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剛一踏進門,早已等候多時的兒子們都站起身行禮,個頭高高低低,模樣錯落不一,卻沒一個醜陋,最次的那一個也五官周正,論智力更是各有千秋,縱算不能開疆辟土,成就像自己一般的光輝事業,也不是愚拙的廢人,這一點曹操很驕傲。

“父親!”整齊的呼聲裏仍有落後的餘音,卻不礙大務。

曹丕是長子,當先說道:“父親,朝廷允你南征了嗎?”其實若論起來,曹昂才是長子,可惜在南征張繡時戰死了,曹丕算是“越級跳”。有好事的都道他命硬,把自家長兄克死,自個便能成為嗣子,按著長幼順序,以後曹操的爵位還不得傳給他嗎?

曹操落了座,接過曹丕遞來的熱手巾擦了一把臉:“允了。”

曹彰頭一個慷慨激昂地嚷道:“兒子願隨父親出征!”他自來好武,不好讀書,雖隻十餘歲,卻擊得一手好劍,素日居家也仗劍坐臥,以班超投筆從戎是為大丈夫誌向。

曹操瞧著他笑了一聲:“好性急,素日便是個好武的性子,聽見征戰則急不可耐。”

曹彰氣勢十足地道:“大丈夫當為衛、霍,將十萬騎馳沙漠,驅戎狄,立功建業!”

曹操笑著歎息道:“汝不念讀書慕聖道,而好乘汗馬擊劍,此一夫之用,何足貴也,還敢誇誇其談!”

曹彰較起了真,義正詞嚴地說:“兒子以為,大丈夫當馳騁沙場,馬革裹屍,何能做博士!”

“你還瞧不起博士?”曹操不禁揶揄。

曹彰不屑地說:“博士咬文嚼字,鑽研經典,皓首窮經,為一字一文而窮研苦思數年,倘遇紛亂,力不能抗一鬥士,百無一用,奚可效之!”

曹操搖搖頭:“此為偏頗之見,子桓、子建皆為博學之士,依著你的說法,他們也百無一用?”

“他們的誌向與我不一樣!”曹彰狡辯道。

曹操笑問道:“你是什麽誌向?”

“為大將!”曹彰鏗鏘有力地說。

“為將若何?”

曹彰正正聲色:“為將者,當披堅執銳,臨難不顧,為士卒先,賞必行,罰必信。”他以為自己說得很好,氣勢極足,每個字都從丹田處提拔而起。

曹操驀地大笑:“好個大將之道,我原來養了個勇將兒子!”他被曹彰毫不掩飾的誌向表達勾起了興趣,因對諸子道:“既然彰兒述己誌向,爾等盍各言爾誌。”

曹植近身,微微的笑在他清俊的麵孔閃著光:“兒子鬥膽言誌。”他今年雖才十六歲,卻頤養了一身的風流雅量,寫出的詩文讓父親曹操也甚讚歎,好與一眾博學文士詩酒唱酬,家中常常賓客盈座,徹夜達旦。

“兒子有文武二願,文願讀盡天下書,書盡天下詩;武願踏盡天下土,覽盡天下物,若有千難萬險,亦無所避!”

果然是才高八鬥,誌向也是一派斐然文氣,四個“天下”連續羅出,豁然顯出那鋒芒展露的少年意氣。

曹操笑道:“子建好大口氣,天下盡為汝讀盡、書盡、踏盡、覽盡,你可讓他人如何立誌!”

“父親有包舉宇內之誌,振**八荒之心,兒子願承繼父親鴻業而已。”曹植的口氣很是誌在必得。

曹操快然一笑:“好,有誌氣!”他環顧著其餘兒子,“你們呢?”

按著順序,曹丕本該先說,曹植卻搶著出了風頭,他不得已落在後麵,含著溫潤的笑,不疾不徐地說:“兒子別無所願,隻願侍奉父親左右,聆聽讜言庭訓,終生受教!”

