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明豔的陽光從窗格縫隙間照進來,輕悄悄地從窗下疊得整齊的竹簡上挪開,輕捷地跳上一架桐木古琴,佇於弦上小小停了一會兒,又躍上低垂的幃幕,穿過輕柔如夢的紗帳,停在一張熟睡的臉上。
有風習習,陽光便在風裏輕盈起舞,裙邊的金色花邊小心地落在他的額上,像是給了他一個羞澀的吻。
黃月英輕輕推開門,瞧了一眼帷幕後影影綽綽的身影,款款走進來,將捧在手裏的一隻大托盤放下,那盤中有一小盆熱水,兩個蓋得嚴實的銅盛。
她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榻上的諸葛亮仿佛陷入了深溺的夢裏,對周圍的一切全然不知。
“孔明!”她推了推熟睡中的諸葛亮。
諸葛亮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明晃晃的陽光刺得他雙目一陣疼痛,他慌忙閉上眼睛,半晌才一點點睜開,瞧見床頭站立的妻子,抬手在她臂上一撫,微微露出了一絲笑意。
“起來吧!”黃月英扯著他的手。
“懶怠動,你讓我再躺一會兒。”諸葛亮懶懶地說,他已在**躺了三天,病已是好了,隻是沒精神,他一向是勤勉忙碌的性子,如今患了場病,心裏生出偷懶的念頭,實在地想空了腦子,好好休息一回。
黃月英嗔責道:“有客來了,你還躺什麽?”
諸葛亮軟軟地搖著手:“誰啊,告訴他,諸葛亮大病昏睡,不省人事,讓他過幾日再來!”
黃月英見他這麽個人竟然耍孩子脾氣,忍了笑道:“那我真給人家這麽回話了?”
“嗯。”諸葛亮閉上眼睛,還朝裏翻了個身。
黃月英佯裝朝門邊走,一麵走一麵大聲地說:“好,我這就去給劉將軍說,諸葛亮生病了,不能見客,將軍先請回吧!”
“誰?”諸葛亮像被注入了清醒劑,一骨碌從**彈坐起來。
黃月英慢悠悠地說:“劉將軍啊,反正你不想見客,何必管是誰。”
諸葛亮已經翻身下床,可四麵都找不到鞋子,急得他扒在床沿上,兩手一地亂翻:“奇怪了,被耗子叼走了?”
一雙手慢慢伸來,手裏是一雙半舊的布履,黃月英彎下腰,臉上是戲謔的微笑。
“原來是你這隻耗子!”諸葛亮搶過鞋子,麻利地蹬上腳。
黃月英從巾櫛架上取來他的衣服,幫他披衣係腰帶,玩笑道:“猴急成什麽樣,趕著去尋夫家呢!”
“他來了多久了?”諸葛亮理著衣服問道。
黃月英為他勒住帶鉤:“小半個時辰,我說你尚在屋中熟睡,且去叫你一叫,他倒是好心,說不必驚擾,他自在廊下靜候,我想著總太失禮,所以才來叫醒你。”
一身衣服穿好,黃月英又遞了熱手巾給他擦臉,一股子溫熱之氣滲入肌裏,讓那有些混沌的意識清醒過來,諸葛亮一丟手巾,抬步就要朝門外走。
“別急!”黃月英叫道。
“怎麽?”諸葛亮的一隻腳踏在門外,衣袖卻被妻子拉住。
黃月英捧了銅盛過來,繚繚熱氣氤氳著她的微笑:“先飲這一盛麥粥,你胃裏空,待會兒一定與劉將軍有長話要說,如何撐持得住!”
