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尾
船在江心微微一**,從遠端湧來的水波本自逍遙,乍遇著橫江而泊的船,衝**的勢頭擋不住,猛地一撞,頃刻粉身碎骨,繽紛的浪花在空中散成無數片。
船上的人聽得浪遏飛舟,隻微微一笑,自顧自對弈,棋枰上黑白子縱橫,彼此廝殺正酣,他一手拈白子,一手拈黑子,落子時互相不讓。
江麵起了冷風,剛剛翻過去一年,寒氣未曾退卻,那人卻似不覺得冷,對弈正在專注處,有侍從輕輕給他披上錦袍,他也渾然無覺。
江風呼嘯,吹**來陣陣金戈之聲,恍惚一裏水路之外正在進行一場激戰,那雄長吼叫宛若霹靂,瞬間劃過長江,砍得一條江裂成兩半。
一葉小舟破浪而來,舟上是全身輕甲的斥候,他單膝一跪,吞著江風道:“主君,董襲將軍已突入敵方艨艟,以刀斷絏,艨艟橫流,其軍大亂!”
“嗯。”船上人輕輕地應了一聲,若不是江風送聲,還道他本來無語。
小舟向後一轉,**開水波,遠遠地駛入了那一片金戈交錯間。
他這才略抬起頭,泛著碧藍光澤的眼睛蓄著讓人看不透的複雜,他牽起似笑非笑的表情,依舊埋首棋枰,仿佛那場戰鬥與他無關。
又一葉小舟乘風而至,舟上斥候稟道:“主君!淩統將軍攻破敵軍屯堡!”
他仍是輕輕應一聲,對弈正在膠著時,他不想分心。
戰報越來越多了,每隔半個時辰,便有一葉小舟飛來報信。
“呂蒙將軍斬敵將陳就之首!”
“甘寧將軍趁鋒上岸追逐敵軍!”
“敵方艨艟戰艦十翻八九,陸上屯堡盡皆為我所破!”
……
棋枰上的對決即將結束,黑白子都在尋找最後的轉機,縱橫阡陌間已少有活眼,這一仗正在喧天的勝利歡呼中落下帷幕。
“主君!”小舟像插了雙翅,飛向了大船,報信的斥候滿臉是激動的潮紅,聲音顫抖著說:“黃祖,黃祖授首!”
最後一枚黑子落在棋枰上,他輕輕一推棋枰,仰起臉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忽而,他爽聲大笑,揮起衣袖一指,命令道:
“開船!”
船升起風帆,桅杆在風裏如力抵巨浪的勇士,高擎起雄奇魁梧的身板,雄赳赳地逆流而上。
戰場上已是一派狼藉,數不清的艨艟戰艦橫翻在水裏,堵得一條江水波不興,上千具屍骸浮浮沉沉,濃血汩汩流淌,仿佛誰從船上傾倒下紅色的豆腐腦,江水正在變成觸目驚心的血紅色。江岸是一片火海,逃命上岸的敵方士兵正被東吳士兵追得遍地開花,陸上屯堡的守軍也死亡略盡,屍體從屯堡裏丟出來,堆起來高過了堡壘外牆。
船擦著滿江的翻船縫隙,艱難地擠出一條水路,好不容易才靠了岸,風帆被空氣中濃烈的血腥味刺激了,戰栗著縮下了身體。
“主君!”一騎快馬飛馳而來,馬上之人雙手揮舞,仿佛摘著了新鮮果子的山中野猴,滿臉是藏不住的喜慶。
孫權踏上江岸,腳底下打滑,也不知踩著誰的一攤血。
“黃祖授首!”激動之餘,隻剩下這句話。
孫權點著頭,明明該狂喜,他卻像是沒什麽表情,背著手緩緩地向戰場深處走去。
傳遞戰報的信使有些困惑了,江東與江夏黃祖有世代宿仇,孫權的父親孫堅就死在黃祖手裏,兩家仇怨不共戴天,江東數次征討江夏,勢要斬下黃祖頭顱,複仇之心急不可耐,而今大仇已報,本是歡呼祝賀之時,便是喜悅失態也不為過,可孫權卻極是冷靜,仿佛這一場殲滅江夏黃祖的大勝仗尋常得很。
這個二十六歲的年輕君主總讓人捉摸不透,你不知道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江東一班老臣私下裏常比較孫策和孫權,孫策英武卓絕,在戰場上匹馬當先,萬夫莫當,雖然果烈,心思卻不難猜;孫權卻是一口井,深幽晦暗,瞧不見底,亦不知有水沒水,你投進去一枚甜果,得到的也許是一枚苦果,年紀輕輕便修得那冰寒的帝王心術。
孫權仍沉默著走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他的目光越過血淋淋的屍骸,越過烈火熊熊的屯堡,一直向西延伸,那裏是荊州的腹心。
江夏黃祖的覆敗震驚了整個荊州,荊州牧劉表接到敗軍消息,一口血噴在報告戰敗的檄書上,從此一病不起。江東的水軍雄獅乘風破浪,在荊州的腰上咬開了一個血淋淋的口子,荊州東大門沉重地打開了。
而在北方,那個從未停止征戰的男人也把目光盯在了荊州。
風雨飄搖中的荊州正如一艘朽爛的華麗大船,江流滾滾,一浪高過一浪,這艘大船已是千瘡百孔,不知道哪個時候便會沉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