這話明聽寡淡如水,細品卻大有文章,不露聲色間拍父親馬屁已至爐火純青。諸子都不是省油的燈,素日各有算計,競相在父親麵前竭力表現,生恐兄弟們搶風頭,聽得曹丕這一席話,不禁暗自揣度,何等險佞心機,裝出一副溫順的孝悌模樣,卻把爭執心深深隱藏。

曹操歎道:“子桓秉孝道,我心甚感,然丈夫立世,當立大誌,立大誌方有大功業。”

“是!”曹丕老老實實地答應。

曹操又瞧向其他人:“別停下,繼續說。”

兒子們頓時七嘴八舌,敦厚的說希望修身自守,好詩文的說希望博學多聞,尚武的說希望斬將搴旗,有相同,也有不同,各自搜刮出華美動聽的辭藻,想在父親麵前討一個好。

曹操一麵聽一麵評價,他忽地對坐在角落裏的曹衝說:“衝兒何無一言?”

曹衝聽見父親呼他,微微挪了挪。他才十三歲,眉目間卻透出非比尋常的成熟,他笑了笑:“兄弟們說得太好,我還沒想好呢。”

曹操鼓勵道:“無妨,說錯了又不會責罰,不過是父子閑談。”

曹衝溫和地笑道:“兒子之誌與兄弟們的偉誌相比微不足道,既父親垂問,兒子便鬥膽一說,兒子願父親少征伐。”

曹操一愣:“這是何意?”

曹衝傾過身體,眸子亮晶晶的:“父親少征伐,是為天下無戰事,則我父子得享天倫,兒子能時時侍奉父親左右,天下之子皆能時時侍奉天下父親左右,豈不樂哉!”

曹操忽然大喜,那種狂樂的喜悅從眼睛裏流下去,在四肢百骸舒服地衝**出一朵朵喜不自勝的浪花,他讚歎道:“衝兒之誌方是偉誌,我何嚐想年年征伐,若天下無戰事,我當與諸子同享天倫,詩酒唱酬,閱經典,讀名籍,人生至樂!”

他歡喜地把曹衝拉至身邊,親昵地撫著他的後背,笑嗬嗬地說:“諸子之誌各有千秋,然衝兒之誌最得我心,他年歲雖小,其智岐嶷,偶或可為眾兄長之師!”

定論已下,兒子們都伏低了頭一迭聲地應和,傻子也看得出曹操對曹衝的喜愛。曹衝生來敦敏徇齊,四五歲便被稱為神童,其智謀權變竟令曹操身邊的謀臣自歎弗如。建安七年(202年),江東孫權遣使求好,贈送的贄禮裏有一頭巨象,曹操心血**,欲知巨象重量,詢問群僚,無人能解,卻是七歲的曹衝想了個妙法:把大象置於船上,刻其水痕,再以他物裝入船中,至水痕處則止,如此可得重量。自此後,曹操對這個兒子倍加愛惜,曹衝偏偏越大越聰明,仿佛世人的腦子都長在他那裏。因他極得曹操寵愛,群下若犯錯害怕責罰,總是找到曹衝求情,曹衝也總能想法排憂解難,如此更賺了人心,都說曹操俟後必定以曹衝為嗣子,爵祿自然傳至彼身,正牌長子曹丕也隻能望洋興歎,徒恨自己的智略不及曹衝一半。

曹操微微收住笑,正聲道:“此次南征,彰兒、衝兒隨我出征,諸子留許。”

諸子都聽出來了,曹彰數次隨曹操征討,此次再隨軍南征並不奇怪,可曹操竟帶上了十三歲的曹衝,無疑是在宣告某種惹人豔羨的事實,有好事的兒子去打量曹丕,他像是沒有什麽不自然,仍然端出恭順的謙和姿態。

曹操有些疲倦了:“都散了吧。”

兒子們絡繹而出,回頭間,曹操還拉著曹衝問東問西,不禁又是嫉妒又是無奈,可畢竟無能為力,對於素性離經叛道的曹操來說,廢長立幼不合規矩的古訓於他不過是一句空話,他輕易便戳得稀爛。

