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滿座衣冠,皆是楚楚之士,門外的陽光緩緩地湧進來,照見一張張模糊的臉,嘈雜的聲音被撩進來的風任意撕碎,便在那耳際融化成稀粥似的一塌糊塗。劉琮在主座坐得太久,腰骨酸麻,紮在頭上的衰絰太緊,勒得頭陣陣暈眩,以至僚屬們的臉看起來像罩了張麻布,五官淌出一攤汙濁的水。
“主君,”蔡瑁高聲道,“曹操大軍前鋒已至宛城,望主君早作決斷!”
主君?劉琮還不適應這個稱呼,他像是被忽然套上了一件華貴的錦袍,卻不甚合體,總有種遊離的感覺。
“呃,諸君以為當如何?”
滿座衣冠抖動著,卻沒有人慷慨激昂地站出來說要決一死戰。曹操這個名字像橫掃一切的狂雷,足夠讓善戰的武將拿不動刀槍,騎不動戰馬。
劉琮隻好挨個問:“舅舅以為如何?”
蔡瑁清清嗓子,用沉重的語氣說:“瑁以為荊州自遭黃祖敗覆,元氣大傷,兼之先主新亡,民心哀慘,曹操新有柳城之勝,正是士氣如虹,軍心昂揚,以我哀傷之師敵曹操戰勝之師,若以卵擊石,深為本州憂之。”
仗沒打,先把自己貶得一無用處,劉琮也覺得沮喪:“舅舅的意思是……”
蔡瑁看了看劉琮,又看了看群僚:“瑁鬥膽建策,莫若開示誠意,俯首曹操,還能保住荊襄百姓太平,主君也可封侯受賞,仍可為州主!”
劉琮算是明白了,蔡瑁是打定主意投降曹操,別說是做做樣子的抵抗,他連甲胄也不披,便釋兵授首。
劉琮到底是不甘心的,做人家的門下客和自己做主,是兩種人生,前者掣肘太多,時時得看人家臉色,後者自由自在,快心快慰。
“諸君皆讚同蔡將軍嗎?”他把問題丟出去,他想無論如何,總有人不同於蔡瑁,隻要有反對之聲,荊州還是一塊有血性的土地,拚著熱血和曹操決一死戰,未必便會失敗。
“主君!”傅巽首先道,“巽附議蔡將軍!”
劉琮很是煩惱,他努力使自己顯得有氣魄,聲音便足道地揚高了:“曹操未來,我等便釋甲授首,何其謬哉!我願與諸君據全楚之地,守先君之業,以觀天下,何為不可乎?我荊襄尚有精兵,樊城亦有劉玄德固守,可為掎角,曹操縱有雄兵,當擊退於金城湯池之下,何謂棄大州而行臣服!”
“巽以為有三不可,”傅巽的應對相當敏捷,“逆順有大體,強弱有定勢。曹操擁天子,號令天下,今我以人臣拒人主,逆也,此為一不可;以新造之楚而禦國家,其勢弗當也,此二不可;以劉備而敵曹公,又弗當也,此三不可。有此三不可,欲以抗王兵之鋒,必亡之道也!”
劉琮聽出傅巽這番話儼然是深思熟慮,他漸漸意味到,在曹操大軍逼近時,荊州這幫臣僚的算盤珠子早撥好了,都等著把荊州獻出去給曹操當見麵禮,卻把他這個主君晾在一邊。
“主君自料何如劉備?”傅巽補問了一句。
劉琮老實地說:“我不如。”
傅巽像是挖著陷阱等人跳,顯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主君自度不如劉備,然劉備也不能禦曹公,則雖保楚地,不足以自存;若劉備足禦曹公,則劉備不為主君之下也!”
這是傾危策士的一貫伎倆,立論時擺出甲乙兩麵,甲若成立,乙則不成立,乙若成立,甲則不成立,於是甲乙皆不可行,總之你永遠被他牽著鼻子走。
劉琮覺得自己那剛剛複蘇的熱血正在冷卻,他用哀求的語氣說:“諸君,先父創業不易,徒然將荊州拱手相讓,吾心何忍!”他求助地看住了蒯越,想著蒯越到底是劉表克定荊州時的功臣,與先父有患難之情,總會與他人不同。
蒯越默然有頃,緩慢而不遲疑地說:“主君,我荊州新喪,士氣低落,難禦北方新銳之軍,若憑一時義憤操戈而鬥,不免塗炭生靈,戕害無辜,莫若拱手北麵,也不失封侯拜爵。”
連蒯越也主張投降,劉琮最後的希望熄滅了,他低沉而悲慨地歎了口氣。
蔡瑁聽得眾口一詞,心裏得意起來,臉上也收不住了,歡天喜地地說:“主君勿要憂慮,既是眾人皆有北麵之意,即可遣使北上,宣明主意,倘若延遲,曹公大軍臨城,再謀授首,則晚矣!”