諸葛亮聽言,端住銅盛,仰頭咕嘟喝了個幹淨,因心裏著急,連味道甜鹹也沒嚐出來,剛一放盛,又見黃月英端來一盛清水給他漱口。
妻子心細如纖塵,諸葛亮一陣感慨,那溫熱的清水含在口中,竟像是飲下了甘蜜,在唇齒間回味不去。
他輕輕一抱妻子的雙肩,轉過背,朝著明耀的陽光走去。
黃月英倚門矚望,微笑漸漸被撲麵的風吹走了,起了一聲長歎。
沿著繞廬的回廊,迎麵是和煦的春風,點點光芒簌簌地落得滿身愜意,腳步是輕緩的,也是緊張的,此刻的心情,便像那要掙脫繭蛹的蛾,有半分的掙紮和半分的期待。
諸葛亮從後堂穿廊進入前廳,輕輕掀開了竹簾。
撲入眼的是一抹絳紅,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剛萃取了太陽的色澤,借了風力呼嘯飛奔。
劉備靜靜地立在廊下,虔誠得像個求教老師的學生,因在陽光裏站得久了,臉上沁出密密汗珠,他身後一左一右歪斜著關羽和張飛,這兩人已是滿臉的不耐煩。
“這村夫若是還不起床,我去屋後放把火!”張飛粗聲粗氣地吼叫。
關羽雖沒說去放火,但眼睛裏早已是烈火燎原,黑著一張臉戳在一棵梅樹下,手指狠命地去摳那樹皮,殘破的樹皮在腳邊落了一地。
兩兄弟的厭煩沒有讓諸葛亮生氣,反而讓他想笑,他把目光從他們身上收回,重新挪給劉備。
“將軍久等了!”他在簾下輕輕地說。
劉備抬起頭,眼前有一束絢麗的光芒,讓他刹那間看不清諸葛亮的模樣,隻有被陽光修飾的剪影,仿佛映在水裏的一彎月亮。
慢慢地,影子移動,他看見了一襲白衣,一方葛巾,一彎笑靨。
這是一張很年輕的臉,劉備原來以為諸葛亮定是年屆中年,他沒有想到諸葛亮居然這麽年輕,眉目飛揚間甚至還未脫去少年人的軒昂。
他再次認真地端詳諸葛亮,這個年輕人清爽軒昂,眉目清湛如湖水,微瘦的臉上浮著大病初愈的酡紅,盡管略帶了氣力不足的衰弱,整個人卻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一般,一筆一鉤都恰到好處,再不能多一點,更不可少一點,完美得那麽不真實。
他恭恭敬敬地躬身下拜:“備久聞先生盛名,幾番叨擾不曾謀麵,幸今日天佑得見,備雖愚魯,也憂懷國事,願向先生谘以天下之事,望先生不吝賜教!”
“將軍請屋裏說話!”諸葛亮微笑道。
劉備揣著一分學生見老師的忐忑心情,一分對這個年輕人是否真有實幹的隱秘懷疑,一分今日之後會不會有所改變的焦慮,盡管身體已隨從諸葛亮進屋落座,心裏還是百種思慮千種情緒,他悄悄在大腿上揪了一把,疼痛讓他暫時收住了心不在焉。
“水鏡先生、徐元直兩番向備舉薦先生,可知先生為當世大才,備造訪隆中,蒙先生不嫌叨擾,谘備以善言!”他真誠地說。
諸葛亮一笑:“水鏡先生與元直過譽了,亮乃隆中山野,疏陋寡聞,將軍不以亮卑鄙,三次造訪,亮心中慚愧,望將軍見諒!”
劉備忽地發覺諸葛亮的聲音很熟悉,似乎曾經有過一刹那的邂逅,可他往記憶深處挖下去搜尋許久,仍然想不起來。
他壓住雜亂的念頭,說道:“先生為隱世賢才,備隻三顧而得見先生之麵,已是上蒼垂憐,備知先生腹中經綸,可振長策,備為社稷憂恚,因之,不辭辛苦,求教先生!”
諸葛亮平靜地望著劉備:“將軍欲有何求?”
諸葛亮的開門見山讓劉備生出好感,諸葛亮不說台麵上沒用的虛話,他覺得這個年輕人非常實在,頓時沒有了顧忌,他坦誠地說:“一求定基業之謀,二求安天下之策!”
