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寒冷的西北風從赤壁的上空呼嘯而過,猶如億萬張森森之唇向著天空張開,那口中噴出的汙濁氣流有著刀鋒般銳利的冷酷,一麵吞噬著天地間殘存的蓬勃生氣,一麵殘忍地切割著江岸如簇的磊磊山峰。
駐紮在赤壁的曹軍這一段時日很忙,不是忙著整兵備戰,而是忙著埋屍體。
近二十萬曹軍氣勢如虹地從襄陽開拔,沿著劉備敗退的路線一直向南,越江陵,渡長江,掠巴丘,曾停駐洞庭湖遙想屈子悲情,曾麵朝長江尋覓荊楚風流,那連成一片的浩瀚旌旗,仿佛要遮蔽了江南的天空。曹軍的戰船皆用手腕粗的鎖鏈相連,彼此橫行排列,仿佛橫江的巨擘,平穩如一方厚實的土地,在戰船上頓頓足,也能讓整條長江震**不已。
為了鼓舞士氣,曹操命令軍中鼓吹日日演奏《詩·江漢》,戰士們聽著雄壯威武的三代樂音,心中注入了滿滿的豪情,那壯闊偉岸的音樂日複一日飄**在二十萬曹軍的營壘上,仿佛磨得鋥亮的刀鋒,淩厲的青光必將破開長江的濃霧。
“江漢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遊,淮夷來求。既出我車,既設我旟,匪安匪舒,淮夷來鋪。
江漢湯湯,武夫洸洸,經營四方,告成於王。四方既平,王國庶定,時靡有爭,王心載寧。
江漢之滸,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徹我疆土。匪疚匪棘,王國來極,於疆於理,至於南海。
王命召虎,來旬來宣,文武受命,召公維翰。無曰予小子,召公是似,肇敏戎公,用錫爾祉。
釐爾圭瓚,秬鬯一卣,告於文人,錫山土田。於周受命,自召祖命,虎拜稽首,天子萬年。
虎拜稽首,對揚王休,作召公考,天子萬壽。明明天子,令聞不已,矢其文德,洽此四國。”
這首詩唱的是周宣王任命召公虎征討江淮,臨行前天子諄諄訓誡,召公殷殷許諾,君臣上下一心,開創了周王朝的彪彪武功。
征討江東唱這首詩再合適不過,用曆史上的勝仗鼓舞士氣,是精通詩書文學的曹操的得意之作,可曆史往往不會重複兩張一模一樣的臉,第一次是傾城絕代的美人,第二次便成了東施效顰。
曹軍剛過洞庭湖便開始生病,其實疾病早就潛伏了,在襄陽之時,已有一個屯的士兵染病,因染病人數少,下級也沒有報上去,偷偷地胡亂抓藥治病,孰料疾病仿佛長江漲起來的潮頭,在軍中慢慢擴張,從一個屯到一個曲、一個部,乃至一個營。
不僅染病的人數在呈幾何爆炸增長,死亡也在大麵積蔓延,消息瞞不住了,不得已通報給曹操,他下令采買藥材,荊州附近的藥材被采買一空,後來還從許都緊急調配,每天都有裝滿藥材的馬車從北方運往長江前線,卻仍是杯水車薪。
死亡無法遏製,每天都有士兵死去,一開始軍中醫官看不出是什麽病,士兵們的病症並不一致,有的高熱,有的嘔吐,有的腹瀉,最後,他們才知道是瘟疫。
軍中染瘟疫的噩耗報給了曹操,他把真相壓了下去,還砍掉幾個醫官的腦袋,罪名是他們在軍中散布謠言,說士兵們染上了瘟病。曹操怕影響軍心,死死地扣住了消息的口子,隻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實情,卻沒有人敢說出口,仿佛在心裏生出了瘟疫。
死的人太多,為了防止屍體傳染,起初用白布裹住屍體,用板車運去十裏外挖坑掩埋,後來白布用光了,不得已,尋來麻繩捆紮,坑也挖得太多,幹脆用火焚燒,每當在夜裏,總有一支收屍隊去各營抬出屍體,悄悄地裝車運走,或埋掉,或燒掉。
有些抬屍體的士兵也染了病,常常這一次他為別人收屍,下一次便是別人為他收屍,瘟疫的真相雖被上峰摁住,但恐慌卻比瘟疫更快地在士兵中傳播,已發生了幾次嘩變,帶頭鬧事的幾個士兵被斬首示眾。曹操親自出來向三軍解釋,勸他們不要聽信謠言,大戰在即,當以戰為先,待得收複東吳,慶功之日,當上報朝廷,為眾將請封。
