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豔陽高懸,地麵騰起了白蒙蒙的熱浪,足底沾著地麵,便如踩在燒得滾燙的鍋麵上,熱像一種粘在身上甩不出去的情緒,緊緊地貼著你,滲透你,並且蠶食你。

沉重的髹漆門緩緩打開,打開的同時也推出去兩麵逐漸延伸的闊大影子,一名青衣蒼頭在門後恭敬地彎腰,輕言細語地說:

“請二位尊客入後堂敘話!”

諸葛亮和劉備跟著這蒼頭跨過高高的門檻,從一麵巨大的罘罳前繞過,進入了崎嶇幽深的大宅院。

宅院共有四進,曠闊深邃,富麗堂皇,第一進是尋常會客廳堂,皆是五楹大廈,窗牖擴得很開,陽光充足,如同騰空了的太倉;第二進為會客廳兼書房,屋宇稍小,然建造極其精致,丹楹刻桷,窮極裝飾;第三進是起居臥室,幾處閣樓皆掩隱在綠樹環抱中,坐臥屋內,臨窗即見錦繡景物,胸中塵垢隨即一掃;第四進是後花園,當中有亭台樓觀,曲水湯湯,綠草遍野,花木扶疏,奢華仿若京都上林苑。

“所謂高廊四注,重坐曲閣,華榱璧璫,視之無端,究之亡窮。也不過如此吧。”諸葛亮邊走邊感歎。

劉備邁過一道坎,因聽不明白諸葛亮文縐縐的話,轉頭問他:“這是什麽說法?”

“是司馬相如的《上林賦》。”

劉備愁凝了眉目:“如此佶屈聱口,虧你還能記住,換作我,恁是讀不下來,孔明喜歡這樣的文章嗎?”

諸葛亮搖頭:“亮也不喜歡,華而不實,無非是堆砌辭藻,渲飾文辭而已。”

劉備起了好奇心:“如此,孔明喜歡什麽文章?”

“有補於世,不空談,不大言,不飾詞,讀而能獲真知,曉義理。”

“孔明可否列舉一二?”

“讀六經可得禮義人秩,習治國要理;閱《管子》《商君書》《韓非子》可知法製勢術,學理民策略;覽《史記》《漢書》可明朝代盛衰,鑒古谘今。”諸葛亮輕輕數著。

劉備默記了一番:“慚愧,孔明所列之書,我全未細細讀過,既不知治國,也不知理民,更不能明盛衰,當真是不學無術,便是孔子所說‘朽木不可雕也’。”他一陣搖頭,甚是覺得有愧。

聽劉備如此貶斥調侃自己,諸葛亮笑了起來:“書本為死物,人才是活的,怎能被書束縛,不讀書未必不通事理,讀書多未必是真才,主公不甚讀書,但明事理,曉大義,讀不讀也無甚關係了!”

劉備仍是一個勁搖頭:“不成不成,渾渾噩噩不學無術,豈能欣欣然自以為是。”

諸葛亮仰麵微笑:“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主公是君子之學,不擅誇伐,亮是小人之學,不問而告謂之傲,不是博學,是自以為是的誇耀。”

“荀子說的?”劉備說得不太確信。

“是。”

劉備歡愉地拍手:“到底說對一次,”他一抹腦門:“以後我得拜你為師,潛心求學,你可得好好教我這個學生。”

兩人一路閑話,那青衣蒼頭領著他們穿過宅院前三進,直走入花木繁盛的後院,一彎曲水掩映在蒼青修篁間,一座重簷亭榭壓水而修,蒙蒙的水汽在水榭周圍盤桓,宛如忽然置身幽夢般的仙境中。

“請貴客稍候,家主人隨後便到!”青衣蒼頭恭敬地一請。

二人登上水榭,榭中鑿有石礅石案,早有童仆捧了茶果奉上,二人便端坐亭中,倚闌瞻望著四麵景色。

劉備捧茶輕啜了一口:“好香!”

“是蜀茶。”諸葛亮細細品味,覺出了其中的滋味。

劉備歎道:“以蜀茶待客,果然是極富豪門!”