諸葛亮緩緩地說:“自董卓以來,天下豪傑並起,跨州連郡者不可勝數,而數年征戰不休,豪傑互為兼並吞沒,各方勢力或沒,或滋,天下割據漸歸幾家所有。”
他輕抬手一比:“曹操比於袁紹,則名微而眾寡。然曹操遂能克袁紹,以弱為強者,非惟天時,亦人謀也。今曹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而令諸侯,日漸壯大,北方不日將一統於曹。”
他望著劉備,一字字說:“此誠不可與爭鋒!”
“北方局勢已定,猶剩南方諸強林立。江東孫權,已曆三世,國險而民附,賢能為之用,此可以為援而不可圖也。”諸葛亮放緩音調,每個字都咬得格外清晰。
劉備頻頻點頭,那最初的忐忑感一掃而空,諸葛亮的每個字都似在幫他推開一扇沉重的門。
“荊州,”諸葛亮重重地吐出這兩個字,“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資將軍,”他略一停,“將軍其有意乎?”
劉備被問得一怔,那扇緩慢推開的沉重的門外透進一束陽光,瞬間照在他幹涸的心田,埋了很久的種子似乎立刻要破土發芽,卻在土壤中掙紮拚鬥。
諸葛亮並沒有等他回答,繼續說:“江南之地,東為孫吳,中有荊州,西則為益州,而益州險塞,沃野千裏。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劉璋暗弱,不擅治國,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兼之張魯在北,掣肘間禍亂迭生,將軍誠可以謀此地乎?”
益州!劉備激動得立起身體,他張大了口,聲音沒有發出,一股燥熱在血液裏衝撞。
那一扇門開得更大了,種子即將掙脫最後一層束縛!
“將軍乃帝室之胄,信義著於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若跨有荊、益,保其岩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內修政理,若天下有變……”諸葛亮一口氣不停地說完,卻在這裏稍稍停頓,清澈的眼睛裏燒著一團明亮的火焰。
他又放緩了語氣,而聲音鏗鏘有力:“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矣!”
劉備立了起來,他盯著諸葛亮,沒有說一句話,全身微微顫抖。
沉重的門洞開了,陽光毫不吝嗇地當頭照下,種子衝出了土地的束縛,掙脫了許多年的壓抑,迎著溫暖的陽光,發出了第一顆新芽。
他猛地給諸葛亮伏地一拜:“備碌碌數十年,至今日遇先生,才得開啟茅塞,先生以天下謀略賜備,備愚鈍無知,卻賴先生指點迷津,幸甚之至,狂喜之至!”他聲音發抖,吐出的字打著飄,卻飽含著充沛的情緒。
諸葛亮伸手去扶:“將軍何須大禮,亮呈陋見,將軍喜納,實乃亮之幸!”
劉備抬起身體,凝視著諸葛亮,喜悅、興奮、渴望、崇拜交織在血液裏,他期期地說:“備再求先生!”
諸葛亮囅然笑道:“將軍請講!”
劉備壓抑著那瘋狂湧動的渴望,忐忑地說:“先生身負不世才幹,可願隨備出山,踐行隆中之謀,興漢室,安天下!”
諸葛亮沒有說話,臉上是捉摸不透的微笑。
劉備緊張得滿臉是汗,一顆心七上八下,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依著他一向的脾氣,他哪有這彎彎拐拐的繁禮,可就可,不可則散,任我天高地遠,自行自事,可今天麵對諸葛亮,他卻生平第一次有了惶恐的感覺,仿佛是麵對一個絕世珍寶,不可褻瀆,不可強求。
諸葛亮要是不答應自己該怎麽辦呢?劉備擔憂地閃過這個念頭,旋而又死命地壓下去,他可真害怕最終是這個結果,倒寧願自己從來沒有來過隆中,沒有見過諸葛亮。
諸葛亮靜靜一笑,順手取下案上的一冊書,手指在書上輕輕滑動。
“亮平生自負,好把自己比作管仲、樂毅,友人嚐以此訕笑。”他笑著一歎。
劉備糊塗了,諸葛亮不回答他的問題,卻和他談起春秋故事,到底是顧左右而言他,還是另有深意呢?