風如巨手捶擊,門哐地開了,垂低的幔帳像忽然睜開的眼瞼,露出了簾幕背後的幽暗,慘白的光線在牆壁上吐絲,結出網狀的密集光斑。

司馬懿像被蜇了一般從**抬起頭來,又像失了骨髓似的,迅速地趴了下去。腰有些酸麻,他想動手揉一揉,卻猶豫著用眼風悄然環顧,白蒙蒙的窗戶上有淺淺的黑影劃過,不像人影,應是樹影,門被風吹開了,門軸嘎嘎地轉動,門後有沙沙的拂拭聲,像是壓抑的腳步聲。

他於是不敢動了。

他已在**躺了足足兩個月,偶爾起一次身,先要觀察四周動靜,翻個身也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在自己家裏尚且要謹慎小心如此,他倒寧願被埋在墳墓裏,守著黑漆漆的死寂,總還是一種不必顧忌的自由。

他沒有生病,一個剛至而立的年輕人,正是旭日東升時,斷斷不到那耄耋期頤之年,因衰老而至臥床不起,行動之際需人時時照拂看顧。他跑得走得樂得玩得,健康得仿佛一匹沒有鞍韉韁繩束縛的西域汗血寶馬。夜晚靜臥時,他能聽見心髒在胸腔裏蓬蓬勃勃地跳動,那種奔放的**屬於烈火般燦爛的青春,是廣袤霜天上飛馳的蒼雲,便是匆忙過路,也要留下深深的痕跡。

可他此刻卻必須把自己的熱烈、衝動、亢奮、絢麗統統埋起來,裝出令人憐惜的蒼老、悲苦、衰弱、困窘,他很討厭這種不能馳騁縱橫的脆弱,縱算是偽裝的,也讓他以為羞恥,與安靜的冥思相比,他其實更愛狂野的奔跑。

但他別無選擇。

他之所以要把自己埋在衰弱的土壤裏,隻是為了躲避一個人,那個人叫曹操。

因為曹操要辟他為官,他不願赴任,又找不到推辭的理由,隻能裝病。他有洞察人心的眼力,看得出曹操的勃勃野心,看得出漢朝日薄西山,取代衰微漢朝的也許正是曹操,他不想在王朝末世的權力糾葛裏掏一抔血腥的土,無辜地撒在自己身上。在曹操身邊謀事是這個年代許多學有所成的年輕人的夢想,可不是他司馬懿的夢想。

也許,他和曹操是同一類人,他能看出曹操的野心,曹操總有一天也會看出他的心機,兩個太相像的人被曆史齒輪趕攏在一起,是曆史的惡作劇,也或者是別有用心。

他裝病以來,曹操派了幾撥人來探病,有白日裏正大光明地探顧,也有半夜翻牆入室,躲在門後偷窺,他始終堅臥不起,一麵在臥榻上歎息人生悲苦,一麵佩服曹操的不擇手段,他想如果有一天他身居要職,他或許也會采取和曹操同樣的手段,或者更狠毒也難說。

門輕輕一顫,有人走了進來,司馬懿更不敢動了,他像死人般僵硬。他裝的病叫風痹,關節麻木,四肢癱瘓,動一動便能瞧出端倪。

進來的是個女人,卻原來是他的妻子張春華,她捧著一隻銅甌,因有些燙,用手巾包住了兩隻耳朵。

“怎麽是你?”司馬懿驚訝,他不是驚訝妻子入屋,而是妻子親自捧食而進。

張春華淡淡地歎了口氣:“不得已。”她將銅甌放在床頭的小案上,輕輕吹了吹:“昨日下雨,你起身去撿院裏暴曬的書,被人看見了。”

司馬懿大驚:“誰看見了?”

張春華神情很淡漠:“一個婢女。”

“她人呢?”司馬懿昂起了頭,他緊緊抓住被衾,一股惡狠狠的殺機和滾燙的血一塊兒衝上腦門。

張春華伸手試了試銅甌的溫度,寡淡地說:“沒了。”

司馬懿沒聽出意思,仍是緊張地問道:“人呢?”

“沒了。”張春華還是那白水似的表情和聲音。

司馬懿瞬間恍然,妻子的果決殘忍讓他一陣寒戰,又是一陣佩服和感激,他問道:“沒人懷疑嗎?”

