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小的新野城最近很熱鬧,衢巷棟宇間都在紛傳左將軍劉備從隆中請來一個先生,聽說年紀很輕,不過二十六七歲,俊逸軒朗,容止彬彬,外麵看著很養眼,可裏邊怎麽樣卻是眾說紛紜。有說他是不世奇才,左將軍不辭辛苦,親自跑了三趟隆中才請出他,有說他言過其實,不過是隆中種地的農夫,虛名大得嚇唬世人,用到實處便好比爛泥扶不上牆。如今這世道虛名是用來吃飯的道具,一個人無論有無真才實學,先把名氣炒出去,糞壤亦貼著耀眼的金身,以此來幹祿求仕,這諸葛亮大約也是炒名幹祿之流。
對諸葛亮的猜測不僅在新野小民間流動,也在劉備的僚屬之間暗潮蔓延,這些人都是跟隨劉備東征西戰的老部下,誰沒有過和劉備經曆過的艱難苦事,身上沒有幾道某次險惡戰鬥留下的傷疤呢,說起曆曆往事,別說是他們,劉備也會唏噓歎息,可區區一個諸葛亮竟把數十年的生死交情襯托得黯然無光。這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自從被劉備請來新野,雖然因資曆尚淺,尚隻暫居客卿之位,可便是瞎子也看得出劉備對他的特殊倚重,每次一見到諸葛亮,劉備臉上都放著光,像有一輪太陽從眼角嘴角升起來,每有大事小事必要谘諏,往往言聽計從,僚屬們不免生出幾分說不出口的忌妒。
這種忌妒最顯明的是關羽和張飛。他們與劉備一起從隆中請出諸葛亮,按理說該比其他人有更多的了解,可他們並沒有和劉備一樣,與諸葛亮有過三分天下的深談,不清楚諸葛亮到底憑什麽本事說動了劉備的心,還道是劉備中了蠱惑,諸葛亮至多是效蘇張詭辯,乃顛覆折衝的傾危之士。
“大哥昨日又與那條龍出去了,晚上才回來,也不知去哪裏遊**!”張飛口裏含酸地說。他牽著馬,從新野城的集市緩緩經過,熱辣辣的陽光是剛出鞘的刀,用力擲下來,雖行在陰影裏,也是滿頭汗。
“是,還問我去不去,我說腰疼。”關羽麵色沉沉地說,一手扯著馬韁,一手當真去捶腰。
張飛哈哈一聲笑:“也問我了,我說腿酸!”
兩人俱是大笑,張飛用力吐了一口唾沫:“我說那龍是草包,除了領著大哥去遊山玩水,敗壞心誌,還能幹出什麽好事來!”
關羽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可大哥偏偏信他,我每每進言,他還說我們沒氣量,容不得有才之士。”
張飛哼聲道:“他有才?他若真有才,何啻我們非議,僚屬們可都在底下議論,說大哥請來一個花架子,大哥真是老了不成,昏聵不明好歹!”
“三弟,”關羽懷疑地說,“你說這條龍莫不是真有本事,若說是大哥受蠱惑,那元直呢,元直肝膽俠義,他與諸葛亮是摯友,當日是他向大哥舉薦諸葛亮,我總以為事有蹊蹺。”
張飛毫不猶豫地說:“元直看走眼了,這條龍就是個隻會說空話的廢物,哄得大哥忘乎所以,自以為得了天下大才,殊不知入了人家精心挖的陷阱裏!”
他揚起了拳頭,用力劈開飛下凡塵的陽光:“改日我非得揍這條龍一頓,讓他知道俺的厲害,趁早滾回隆中!”
他最後一句吼得極大聲,聲音像壓過山巒的巨輪,驚得滿街的人麵麵相覷,還道是半路上跳出打劫的強盜。
可便是這一聲吼,卻讓關張二人自己變了臉色。
明亮的陽光穿透雲層,落得一街金子般的璀璨,在他們對麵,劉備抱著手臂,臉上的表情很古怪,他的旁邊是諸葛亮,白衣羽扇,暈在一片迷離的金光裏。
“大哥……”兩人心虛地喊道。
劉備挑著嘴角笑:“喲,這不是關張二位賢弟嗎,怎麽,腰不疼了,腿不酸了,尚有閑情逛集市,這是要去哪裏?”