漢末,食茶尚是奢侈享受,北方不產茶葉,隻有南方部分地方如巴、荊一帶有少量茶林,這其中尤其以蜀茶為貴,因其產量少,有時一升茶竟值千錢,若非財祿充裕,根本無力購置。故而晁家以稀見的蜀茶招待他們,自然讓他們生出了富貴逼人的歎息。

飲茶等待間,那水榭延伸出去的遊廊上走來一人,兩人以為是主家到來,連忙立身起來,便要行禮。

那人慢慢地踏上了水榭,劉備正要道禮,抬頭與那人打了個照麵,卻吃了一驚,話也忘記說了。

“劉將軍好?”那人不鹹不淡地說,乜了眼睛不經心地從頭到腳掃了劉備一眼,他年約三十出頭,輪廓軟綿綿的像一團和了水的麵摔在地上,再用力拉起,那麵便爛成了稀泥,表情總是懶洋洋的,看人時愛挑起眼角從上朝下打量。

怎麽是他!劉備感覺被人當頭狠狠敲了一棒,打得他無力反抗不說,還砸沉下一股子憋悶火氣。

這個人正是當日他在襄陽酒肆教訓的灰綢男人,果真是冤家路窄,走哪一家不好,偏要投到仇人門裏,原來這個跋扈的紈絝子弟便是荊襄赫赫有名的晁門主人嗎?

諸葛亮在他身後輕輕一扯,他斜過頭對諸葛亮使了個眼色,可又如何用目光表達出此刻的尷尬遭際,隻能怪自己黴運當頭,活該有此“奇遇”。

“主公……”諸葛亮很小聲地叫他。

真是被逼上絕路了,劉備憋著滿肚子的不樂意,雙手一拱,口裏也不說話,任由諸葛亮代他說:“晁君好!”

“還好吧。”那晁家主人漫不經心地說,目光搖晃著在劉備身上逡巡,“劉將軍久違了。”他吊起嘴角陰森森地笑了起來。

劉備渾身難受得如被火烤,麵對這張陰陽怪氣的臉,可讓他如何說出借錢的話來,心底刹那閃過一個念頭,也許將白白跑這一趟了。

晁家主人旁若無人地在水榭中一坐,眼瞅著曲水裏遊弋的魚影,隨口問道:“劉將軍來此有何事?”

劉備怎能說得出話,胸口像塞了團亂麻,悶得呼吸不暢,他恨不能撒手奔出門去,見什麽人,借什麽錢!

“特尋尊父有事!”諸葛亮的聲音不高不低,拿捏著合適的禮貌,卻一把封住了晁家主人的疑問。

劉備陡然一警,原來這位“晁家主人”並不是真正的晁門主家,而隻是“少主人”,他想起諸葛亮告訴過他,晁門主家名叫晁煥,年已過半百,絕不是眼前這年歲不過而立的紈絝子弟,不過父子連心,天知道晁煥會不會為給兒子尋仇而淩辱自己。

晁家少主人挑眼盯著諸葛亮看了很久,慢慢地,竟露出了古怪的笑:“怎麽,尋家父有事,就不能告訴我?”

諸葛亮不說話,他不喜歡晁家少主人的眼神,隻他向來內斂慎重,即便心裏有很大的反感,也不會輕易流露出來。

“有什麽天大的事,居然不肯透露半分?”晁家少主人轉過身體,翹足而坐,一雙魚泡似的眼睛翻上翻下,滿盛著令人厭惡的輕蔑。

劉備驀地騰起勃然怒火,霎時生出一個念頭,直想要衝過去將那晁家少主人的雙眼摳出來,再一拳打倒,踢飛入水中。

忽地,有笑聲緩緩隨風傳來,一個淺灰色的影子越走越近,待得行到水榭上,晁家少主人跳了起來,很是謙卑地拜下:“父親!”

“劉將軍,孔明!”來人笑嗬嗬地召喚道,他年過五旬,形貌清臒,輕袍飄飄,不像個豪門望族,倒像是河邊的垂釣老兒。

這人應該就是晁煥了,劉備壓了怒火,禮貌地拱手道:“晁公好!”

晁煥滿臉是笑,熱情地招呼:“坐坐!不必拘禮!”他側頭對諸葛亮笑道:“黃公一向可好?”

“謝晁公惦念,他老人家身體尚還硬朗。”諸葛亮虔敬地說。

晁煥笑歎了一口氣:“我與黃公故交,雖同處一州,卻少見麵,你下次見到他,讓他來我宅裏把酒,他若懶怠動,我定去他家裏抓了他來!”

“是!”諸葛亮應諾。

晁煥緩緩坐下:“前日黃公來書我已閱過,所言之事大體知道,你二位既然今日來了,我們不說閑話,就說說書中之事!”

劉備本來還想著該怎麽開啟話頭,慢慢深入主題,未料晁煥即來便不涉廢話,他正是巴不得,當下說道:“晁公爽快人,備也不虛言,備想請晁公略貸薄財,以為撫民之用!”

“你要借錢?”晁家少主人叫道。

晁煥揮手止住兒子的呼喝,笑道:“書裏說,你們安撫流民墾荒,我是個生意人,百事隻為趨利,既要借貸,我能得何好處?”