劉琮悄悄地攥著一隻拳頭,很想一拳擊爛蔡瑁那張嘴,他終於明白了,蔡瑁當初推他為主,哪裏是為他著想,也不是為血緣親誼,分明是為自己謀,推了自己上去,他便可在荊州任意妄為,或者待得時機成熟,一舉攫取荊州權柄。可他能怎麽辦,蔡瑁掌控著荊州軍權,兵符在人家手裏捏緊了,自己不過是不能自主的傀儡,可歎自己當初還和兄長明爭暗鬥,孰知早成了人家一盤菜上撒的作料,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他喟然一歎:“唉,既然諸君皆有北麵之意,吾豈能違眾議,罷了,便遣使北上,宣傳荊州臣服之意。”強忍著說完沒骨氣的話,劉琮的一顆心都在滴血,想到曹操兵不血刃地奪得偌大的荊州,他幾乎想收回自己的話。
“主君聖明!”眾人一迭聲地稱讚,那份光榮和自得仿佛打了大勝戰。
真是羞恥!劉琮盯著這些所謂的荊楚俊傑,一股膩煩倒卷而上,他硬生生吞了下去,卻突兀地說道:“北麵臣服曹操一事,還得去樊城告訴劉備。”
這是必須要做的一件事,劉備到底是在荊州的土地上,而且還在積極整兵備戰曹操,荊州如此輕易地投降曹操,若不告訴劉備總說不過去。劉琮忽然覺得,也許在這偌大的荊襄土地上,隻有劉備敢和曹操抗衡,盡管他的力量弱小,可他從不畏懼,劉琮於是以為自己真的不如劉備。
蔡瑁輕鬆地說:“無妨,小事。”
能“光榮”地把荊州送給曹操,為他們將來謀取更大的利益,區區一個劉備已不在話下,劉備算什麽,他便是死撐著和曹操對抗,也會被曹軍的鐵騎踏為齏粉,反而為荊州除去一個禍害。
楚楚衣冠們小聲地紛議,有在說曹公凜凜威風,有在說投降後如何獻詞,卻沒有一個人說出半句激憤的抗爭言辭。
劉琮重歎一聲,那最後的一點兒熱血熄滅了。
秋意深了,西風一陣緊似一陣,天上的雲層越來越厚,把太陽深藏在背後,迅速地向著地麵重重壓下。
徐庶提著一個大竹籃,邊走邊笑,口裏還哼著小曲子。他繞過了一叢密生的薔薇花,跨進一個弧形拱門,院子裏掃落葉的童仆見他來了,都躬身一拜。
房門虛掩著,聽見裏麵此起彼落的談話聲,他輕輕一推,半扇門緩緩開了,抬頭便看見劉備倚案而坐,旁邊是正襟危坐的諸葛亮,張飛撇著兩條腿坐得很不安穩,在最外邊的是趙雲,卻是紋絲不動。
“呀,都在呢,好得很!”他笑眯眯地關了門。
“元直,你來得正好!”劉備向他招手。
徐庶把籃子往案上一擺:“來嚐嚐,我母親專給大家夥做的吃食!”他從籃子裏取出無數的餅子糕點,一一塞到每個人的手裏。
諸葛亮笑道:“其樂也融融,其樂也泄泄,元直之謂也!”
徐庶將兩大塊麻餅塞入他手中:“吃你的吧,又掉書袋!”
張飛毫不客氣,幾大口吞了兩塊餅,吐著滿嘴的麵末,大聲稱讚道:“不錯,好吃,元直,你母親真是好廚藝!”
徐庶得意地仰起笑臉,毫不謙讓地說:“可不是!”
見徐庶言笑宴宴,諸葛亮大是感慨,他和徐庶相交十年,徐庶性子爽快,不拘小節,或哭或笑皆隨性而發,但哪裏見過他這般歡愉,那由內而外的幸福感,遮也遮不住,想到徐庶孤苦飄零,而今得享天倫,他很為徐庶高興。
劉備因對徐庶道:“你來晚了,剛才我們正說起有消息傳來,曹操已率兵南下。”
“曹操來了?”徐庶驚疑。
“隻是風聞,還未確定,正要遣派斥候分部打探。”
徐庶問:“襄陽有消息嗎?”
