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蕭瑟的秋風吹過襄陽城樓,帶著腥味兒的浮塵掃**而過,將那高挺的城牆抹去了薄薄的一層,守城的士兵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卻覺得腳底下顫抖起來,仿佛有股肆虐的火從城下用力往上躥。
滾滾黃塵從遠方漸漸逼近,黃塵仿佛是散開的一麵深厚的帷幕,幕布上遊走著數不清的人影、馬影、車影,拔地而起了遮天蔽日的濃重烏雲。
有士兵驚駭了,看也沒看清便號叫道:“曹軍來了!”
這一聲驚呼後,城樓上沸騰了,士兵們喊的喊,跑的跑,當啷啷丟了一地兵器,眾人談曹色變,聽見一個“曹”字,便似聞說了什麽駭人咒語,兵器也握不住了,隻想脫去甲胄,把腦袋埋在土裏當鴕鳥。
持掌城門的門候把半個身子頓在城堞上,手搭涼棚仔細看了很久,忽地扭過身來,一巴掌甩在那頭一個咋呼的士兵臉上,罵道:“混賬東西,瞎了你的狗眼,這是曹軍嗎,給老子看仔細了!”
那士兵捂著臉抽搭了一聲,被那門候又一巴掌推向城堞,他委委屈屈地趴在城垛之間,卻在那黃塵間窺見一麵“劉”字大旗,迎著颯颯逆風,旌旗抻得像牆一樣堅挺,成群的光影在旗麵上滾動,猶如無數片小刀,將那劉字施以淩遲之刑,卯金刀分裂成幾片破碎的苦臉。
“啊?是劉將軍?”士兵驚愕,他又瞧了瞧,更驚奇了,“怎麽這麽多人?”
“是要來攻打襄陽?”有士兵惴惴地問。
那浩浩****行進的隊伍接近了襄陽城,城樓上忐忑不寧的士兵們竟至驚愕,這是怎樣一支隊伍哦,與其說是攻打襄陽的軍隊,莫若說是來襄陽乞討的流民,數萬人裏有八成是手無寸刃的老百姓,持戈的士兵夾在人眾裏,像稠粥裏撒了幾顆點綴的黃豆,聊勝於無罷了。
門候思索一會兒:“快,去通報主君與蔡將軍!”
這支奇怪的隊伍正是劉備一行,北方大軍逼近,倉促之間,劉備決議棄樊城走江陵,不過匆匆收整一夜,天明便要趕路。自樊城至江陵,有五百多裏路,其間有條著名的荊襄道,自古以來便是溝通江漢與中原的交通要路,道裏平坦,無多阻遏,若快馬加鞭,三五日總能抵達,曹操再是兵行神速,也追趕不迭。那江陵是荊州南郡郡治,乃長江北岸的重鎮,一旦能將江陵攥在手裏,憑著江陵的軍資儲備,抵禦曹操便有了堅實後盾。
不料四野的老百姓聽說酷愛屠城的曹操來了,又聽聞劉備撤出了樊城,驚惶之下百無主張,也不知是誰起了個頭,打起包袱,背負老母幼子奔去跟隨劉備。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樊城附近的老百姓都知道了,仿佛是熱病傳染,全都棄家跑去尋劉備,一時樊城周邊走得十室九空。
起初隻有一二千百姓跟隨同行,劉備所率兵卒尚能保全,可越往後走,四麵八方千裏歸附的老百姓越來越多,人數竟遠遠超過了軍隊,不到一萬的士兵居然要保護數倍於己的父老,手無縛雞之力的衰弱百姓不僅分解了軍隊的戰鬥力,還拖慢了整個隊伍的行進速度。
眼見以此緩慢速度趕往江陵,便有人建議劉備,莫若棄百姓而獨行,可劉備哪肯答應,他本性仁慈,又見百姓翹首巴望他的保護,心裏好不惻然,便說道縱是身死家滅,也絕不棄百姓而獨活。
既然劉備發了話,再沒人敢提出質疑,隻好一麵壓著心頭的焦慮,一麵催促著百姓快行,但一眾百姓又非訓練有素的士兵,不聽你輕裝行軍的命令,身上帶著零零碎碎的家當,這個不能丟,那樣不可棄,三五樣傳家寶比人命還珍貴。過漢水時,舟船有限,人多家夥什多,一趟走不完,不得已來回行舟,掌舵的舟工搖得膀子疼,生生耗了兩日多,才把全部人馬運到對岸。
過了岸,行進卻更慢了,一是舟車勞頓,百姓不勝體力,二是襄陽周邊的百姓也加入逃亡陣營,致使南遷隊伍越來越龐大,滾雪球似的,一路滾一路增加體量,那滾動速度卻反方向遞減。
這時,一騎飛出隊伍,一身黑亮鎧甲的張飛策馬在城下來回奔跑,響亮的聲音甩在襄陽的城門上:“請速速打開城門,容百姓暫歇!”
