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秋草枯黃，連綿生長到天邊，三騎快馬踏草疾奔，猶如狂奔在洶湧的浪潮中，秋陽在地平線盡頭緩緩沉沒，絢麗的霞光從天幕後滲出，渲染出遠方一座軍營的輪廓。
三騎揚鞭不停，很快趕到軍營的轅門前，哨樓上的士兵看清來人，令旗一展，四個士兵一起用力拉住碗口大的繩索，將豎立成轅門的戰車向後拖開。
三人從馬上躍下，進入軍營不再乘馬，隻是持了馬轡緩緩而行。
“大哥！”張飛跑得滿頭是汗，領口也沒係，敞露著半個胸膛，腰帶歪垂在屁股後，甩來甩去似是一條尾巴。
“猴急勁！”劉備笑著埋怨道。
張飛呼呼扇風，瞧見劉備背後的諸葛亮和徐庶：“喲，兩個書生也來軍營？”
徐庶笑道：“我可不是書生，這裏隻有一個書生！”他擠對地拐拐諸葛亮。
張飛用力招手：“走走，二哥與子龍都在，今日大練兵！”
四人一行繞過中軍戰旗，走到一個碩大的演兵場前，那演兵場周圍遍插鹿角，場中鋪滿黃塵，場子的一半排列著密密麻麻的士兵，另一半則空了出來，盡頭處豎著一排蒙了皮的箭靶，靶心染了紅點。不時有一隊士兵出列，挨個彎弓射箭，有的射中紅心，有的射在心外，凡射中紅心，滿場皆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
關羽和趙雲正立在士兵陣列前，見劉備等進了演兵場，兩人便迎了過來。
“這些士兵還行嗎？”劉備笑問。
關羽搖搖頭：“夠費神！”
“如何說？”
“他們大多是流民，隻有極少曾有從軍經曆，全得從頭訓起！”
劉備笑道：“雲長怕麻煩嗎？”
關羽昂起頭：“何所懼！”
劉備滿意地點頭，背了手看士兵射箭，不禁歎道：“久不上戰場，甲胄生蟣虱，如今又聞號角金鼓，匣中劍也自呼應！”
張飛慫恿道：“大哥索性試試手吧！”
劉備連忙擺手：“不行不行，你不要讓我出醜！”
張飛從一個士兵手中取過弓箭，不由分說遞給劉備：“試試！怕甚，縱然射不中，我看誰敢笑話你！”
“試試！”關羽也附和道。
劉備掂了掂弓箭：“罷了，試試而已！”他一開手臂，深深呼了一口氣，大踏步走向演兵場中央。
“劉將軍射箭了！”士兵們興奮地呼喊著，紛紛讓了道，一個個踮足翹首，無數的目光齊刷刷聚集在劉備身上。
劉備穩穩站立，提起一股力量，雙臂奮力一伸，那弓竟自拉開，箭在手指間輕輕顫抖，他瞄準靶心，凝氣深沉，手掌隻一放，弓箭咻的一聲離弦而去，隻聽見空氣被撕破的碎裂聲，刹那光芒刺眼，一聲嘣的撞擊聲，箭頭正中紅心，嗡嗡地在靶子上來回搖晃。
“好！”演兵場一片叫好聲響徹天宇。劉備如釋重負，拖了弓滿臉堆笑。
“大哥箭術不減當年！”張飛啪啪拍巴掌。
劉備揉揉膀子：“不行了，老了，才射這一箭，竟自手臂酸痛。”他抬起弓一遞：“你們也來試試手。”
“我來試試！”徐庶拿過弓箭。
張飛瞪大眼睛：“書生也射箭？”
徐庶自信地一笑：“看了再說！”他將袍子掖進腰帶，大步流星走入演兵場中央，也不多話，手臂猛地鼓起強力，弓弦乍開如滿月，那箭便如一束飛出月亮的光芒激射而去，目力才及弓弦，箭已上靶，居然也是紅心！
士兵們更是叫得起勁，看徐庶雖然姿容偉岸，然形貌仍不褪文氣，沒想到居然膂力過人，箭術精湛，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如何？”徐庶提弓回身，得意地笑問張飛。
張飛服氣了：“服了服了，你這書生竟也有武力，文武雙全，比老張厲害多了！”
“張將軍也試試吧！”徐庶把弓箭遞給他。
張飛揚起弓箭：“試試就試試，不過，立地靜射太沒勁，我得加點難度！”他扭頭對關羽和趙雲說：“二位，比比？”
“誰怕你，比就比！”關羽躍躍欲試，趙雲隻是靜笑不語。
“來啊，豎旗杆！”張飛高聲命令道。
片刻，一隊士兵跑入半邊空場，每人手裏扛著一支旗杆，朝場中穩穩一插，每根旗杆上皆懸吊著用紅繩係縛的銅錢，隨風搖擺不定。
