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樊城的春天到來了,天空飄起了扯不斷理還亂的棉白飛絮,宛若喜極而泣的淚,一片片為這個季節增添了一分初來乍到的溫暖。
劉備倚窗而站,手裏握著一份剛收到的信,輕輕摩挲著,說道:“公子劉琦請命去守江夏。”他緩緩轉過身來:“他到底去做重耳了。”
諸葛亮正用一方手絹輕輕擦著白羽扇:“出去總比留在襄陽好,公子這一陣子如坐針氈,尋不得個離開的法子,黃祖覆敗倒給了他一個機會。”
劉備撫著額頭一歎:“江東動作太快,一戰則定乾坤,荊州東大門洞然開放,江東必為荊州日後大敵。”
諸葛亮從容地說:“亮卻以為江東雖大勝,奪得江夏半壁之地,並不會長久占據,畢竟根基不穩,不敢貿然西進,不過是斬殺黃祖,報得父仇,俟後定會自江夏退卻,故而荊州大敵不是江東,而是北方。”
“孔明是說曹操?”
“是,主公可聽說曹操自北征烏桓複返鄴城,鑿玄武池以肄舟師,車船連軸,道路觀睹,儼然有渡江南下之意!”
曹操在鄴城訓練水軍的事劉備自然知道,他忡忡道:“如此,該當如何應對?”
諸葛亮把手絹揣了,輕輕拂著羽扇:“幾月以來,我們已募兵近兩萬,如今關張趙三位將軍正日夜辛苦操練。亮的意思是,莫若分出一半以為水軍!”
“水軍?”劉備不太了然。
“正是,一為防曹操南下,肄訓舟師以備大戰之用,二為將來溯江取巴蜀,三為長江橫亙天下,無論南吞北抑或北並南,不可不訓水軍!”
劉備恍然醒悟:“可我們困守樊城,無有江域之助,隻是卻去哪裏訓練水軍!”
諸葛亮黠然一笑:“公子劉琦如今鎮守江夏,可遣兵歸附。”
劉備瞬間像是被陽光照透亮了,他忽然明白了諸葛亮當初為什麽勸劉琦離開襄陽,這不僅是救急,也是為他們自己將來計。他看著諸葛亮竟笑起來:“孔明好深的遠謀,你是不是早就算到這一步?”
諸葛亮誠實地搖搖頭:“可亮並不知黃祖會敗,隻不過先布下局,再做對弈之算。”
劉備指著他笑了一陣:“我們該怎麽與公子說?”
“公子與主公親近,主公肄訓水軍,也可說為他充實軍陣,公子地位在荊州岌岌可危,有主公鼎力襄助,他定不會拒絕。另外,把兵力暫歸於公子帳下,如此也可暫掩了襄陽耳目,隻是需遣一將專為水師統帥!”
劉備谘問道:“你看遣誰去為好?”
諸葛亮並不猶豫,似已深思熟慮:“雲長。”
“好,就派雲長去!”
諸葛亮微微蹙了眉。“曹操南下不日即至,我們真要早做打算,”他認真地看住劉備,“主公,亮有個不情之請,望主公恩允!”
諸葛亮的認真讓劉備也斂了容色:“孔明何須顧慮,但言無妨!”
“若劉鎮南異日以荊州相托,望主公不要推辭!”諸葛亮聲音很輕,意思卻很明銳。
劉備沉默了,他把劉琦寫給他的信輕輕放在案上:“劉景升倘若有江河歸海之日,尚有公子劉琦,公子承繼荊州印綬乃天經地義,我怎能奪人之地?”