其實沒有人相信曹操的話,這些來自北方的士兵此刻想的不是舉兵向南,而是回家。綿長如女子婀娜身姿的長江在他們眼裏,變成了巫女手中的長蛇,荊楚之地的上古巫術之風仍在當地流傳,士兵們以為自己中了詛咒,他們在睡夢裏也在發抖,持槍的手變得綿軟無力。
所以,曹軍和東吳的第一次交鋒便大敗而歸,不得已退往北岸屯守,士氣一落千丈,冬季的長江流域潮濕寒冷,生於北方的士兵受不得江南的冷,失敗的情緒和寒冷的西北風一起吹滅了將士必勝的信心。
曹操此刻騎虎難下,他已經隱隱感覺到這一場對決的失敗結果,可他不願意認輸。仗還沒結束呢,他若繳械投降,他便成了張繡、劉琮一流,他便是敗,也要在轟轟烈烈的對撞中橫刀而死。
從踏上荊州的土地那一天起,滿懷的勝利暢想便在一天天頹廢,他從沒有哪個時刻像現在一般痛苦,而最令他痛苦的是,曹衝也病了。
曹衝生病是在兵退北岸那天,他和曹操在江岸的將台看著曹軍被東吳水軍追得無路可逃,逼急了,紛紛躍入江裏,撲騰著遊了一段,便被快舟上的東吳士兵飛箭射死,屍體漂起來,浸著豆腐腦似的血,像紅色棉花團上臥著的白慘柴火,曹操懊喪地連連怒歎,回過頭時,卻見到曹衝一頭栽在地上。
醫官給曹衝診了脈,卻不敢說實話,支支吾吾地說:“公子是尋常病。”
“尋常?”曹操覺得匪夷所思,曹衝高熱不退,連吐帶瀉,病得跟枯木似的,已顯出膏肓景象,竟還是尋常病。
他發怒了:“混賬,這是尋常病嗎,你給我說實話,敢欺瞞一句,夷三族!”
醫官渾身抖成了篩子,哭喪道:“丞相,公子的病真是尋常病,尋常可見,丞相日日見得,如何不尋常呢?”
曹操懂了,曹衝的病和曹軍士兵一樣,想到每夜被拉去十裏外燒掉的士兵屍體,他覺得不寒而栗,急問道:“能不能治?”
醫官的聲音像蚊子在扇翅膀:“天下也許有一人能治……”
“誰?”
“華佗。”
曹操這一次不僅是憤怒,更是絕望,他怎麽會不知道華佗,天下最負盛名的神醫,治病仿佛如有神技,數次使必死之人重獲生機,他能在望聞問切間辨出病人二十前的舊疾和二十年後的絕症,天下病人望他如仰日月,他是泰山般偉岸的杏林妙手。
可華佗死了。
就死在他南征荊州的前一個月,死於牢獄斧柯,下令殺死華佗的人正是他曹操。
曹操覺得很諷刺,那仿佛是命運向他開的一個荒誕的玩笑,他殺死了天下唯一能救他兒子的人,這就像是一場注定將要發生的悲劇,如果說這是報應,也太荒唐了。
他覺得那醫官是故意在嘲諷他,天下人皆知華佗死於曹操之手,醫官這當口提華佗,居心太惡,他過兩日找了個很尋常的理由把那醫官的腦袋砍了,掉下的頭顱帶著一股血飛出去很遠,像一腔冤屈的控訴。
曹操真的絕望了,他這一生從來沒有絕望過,當年在兗州與呂布相持兩年,蝗旱千裏,以致人相食,他數次被呂布逼到無路可退的窘困地步,可他始終不曾放棄希望,拗著驚人的毅力堅持下來。
可曹衝的垂危卻讓他絕望了,那種從心底升起來的、不能控製的冰寒鑽入他的五髒六腑,他夜夜守著滾燙的炭盆,也仍然直打哆嗦。
其實,再冷酷的英雄也不過是一個慈憫的父親。
曹衝病後的第五日,曹操收到了江東將領黃蓋的一封信,信中說:
“蓋受孫氏厚恩,常為將帥,見遇不薄,然顧天下事有大勢,用江東六郡山越之人,以當中國百萬之眾,眾寡不敵,海內所共見也。東方將吏,無有愚智,皆知其不可,惟周瑜、魯肅偏懷淺戇,意未解耳,今日歸命,是其實計。瑜所督領,自易摧破,交鋒之日,蓋為前部,當因事變化,效命在近。”
曹操收到信後甚為疑惑,對送信的行人反複詢問,生怕其中有詐。
曹操想,如果黃蓋是真降,那該是最好的結局,曹軍在北岸天長日久地屯守下去,最後土崩瓦解的會是曹軍,若是東吳軍中有內應,便是在江東埋下了一桶自爆的炸藥,坐看江東灰飛煙滅,而後揮師南下,統一天下,該是多麽美好的前景。
他拿著信沉吟了許多天,始終拿不準主意,即便是去看望曹衝,也在躊躇思忖。
昏睡中的曹衝驀地睜開眼,微弱地說:“父親因何發愁?”