“歲末賦稅,三分之一歸晁公!”諸葛亮說。

晁煥點頭笑道:“三分之一,真不是個小數目,如此算來我倒占了不少便宜。不過,”他話音一轉,“我已富甲一方,田土遍布,還要荒田賦稅做什麽?”

“土不嫌大,財不嫌多,若晁公應允借貸,有三利而無一弊!”諸葛亮沉穩地說。

“有何利,你且說說看。”晁煥仰首注視著諸葛亮,笑意始終不去。

“晁公所轄田土每年賦稅不過十一,而流民開墾荒田則可得三一,此為一;晁公散財安撫流民,收民心,得信義,此其二;我們若得晁公借貸,心存感念,荊州大勢想來晁公定知,若然南北相爭,我等定當恩有重報,此其三!”

晁煥微笑而不言語,良久,他拍手大笑:“好,怪不得黃公擇你做女婿,果然一張巧口!”他緩緩收了大笑:“借貸可以,但我收利很高,不知你們受得起嗎?”

“不知晁公收利多少?”諸葛亮問。

晁煥慢慢伸出三個指頭:“三分利!”

劉備瞪大了眼睛,三分利!真是**裸的高利貸,若是本金一萬,歲末便需還給他三千六百錢利息,也就是說,若借貸期為一年,便得拿出本金的三分之一還要多用來償付利息。

“可否少收一些?”劉備懇求道。

晁煥撣撣衣袖,和氣地說:“這是我的規矩!”

“可是……”劉備想再爭持一番。

晁煥的笑容未消,語氣卻柔中帶剛:“規矩不能破,若是將軍有憂慮,自可再擇其他!”他緩緩地站起身,竟做出了一副送客走人的姿態。

諸葛亮在劉備身後悄聲道:“主公,罷了。”

劉備不想屈服,可思想來去,除了晁家,他又能去哪裏借錢,茫茫天下,財富滾滾,卻都不是他劉備的,一個人身處窮困,隻能低下頭顱做人。

“三分利就三分利!”劉備豁出去了。

晁煥拊掌:“將軍爽快!欲借多少?”

劉備冥想了一會兒,想了個能讓自己接受的數目:“五百萬錢?”

晁煥卻不回答,劉備以為是要多了,正想降低一些,那晁煥卻說:“五百萬哪裏夠墾荒撫民,我借你五千萬錢,三年為期,如何?”

五千萬!劉備覺得頭要炸了,數都數不清的銅錢砸下來,把他悶在一座墳墓裏。他提出五百萬是粗略計算了自己的償付能力,那已經是他的極限了,而晁煥居然要借給他五千萬錢,他劉備就是變賣家產,再把自己典給人家當奴隸,賣身三輩子也還不起。

他想回絕,可諸葛亮已是深深一拜:“晁公大手筆,謝晁公貸錢!”

劉備拚命使眼色給諸葛亮,目光裏滿是他的哀告:別答應,我們還不起!可諸葛亮仿佛視若無物,害他隻是一味幹著急。

“拿券契來!”晁煥吩咐道。

“父親,你想清楚,五千萬錢,他們能還得起嗎?”晁家少主人急切地想阻止父親。

晁煥毫不在意地一擺手,童仆捧了筆墨和一片竹板、兩張麻紙輕放在石案上,細細研了墨汁,把筆遞給晁煥。

“諸位,我可是立約了!”晁煥提起筆,對劉備和諸葛亮晃了一晃。

“請晁公立約!”諸葛亮朗聲道。

晁煥濡了濡筆,“貸方是我,借方是……”他睃了目光去看劉備,“劉將軍?”

劉備呆若木雞地“啊”了一聲,他的頭還處於混亂的狀態,鋪天蓋地的銅錢正將他迅速掩埋。

“借貸需要保人,”晁煥環顧四周,“榭中隻我們四人,我與犬子自不能做保,劉將軍為借方,更不能自家作保,那……”他意有所指出地停了口。

素白羽扇輕輕落下,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案上的另一支筆:“我作保!”聲音沉凝無雜質。

“你作什麽保!”劉備從銅錢的包圍中驚醒。

諸葛亮平靜地濡著筆:“借貸必有擔保,主公毋憂!”

晁煥落筆在麻紙上輕寫:“孔明作保可得記住,若是劉將軍到期不能還債,你得給他償還全部債務。隻是,孔明拿什麽抵押憑據擔保!”

諸葛亮靜靜地說:“抵押嗎……”他略一停,振振有聲地說:“五千流民為晁家做佃農,這可足夠還債?”