城上沒有動靜,像被悶死在水裏,張飛不得已,又來回跑了一圈,喊聲更高更遠,卻如同石子落入深海,濺不起一點兒漣漪。
城上的士兵瞅著城下一地裏嗚咽的百姓,紛紛問道:“要不要開城門?”
門候拿不定主意,他一轉臉,正好看見派去報信的士兵跑上來,急忙道:“主君怎麽說?”
那士兵道:“主君說,緊閉城門,讓他們散了。”
門候得了將令,高聲道:“兄弟們聽好了,不能開城門,讓他們走!”
底下的吼聲越發焦躁急促,張飛已喊了十來遭,一股子火氣越騰越高,他索性撇開了,縱馬向前,厲聲怒罵道:“王八羔子,開不開城門,別惹急了老子,老子攻了襄陽,斬了你們這幫畜生的狗頭!”
被夾在一群板車間的劉備不由得皺眉:“益德這是什麽話,人家還能放我們進去嗎?”
“主公,”諸葛亮在他身後輕輕道,“張將軍此話若是成了真呢?”
劉備一愕,忽地明白過來,諸葛亮這是要他索性攻下襄陽,占了荊州,他搖了搖頭:“劉景升臨終托孤於我,背信自濟,死何麵目以見劉景升!”
諸葛亮長聲歎息:“主公真仁德之主也!”他這聲喟歎半是讚許,半是無奈,值此顛沛險難之境,劉備仍然放不下那道義情操,倒叫他莫若之何。
“既是不攻襄陽,也進不了襄陽,何不早走,再耽擱時日,倘若曹軍馳至,何以脫身?”諸葛亮勸道。
劉備也莫可奈何,不得已遣人去叫張飛回來,張飛還在城下大罵,罵得興起,立馬飛奔,將一支羽箭拋上城樓,箭走如驚風,當地插入城牆磚縫裏,驚得守城士兵一陣呼喝。
“狗頭,他日戰場相見,定叫你們嚐嚐丈八蛇矛的厲害!”張飛罵罵咧咧地掉轉馬頭,飛馬奔向了正在緩緩撤退的人潮。
“也不知雲長收到南撤的檄書沒有?”劉備憂煩地說。
諸葛亮寬慰道:“主公勿慮,去書加急送走,最遲,他應已在準備北上。”
劉備懷著奢望的心情說:“希望曹操晚些來。”
諸葛亮歎了一聲,緩緩地向後看去,入目是一片哀鴻。
在他們的身後是上萬的難民,長長地甩去看不見的天邊,仿佛一條疲倦的洪流。哭喊聲、哀號聲、歎氣聲,以及雜遝的腳步聲和僵撲的倒地聲糅雜在一起,猶如置身在一鍋沸騰的滾水裏。這些人大多拖兒帶崽,扶父攜母,推的推車,扛的扛包袱,幾乎都是舉家奔逃,一路行來,倦怠至極,有的人實在走不動,一頭栽下,片時便沒了呼吸,親人也來不及掩埋,找張草席裹了放在板車上,一麵號哭一麵推著屍體趕路。
他微微轉過頭,卻看見近旁一個老人已撲倒在地,旁邊的兒子媳婦抱著他號啕大哭,他卻沒有半分反應;右邊是個懷抱幼子的婦人,一身縞素,發間還插了一朵孝花,滿臉的淚痕已幹了,隻剩下麻木的悲戚,茫然地蹣跚獨行;更遠一些是一個和親人失散的少女,淚眼婆娑地在嘈雜的人群中張望尋找……
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攫了一把,痛得雙眼發黑。
真像啊……
多像十四年前的徐州,同樣是無家可歸的難民,身後是隨時可能到來的殺戮狂潮,為什麽世間痛苦如此相似,苦難必得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上演。
這茫茫天下,難道沒有一方淨土足夠容納這些卑微的人,給他們一口活氣,讓他們活下去,哪怕像一粒無足輕重的塵埃。
他緊緊地抓住韁繩,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苦澀的空氣,真苦啊,仿佛永遠不能消退,永遠在時間的每個刹那墜落。
“孔明何所思?”劉備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飄來。
諸葛亮輕輕應了一聲,緩緩地恢複了平靜:“沒什麽。”
劉備歎了口氣:“天下大亂,元元受苦,我征戰數十年,見過比這更慘的景象,孔明書生,未見過伏屍百裏,血流漂杵,因之心有不忍,是人之常情。”
諸葛亮沒想到劉備會猜到他的心思,怔了一下,說道:“天下興亡跌宕,受苦的總是百姓,民原為本,卻常遭遺棄。”
劉備仰首默然:“孔明所言極是,奈何大亂不斷,社稷傾危,百姓何能安居樂業!”