諸葛亮看著劉備:“管仲襄助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擘畫國策,成就齊國不世霸業!”他把那竹簡推到劉備麵前。
劉備莫名地一看,原來是《左傳·莊公九年》,他快速地掃了一眼,說的是齊桓公繼位,受鮑叔牙之諫,拜管仲為相,書眉上有一行小字,想來是諸葛亮的批注:“桓公有管仲,亦管仲有桓公乎,賢才明主本為一體,君日象而臣月象,日月共輝,光被天下,吾若效管仲,奈桓公何在?”
劉備模模糊糊地似乎明白了什麽,他抬頭一瞧諸葛亮,那深邃目光中的微笑如水漫開,水中蘊含的情緒有信任,有堅持,有肯定,刹那,他全都明白了,激動地呼道:“先生……”
諸葛亮正了衣冠,雙手合攏,隆重地拜了下去:“亮平生魯鈍,也曾心係黎元,憂懷社稷,數年逡巡,終得遇將軍,願效將軍麾下,以半生所學傾囊相效!”
劉備幾乎是跳著奔到諸葛亮麵前,他用一雙手扶起諸葛亮,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襲擊了他,可他並沒有哭,卻是看著諸葛亮笑出了聲。
夜幕下沉,隆中起了風,寥廓的天空星星很少,吝嗇地露出兩三點,也不明亮,想是要下雨了。
屋裏點了燈,光芒漫溢,流淌在案上的杯盤碗缽裏,為這佳肴添了幾分糖色。
張飛從碗裏撈出半隻醬鴨,一口撕下一條腿,嚼得山崩地裂,順嘴一吐,鴨骨頭飛得滿地滾,嘴邊的油順著下巴流在領子上,也不管不顧,他雖大快朵頤,還是連連抱怨:“不夠肥!”
他一張口,一根骨頭飛出去,剛好掉進劉備的碗裏,那碗裏還剩有半碗豆粥,劉備伸箸把骨頭撈出去,捧著那粥真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他本想把張飛罵一頓,奈何是在別人家做客,不好隨意造次,再看關羽,雖沒有張飛的粗魯顢頇,稍帶了一二分的做客禮儀,但也毫不矜持,早已撥下去七八碗飯,端著那隻還有點兒殘羹的碗,正睃目光到處找飯。
劉備哭笑不得,他覺得自己帶來了兩個強盜,哪裏是訪求賢才,分明是餓了半年的難民衝進別人家打劫,還嫌別人招待不周到。
他隱隱地擔心諸葛亮會見嫌,遞了目光去打量,卻沒發現諸葛亮流露一絲一毫的厭煩,諸葛亮正在喝粥,他吃飯很專心,仿佛把那吃飯當作了一件必須完成不可的大事,非得認真對待不可,而且特別惜糧,每一粒米都拾起入口。一碗飯吃畢,碗裏幹幹淨淨,鋥亮得像從沒用過,哪裏像張飛,滿碗油水剩湯,碗沿還沾著菜葉子。
並且最讓他困惑的是,諸葛亮吃飯也在想問題,微鎖的眉頭,緊繃的額頭,似乎他吃下去的不是米,而是一個又一個難題。
也許是感覺到劉備在觀察自己,諸葛亮對他略笑了笑。
劉備倒不好意思了,不知怎的,他對這個年輕人油然生出了絲絲的好奇,也許隻有曆經磨難的人才會知道農耕辛勞,因此格外惜糧,諸葛亮曾經一定有過艱難的日子,在他波瀾不驚的麵孔下應該隱藏著旁人少知的辛酸往事。
“餓!”張飛擦著滿嘴的油,不滿地嚷嚷。
劉備指著那滿地的鴨骨頭,斥道:“你還餓?”
張飛哭喪著臉:“才半隻鴨,還不夠我填牙縫呢!”
劉備無奈,把自己麵前的一盤蔥白蘿卜和一盤麻餅抬給他:“還有這兩盤菜,你都吃了吧!”