諸葛亮勸道:“劉鎮南自聞黃祖敗訊,便自一病不起,若一朝不測,公子遠在江夏,蔡氏掌控帷幕之內,公子即便聞喪報而奔,也恐為蔡氏所阻。主公近在樊城,又能常進出荊州牧府帷,莫若趁著劉鎮南尚未撒手之際,先取下荊州印綬,以為安身之地。得荊州八郡,尚可抵擋曹操鐵騎,不然憑區區一樊城,曹操一來,頃刻土崩瓦解,亮也束手無策。”
劉備知道諸葛亮的話有道理,可他到底有不能做的道義理由,也有做不了的能力理由。他長歎一聲:“取荊州談何容易,孔明容我再想想吧。”
諸葛亮不得已。他偏偏遇上一個仁德君主,舍不得卸下道義負擔,若是曹操,一麵和你推杯換盞稱兄道弟,一麵已把荊州上上下下換成他的人,一麵已將不服順的荊州舊人屠戮殆盡,你罵得他狗血淋頭,他還當是對他不世功業的歌頌。
諸葛亮在心底歎了口氣。他起身道:“主公,今日事議畢,亮先行告退。”
劉備忽然想起諸葛亮的家人今日接來了樊城,他還沒去看望家人,卻被自己拖在這裏說了大半日公事,忙道:“孔明自去便是。”他又真誠地補了一句:“代問好。”
諸葛亮笑著行了一禮,躬身走出了門。
他和劉備住得很近,隻有一條街,他因隻一人,便覓了一所小宅。
風起了,不冷,卻很大,卷起了滿地的塵埃,行人走在路上連眼睛都睜不開,躲躲閃閃地在房簷下踅來踅去。
風幕遮蓋了天地,周圍的景物都變得模糊,像罩在一塊紗布裏,陽光也被這風阻擋出去,連太陽都被吹得無影無蹤。
“好大風!”諸葛亮歎道,把羽扇擋在頭上,他艱難地朝前行走,頭上的葛巾幾乎要被風吹掉了,身體保持不了平衡,仿佛隨時會被風卷到半空中。
前麵忽然衝過來一個人,兩個人都沒有防備,結結實實地撞在一起。
“誰啊誰啊!”那人揉著肩膀,氣不打一處出。
諸葛亮也被撞得手酸腳軟,羽扇揮揮麵前的塵土,仔細一看那人,冷不防吃了一驚,他失聲道:“龐士元!”
龐統唬了一跳:“你,是你……”
“士元如何在這裏?”諸葛亮驚喜地說。
龐統朝旁邊的房簷下走了兩步:“我來此會一位朋友,才要回去……”他裝作去擋風,卻拿餘光去打量諸葛亮。
他想不到自己會遇見諸葛亮,這遭遇讓他措手不及,他還沒想好如何應對。
“你如今在劉備處……”他有氣無力地說。其實這恰恰是最令他困惑的一件事,他原來以為諸葛亮既追名逐利,和蒯家黃家攀上親戚關係,總該借著他們的蔭庇去荊州牧府中謀得要職,可諸葛亮數年之間竟不見任何入仕動靜,待得龐統以為諸葛亮大約想當田舍翁時,他又忽然離開隆中,竟去投靠了潦倒寄寓的劉備,龐統也不得不哀歎諸葛亮屈才了。諸葛亮平生所舉往往匪夷所思,非尋常之心可斷可猜,龐統覺得自己仿佛從來不曾認識過諸葛亮,或者他以前認識的諸葛亮是錯誤的。
“是。”諸葛亮笑道,他心裏忽然不由自主地彈出一個念頭,如果龐統也能來襄助劉備,那該有多好。
龐統拱拱手:“天風太烈,我先告辭了!”
諸葛亮追了幾步:“士元去何處?”
龐統略停了停。他回頭凝望著那一壁昏蒙的天空,風吹得他的頭巾呼啦啦飛揚,如雲般覆蓋下來,遮住了一雙眼睛,他的聲音在風裏翻轉:“或者,有一日,我們見麵之時,能成為朋友吧!”
諸葛亮呆了,可待他反應過來,龐統已走遠了,他望著被大風吞沒的背影,說不出的複雜感覺侵蝕了他。龐統這一句話是多麽來之不易,盡管隻是像虛無的一個泡沫,卻在諸葛亮的心底慢慢地爆開出一朵美麗的花兒。
諸葛亮忽然笑了出來,風已漸漸小了,一縷縷仿佛從他含笑的臉龐流過去,猶如沒有痕跡的淚。
他走到家時,院門沒有關,小院的地上橫陳著被風吹亂的新葉,他小心翼翼地跨過它們,足尖偶爾觸碰,它們便含羞似的緊縮作一團。
他輕輕推開了虛掩的門,房間裏新添了兩個捆得結結實實的竹笥,在幹淨光滑的地板上摞得整整齊齊。
明媚的陽光穿透了窗欞,女子背著光站立,是那霞光中的一抹雲,她仿佛從水下緩緩升起,繽紛的透明水珠貼著眉目向後拋去,那張熟悉的臉漸漸變得清晰而可愛。
他笑了一聲,而後,她跑了過來,一下子抱住了他。
“瘦了。”這是她見到他之後的第一句話。
“是說我瘦,還是你瘦?”諸葛亮調侃道。
黃月英捶了他一拳:“你又貧嘴!”她仰起臉,目光從他的額頭慢慢勾向下頜:“真瘦了呢,快一年沒見,又瘦又黑,你沒吃飽飯嗎,還是夜夜不睡覺?”