諸葛亮振振有聲地說:“若是不畏艱險,辛苦扶社稷,挽狂瀾,自可還給天下安寧!”
劉備沉默,猛地揚起馬鞭一揮:“好,為天下安寧,我與孔明當共勉!”
諸葛亮舉起手:“亮與主公共勉!”
兩人緊緊握住手,同樣的堅韌和哀憫在彼此的眼眸深處綻放,那是永世不敗的熱血鮮花,被慈憫蒼生的悲情滋養。
被淩厲的陽光切碎了的風,畏畏縮縮地從門口逡巡而入,曹操盯著那一束不肯屈服風力的陽光,默然很久,慢慢地望著底下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像一顆顆剛從土裏拔出來的白菜,還沾著土腥味兒,他忽然很想笑。
他從麵前的案頭撿起一冊簿書,那是荊州士民土地簿,他漫不經心地打開了,輕輕念道:“帶甲之士十萬,領戶二十一萬……”
他沒有念完,緩緩地放下簿書:“荊州富庶,名不虛傳,十萬精兵屯於荊襄八郡,又有堅城湯池,為何兵不交矛,士不振甲,輕易便奉上印綬?”
底下等著聆聽詒訓的荊州士紳都埋低了頭,曹操的話像兩記響亮的耳光,甩得他們麵上發燒,心裏發顫。
劉琮尷尬地笑道:“明公威武,仗正朔之義,持天子旌旗,天下皆當望風順從,荊州縱有十萬精甲,怎敢與天子之師為敵。”
曹操手中的簿書敲在了案麵,那一聲脆響驚得一眾人心頭猛跳,還道是哪裏出了差謬,惹得曹丞相動了肝火,一個個把頭顱縮進脖子裏,再把脖子縮進肚子裏。
曹操瞧得這般人的猥瑣驚懼,油然一股強烈的鄙夷。他不在意別人和他針鋒相對,至多是你死我活的殘戮,過去邊讓罵他,他殺了邊讓,孔融辱他,他殺了孔融。他雖忌恨他們的不知好歹,卻也在心裏佩服他們的膽量。他有很多敵人,每一個都與他不共戴天,袁紹當初起兵討伐他,著陳琳寫了一篇刳肝剒趾的刻薄檄文,下至曹操,上至曹氏祖宗,皆成為筆下刻毒之鬼。他後來戰敗袁紹,陳琳負罪來謝,他卻讚其人有才,此文歹毒深刻,合了他曹操的脾氣,竟寬恕不問。
與他作對無所謂,隻要你敢死硬到底,他欽佩你的烈烈肝膽。他討厭的是放低了姿態去諂媚迎合。他平生看不起軟骨頭,與他舉刀相拚,倘若力量弱小被他斬殺,他會為你收屍安葬,並會安撫妻小,陳宮便是如此。你若不待兵鋒相接便即跪地求饒,他卻厭惡你的窩囊。故而曹操很瞧不起荊州這幫士紳,揣著討好的軟弱心,像條去了勢的狗似的諛媚求恩賞,他們早早的投降雖省卻戰鬥之費,卻被他看低了人格。
“劉備在哪裏?”曹操冷不防冒出一問。
有片刻的安靜,蔡瑁說道:“南撤了。”
曹操竟微微一笑,劉備到底和荊州士紳不同,他絕不會跪在投降隊伍裏向自己搖尾乞憐,他寧願站著死,也不肯跪著生,尤其是跪在曹操的坐榻前。
他的確是一個錚錚風骨的英雄,曹操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倘若荊州由劉備坐鎮,也許自己不會兵不血刃就策馬進入襄陽城,捧著荊州民生簿冊冷嘲熱諷。劉備的不屈服是棘手的鐵荊棘,他雖然頭痛這個對手的頑固不化,也敬佩對手的骨氣。
“南撤往何處?”曹操又問。
蔡瑁其實也不知道劉備要去哪裏,這幾日襄陽上上下下都在為迎接曹操大駕而積極準備,城牆上豎起騶虞幡,家家戶戶貼紅粘金,熱鬧得仿佛過年,士紳見麵皆是喜氣洋洋地互相恭維,仿佛這不是一場令人羞恥的投降,而是一場值得慶祝的勝利。
“也許是江陵。”蔡瑁說得不確定。
江陵!曹操的神經被用力一彈,他頓時緊張起來。江陵若被劉備占據,不僅使劉備獲得與自己抗衡的要隘,長江以南的荊州數郡也有可能落入劉備之手,那麽,他在襄陽城受降拿到的荊州便成了尷尬的半壁江山。曹操不想再耽擱了,他大踏步地邁了出去,喝道:“曹純、曹休何在!”