張飛瞧了一眼:“太素了,吃下去,嘴裏要淡出鳥來了!”
劉備低聲訓道:“餓就忍著,這是在做客,回新野我給你買烤豬頭!”
“既是張將軍饑餓,亮再讓內子做幾樣肉食吧。”諸葛亮笑道。
劉備歉意地一笑:“太麻煩了,他就是這壞脾氣,一味瞎嚷嚷,不用理他!”
張飛委屈地說:“為什麽不理我,我餓就堂堂正正地說出來,大丈夫膳食,當如風卷殘雲,又不是婦人,吞口粥也細嚼慢咽……”他話裏有話,眼睛挑得高高的,目光卻壓得低低的。
“好了!”劉備大聲喝斷,忽想起這是在諸葛亮家,大聲叫喚太不禮貌,忙壓了嗓門下去。
“凶煞人了……”張飛嘀咕。
“張益德,你忍忍吧,我……”劉備幾乎要爆粗口了,瞥眼看見諸葛亮,把後麵的粗話全吞了個結實。
諸葛亮輕輕一笑,起身離席,推了門走出去。
見諸葛亮出門,劉備立刻罵道:“你們兩個混賬給我聽好,還嫌不夠丟人嗎?既是做客便要拿出做客的體麵,別再亂生事端,提要求,講條件,否則,老子饒不了你們!”
張飛挑起眼睛看屋頂:“大哥如今也忸怩了,你從前可不這樣,不就吃頓飯,也得講體麵!”
劉備在食案底下踹了張飛一腳:“孔明是我千辛萬苦請出的不世大才,容不得你們胡亂褻瀆,你們給我尊重些,別讓人家笑話!”
張飛不屑一顧:“誰敢笑話我?我瞧這條龍也就模樣兒俊點,花架子搭得好看,腹中實無真才,十足一個草包,也就大哥拿他當寶貝,我瞧他不出半年,必定原形畢露!”
門輕輕打開,諸葛亮走了進來,手裏端著一個大托盤,盤上重疊著五六碗缽,裏中盡裝著醬鴨、薑雞、炙腩一類的肉食,他將盤中的肉食分別放在關羽和張飛麵前,再把其中最大的一缽端給劉備。
張飛正在喋喋不休地說諸葛亮壞話,沒想到諸葛亮忽然進來了,他略有些不好意思,埋著頭吃飯掩飾。
劉備又難堪又感動:“真是麻煩了!”
諸葛亮靜靜地說:“客氣了。”
劉備回頭,張飛正在啃鴨腿,關羽一直沉默著,此刻雖然無言,可他能看出他們眼底的不服氣,他們怎麽能理解自己聽見天下三分大策時那種油然的澎湃**,他一生閱人無數,什麽不賢不肖之流分辨不清?他相信自己的眼力,相信諸葛亮是曠世奇才,相信諸葛亮會給他帶來嶄新而巨大的變化。
這種相信,從他認識諸葛亮的第一天開始,一直延續到他死亡的那一天。
夜深的時候飄起了春雨,輕柔得仿佛沉睡中的呼吸,是綿長而不可斷絕的,又悄然而恍惚不清的。
劉備躺在**輾轉不眠,隔著窗戶聽見雨滴絲絲掉落的聲音,一陣風來,一陣歎息,還有隱約的琴聲在夜晚的靜謐裏彌漫。
隆中的夜晚真安靜,連山野間的喁喁私語也能聽見,還有細雨敲窗的聲音久久地在耳際盤桓,他睜著眼睛在黑暗中歎氣,翻來覆去,被子蹬了蓋,蓋了蹬,身上燥熱難安,汗一層層密密地透出來。
他實在睡不著,隻好披衣下床,摸索著把床頭的燈台點亮,慢慢看清了這間房。
這也許是諸葛亮的書房,四角摞著高高的竹簡,一冊冊重疊得整整齊齊,壁上垂著一方長簡,有隱約的字如水緩流,他舉著燭台走過去,原來是:所為善者不虧心。
筆力蒼勁舒展,流暢無滯,一定是諸葛亮的字,劉備凝著那字看了許久,仿佛把每個字都刻在心裏記熟了,才慢慢挪開步子。