這不陰不陽的話讓兩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關羽訕訕地擠出一絲笑:“大哥,我們隨便走走,走走。”
張飛為了掩飾尷尬,衝口道:“出去打獵……”他才出口便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慌忙吞了後半截。
劉備冷笑起來:“可不得了,我都請不動的兩尊神,外邊的野犬野豕竟勾著二位勇將,二位雄風威猛,胳膊腰腹想來已無大恙,倒累得哥哥我擔心。”
這諷刺讓關、張無地自容,恨不能鑽入土裏,埋上億萬年不見天日。
“相煩二位將軍,”劉備一板一眼地說,“隨我回府一趟。”
“去……去做什麽?”張飛結巴著問。
劉備簡練地說:“公事!”他嘲諷地笑了一聲:“怎麽,二位將軍又腿酸腰疼嗎?”他也不和他們多說,自和諸葛亮揚長而去。
關、張又尷尬又惱恨又後悔,不得已遠遠地跟在劉備身後,拖著腿行到新野公門,才發覺僚屬們竟都到齊了,一撥撥人湧入議事廳,尋的尋席位,找的找友人。
那一邊,一群人圍著簡雍閑扯,也不知簡雍又說了什麽不堪入耳的葷段子,惹得一夥人哄堂大笑;這一邊,幾個武將正在爭吵當年在徐州,砍向曹操的第一刀是誰,乃至爭得麵紅耳赤。
劉備馭下一向寬待,他又沒架子,往往下己以待人,僚屬們在他麵前極隨意,每有公事集結,也不見肅然恭謹,亂哄哄吵嚷嚷仿佛賣白菜的集市,烏煙瘴氣,毫無規矩,甚或有部下說至慷慨激昂處,唾沫星子噴在劉備臉上,劉備也不責怪,至多一笑置之。
“主公到!”門口鈴下高聲道,僚屬們像沒聽見,說葷段子的笑得頓足捶胸,爭軍功的正捋起袖子數傷疤。
便在這一派混亂中,關張迅速閃了進來,尋了個角落把自己藏住,卻還是忍不住和旁邊的熟人閑話。
劉備在門口站住了,瞧得裏邊亂成一鍋粥似的嘈雜,竟突突地生出一股子膩煩,若是從前,他會置若罔聞,甚至會加入他們的熱鬧裏,一麵兒搜葷段子逗樂,一麵兒爆粗口罵娘,可今天,有些心情已在悄悄改變,他不再是過去因境遇潦倒而自甘墮落的失敗者,他需要一個全新的改變,這個改變必須從現在開始,他向鈴下示意了一眼。
鈴下挺起胸脯,氣運丹田,霎時便是一聲雷鳴般的高亢鳴喝:“主公到!”
裏邊鬧得熱火朝天的僚屬們被這一聲鎮住了,亂紛紛的喧囂像被一隻大口袋猛然收走,便在這片刻的安靜,劉備抬起一隻手,輕輕挽住諸葛亮的手,兩人並肩走了進來。
僚屬們紛紛參禮,眼神卻撲閃著,心裏也揣測著,劉備竟然和諸葛亮攜手同入,這會是一個什麽預兆呢?
劉備在主席上落了座,諸葛亮退後兩步,深深一揖,便在次席就座。
“諸君,”劉備目光沉凝地望向僚屬們,“今日公會,隻為一事。”
他輕輕點了點頭,侍從躬身送來一把令劍,他緊緊一握,倏爾站了起來,鏗然道:“我欲擢升諸葛亮為軍師,自此,新野一概文政武政,皆由諸葛亮持掌,諸君皆得聽總於諸葛亮,敢有違令者,斬!”
寂靜,是被大網鎖住的寂靜,而**正在網下暗暗生長。
僚屬們都蒙了,他們以為劉備說的是胡話,或者他們自己在做夢,劉備怎麽能擢升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持掌軍政,這一定是瘋了!
劉備容不得他們有沒有異議,也不會和誰再行商榷,他高舉令劍,穩穩地交於諸葛亮手中。
“謹遵主公教令!”首先讚和的是徐庶。
“謹遵主公教令!”趙雲也唱聲回應。
其他人還是一片壓著**的沉默,誰也不願意開口,悄悄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彼此的眼神裏捕捉對方的心思,是服從,還是提出異議。
他們對諸葛亮太不服氣,隆中一耕夫,襄陽一書生,剛來新野幾天,便攫住了劉備的心,竟讓他持阿衡之任,讓這幫老部下聽命一個乳臭未幹的年輕人,在座的諸人除了諸葛亮的摯友徐庶,還有一個事事都不拂逆的趙雲,誰都不肯心甘情願地服膺。
“大哥,”張飛憋不下這口氣,急不可耐的話從腔子裏跳出來,“此事幹係重大,你為何事先不與屬吏商量,讓吾等措手不及!”
