鋒的江東,玄德方能在江南挖一抔土?”

劉備不說話了,兩人互相對望著,忽然不約而同地放聲大笑。

曹操咬著牙笑道:“劉玄德陰險至極,機詐至極,可恨可鄙,也可敬可歎!”

劉備用同樣的語氣說:“曹孟德張狂至極,卑劣至極,可痛可氣,也可讚可重!”

“為此天下最無恥兩人,當祝壽!”曹操再舉酒爵,兩人相視一笑,各自倒酒入口。

曹操露出挑釁的笑:“你就不怕放了我回去,他年我重振刀兵,再與你一爭高低,那時,你休要後悔!”

劉備淡淡地笑道:“劉備一生行事絕不後悔,若他年再與孟德戰場相見,我一定會殺了你!”

曹操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曹操這顆頭顱值錢得很,隻怕你摘不去。我也給你一句話,他日若你我再舉刀兵,我也會殺了你!”

“我等著你來殺我。”劉備半認真半玩笑,他舉起了酒爵,“此一爵後,各自別過,日後仍是仇讎,你我不共戴天!”

曹操毫不客氣地說:“不共戴天!”

兩人彼此飲畢,曹操拱拱手,匆匆地走下土台,一直忐忑等候的曹軍將領忙不迭地簇擁著他返回行陣。

劉備令路口的軍隊讓開一條道,曹軍像澗溪般緩緩地從夾路的劉軍中漫出去,在周圍刀槍劍戟的森嚴押護下行進,著實覺得駭人,也不免古怪。

這時,那驅趕馬車的車夫不提防,車軲轆也不知碾著了什麽,馬車狠狠地一顛,像篩豆子似的將車廂拋起一段,又哐地落下來。

曹操登時大怒:“跌著公子,我要你的腦袋!”他不由分說掀開車簾,著急地喊道:“衝兒?”

曹衝沒有反應,昏暗的車廂猶如一具灰塵撲撲的骨灰盒,合著死去多年的殘骸,曹操的臉竟發白了,伸手在劍柄上捏了一捏,心裏已起了殘忍的殺機。

“公子有恙乎?”諸葛亮的聲音便如輕風吹拂,那一襲白衣從刀劍林立的軍陣之間緩慢出列。

曹操猶疑了一下:“軍中疾疫已曆數月,吾兒不慎染疾……”

“我能看看嗎?”諸葛亮靜靜地說。

曹操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半晌,諸葛亮淡淡地一笑,一甩韁繩,踏踏地向那馬車馳來,曹軍眾將本想攔阻,夏侯惇已把劍拔了出來,生恐諸葛亮有甚叵測居心。曹操此刻是病急亂投醫,也顧不得什麽敵我之別,揮手讓眾將退下。

諸葛亮便從曹軍眾將之間策馬而過,他俯身往車裏凝看了許久,沉思片刻:“公子沉屙已久,不可再延宕時日,需急治。”

他從腰間的鞶囊裏取出一隻小布袋:“這是幾味藥,趕快給公子服下,或還能有救,然三日之內為最要緊,若能挨過三日,則病瘥複初,若挨不過,天意如何,亮也莫可奈何。”

曹操怔愣了半晌,猶猶豫豫地接過藥袋子:“你……”他張著嘴,卻不知該怎麽組織一句話。

諸葛亮平靜地說:“同為人父母,同有憐子之心,丞相數年征伐,殘家園,壞阡陌,也見過父別子,母訣女,天下淒慘之景,令人酸鼻,丞相今有幼子病危之痛,其錐心刺骨應深不可忘,當能體諒天下父母之心。”他手搭羽扇,拊掌一揖,掉轉馬頭驅入劉軍陣列。

曹操臉上的表情像流淌的水,一忽兒苦,一忽兒愁,一忽兒酸,一忽兒悅,他其實聽出了諸葛亮話裏的勸誡,他望著這個年輕人的背影,仿佛一片白羽毛,既純淨又繁複,也不知那顆心裏藏著多少不堪回首的慘淡往事。

他長歎一聲:“多謝!”

曹軍重又開拔,車馬之聲攪動泥漿,像在鍋裏拍打稀粥,曹操去得遠了,忽然聽得劉備在他背後呼喊:“孟德,汝欠我女兒一條命,吾今日以德報怨,救汝小兒一命,汝該如何謝我?”

曹操勒住戰馬,沒有回頭。片刻的安靜後,嗡嗡的聲音順著他肩上的風飛出來:“他日與玄德戰場相見,若玄德揮戈挺近,吾當不辭爭之,若玄德堅壁清野,當退避不戰!”

“如此多謝!”劉備高聲地笑道。

曹操一甩馬鞭,馬蹄劈裏啪啦地拍著泥水飛馳,一麵缺了角的大纛遮住他的後背,漸漸地消失成一線黑影,適才人聲鼎沸的華容道隻剩下幾行淩亂的車馬印,彎彎曲曲地拖拽出去,仿佛蛻皮的老蛇,遲緩地爬向迷蒙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