一身黑甲的曹純、曹休躬身而前:“在!”
“即令爾等率五千虎豹騎,馬不解鞍,人不釋甲,急追劉備!”
“是!”
曹純小心地問道:“丞相,要活的還是死的?”
曹操臉色一凝:“活死皆可!”
曹純明白了,這是要畢全力殲滅劉備,哪怕塗炭遍地,血流膏野。他和曹休向後微退,深深行了一禮,手摁佩劍急速地奔出了荊州牧府。
半個時辰後,五千虎豹騎整裝完畢,風馳電掣般掃過襄陽長街,撲入了南門外。
裹著純鐵的戰馬踏碎了襄陽城衰弱的胸膛,騎手皆是一身純黑鎧甲,細密相連的鱗甲片片緊合,黑亮的兜鍪罩住了大半個臉,隻露出一雙沒有情感的眼睛,盔上斜豎一支白翎,奔跑時,翎毛飛動,整齊如浪潮起伏。他們腰懸鋼刀,那是由中原地區最精湛的百煉鋼技術鍛造而成,殺人之時往往一刀封喉,一丈長的烏金鐵矛貼住鞍韉,一杆杆向前直伸,仿佛張開的狼嘴裏吐出的獠牙。
襄陽城的百姓都害怕地躲進了家裏,隔著門縫瞧著那一支駭人的軍隊,仿佛是死神打開死亡牢門,放出來的索命使者,所過之處,遍地屍骸,沒有人能阻擋他們奪命的殘忍。
這就是傳說中的虎豹騎,那支在統一北方的曆次戰鬥中橫掃疆場的魔鬼騎兵,坐擁四州控弦百萬的袁紹便敗在虎豹騎的鐵蹄下,一向以騎兵稱雄天下的北方遊牧民族也被虎豹騎追亡逐北三百裏。這支騎兵是陸戰的帝皇,是曹操麾下最精銳的軍隊,仿佛一支嗜血的強弩,指向之地,死亡億兆。
可這支軍隊被派往了追擊劉備的第一線,有懂戰的襄陽人悄悄歎息,劉備也許真的逃不過這一劫了,誰能阻擋虎豹騎的鋒芒呢,隻有天神吧。
高大的城牆聳立在藏青的天幕下,冷清的霧氣在天空繚繞,那城牆剛直的線條也變得稀疏了,仿佛被水洇淡的墨痕。
一騎快馬從城中飛奔而出,不斷揚起的馬鞭狠狠甩下,打得那坐騎發足狂奔,踏得黃塵滾滾而起。
他趕路甚是著急,一頭一臉滿是汗水,也想不到揩一揩,四起的冷漠風煙刺麵生痛,可這一切都緩解不了他焦急的心情,反而增添更大的憂慮。
正趕得心急火燎,卻見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迎麵奔來,個個肩挑背扛,滿目疲倦淒愴,瞧那匆匆行色似是逃難的百姓。
“各位父老!”他猛一勒馬,大聲問道:“你們可是來自沔水西岸?”
一個長者喘了口氣:“正是!”
那人又問:“莫非曹軍已盡數攻克沔水西岸?”
長者抹了一把淚:“可不是嘛,我們好不容易才在沔水邊找到一條船,逃到竟陵來,還有好多人擠在西岸,那情景多慘啊……”
那人大聲惋歎:“老人家,你可知道劉備將軍現在哪裏?”
長者停止了抽噎:“這個我就不知了,我不是樊城人,沒跟他一路逃呢!”
“聽說在當陽!”有個年輕後生插嘴說。
“果真?”
年輕後生道:“我是聽我一個遠房兄弟說的,他是樊城人,跟著劉將軍逃難。半個時辰前我遇著他,他說,他們逃到當陽,被曹軍追上,一路殺戮,屍橫遍野,唉,可是慘啊,他僥幸逃出一條命來,現在奔樊口去了。”
他還要繼續說下去,可那人已揚鞭趕馬,箭一樣衝了出去,隻留下久久沒有墜落的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