“沒有,”諸葛亮凝眉搖頭,“兩個月來送去襄陽的問函都石沉大海,主公本想親往襄陽探病,奈何襄陽方麵卻攔阻不讓,我猜這不是劉表的意思,定是蔡瑁的主張!”
劉備愁然一歎:“隻怕景升兄凶多吉少!”
趙雲欠了身向前:“不然悄悄去襄陽打探,蔡瑁再有陰謀,總有蛛絲馬跡泄露出來!”
劉備垂頭一想:“罷了,索性派密探潛入襄陽,看能不能探出些風聲!”
張飛正咬著糕點,囫圇著吞下,噎了好一會兒,才悶著聲音說:“去二哥那裏問一聲,他與公子劉琦在一處,莫非老子死活,兒子竟有不曉得的?”
諸葛亮道:“上次公子趕往襄陽探病,被蔡瑁生生攔了回頭,我想他定然也不知襄陽有了什麽變故!”
“襄陽成了活棺材嗎,悶在裏麵出不來了?”張飛拍著大腿叫道。
活棺材……劉備忽然打了個寒噤,一種不祥感慢慢湧起,仿佛有一雙死人手在周身撫摩,冰冷僵硬,毫無生氣。
“主公!”門外傳來孫乾焦急的聲音,眾人都扭頭去瞻,那孫乾已一把推開了門,因是太急,一雙腳重重絆在門檻上,頭朝下直直摔倒,幸好坐在靠外的趙雲飛身上前,雙手穩穩托住了他。
“公祐何故如此著急!”劉備半是埋怨半是關心。
孫乾擦了擦滿臉虛汗,也來不及對趙雲說謝謝,一口氣不提地說:“主公,襄陽信使到了!”
劉備騰地彈跳而起:“在哪裏?”
“正在外守候!”
劉備不暇多想,提起袍子就奔了出去,幾乎是蹦跳過門檻,果見院子的亭中立著一個人,竟然是襄陽學舍的宋忠。
宋忠見劉備奔來,慌忙躬身下拜:“見過左將軍!”
劉備拱拱手,急問道:“景升兄病情如何了?”
宋忠扭捏不吭聲,臉上露出了為難的神色,他從腰間的革囊裏取出一卷白帛,顫顫地雙手捧上,卻不敢看劉備的眼睛。
劉備一把奪過,心急火燎地扯開了便讀,目光方才掃過三四行,那汗便淌了一身,胸口似被大刀輪番砍了十來刀,痛得他霎時眼淚直流。
“景升兄亡故了!”他仰天長呼,手一揚,白帛飄飄落下,所有的悲慨情緒仿佛開了閘一樣不可遏製,眼淚傾巢滾落。
諸葛亮緩步走上涼亭,彎腰撿起白帛,默然地看了一遍,羽扇緩緩垂下,兩行清淚流過他軒朗的麵頰。他舉手輕輕一揩,沒讓人察覺。
“怎麽了?”徐庶輕問。
諸葛亮把白帛遞給他,徐庶展開一看,這原來是劉琮寫給劉備的信,裏麵說了三件事:一是劉表病故,劉琮繼位為新君;二是曹操大軍南下,前鋒抵宛;三是荊州不能抵擋曹軍鐵騎,遂決定舉州歸附。
劉備悲泣不已,一眼瞧見宋忠,心中怨憤頓起,大怒道:“景升兄病故,你們為什麽不報喪!”
宋忠唯唯不能說,劉琮派他來送信,他本就以為難作,可劉琮強而命之,他不得不硬著頭皮來樊城,一直擔心惹火了劉備招致身首異處。
“混賬!”劉備越想越氣,掄起胳膊便要一巴掌甩下去。
諸葛亮攔住了他:“主公,宋忠隻是信使,遷怒於他有何用!”
劉備憤憤地放下手,悲傷陡起,不禁泣道:“未想那日襄陽一見竟成永訣,可恨蔡瑁絕情,違背人倫,居然不給我報喪!”
諸葛亮溫聲勸道:“主公節哀,如今曹軍臨近,前鋒已抵宛城,不日將臨樊城,需早定大計,不可因哀心過甚貽誤大事!”
劉備雖是滿心悲淒,也覺得諸葛亮所言為真,擦著眼淚說:“我心已亂,實不知該怎麽辦,望孔明能賜良謀!”
諸葛亮沉吟:“曹軍既已到宛城,必定一二日則克下新野,新野一破,樊城無有屏障,而劉琮欲舉州歸附,樊城便成孤城,不如棄城而歸江陵,江陵險塞,可為盤踞!”
“棄城?”張飛瞪大眼睛,“還沒打就跑了?”