燭光緩緩地從掌心流淌出去,他借著光芒的照耀一步步走到門邊,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推門走了出去。
細雨橫斜,紛紛撲在他身上,一粒粒的水珠結在衣衫上,閃著淡淡的銀光。
微雨飛舞的夜色中,輕軟的琴聲在空氣裏飄浮,音符沾在每一滴雨中,仿佛每走一步,身上都落了音符。
劉備停了步子,燈光晃晃地照出了一片雨水朦朧的淒惶。
在長廊的盡頭,一架古琴後,是素衣縞巾的諸葛亮,指尖在琴弦間輕撥,猶如撫弄著一川流水,劉備手中的燈光暈亮了他的眼睛,他緩緩地罷了手,琴音依舊隨著雨滴聲飄落。
“你還不睡嗎?”劉備小聲地問。
諸葛亮靜靜地笑著:“同問。”
劉備啞然失笑,持了燈緩步走來,燈台輕輕一放,他在諸葛亮對麵就地而坐。
“這隆中山野當真幽靜,”劉備望著滿目春雨,不禁感歎,“讓人不免生出遁隱山林、不涉世事的念頭。”
諸葛亮歎息:“可惜亮做不了這樣的人,將軍也做不了這樣的人。”
劉備默然,抬頭間,燈光幽幽地打在諸葛亮的臉上,他像是浸在冷霧裏的月光,恬淡安靜,卻看不清。
朦朧中的諸葛亮更讓人難以捉摸,劉備覺得有很多疑問想對諸葛亮傾訴,翻來覆去,卻不知從哪裏入手,良久,他本來想問諸葛亮的聲音為什麽似曾相識,出了口的話卻變了:“剛才是什麽曲子?”
“《梁甫吟》。”
“《梁甫吟》是何曲?”
諸葛亮慢悠悠地調著琴軫:“乃亮家鄉琅邪一帶的挽歌。”
原來是挽歌,劉備恍然,怪不得聽來哀哀戚戚,那本來就該是在墳前唱起的悼亡曲,哭一場,痛一生,卻唱不回離去的故人。
“可曾有填詞?”
諸葛亮輕笑:“略填了一闋。”他看著劉備娓娓道來:“步出齊東門,遙望**陰裏。裏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塚?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
“國相齊晏子,”劉備仰首微想,“孔明很欣賞晏子嗎?”他念著諸葛亮的字還有些生疏。
諸葛亮款款而道:“晏子為國相,妾無衣帛,馬無食粟,內則輕徭役、行禮秩、省刑法,外則正邦交,護國體。太史公曾言:‘假令晏子而在,餘雖為之執鞭,所祈慕焉。’”
“孔明欲效晏子嗎?”劉備笑問道。
諸葛亮沒有說是否,他輕撫琴弦,平靜地說:“晏子身曆三朝,靈公、莊公、景公,靈公喜好女扮男裝,大變齊國女子著衣風氣,莊公則奮乎勇力,不顧於行義,終致崔杼弑君,齊國禍亂驟生,至景公踐祚,雖倚重晏子,然景公奢**無度,沉湎酒色,竟自七日不上朝,奈晏子縱有經綸天下之才,可歎上位不尊,如何能使齊國重興桓公霸業!”
諸葛亮的感慨霎時打動了劉備:“靈公、莊公、景公不正其位,有負晏子才略,晏子若能得一賢明君主,齊國何愁不霸!”
諸葛亮對他輕緩地微笑,目光熠熠生輝。
“彼己之子,舍命不渝,《晏子春秋》以此兩句讚晏子,是可法也,彼可效也。”諸葛亮抱膝一聲歎息。
劉備沒聽明白,他不甚讀書,一旦誰和他掉書袋,他必定一頭霧水,本想問個所以然,卻聽見諸葛亮說:
“夜深,還是早些休息吧,明早還要趕回新野!”