劉備冷冷掃了他一眼:“此事我深思多日,心中早有決斷,無須商量。”
“可擢升一無名之士,不與屬吏商量,到底說不過去。”張飛像被蜘蛛網套住的蚊蚋,用力地掙紮著。
“高祖於眾中拔韓信為將,與誰商量了?”劉備反問道。
張飛啞巴了,他怏怏地退了下去,氣是沒消,卻無法宣泄。
“我知道你們心裏不服氣,還有誰想討個商量,盡管說出來!”劉備索性撕開了。
眾人見連主公的義弟張飛也被當眾駁回,哪兒還敢非議,心裏的不服隻能深深地埋下,卻不合在此公然宣告。
劉備亢聲道:“教令已頒,若無異議,當共遵從!”
“謹遵主公教令……”應和聲參差不齊,高低落差間仿佛草堆裏的蟲豸,跳一跳,落一落。
劉備看住諸葛亮:“請軍師宣第一道教令!”
諸葛亮握著劍緩緩站起,他在無數懷疑和憤惱的目光中坦然若素,聲音沉穩地說:“即日,公門議事,當端嚴整肅,明主臣之分,正公私之界,不得於眾中喧嘩,不得於座中調笑,倘有違令之事,輒行笞罰。”
這就是諸葛亮的第一道教令?眾人愕然,誰也想不到新上任的諸葛亮頒布的第一道教令,竟然是嚴肅與會風紀,諸葛亮連舉會之時說葷段子也管,這也管得太寬了。
“諸君尚有異議否?”劉備的問話透著股拒絕的味道。
“謹遵教令!”眾人又高低錯落地回應著,悄悄看一眼諸葛亮手中的令劍,隱隱感到從前嬉笑怒罵的好日子到頭了,劉備請來一個私利不容的鐵麵法官,第一手便是斬斷昔日那主臣不分的任意妄為。
火熱的太陽高高地升在湛藍無塵的天空,一團團雲不斷地變換模樣,仿佛是天女在織機上不停手地織衣,經緯縱橫間,飛出無數件樣式不一的錦緞衣衫。
聽著滿耳不絕的蟬鳴聲,劉備背著手沿著牆根緩緩而走,拐了兩個月洞門,便看見一個小院落,一入院門,一簇簇粉紅薔薇遍地開放,絢爛如一麵滾動的織錦。
裏屋的門沒有關,風貼著門吹進房,在一摞摞的竹簡上翻湧,諸葛亮和徐庶一左一右倚在案後,指著鋪開的幾卷竹簡,小聲地議論著,有時徐庶還捉起一支筆,在簡上輕輕劃過。
因太專注,兩人都沒有注意到有人來了,更不知是誰跨步入門,隻是恍惚地感覺眼裏的光線弱了,還道是天上浮雲遮了太陽,垂下一地陰影。
諸葛亮的目光從竹簡上慢慢抬起,若有所思地挪到遠方,卻看見門邊立著劉備。
“主公!”他拉了一把徐庶,兩人慌忙從案後站起。
劉備跨了進來,笑吟吟地說:“夏日炎炎,眾人皆在消暑,你二位卻案牘勞形,當真讓人感慨!”他望著案上鋪平的竹簡,每一片簡上皆落著幹淨整齊的字,行間微有塗抹,似是改寫,問道:“這是什麽?”
諸葛亮道:“新擬定的十二教令,亮與元直正在斟酌更正。”他從案頭拿起一卷竹簡:“此為總目,請主公觀覽。”
劉備展開了卷冊,其上正是諸葛亮新擬定的十二教令目錄和總綱,分文政和武功兩大類,文政有《官令》《法令》《察令》《爵令》《農令》《田令》,武功有《軍令》《戰令》《兵令》《將令》《攻令》《守令》,看畢十二教令總目已是大為振奮,又看見總綱之論上寫有“任事以功,措事以刑,教事以法,壹事以令”,忍不住拍了一聲巴掌:“好!”