諸葛亮不理會他的質疑,平穩地說:“雲長與公子劉琦現在江夏,我們若能保江陵,則兩軍連為一線,互為支援,若是不能得,也可退居夏口,與雲長合並。”
劉備方寸大亂,不知道諸葛亮的提議到底好不好,他煩躁地敲著腦門,橐橐地滿地走來走去。
趙雲進言道:“主公,雲以為軍師之議未嚐不可。而今曹操勢大,我軍又一分為二,其勢不可攖其鋒,莫若棄樊城而走江陵,避其鋒芒,再謀後續!”
劉備擺擺手:“罷了,罷了!棄城走江陵!”他鬱悶地長長歎了口氣,扭頭又看見宋忠,馬著一張臉,惡狠狠地說:“你回去告訴蔡瑁,爾等謀事何其狠毒,禍到眼前才報與我知,是要陷劉備於萬劫否?”
他一把抽出長劍,嚇得宋忠的臉白了,哆嗦著想要求饒,奈何聲音竟然發不出。
劉備引劍而向,目光凜然:“本欲殺汝祭旗,但縱將你千刀萬剮,也難消仇憤,況我今將行,臨行之時殺你一個小小信使,非丈夫所為,你滾吧!”
宋忠巴不得聽見這話,一聲也不敢發,扭頭一歪一顛地跑了個沒影。
劉備胸中憤懣難平,仰天一聲歎息,手腕一飛,長劍飛向半空,墜落之時,沒入柱中,嗡的一聲敲碎了撲麵的秋風。
諸葛亮進家門的時候,夜已很深了,沉沉的風在庭院中歎息,拂身之時有種徹骨的寒意,敗了的花、枯了的葉都貼著地麵隨風旋轉,也沒有人打掃。
推門之時,屋裏溫暖的燈光撲了一身,他扶住門框,身體忽然變得異常疲倦。
“回來了。”黃月英慢慢地從床沿站起,她已有了七個月的身孕,行動時略有些遲鈍緩慢。
諸葛亮快步走去:“別起身!”他扶著妻子重又坐下。
黃月英對他輕柔一笑,熒熒燈光暈染下,諸葛亮看見她臉上的淡淡淚痕,他心裏明白,輕握住她的手:“人死不能複生,節哀順變,你得保重自己。”
黃月英小聲地說:“我知道的……”
諸葛亮輕捋著她散在肩上的一縷頭發:“明日雞鳴便要離開樊城,你隨甘、麋二夫人同行,我不能照顧你了。”
黃月英大度地一笑:“沒關係,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自己能照顧自己。”
諸葛亮默默凝視著妻子,深深的愧疚襲上心頭,他動情地說:“對不起了……”自黃月英懷了身孕,他便一直想將她送走,可他雜事實在太多,兼之不放心孕婦路途顛沛,更沒想到曹操會來得這樣快,竟就耽擱下來,事到如今,戰火燒到目下,方才驚覺自己有多愚蠢。
黃月英搖頭:“別說這話,丈夫應以大事為重,我若是存了責怪之心,又怎配做你的妻子!”
諸葛亮長歎,伸臂將妻子攬在懷裏,聽得窗外秋風飄零,讓他生出了刹那的淒涼感。
“隨身輜重不要帶太多,越輕便越好,此去江陵路途甚遠,不可被身外之物拖累。”他輕聲叮嚀著。
“嗯,我知道。”黃月英抬頭望著他,“我什麽都不帶,你知道我的,我不會給別人添麻煩。”
諸葛亮不禁感歎:“你總是這樣深明大義,諸葛亮何德何能,竟能娶你為妻。”
黃月英輕輕笑了一聲:“與君同感!”
“是同感於諸葛亮娶妻如伊人,還是感與我同,慶幸有夫如此?”諸葛亮戲問。
黃月英狡黠地眨眨眼睛:“你說呢?”
“二者兼而有之!”諸葛亮一本正經地說。
黃月英捶了他一下:“美得你呢,就愛聽自己的好話!”
諸葛亮暢聲一笑:“好話誰不愛聽,何況是自家女人說出口,哪家男人不樂意?”
“哎喲,這樣粗鄙無禮的言辭,你也說得出口!”黃月英捂了耳朵。
諸葛亮卻還是歡笑,黃月英笑瞪了他一眼。她輕倚在他肩上,低聲道:“你自己也要保重,也不知前途如何,我總覺得忐忑。”
諸葛亮慢慢地收住了暢然快笑,淺淺的悵然浮上心頭,仿佛水麵起了風,泛開的漣漪上結出一朵半開的蓮花。
“我知道。”
他輕輕地說,溫柔地擁住妻子,窗外有風,仿佛他們彼此吟哦在心底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