張春華沒所謂地說:“一個婢女,誰會問?”她端起銅甌捧給了司馬懿。

司馬懿卻是食欲全無,他像攪麵似的來回搖晃勺子,憂慮道:“有第一人知道,便會有第二人第三人,始終躺臥不起,總不是辦法。”

張春華稍一遲疑:“我告訴你一件事,昨日丞相府派人來了,話傳給我們聽,實際仍是說給你聽,我昨日因處置那婢女,事情緊急,也沒告訴你。”

“他們說什麽了?”

“丞相府的人說,他們等著你的病好,但若是病好後再複盤桓,舉家收之。”

“當啷!”司馬懿手中的勺子掉了下去,若不是張春華扶著他的手,那銅甌也險些摔落。

他拍著腦門一聲沉重的歎息:“唉,躲不過去了!”

“他們說待你病好,你尚可再延宕幾日,何有此歎?”張春華不甚了了。

司馬懿愁悶地說:“你不知,人家既敢說待我病好,便是風聞我這是在裝病,我若再堅臥不起,當真為全家招來一場禍事。”

張春華隻覺心驚:“那怎麽是好,能不能想想辦法?”

司馬懿沮喪地歎著氣:“司馬仲達,你躲過一時,到底躲不過一世,刀把子在人家手裏攥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無計可施!”

“他們,他們,不會真的為了你不入仕罪下全家吧。”張春華還懷著最後的希望。

司馬懿微微搖頭:“知道孔融嗎,聖人之後,才學名聞天下,皆因言辭抵牾,人家說殺就殺了。孔文舉何等身份,我區區司馬懿能與他比嗎,天下大才尚且不能保一命,何況我!”

張春華幾乎要滾淚了:“逼煞人也,早知如此,又何必裝這一場病。”

司馬懿仰麵默思,他緩緩地作下了決斷:“既是躲不過,隻好迎難而上,這是命中該有之難!”他捧起銅甌,深深地吞了一口麥粥。

司馬懿跪在了丞相府正堂外的陛階上。那時曹操正要南征荊州,披一身赤喙金鱗的鎧甲,像一條被陽光染亮的鯉魚,行動起來,每一片鱗甲發出明亮的清鳴。他一眼便看見司馬懿,頓時笑起來:“仲達,瘳乎?”

司馬懿把頭撞向地麵:“承丞相掛懷,懿小病,已痊愈了。”

曹操也不讓他起來,他索性半蹲下去,一隻手搭上司馬懿的肩膀:“汝兄長伯達為我主簿,清檢素約,雅倫有望,數為群下稱道。汝卻屢辟屢不至,汝比之汝兄,當真淡泊名利。”

司馬懿惶恐地說:“懿自小多病,體弱不堪任事,非為激俗邀名,所謂淡泊之稱,非懿所敢當!”

曹操大笑,他攥著司馬懿的一隻手拉起來:“汝兄弟八人,世稱八達,崔季珪稱汝聰哲明允,剛斷英特,爾謙衝過頭,便成偽善君子也。”

司馬懿忐忑地說:“懿何敢當此佳論,崔君虛譽耳。”

曹操笑眯眯地說:“仲達自便,待吾複返許都,再與爾敘話!”他拍了拍手朝前走去,忽然又倒回來,湊近了問道:“君以為吾此番南征有幾成勝算?”

問題拋得很倉促,司馬懿應付不暇,他垂頭一想:“五成。”

曹操愕然:“才五成?”

司馬懿誠摯地說:“一成為丞相思謀,一成為群下思奮,一成為民心思順,一成為軍心思戰,一成為天下思歸。”

曹操不禁大笑。“機詐!”他用力拍了司馬懿一巴掌,“謝仲達吉言,剩下五成我替你說了,乃他方之主、之臣、之民、之軍、之疆。此一仗,無非是敵我之五成角逐也!”他撒開手,大笑著揚長而去。

司馬懿那懸在嗓子眼的心緩緩地落下了,他回頭看見曹操光燦的背影,那種不可逼視的耀眼照亮著許都的一片天,卻不知能否照亮整個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