不等晁煥開腔,晁家少主人搶聲道:“你憑什麽能保證五千流民聽你調遣,將來為你還債?”

諸葛亮不浮不躁地說:“我招募流民耕戰之前,會與他們簽契約,三年自耕自養,三年後,他們得了耕養好處,倘若我們還得起債,他們的去留不由晁公決定,倘若還不起,他們便入晁公宅門,隻當我們這三年是白為晁公做農務。”

晁家少主人縱算不學無術,也聽出諸葛亮這是空手套白狼,可他卻反駁不得,隻好去看晁煥,晁煥卻全不在意,反而笑眯眯地說:“如此也好,我花五千萬錢既能獲田賦,將來或可白得五千佃農,何樂而不為,隻是將來若債務清不了,五千流民又入不得我門下,孔明該怎麽辦!”

“晁公放心,亮不做無信之人,我以性命擔保,絕不負信,若是債清之日有悖盟誓,亮願肉袒負荊,親赴晁門謝罪請死!”諸葛亮信誓旦旦地說。

“簽吧!”晁煥把毛筆遞給諸葛亮。

諸葛亮穩穩地拿住筆,劉備腦子裏五千萬山呼海嘯的錢串還沒消退,又添上五千流民的債務負擔,將來若債務不清,又遣不動流民,不慎鬧出民變來,說不定就是人財兩空,他想去扯諸葛亮的手,卻抽不出力氣,眼睜睜地看著諸葛亮把自己的大名落在保人的位置。

“劉將軍,落名吧!”晁煥道。

劉備握著筆,手腕輕輕顫抖,眼睛裏一片潮濕,麻紙上的字也變得模糊了,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劉備”兩個字寫完整,那最後的一橫拖出去,手腕卻沒了力氣,收尾時飄遠了,抖成了一條波浪。

童仆捧上封泥,三人各自在麻紙上摁了手印。晁煥再將竹板一剖為二,把一半竹板與一張麻紙自己收好,餘下的交給劉備:“券契各持一半,三年到期,合契而債清!”

劉備持著半邊竹板和麻紙,半晌也沒有一個字,視線裏還是迷蒙如觀大霧,那輕巧的麻紙和竹板握在手裏,沉甸甸的讓他幾乎不能承受。

“明日我便遣人送錢過去!”晁煥笑盈盈地說。

“謝晁公!”諸葛亮清聲道。他扯了一把劉備,劉備渾渾噩噩地給晁煥道了謝,又聽見諸葛亮給晁煥道了叨擾,拉著他走出了水榭。

天是昏的,地是暗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轉、倒湧、翻滾,亭台樓閣、繁花綠樹全失去了色彩,情緒是亂糟糟的,不知是憤怒還是悲傷,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或者比這兩種感覺更加複雜。

直到走出了晁門,聽見髹漆大門遲滯幹澀的關閉聲,他才從迷夢中驚醒,一眼看見默然走在他前麵的諸葛亮,那挺直的背仿佛一節青竹,不,此刻竟讓他想起了券契竹板。

他爆發出劇烈的怒火,大吼一聲:“五千萬錢,五千流民,諸葛亮,你瘋了不成!”

諸葛亮把韁繩遞給他,他惡狠狠地扯在手裏,氣得滿臉扭曲,拉著馬一陣急走,鞋底狠命地蹭著地皮,似乎和那土地有天大的仇恨。

“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諸葛亮的聲音順風送入耳中,他扭頭一看,諸葛亮靜靜地望著他,目光柔和而堅定,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懟,永遠一如既往的冷靜。

“你這時還背什麽書!”劉備瞠圓了雙目。

羽扇在諸葛亮的胸口輕輕滑過:“主公還記得來晁家之前,亮曾對主公念過這些話嗎?”

劉備的暴躁情緒在諸葛亮柔和的聲音中慢慢平息,他放慢了腳步,馬鞭緩緩垂下。

“為謀大事,必忍人所不能忍,區區五千萬錢算得什麽!”

劉備擔憂地說:“你可是以性命相保,我怎能不憂心。”

諸葛亮悠然一笑:“主公有無遠誌?”

劉備一怔。諸葛亮凝視著他,羽扇揮向前方:“主公若有天下之誌,天下皆在掌握,還缺這區區五千萬錢嗎!”

“你信我能還得起?”劉備稍有忐忑。

諸葛亮很確信地點頭,劉備隻覺一股豪氣勃然充沛,他一揮馬鞭:“好,你等著,總有一日,我不僅還清借貸,我還要送給你五千萬!”

他用力一揚手,鞭梢飛上天空,劃出了淩厲的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