諸葛亮笑道:“你不在,吃不飽,也睡不著。”
“呸!”黃月輕輕啐道。她抱住他的肩膀輕輕搖了搖:“算我信你一次,我既來了,你現在可以吃飽飯,睡好覺了。”
諸葛亮卻不甚欣喜:“嗯,樊城或者不久將有大戰,到底不太平,你待兩天還是回外舅家吧。”
黃月英低低地嘟囔了一聲什麽:“均兒去季常那兒了,我是獨個兒來尋你的,你又要趕我走,你總是有理。”
諸葛亮笑著握住她的手,卻想起一事:“對了,元直母親來了,待會兒去見見吧。”
“是嗎,那真好!”黃月英開心地說。
“月英,”諸葛亮又鄭重起來,“也許就在今年,樊城將陷於戰火,我不想你受此牽連,萬一戰事陡起,我一旦顧不到你,你獨個兒如何脫身。”
“知道了!”黃月英抱怨了一聲,“我會走,你不用這麽著急趕我,不過,你得讓我待到想走的時候!”她牽住他的白羽扇,手指調皮地戳了戳,她眨了眨眼睛,投入他的懷裏。
午後微斜的日光落在深巷裏,幾株老柳樹撐開崎嶇執拗的軀幹,把春暖捧在心口,垂落一地蒼老的淚翳,春風揚起來,滿天花葉亂轉,撲入哪家院牆,竊兒似的溜進去,將牆裏人的悲歡偷出來。
徐庶疾步走在小巷內,夾道的兩麵院牆向前方遠遠奔去,牆垣上爬滿了藤蘿薛荔,牆下柳樹成蔭,巷內因而綠意濃稠,像潑了一桶綠墨,渲出滿巷深幽。徐庶聽說這巷子盡頭藏著一家小酒館,據說釀得全樊城最好的清酒,烹得全荊州最好的粟飯,便想買一鬲粟飯兩甕清酒,粟飯送給剛來投奔自己的母親嚐鮮,至於兩甕清酒,一甕送給劉備,一甕留著與諸葛亮共酌——如果諸葛亮得閑的話。
吱嘎吱嘎,背後響起了車軲轆聲,徐庶回過頭,來的是一輛雙轅鹿車,車板上堆著大小囊橐,有的紮口,有的沒紮口,敞口裏露出新鮮果蔬。籠頭套著一匹瘦馬,瘦得四蹄麻稈似的,走一步顫一下,頗讓人擔心走不多時,這馬就骨折了。車夫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一團稚氣,兩頰緋紅,也是個瘦子,與那瘦馬很搭配。
道路不寬,一車一人不好並排行進,徐庶正要相讓,鹿車卻搖晃起來,像是那瘦馬當真骨折了,聽得那少年“哎呀”驚呼一聲,車板向一邊重重傾斜,一車囊橐滾下來,紮口的像弩箭般彈射飛開,沒紮口的大開懷抱,肚皮裏的果蔬逃出來,滿地亂跑,少年也被顛下車,唯有那匹瘦馬穩穩站住了。
一顆菜瓜跳縱而來,徐庶猝不及防,被菜瓜準確擊中胸口,疼得他齜牙。
摔車的少年顧不得檢查自己有沒有受傷,一麵掙紮著爬起來,一麵手忙腳亂地將車板扶正,一麵撿拾滿地狼藉,隻管一股腦往車上扔,哪兒有什麽章法。
忽有個聲音說道:“這車負重多,壓不住,還會翻倒。”
少年抬起頭,先是看見一顆撞缺了角的菜瓜,而後是一隻手,再是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那漢子將菜瓜丟入一袋囊橐裏,對少年解釋道:“車板薄弱,此馬力劣,兼之受力不均,故而翻車。”
少年稀裏糊塗,不過他直覺徐庶說的是實情,求助地問道:“那怎麽辦?我……我還得回家。”
“你家在哪兒?”
少年指著巷口:“就在那裏,其實,也不遠。”
徐庶向來古道熱腸,見那少年瘦弱,油然憐憫,他幫少年將撒落的囊橐平放在車板上,自己倒背起最重的兩袋囊橐,胳膊下又夾了一袋,吩咐少年前邊帶路。
少年挺不好意思,一迭聲地說麻煩了,為難先生了,我怎麽能讓你代勞,折殺我了。徐庶隻是催他帶路,舉手之勞而已,不必多言。
少年重又趕車前行,一邊走一邊問徐庶累不累,到家可得喝口熱水,今日可真是麻煩先生了。走了一箭之地,終至巷口,兩株亭亭桑樹掩映著一扇小門,少年跳下車,喊道:“母親!”