他把教令總目輕輕卷起來,小心地放了回去,由衷地說:“自有孔明,方知教令之用,昔日竟如活在渾噩夢中。”他興奮地笑起來:“待你們更定教令,即日宣布實行。”
“隻怕底下非議多。”徐庶說了一句實誠話。
劉備一擺手:“不用管他們的非議,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
徐庶當即便笑了:“主公也成了法家門下高足,孔明功不可沒。”
劉備一愣,方才意識到自己無意中說了一句《商君書》裏的名言,他不禁啞然失笑:“孔明借我《商君書》,確是好書,可我瑣事太多,至今尚未讀完,慚愧。”
“無妨,亮不催著主公還。”諸葛亮半認真半玩笑道。
一席話說得眾人皆笑,諸葛亮因問道:“不知主公讀到哪一章?”
劉備想了想:“《賞刑》。”
諸葛亮點點頭:“主公尚記得《徠民》一章乎?”
劉備絞盡腦汁回想了半晌,隻從那記憶深井裏撈上來半桶水:“慚愧,唯有一二模糊印象,不甚清爽。”
“無妨,亮背給主公聽。”諸葛亮富有意味地一笑,輕輕念道,“今王發明惠,諸侯之士來歸義者,今使複之三世,無知軍事;秦四竟之內,陵阪丘隰,不起十年征。者於律也,足以造作夫百萬……”
劉備有些生疑了,諸葛亮百事皆有準繩,不會平白無故地背書,他也不急著探問緣故,就書論書道:“《商君書》奧壼,孔明可否開釋一二?”
諸葛亮靜靜笑道:“這說的是商鞅諫議秦孝公廣拓土地,以徠三晉之民,務為農耕,蠲免賦稅,則不奪一地而三晉之民可盡!”
劉備恍然:“原來是這麽個說法,這一手還真是絕,不奪地而得盡其民,若果然奏效,三晉之民皆跑去秦國耕地,三晉民力凋敝,哪裏用辛苦征伐,三晉已空耗國力,真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諸葛亮欣然讚道:“主公明鑒!”他莞爾一笑:“自古民心為貴,民在天下在,民去天下亡,諸侯皆窮爭土地,卻不知天下根本在民,無民力支撐,縱然囊括九州四海,仍舊守不住江山!”
徐庶插話道:“秦有地而得三晉之民,倘若無地如何爭民?”
諸葛亮輕舉三根指頭:“一布信;二重賞;三申禮,民趨利而往,無利而去,若行此三者,縱然如今地方褊小,但有民力依靠,根本撐持,自可依根本而拓土地。”他緩緩地停了,之後一字一頓地說:“我們可以效法。”
“效法?”劉備終於能肯定了,諸葛亮闡述經典果然暗藏玄機。
諸葛亮點頭:“對,如今我們雖寄寓荊州,偶得新野容身之所,然畢竟為他人地盤,兵力財力薄弱,若要募兵以備北方還得經過荊州牧許可,百事難以施展,因之,亮竊以為可以徠民之術為募兵之策!”
劉備漸漸提了精神,他認真地看著諸葛亮,那每個字都打入心裏最契合的地方。
“募兵有兩難,一、我們不可在荊州本地編戶中招募,人民戶簿皆在荊州公門手中,我們無權持握;二、貿然擴充兵力會引起襄陽猜忌,稍一不慎,很可能禍及自身!”諸葛亮緩然地說著。
“然則,萬事無絕對,總可以找到空隙。荊州為南北要衝,數年平寧,北方人民驅家奔赴以避戰火,荊州八郡百姓有十之一二為不著名籍的流民,這些流民不歸荊州公門管束,無籍無編,卻又耗費荊州財力養護,很讓荊州官屬傷腦筋,流民傷損荊州,而我們正可借流民之力。”
劉備有些懂了,但他還想不到具體處事的細節,恭敬一請:“怎講?”
諸葛亮道:“主公可上告荊州牧,稱願招募流民耕地,一為安定流民,自耕自養,少耗荊州財力;二以耕養戰,萬一北方曹操南下,流民也能自保,不致滋生內亂,荊州兵力也可少分力來佑護流民。”
劉備明白了,諸葛亮這是打著安撫流民的幌子踐行募兵之實,他猶猶豫豫地說:“這,是欺瞞景升兄嗎?”
未等諸葛亮說話,徐庶先自拊掌道:“好謀略,能得良策當擇而行之,何必苛求瑣碎道義,但有大義不滅,大節不改,所謂大行不顧細謹,主公勿要催折良謀而生猶豫之心。”
劉備低頭思想好一會兒,輕歎道:“罷了,不得已而為之,隻是,既要擺出農耕撫民之貌,又要暗行募兵之實,該如何均衡二者?”