有士兵牽來戰馬，張飛抓緊弓弩，飛身上馬，一拍馬尾，戰馬疾馳揚塵，他側身一搭弓，扭頭便是一射，弓箭嗖嗖激飛，但見電光石火，那箭頭紮中銅錢眼，帶著銅錢飛出去，將銅錢牢牢地釘在旗杆上。
“好！”士兵們看得熱血沸騰，又是跺足，又是拍巴掌，演兵場上霎時喝彩聲不絕於耳，震得地麵黃塵起起落落。
張飛在馬上長笑：“如何，二位還敢不敢比？”
關羽輕視地哼了一聲：“何足道！”
他也取來弓弩，照樣跨馬飛奔，馬蹄踏塵越奔越快，似乎要奔出這演兵場，他卻忽然一聲輕喝，微向右側，未等人們反應過來，弓已拉滿，箭如星馳電走，正中銅錢眼，帶著銅錢也釘上了旗杆，因射力過大，衝得那旗杆搖搖晃晃。
“哈哈，張老三，我豈會輸給你！”關羽放聲大笑。
場中的士兵沸騰了，幾個將軍個個身懷絕技，武藝卓絕，讓他們又是佩服又是羨慕。
“子龍，該你了！”關羽把弓箭扔給趙雲。
趙雲推讓道：“我還是不要比了。”
劉備笑勸道：“子龍箭術一流，怎能不比，你去露一手，殺殺這兩人的威風，滅了他們的張狂！”
趙雲躊躇一陣：“罷了。”
他也牽馬跨上，卻從捧箭士兵的箭袋裏抽了三支箭，揚手一拍馬尾，戰馬清亮地一聲嘶鳴，蹄飛如浪，在場中奔馳如風。趙雲不慌不忙，拈弓搭箭，驀地仰首後射，三支箭似飛雲掣電，嗖嗖破空，刹那，兩支射中銅錢眼，一支射中紅繩，皆將其死死釘在旗杆上。
士兵們都看呆了，一刹愣怔後，滿場爆發出震天動地的吼叫，趙雲同射三箭，兩箭中銅錢，一箭中紅繩，這精湛箭術果真天下無雙。
趙雲躍下戰馬，臉上卻無半分得意，謙恭地捧弓一拱：“獻醜了！”
“乖乖，服了服了！”張飛大聲喊叫，一拳捶在趙雲胸口，“子龍箭術過人，老張不如，輸得心服口服！”
劉備哈哈一笑：“總有人能收拾得了你們兩個混賬！”
張飛毫無妒忌之容，抓著趙雲一連聲地說佩服，回頭瞅了大家夥一眼，忽地滿臉壞笑地說：“大家都試手了，還有一個人沒射呢。”他擠眉弄眼地瞟著諸葛亮：“軍師也試試手？”
劉備黑了臉：“扯你老母的蛋！軍師是文士，他射個鳥箭！”
張飛笑嘻嘻的：“軍師是龍，龍呼風喚雨都會，還不會射箭？試試手又何妨？”
“混賬，你再扯淡，我揍你！”劉備憤聲吼道。
張飛撇撇嘴巴：“偏心！射箭而已嘛，大哥就是護短，平白就罵我，真個委屈！”
“射箭小技耳，亮不為之。”諸葛亮輕輕地說。
張飛瞪圓眼睛：“軍師還瞧不起弓馬戰術嗎？這可是為將之本！”
諸葛亮平靜地說：“將有大將小將，小將者，強於弓馬，爭於角力，少則統千人，多不過萬人，攻不過一城，辟不過百裏；大將者，十萬人之統率，居帷幄，坐車輦，不出門已知天下策變，不策馬已令天下之將，何用親嚐刀弓乎？”
張飛上下打量了諸葛亮一眼，他哈地一聲笑：“這麽說，軍師欲做大將？瞧不起小將的弓馬之技？”
諸葛亮偏不說了，搖著羽扇靜默地微笑。
諸葛亮越是諱莫如深，張飛越被激發起好勝心：“行，我今日不較弓馬之術，我便與軍師較大將之道！”
“張將軍想怎麽比較？”諸葛亮淡淡笑道。
張飛豪氣十足地說：“你我各領一支百人隊，效法戰場對決如何？”
諸葛亮微笑，很幹脆地說：“好！”
“來啊，”張飛當即高聲道，“列隊分之！”
頃刻間，新軍中分出兩支百人小隊，像溪流般東西分開，各自列陣以對。演兵場上的士兵眼見張飛和諸葛亮要效法戰場對決，都興奮起來，霎時旌旗招展，喊聲雷動，活似真戰場。
張飛道：“軍師尚需多久準備？”
諸葛亮道：“一個時辰足矣。”他也不多話，徑直走入百人隊中，認真地排兵布陣，因彼此隔著百步距離，也不知他說了什麽話，隻見那百人小隊迅速移動開來，有的跑向左，有的跑向右，卻瞧不出到底在布什麽陣。張飛麾下的百人小隊卻排列不動，隻聽見張飛粗聲大氣地鼓舞士氣，喊聲震得演兵場內塵埃色變。
劉備被請至點將台上觀戰，搖頭道：“這莽漢要觸黴頭了。”