曹操把黃蓋的信讀給兒子聽了一遍:“我要不要相信?”他此刻一籌莫展,竟不得不去向十三歲的病弱兒子討教。
曹衝吐了一口氣:“父親,謹防東吳用火攻。”他說完這話,又陷入了昏迷。
火攻?曹操抬起頭,營帳外寒風肆虐,吹得戰旗一片聲的嘶響,他走了出去,仰著頭瞧了瞧鉛雲低垂的天空,濕漉漉的水汽在天地間緩慢地沉澱,營壘的帡幪外垂著刀鋒似的冰淩。
他忽然想到,冬季刮的是西北風,沒有東南風。
他捏著信自信地笑了起來。
呼嘯的北風像攜著成百上千的石子,狠狠地撞在帳幕上,整座營帳搖晃起來,嗚嗚的風聲在帳外經久不息地吹奏,仿佛是誰撕心裂肺的哭聲。
營帳內,諸葛亮站在一麵巨大的地圖麵前,背著手久久地凝視,那柄白羽扇便垂在腰際以下,輕撫著素白袍子打了褶的下擺。
門簾被人掀開了,寒風呼的一聲撲進來,在諸葛亮挺直的後背上劃過去一道漂亮的水波。
張飛的嗓門把大帳內的冷空氣震得一暖:“我說水啊,大戰在即,你還真沉得住氣!”
諸葛亮回頭笑了一下:“憑張將軍這驚世嗓門,去赤壁丟上一聲,曹軍便退避三舍,亮自然能在營內安坐。”
一番話說得入帳來的眾人笑成一片,劉備笑著斥道:“日後說話小聲些,再有,別整日水來水去,沒規矩!”
張飛翻著眼皮:“本來就是水,你不是說如魚得水嗎,你是魚,軍師自然是水,我便稱為水,也不為過!”
劉備瞪他一眼,卻不再扯閑話,他轉向了諸葛亮,聽得諸葛亮問道:“江東有消息嗎?”
劉備道:“有。”他走至地圖前,在幾處敲了敲:“江東步兵分兵數處,然水軍隻在赤壁一處屯守……孔明,你說江東會以何戰術勝曹操?”
諸葛亮聽了聽帳外的風聲:“曹操以鐵鎖連船,縱橫數裏,江麵之上如履平地,以戰船近身對敵討不著便宜。亮以為,江東會用火攻。”
“會在何時?”
諸葛亮肯定地說:“今夜!”
“今夜……”劉備莫衷一是,“孔明如何這般確定?”
諸葛亮平靜而篤定地一笑:“今夜有東南風!”
張飛插話道:“軍師會掐指算不成,你怎知今夜有東南風?”
諸葛亮輕輕一拂羽扇:“知曉天象變化乃為將之道,排兵布陣,若不知地理、天象,何以取勝?”他幽幽一歎,聲音很低,“周公瑾也早知今夜有東南風。”
劉備信服地說:“既是大戰在今夜,應即做準備。”
諸葛亮看了看關羽:“雲長雖訓有水軍,時日尚淺,比不得東吳水軍,我們隻有倚仗步戰。曹操在赤壁大敗,定會北退,我們可提前在他撤退路上設下埋伏。”
“曹操會走哪裏呢?”劉備盯著那麵地圖出起了神。
諸葛亮舉起羽扇,用扇柄在地圖上畫出一條赤壁、烏林、華容、江陵的行進路線,重重一敲:“曹操必走此路!”
關張都興奮起來,張飛拍起巴掌道:“好,曹操死期到矣。”
諸葛亮卻似並沒因此而振奮,他突兀地問劉備:“主公,你想讓曹操死嗎?”
劉備沉吟:“既想又不想。”
諸葛亮一收羽扇,俯身一揖:“主公明睿!”
關張麵麵相覷,猜不出劉備話裏的玄機,也想不到諸葛亮葫蘆裏賣的藥,睜著兩雙眼睛,彼此如墜雲霧裏。
劉備半仰起臉,目光裏滲著繁複的情緒:“孔明,我若想與曹操見一麵,當在何處?”
諸葛亮回身望向地圖,毫不猶豫地說:“華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