諸葛亮和緩地說:“農耕並非隻是貌,可求取荊州荒地招募願耕地的流民,流民無有生計,隻能以賤業為生,如今能得田土養家,必定會欣然前來,俟後,可將這一部分流民歸在我們麾下,半日耕半日戰,一年農事結束既能充實軍糧,還能訓練出一支軍隊,那時襄陽方麵若再有質疑,也莫可若何!”
劉備沉吟:“辦法倒是好,隻是募兵之後,軍資則相應增多,去哪裏找偌大的財力養兵?”
“借!”諸葛亮輕捷地迸出一個字。
“借?”劉備愕然,“向誰借?”
諸葛亮肯定地點頭:“可向荊州豪門借!”
劉備一笑:“他們怎肯借錢給我,這些豪門世家,哪一個不會精打細算,攢下的家產分文不能賒出,他們如何能把一大筆錢放入劉備空空如也的囊中,隻怕等一百年,劉玄德也還不起。”
諸葛亮搖了搖頭:“不然,我們以招募流民墾荒名義借貸,歲末所得田賦,一分流民自留,一分充作軍資,一分送於貸方,將來還要連本加息償還,這種空手套白狼的好事他們怎會輕易放過!”
“若是將來還不起呢?”劉備擔心地說。
諸葛亮清湛的目光緊緊盯著劉備:“主公難道永遠拘於新野小縣?天地偌大,誌氣偌高,錢財散盡還複來,何愁還不起?”
近乎激將似的反問讓劉備的隱憂沉了下去,他決然地一揮手:“好,借就借!”片刻,又疑問道:“可向誰借?”
諸葛亮微凝了神色:“亮也為這事輾轉幾夜,這錢還不可隨便借,思來想去,隻有南陽晁家可為選擇!”
南陽晁家是荊州朱門大戶,門下生意不僅遍布荊襄八郡,還伸入北方腹地,甚至經略邊陲,在西北互市上和北方遊牧大做邊關交易,資財富可敵國,連荊州牧劉表見了晁家人都要禮讓三分。
劉備不是不知道晁家,但他一向與這些豪門大族交情很淡,貿然要向人家借錢,既不好開口,又不能強要,他發愁道:“我倒是知道南陽晁門的豪奢名氣,可我與晁家從無來往,晁家如何肯借貸於我?”
諸葛亮寬慰地說:“無妨,亮與晁家還有一二分交情,擇日亮與主公共登晁府借貸!”
劉備錯然地盯了諸葛亮一眼,奇怪了,他來荊州這麽久,憑他多年闖下的名頭,和荊襄豪門還無甚深厚情誼,如何年紀輕輕的諸葛亮倒能說出“一二分交情”的話,這人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竟像是一口埋了億兆寶貝的深井,無數次挖掘下去,總是挖出來不一樣的東西。
諸葛亮又說道:“再一事,新野城小地弱,且過於偏北,倘若招募流民甚多,此地不易容納,若曹操大軍南下,新野又為第一要衝,亮以為主公可進言劉鎮南,拔軍遷往樊城,一可得地利,二可避刀鋒。”
劉備尋思著:“好,我去與景升兄說。”
徐庶道:“招募流民耕戰一事,何時動手為好?”
“亮以為越快越好。”諸葛亮肯定地說。
劉備背著手踱了幾步,回身時,果斷地說:“明日!”
屋內光線充足,陽光在家什上閃閃發亮,雖然戶外燋金爍石,但因這屋子通風很好,兼之門窗洞開,不時有穿堂風徐徐吹過,減退了空氣裏的熱度,增添了幾許涼絲絲的愜意。
甘夫人和麋夫人倚屏而坐,笑吟吟地瞧著保姆懷裏的孩子,孩子蜷曲在繈褓裏,仿佛一團毛絨絨的圓球。
“瞧阿鬥的鼻子眼睛可真像他父親!”麋夫人輕輕撫著嬰兒的臉蛋。
阿鬥吧嗒吧嗒嘴巴,胖乎乎的小手指頭塞進嘴裏,一溜口水淌在下巴上,亮晶晶的像一串珠子。
“喲,流口水了!”甘夫人用手帕抹掉阿鬥下巴上的口水,“這點不像他父親,他可不流口水。”
麋夫人撲哧笑了:“姊姊說笑話,小孩兒嘛,流口水是常有的事,他父親若是也這樣,可不成小孩了!”
