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大雪飛舞,仿佛是誰在攪動一麵巨大的旌旗,把整個世界都掀翻了,天和地粘連不分,隻有碎片般的雪花紛紛擾擾,將日月星辰掃得幹幹淨淨。
風雪中,酒館孤零零地偏在一隅,門首的幌子為狂風吹得搖搖晃晃,挑幌的杆子嘎啦嘎啦亂響,紛紛大雪像氈毯似的傾覆而下,屋瓦門窗俱是一片雪白,恍眼望去,這小酒館仿佛一件張開的銀襜。
徐庶在酒館門首停了有一會兒,猶豫著沒有動,最後,似是終於下了一個決定,還是敲響了門。
門開了,風雪瞬間包圍了開門的人。
“徐家阿兄!”秀娘驚喜交加。
徐庶吞了一口唾沫:“要過年了,我,我……”他不知該怎麽說,明明剛才已醞釀了妥帖的語詞,可一旦見到她,偏偏一個字也想不出來。
秀娘微微一笑:“快進來,好大風雪,冷著呢!”她不由分說,一把拖著徐庶進了屋。
屋裏燒著熱烘烘的炭火,暖氣蒸熨著四壁,空氣灼熱得讓人昏然有了困意。徐庶進得屋來,便熱得寬了外衣,解了腰間長劍擱於腳邊,秀娘燙一壺熱酒,讓他在炭火邊就坐,又從灶上端來一大缽滾燙的鮮羊肉湯餅,一盤薑汁拌雞。
“大冷的天,也沒個客人,你還賣酒呢?”徐庶見她各樣酒食準備甚全,不禁問道。
秀娘笑道:“索性無事,便在這裏做下酒食,何況,你不是要來嗎?”
徐庶尷尬地笑了一下,低了頭去飲酒,又喝了一碗羊肉湯餅,身上更是暖意烘烘,臉上還滲出了汗。
秀娘笑盈盈地盯著他:“徐家阿兄,過兩日除夕,你還去諸葛家阿兄家裏過年嗎?”
徐庶鬱鬱地說:“他去江東兄長家過年了,他讓我去馬家過年,我待了兩日,馬家倒是熱鬧,但是送往迎出,應酬太多,來的客或者不認識,或者不好打交道,實在沒意思透了,我便托了個借口,離了馬家。”
秀娘似有所感:“徐家阿兄與秀娘一樣,孑然無靠,一到歲末,家家歡合,獨我們無處可去。”
秀娘的話勾撥起徐庶心底的惆悵,不由得沉沉一歎:“天涯闊遠,羈旅孤雁,總是人間一樣愁!”
秀娘款步走到徐庶身邊坐下,陪他飲了一杯。
“徐家阿兄,家中再無一個親人嗎?”她撥著腳邊銅盆裏的炭火,火光熒熒地流在她的眼睛裏。
徐庶猛地飲盡一杯,半晌,說道:“還有老母在我揚州姑姑家裏,當年我年少不更事,為人報仇幹法,隱姓埋名逃走,後來輾轉遷延,才來到荊州,求學避亂,交友共遊!算來,有十年未歸家一顧,想是幼年所種桑樹隻恐已可合臂了!”
秀娘歎道:“既是尊母在堂,為何不接來荊州一住,左右也有個照顧!”
徐庶一喟:“我也曾有此念,然我在荊州無有酬業,本已困窘,如何贍養老母,母親在揚州得姑姑贍養,若是跟著我,倒害得她受苦!”
秀娘了舀一碗湯餅捧給徐庶:“苦不苦自己才知,難得的是親人團聚,既有至親老母尚在,當隨侍左右,以盡孝道,何必天涯遠隔,最苦的不是過苦日子,而是孤單單的一顆心!”
徐庶撫著碗沿,騰騰熱氣氤氳著他的臉,他很久很久沒有說話,似乎陷入了沉溺的思想裏。
“最苦苦心,非苦身!”他輕輕念叨,忽地笑了一聲,“豁然開朗,豁然開朗!”
他顏色驟舒,抱過酒甕斟滿一杯,舉手笑道:“謝秀娘開導!”言訖,全飲不剩,容色甚慰。
秀娘見他心情變好,也自歡喜,便又去酒匱中捧來一甕新酒,放在徐庶腳邊:“徐家阿兄既然想開了,不日母子相見,當值得慶祝,必要痛飲!”
徐庶笑道:“秀娘為庶解心結,你若有親人,也當偎之,可好?”
秀娘黯然歎息:“徐家阿兄尚有老母可侍奉,秀娘卻並無一個親人依靠,全家都死於戰亂,獨活我一個,逃到荊州來,先是委身賣於豪門為奴,做了人家的侍妾……後來主人亡故,主母不能相容,趕了我出門,幸有鄰裏一家酤酒的老夫婦收留,他們沒有子女,收了我做義女,幾年後二老不幸亡故,我便來到隆中開了這一家小酒館……”
她說得傷切,兩行淚水滾出來,劈啪掉下,在石板地上緩緩暈開,她或覺得失態,掩飾地笑道:“見笑了!”
徐庶心中動容,憐惜道:“我竟不知秀娘有這般哀淒身世,好不讓人傷楚!”
秀娘匆匆擦幹眼淚:“這亂世中,似秀娘一般之人莫可盡數,何止秀娘,哪一家沒有傷心往事,隻是外人不知,若說出來,眼淚怕要淹過襄陽城了!”