關羽卻不以為然：“那不一定，益德久經沙場，怎會輸給沒上過戰場的一介書生！”
徐庶親操桴鼓，咚的一聲敲在牛皮鼓上，朗聲道：“對決開始！”
張飛挽起袖子，揮起佩劍一**：“勇者勝！”
瞬間，殺聲頓起！
張飛的百人小隊像狂躁的洪峰，呐喊著衝向敵營，而諸葛亮的百人小隊卻安靜如山嶽，似乎承受海浪衝擊的堅毅岩石，在默然無聲間經曆艱苦的磨礪。
諸葛亮的百人小隊中站起一人，舉起一麵紅色三角旗，用力一揮，高喊道：“分！”
隊伍像被安上齒輪般，迅速轉動起來。卻見這一百人四散跑開，先是五人奔成一列，再五人排過來，又五人過來……一列列並排聚攏，形成二十五人的小方陣，縱橫皆是五個人，一百人剛好分成四個小方陣，分布在東西南北四麵，中央尚有一卒，他充任主將發號施令。
待列陣完畢，前排的士兵執盾，半身高的藩盾一麵挨著一麵，建成了一堵護衛長城，後排的士兵旋即開動弩機，因不是實戰，弓弩都去了箭鏃，頭上包著棉布頭，凡是被弩箭射中者皆算“陣亡”。當第一隊弩箭射完，立刻臥倒裝弩，第二隊迅速起來開弓，後麵的第三隊又在積極準備，如此循環以複，待得三輪弓弩射畢，張飛的百人小隊已有二十來人“中箭”。
張飛的百人隊布的是騎兵錐形陣，衝鋒速度相當快，雖然丟下了二十幾具“屍體”，仍然銳不可當，勇猛向前。即將與敵軍正麵交鋒時，騎兵陣分流而去，形若展開的兩隻翅膀，繞著諸葛亮百人隊的兩麵側翼殺將而去，這便是雁形陣，深入敵人最薄弱的腰腹處，將敵人合圍絞殺。
諸葛亮的百人小隊中一麵黃色小旗一揮：“轉！”
瞬時，隊伍像磨盤般旋轉不休，奔跑的士卒騰起的塵埃迷蒙了陣形的輪廓，張飛的百人隊竟尋不著敵方側翼所在。
二十五人的小方陣向兩邊分開，二十五人減少為十五人，五人的核心編製卻始終沒有動，頃刻間，仿佛變戲法似的，方陣竟變成了圓陣！
圓陣沒有側翼，沒有軟肋，可攻可守，可進可退，張飛的百人隊沒能找到軍陣的薄弱環節，卻因衝鋒過快，反被那旋轉的“磨盤”折成了兩截。
張飛百人隊的陣腳被撕開了，一直保持陣形穩定的諸葛亮百人隊開始了猛烈反攻！
一時之間，演兵場上塵埃高揚，殺聲四起，張飛的百人小隊仿佛掉進了絞肉機裏，隻見“血肉橫飛”，“慘聲四起”，一具具“屍體”拋得橫七豎八。
不到半個時辰，張飛的百人小隊“全軍覆滅”。
諸葛亮的百人小隊收住陣腳，清點戰場下來，也有二十來人“陣亡”，可與全殲的張飛百人小隊相比，已是大獲全勝。
劉備看得哈哈大笑，搡了一把關羽：“如何，我說莽漢必輸無疑吧！”
關羽不好意思了，不由得道：“這蠢漢子隻知恃勇，輸也是活該！”
趙雲卻是看得津津有味，讚道：“好精妙的陣法！”
當下裏，張飛和諸葛亮已登上點將台，張飛哭喪著臉，又羞愧又佩服，因還顧著顏麵，原來是急性子，偏這會兒落在諸葛亮後麵。
“孔明這是什麽陣法？”劉備好奇地問。
諸葛亮笑道：“八陣，可惜還不甚精熟，待得他日精練，縱算有強敵，即使不勝，或者也會避免全軍覆滅。”
“那真是好，軍師若練成此陣法，望不吝賜教！”趙雲開心地說。
“如何？”劉備故意對張飛擠擠眼睛。
張飛無話可說，把腦袋埋下，裝作去找地縫。
劉備偏不妥協：“現在服了沒有？”
張飛嘟囔著，他不肯在人前認輸，覺得太丟人。
“服了沒有！”劉備用力掐住張飛的胳膊，“你不是自詡大丈夫嗎，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連認個輸也不承認，有什麽臉誇誇其談！”
劉備伸出手揮向演兵場，意味深長地說：“再瞧瞧這些新兵，想想你與雲長在練兵場上的威風，再想想當日我們一無財力，二無人力，會有這般景象嗎，你還不服嗎？”
張飛甩開劉備的手，一抹臉膛，忽然吼叫一聲：“服了！”
這一聲吼叫猶如雷霆過蒼天，震開了漫天烏雲，燒出烈火般的明亮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