甘夫人笑道:“妹妹又不是不知,他父親就是個大孩子,一年到頭都得耍三四次孩子脾氣,必得哄著捧著呢!”
阿鬥噘起嘴巴,嗚嗚地哼著什麽,小手啪啪地去打保姆的臉,小身體不停地蠕動起來。
甘夫人揉了揉他的小手:“不得了,說他父親壞話,阿鬥不依了!”她“哦哦”地逗引著阿鬥:“不說了,母親不說了,阿鬥別告訴你父親啊!”
輕輕的腳步聲響起,劉備背著手緩緩地走了進來。兩位夫人抬頭看見,牽衽起身,甘夫人搖搖阿鬥的小手:“阿鬥,看看誰來了?”
阿鬥扭了扭頭,潮濕明亮的眼睛裏映出了父親的身影,他笑出了聲,對父親搖起了手,仿佛是在和父親打招呼。
劉備欣喜,雙手接了阿鬥抱住,在他臉蛋上狠狠親了一口:“臭小子,認得父親啊?”
阿鬥嫩生生的臉蛋被劉備的胡子紮了,身子又被他摟得太緊,上半截在他懷裏,屁股以下卻掉在外麵,他覺得很不舒服,一張帶笑的臉變爛了,五官登時挪了位子,哇地大哭出來。
“哭什麽?”劉備慌了手腳,他是行兵打仗的粗放性子,哪裏對付得了柔弱無骨的小嬰兒,雙手胡亂晃動,口裏咿裏嗚嚕亂哼一氣。
甘夫人連忙搶過孩子,輕輕拍打,口裏哼鳴著低沉婉轉的撫慰聲,埋怨道:“虧你還是做父親的,連孩子都不會抱!”
劉備愁苦了臉:“我不就是像你這樣抱的嗎,這孩子就是嬌貴!”他低頭去捏阿鬥的臉,哪知阿鬥已被他嚇住了,見一隻秤砣似的大手壓下來,哭聲更是響亮。
甘夫人一把推開他:“行了行了,別嚇著他!”她抱著孩子邊走邊哄,阿鬥才慢慢收了啼聲,鼻子裏呼呼哼氣,似乎懷了很大的氣惱。
見阿鬥不再哭啼,甘夫人將他遞給保姆,保姆溫柔地哼著小曲拍打,漸漸地,阿鬥打了個大哈欠,沒牙的口張開來像個沒放餡的小元宵,他抓住保姆的手,呼呼地睡著了。
劉備懊惱地瞪了一眼阿鬥:“哭,見親父就哭,當心我打你屁股!”
甘夫人嗔怪道:“你自己不會帶孩子,每次都嚇哭他,倒怪起阿鬥來!”
劉備狡辯道:“這孩子嬌貴,碰不得!”
甘夫人道:“你粗手粗腳的,拿兵器行,抱孩子不行,你以為孩子是兵器呀,能隨意摔打嗎?”
劉備無話可說,到底心有不平,鼓了眼睛瞪兒子,瞪來瞪去,倒瞪得眼睛酸痛,幾點淚光閃出眼眶。
甘夫人和麋夫人見他個大男人耍孩子脾氣,都掩了口偷偷笑起來。
甘夫人緩緩斂了笑,說道:“我剛叫廚下做了梅子湯,讓他們端來給你消暑,好嗎?”
劉備還沒回答,門外響起炸雷的叫聲,似乎那房梁便要震垮下來,整所房子霎時搖搖欲墜。
“熱死老張了!”張飛邊喊邊跑,滾地的風衝得守在門口的童仆差點撲倒在地。
剛剛才睡著的阿鬥被這雷霆吼叫驚醒,咧開嘴巴又哭開了,響亮的哭聲中氣十足,似乎要和張飛比較一番,誰的聲音更有威力。
“好,好,來了兩個比我更粗魯的!”劉備笑著說。
甘夫人莫可奈何,和保姆一陣忙亂地哄阿鬥,可阿鬥越哭越大聲,雙手雙腳隨著哭泣死命扭動,像是要掙脫那束縛他身體的繈褓。
“你就不能小聲點兒?”劉備叉著手,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張飛的腳才跨進門檻:“啥?”