不過一刻,門裏出來一個婦人,模樣與少年有五六分相似,眉目如畫,秀麗端莊,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兒,見得眼前情景不由一愣,少年連筆帶畫地敘述一番。婦人聽言,對徐庶千恩萬謝,又責那少年怎能隨便麻煩人,看把這位先生累得滿頭大汗。
“小事。”徐庶沒所謂地說。
於是三人協力,將囊橐搬進家門,入門是處清清爽爽的小院,東麵是廚房,全部囊橐都堆在廚房裏,雖是燒火做飯的所在,日常難免煙熏火燎,卻收拾得幹幹淨淨,足見主人的能幹。
收拾停當,少年捧了熱手巾給徐庶擦臉,端了一碗熱水給徐庶解渴。徐庶心裏還惦記那最好的粟飯和清酒,隨口問道:“可知這裏有家酒肆?”
婦人笑起來:“可不是巧了嗎,不敢欺瞞先生,正是我家。”
徐庶驚訝,這小小院落,東西長不過十步,南北寬不到三丈,怎會是一眾酒徒共酌狂歡、擊缶歡歌的酒肆。
婦人見徐庶不可置信,笑道:“我家不肖官市大酒肆,我家隻賣酒食,卻不供人來此歡飲,若要吃酒飯,買了即走。”
也就是說,這家藏在深巷的酒肆雖然賣酒,卻不給人提供暢飲的場所,好比買魚買肉,買賣雙方清賬,買家拎走貨物。
徐庶明白了,便問可有現成的清酒粟飯,婦人說清酒有的,粟飯要現蒸,她家從不賣隔夜飯,恐需些許時辰。
“等多久?”
“兩個時辰。”
徐庶皺起眉頭,他出來買酒飯,對母親說的是一個時辰內來回,若是耽擱兩個時辰,恐怕久等的母親會擔心,婦人看出他的為難,說道:“先生若有急務要處分,可以先去忙,待酒食烹好,我讓小子送去先生家裏。”
“那……可過意不去。”
婦人笑嗬嗬地說:“先生客氣了,先生今日幫了小子大忙,還沒報答呢。再者,先生肯買我家酒食,是看得起我家,坐賈的為客人效力,本也應該,先生放心,小子常為客人送酒,他可算是熟手。”
這婦人生得標致模樣,也生得水晶心肝,徐庶對她大起好感,也不推托,遂留下姓名住所,婦人聽說徐庶的名姓,歡喜道:“原來先生尊姓徐,我夫家也姓徐呢。”
真個會做生意,更會交朋友,若不是個女人,徐庶也許真要與她交朋友。
徐庶便即告辭,那少年一直送他出門,到門口時,少年送給徐庶一個小布包,說是裏邊有蜜棗兒,自家製的,可甜呢。
“先生慢走,請稍候,對不住了。”少年在徐庶身後道歉。
徐庶感慨,一對奇母子,有禮有情有心,怪不得能釀得全樊城最好的清酒,烹得全荊州最好的粟飯。
回到樊城的家裏,諸葛亮剛好與黃月英來探望他母親,徐庶奇道:“大軍師今日竟然有閑?”
遭徐庶戲謔,諸葛亮哭笑不得,他自出草廬,每日忙得昏天黑地,晝夜也顛倒了,案頭文書像永遠看不完,問事屬吏像永遠見不完,連劉備也看不下去,還罵底下僚屬廢物,屁大點兒事不要去找軍師處分,自己想轍得了!
一時,黃月英陪徐庶母親在屋裏話家常,徐庶卻與諸葛亮在院中閑談,因見春風吹落一地花葉,徐庶順手撿起一片,用力地抹幹淨,塞進口裏,嗚嗚吹鳴,曲調甚是哀傷,惹出人的悲懷感慨。
諸葛亮皺眉頭:“元直如何奏起哀音來?”
徐庶呸地吐掉樹葉:“是嗎,我可沒想奏哀音!”他籲了一口氣:“不吉利,不吉利,昔日師涓於濮水上聞亡紂之音,奏聽於晉平公,以至晉國三年大旱,赤地千裏,今日徐元直奏哀音,是要應在什麽上?”
諸葛亮斥道:“越說越離譜,把話吞回去!”
徐庶一聲長笑:“孔明也疑神疑鬼,我不過玩笑耳,區區曲音,總不致奪了徐庶的命!”他深深地凝視著諸葛亮:“我可還想多活五十年,與孔明同建大業,共成大事。”
諸葛亮笑出了聲:“五十年,你我皆齒搖發落,年至耄耋,垂垂昏瞀也!”