劉備本來睡意全消,可聽諸葛亮如此說,他想也許是諸葛亮困倦了,說道:“也好,歇息了吧。”
諸葛亮抱著琴慢慢離開,回頭時,劉備還坐在原地出神,迎著冰涼的細雨仿佛雕塑,他微微笑了一下,沒有打擾那屬於一個人的靜思。
他回屋時,黃月英也沒有睡,正在忙前忙後地收拾行裝,兩口竹笥塞滿了,卻仍嫌不夠,縫隙裏塞下去各種日常用物,連書刀也帶了四五把。
諸葛亮笑起來:“你這是要置辦嫁妝嗎,明晨將丈夫風風光光嫁出去?”
黃月英抬頭呸了他一口:“你這一去新野,我又不在你身邊,總得收拾停當,若少了什麽,誰替你拾掇?”
諸葛亮忽地牽住她的手:“別忙活了,夠了。”他將妻子拉在身旁,柔聲道:“我明日走了,你暫去外舅處,待我一切安頓好,再來接你,至於均兒,他也大了,該曆練曆練,這一二年間我會給他尋門好親,你不用操心。”
黃月英低著麵,聲音軟軟地爬上諸葛亮的胸膛:“我知道,我不給你添麻煩。”她驀地想起一事:“險些忘了,我有樣物事送你!”
諸葛亮一愣:“什麽物事?”
黃月英狡黠地笑了笑,反身從屋中的衣笥裏取出一件什物,輕輕巧巧地遞給諸葛亮。居然是一柄白羽扇,白雉的羽毛一片片縫合相連,梳理得整整齊齊,羽柄嵌著一枚剔透如凝水的白玉麒麟,略一抖動,羽毛颯颯飛起來,宛如展了翼的鸞鳳。
“這個用來做什麽?”諸葛亮翻來翻去。
黃月英指指羽扇的麵:“你仔細看!”
諸葛亮舉起羽扇就著燈光細看,扇麵上微浮起了圖樣,竟是周易八卦圖,再看另一麵,卻原來是天宮星辰圖,每一麵上還用工整的小篆注明爻辭和星座譜係,無論是圖樣抑或文字皆用細線繡製而成,繡工極是精巧工致。
“我說你最近成天偷偷摸摸的,原來是忙活這個!”諸葛亮搖了搖羽毛扇。
黃月英輕撚了撚羽毛:“周易八卦,天宮星辰,行兵打仗、安邦治國皆能派上用場,你帶上羽扇,隨時觀摩,倘有一二疑惑,也可省卻尋典之煩。”
她支頤一想:“若是覺得不需看時,夏天可以驅熱,還能趕蚊子,冬天嘛,”她頑皮地撲閃眼睛,“你就用來遮雨雪,實在冷便揣在懷裏,還能驅寒呢!”她說著咯吱咯吱笑得前仰後合。
諸葛亮笑歎道:“真個是水晶心肝,虧你想得出!”他把羽扇輕輕一揮,一扇之間,仿佛裝下了整個世界,他揚聲道:“好,真是好東西!”
黃月英仍在笑,忽地笑聲戛然,眼淚不聽吩咐地跳出來:“你到底要走了……”
諸葛亮歎息一聲,他輕輕擦去她臉邊的淚水:“傻瓜,哭什麽呢,又不是見不著了。”
“我隻是舍不得……”黃月英驀地抱住了他,“父親說你不同凡響,總有一日會淩雲飛天,嫁給你之前,我都想明白了,可事情當真發生,還是舍不得……真沒出息,是嗎?”
諸葛亮環住了妻子,真誠地說:“做諸葛亮的妻子,委屈你了。”
黃月英搖搖頭:“不委屈,隻是舍不得……”
諸葛亮長歎,他緊緊地擁抱住妻子,心裏有萬千感慨,可也許隻有舍不得這三個字才是最真實的傾訴。
舍不得,可必須舍得,舍了,又是否能得,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沒有退路,也不想去惦念退路。
他已經成為那個一生都在痛苦地舍棄,也一生在艱苦地堅持的諸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