“混賬!你吵著我兒子了!”劉備輕輕地罵道。
張飛不覺得自己聲音嚇人,雖聽見阿鬥扯著嗓子大聲哭泣,口裏還辯解道:“這小子要練練膽,將來上戰場,金鼓雷鳴,殺聲震天,比老張的聲音大多了!”
“早讓你小聲點兒,你就是個粗魯的臭性子!”關羽在後麵搡著他。
“合著你聲音不大?”張飛回頭頂嘴,忽然發覺自己聲音又放開了,壓了嗓子低吼道,“不知誰半夜呼嚕吵死人!”
“我呼嚕大?”關羽一把扭住張飛的手臂,提起嗓門道,“你才是鼾聲如雷,哪一次與你同榻,都害我一夜不眠,你還有臉栽贓!”
張飛大笑:“看看,現在是誰吼來著?”
劉備無可奈何,吩咐保姆道:“把阿鬥帶走吧。”
保姆輕輕拜下,抱著阿鬥匆匆退去,甘夫人和麋夫人因見關張兄弟造訪,想著他們兄弟有體己話要說,便也行禮離開。
“我讓廚下把梅子湯端來,你與二位叔叔也可消暑!”麋夫人道。
“好。”劉備點頭,忽然想起一事,慌忙喊住麋夫人,“分出一半給軍師送去!”
麋夫人會意,微微頷首,對關張牽衽一拜,緩緩地退出了房門。
張飛大剌剌地朝地上一坐,用力扯開衣領,兩手抹著滿臉汗水,嘴裏嘟囔道:“大哥真是偏心,一碗湯也要分給那條龍!”
“溽暑難耐,送碗湯給他消暑而已,你又嚷嚷什麽。”劉備瞠著他。
張飛不滿地哼了一聲:“我們這裏三個人,就算分,也該是他得四分之一,哪裏有分一半的道理,總之,每次有好東西,定要先送給他,我們隻能挑剩下的!”
劉備拿他毫無辦法:“我把自己的那份給你還不成?”
張飛還是不滿足,吹著胡子低聲說:“反正是偏心……”
劉備埋怨道:“一碗湯也爭,你也忒小心眼了,自孔明來後,你們兩個甚少尊重,見個麵便冷言冷語,人家好脾性,不與你們計較,你們別太蹬鼻子上臉!”
張飛生氣地扯著領口:“我就沒看出他有什麽能耐,除了悶在家裏讀些曲裏拐彎的書,便是與大哥出去遊山玩水……”
劉備一聽就來氣了:“什麽叫遊山玩水,那是案行民情!每回請你們同行,你們兩個說什麽來著,腿酸,腰痛,可金貴得很,怎麽著,今日倒拿這事兒來找碴兒,要與你大哥算總賬嗎?”
關羽慌忙打圓場:“大哥,不是我與三弟非議孔明,可他總要拿出些真才實學來,方能叫人信服。”
劉備摁下心頭的火苗:“你們縱算不信我,也該相信元直吧,孔明與他為刎頸之交,你們敬佩元直為人,無友不如己,元直會交一個百無一用的朋友嗎?”
關羽沉默了,張飛卻不服輸,頂嘴道:“元直是元直,那條龍是那條龍,人總有看走眼的時候!”
劉備氣得險些便要動手揍張飛一頓,巴掌已經揚起來了,卻似被隕石拖拽,沉重地落了下去,他深長地呼一口氣,一字一頓鄭重地說:“好,我今日告訴你們一句實在話,我得孔明,如魚得水!”
關張鎮住了,劉備的這個比喻像萬鈞巨石,在他們不平順的心裏砸出一個深如淵藪的坑,而後,新的情緒在坑底埋下一粒種子,發芽的力量正在鑽透堅實的土壤,他們試圖摁住這種力量,卻覺得自己太衰弱。
劉備不想再和他們糾纏下去,他是拿定決心就不動搖的性格,他認定哪件事,或者哪個人,那事那人即是他一生恒定的信仰,便如他當年決定與關張義結為兄弟,焚香磕頭,埋誓歃血後,他已知道並將堅守,生生死死,悲悲喜喜,他都要保護他們。
他既做了決斷,索性披上外衣,大步往外走去。
“大哥去哪裏?”張飛期期地問。
“襄陽。”
“我,我們陪你去……”張飛膽怯地說。
“不用,孔明陪我去!”劉備的聲音從門後甩出來,嘹亮得像霜天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