“垂垂昏瞀也還是朋友!”徐庶輕輕地說,卻說得非常流暢。
諸葛亮一陣感動,徐庶的話舉輕若重,雖平淡,卻極真誠,他慶幸自己能有徐庶這般肝膽相照的摯友,世間之人匆匆過往,彼此相望皆如路人,知心朋友卻是可遇不可求,遇上一個是前生福祉所造,也是今生極致樂事。
徐庶望著天空慢慢流度的浮雲:“有老母在堂,有摯友在側,有明主在上,徐庶此生足矣!”
“亮也足矣!”諸葛亮回應道。
兩人對望了一眼,彼此會心一笑。徐庶揚起一隻手,歡樂地揮了揮:“孔明,當日你在隆中自比管樂,如今看來已初見端倪!”
“是嗎?”諸葛亮卻是若有若無的表情。
“那還不是嗎!”徐庶肯定地說,“其他不論,十二道教令宣下,而今風氣為之一轉,公門與會再無喧嘩,僚屬皆守法循製,再不敢玩忽職守。以小見大,治一縣若斯,何況治一國。”
諸葛亮輕淡地一笑:“這是好話,你沒聽人家議論嗎,說諸葛亮刻薄人,乃商鞅再世!”
徐庶不在乎地擺擺手:“旁人非議輕若鴻毛,用主公的話說,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
諸葛亮笑道:“這是主公的話嗎?”
說話間,天色已晚,忽而有人叫門,正是那送酒食的少年。徐庶歡笑道:“你倒還準時。”
當下裏,將那一鬲熱騰騰的噴香粟飯送給屋裏的女人們享用,徐庶母親說吃不了這樣多,分了兩大碗出來,兩甕清酒卻由徐庶留下,一甕必要送給劉備,一甕則立即開封,與諸葛亮對酌,他怕過了今日,諸葛亮又沒空了。
徐庶掏錢付給那少年,不想那少年擺手道:“先生幫了我大忙,可不敢收錢。”
“我從不吃白食!”徐庶強硬地將錢塞在少年手裏,還用力摁下去,不容他不收。
少年窘了臉色,聲音低低的:“母親……母親會責罰我……”
本在一旁品嚐粟飯的諸葛亮開口說:“這粟飯味道可是香甜,似與荊州本地的做法大不同。”
少年循聲而去,見得一張滿月似的臉,他呆了一下,說道:“這是關中味。”
“哦,怪不得……你家哪裏人?”
“長安。”
諸葛亮微微露出一絲向往的神情:“好地方,如何來了荊州?”
少年傷心地歎口氣:“三輔大亂,逃來的……有十年了。”
“豈不是繈褓中便離徙鄉土,也是不易。”
少年哀哀地說:“嗯,常聽人說從三輔往荊州奔逃路上,遍野白骨,可是嚇人,可我記不得了,家鄉長安什麽樣,也不知道。”
諸葛亮寬慰道:“他年若有機會,回去看看吧。”
少年一怔,怯怯地看向諸葛亮,那張滿月的臉上有鼓勵的微笑,那笑容讓人安心,也讓人振奮。他莫名覺得這個先生身上有種直透人心的力量,那力量可催迫十萬人奮勇前進。
“好。”他爽快地應諾著,好像他真的有一日可以複歸故裏。
被諸葛亮這麽岔開一陣話題,少年早忘記不收錢,說了兩言閑語,稱道不敢打擾,退出了門。
徐庶捧起那一甕清酒,嬉笑道:“大軍師,今夜舍命陪老友如何?”
諸葛亮沒回應,夾住一粒粟飯,半晌癡望,像要從一粒飯看出萬千世界,突兀地問道:“元直去過長安嗎?”
“沒有。”徐庶搖頭,“我記得公威去過,昔年他父親在京兆為官,他隨父在任上,待過兩年。”
說起孟建,心裏一沉,孟建及石韜離開荊州有兩年了,北方戰亂漸平,不少朋友思鄉情切,紛紛北歸故土,從前執手共遊的摯友,如今暌違兩地,若要再見,不知何年何月,或者,永沒有那一日。
諸葛亮輕輕一歎,自言自語道:“若有一日,能去長安看看,也是美事。”
徐庶振振道:“同去。”
諸葛亮莞爾:“好,同去。”
抬眼間,夜幕轟然墜落,月亮如螺鈿似的鑲在藍青的天幕上,卻不知此時此刻的一輪皓月,是否也會映照長安的半城滄桑,滿川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