徐庶長歎:“天下紛擾,英雄霸業,黎民受苦!”他斟了一杯酒遞給秀娘,“前塵往事不必說了,既然我等還能活於世上,當值一慶!”
秀娘接酒飲盡,微醉浮上,撲紅了一張臉,瑩瑩雙目裏透出水意的柔情。徐庶抬頭間睨了她一眼,刹時心頭一跳,低了頭去喝湯,再不敢看第二眼。
北風呼呼拍打門窗,尖嘯刺耳的空氣撕裂聲繞著房頂久久不去,有隱約的砰砰聲夾在暴躁不安的風雪聲中,似乎是誰在緊急地敲門。
“有人敲門?”徐庶聽見若斷若續的敲打聲。
秀娘側耳細聽,果然是敲門聲:“或者是有客來了!”她起身走到門邊,取了門閂,單手撩開厚厚的氈布門簾,兩手把著半扇門,頂著壓向門的遒勁風雪努力一推,霎時,風卷著大塊的霰雪吹進了屋裏,激得人身上打了幾個寒噤。
秀娘在迷蒙雪霧中努力睜開眼睛,來的是個紅衣男人,麵目模糊在狂暴的風雪裏,隻能見到他牽著一匹白馬,那白馬不停打著鼻嚏,四蹄在地上拚命地刨坑。
“客酤酒嗎?”她竭力地提起聲音問。
“是!”那人的聲音被風雪吹得亂飛,“可以進去嗎?”
“請進!”秀娘讓開半邊身體,用力頂著門。那人一麵往裏走,一麵說:“能給我這馬找處槽廄嗎,風雪太大,它也冷不住了!”
秀娘道:“屋右有拴馬的駢槽,我牽馬過去,客人先進屋暖把手!”
那人道了一聲謝,把韁繩遞給秀娘,掀開氈簾一徑入了屋子,大概是在寒冷風雪裏走得太久,甫一進入這熱烘烘的房間,寒熱變化太激烈,他連連打了幾個噴嚏。
徐庶扭頭端詳,這人正把鬥篷摘下,抖一抖,雪水噗噗掉落,他像是剛從水裏鑽出來,全身都濕淋淋的,皮靴到膝蓋染滿了汙泥,似乎趕了很長的路。
他在徐庶旁邊坐下,取下腰間長劍放於案上,雙手在炭火上來回翻動,身體還在瑟瑟發抖,徐庶的目光慢慢上移,看清了那人的臉,刹那,竟是大大的一驚。
原來是他——劉備!
他怎麽會來到隆中,又如何狼狽如逃難?
深深的疑問閃過徐庶心頭,他偷偷將劉備上下左右仔細打量了一遍,越看越是蹊蹺,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大。
一定是出事了!可到底是什麽事呢?徐庶不能問,他現在還不具備問的資格。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諸葛亮所說“無良媒”的意思。
劉備又打了兩個噴嚏,靠著火邊坐,還不能讓他暖和,反而讓他越來越冷。
徐庶鎮定地平複心情,靜靜地說:“這位朋友,我瞧你衣衫盡濕,需得褪下在火上烘幹,否則倚火著濕衣,冷氣浸入體內,會壞了身體!”
劉備看了一眼徐庶,愣愣地說了聲:“謝謝!”可他卻沒有動手脫衣服,麵上還露出了為難的神情。
徐庶似懂得他的心思,微微一笑:“無妨,這酒館主人是我朋友,她不會介意!”
劉備釋懷,再次對徐庶道聲謝,才開始一件一件剝橘皮似的脫衣服,濕潤沉重的衣衫曳地之時竟劃出了水痕,最後,隻剩下輕薄的裏衣,他緊緊地挨著火,一件件烘烤衣服,奈何衣服太少,身上兀自發抖。
徐庶順手把自己褪下的外衣遞給他:“先披上!”
劉備見徐庶古道熱腸,甚是感動,誠摯地一拱手:“多謝朋友!”
這時秀娘進了屋,一眼瞧見劉備披著徐庶的外衣烘衣服,先是一愣,徐庶向她微微點頭,她便是懂了,走去灶上端來一大碗薑汁雞湯放在劉備麵前。
“客人飲些湯水,祛祛寒!”
劉備感激地說:“謝謝!”他捧了湯大口啜飲,頓時,一股子熱浪從喉頭湧入胃部,再蔓延到五髒六腑,通身都泛起了溫熱的感覺,兼之身上裹著徐庶的外衣,又緊緊挨著火,於是暖意回潮,剛才的徹骨寒冷漸漸消退,額頭上還冒了零星汗珠。
小半個時辰,手中的衣服烘幹了,他一一穿好,還剩下一件棉絨加裏的外衣水汽未去,此刻他不覺得冷了,便把徐庶的外衣疊了整齊,捧還回去,臉上帶了笑,又是一聲感謝:“多謝這位朋友!”
徐庶無所謂地一擺手:“何必客氣,舉手之勞而已!”
劉備大加讚賞:“朋友秉性不拘,古道熱腸,果真好氣量!”
徐庶豪邁一笑:“天寒地凍,難得相遇酒肆,也是緣分,朋友如不嫌棄,與我同飲一爵如何?”
“求之不得!”劉備拊掌,當即挪了身體,與徐庶對麵而坐。
秀娘捧來兩甕酒,添上些許小菜,無非是一盤牛棒炙,一缽蓴菜冬瓜湯,一碗蔥白拌秋芹,加上原有的羊肉湯餅和薑汁雞,她為二人滿斟了酒水,再添了一副筷箸。
徐庶先自舉杯:“風雪天遇君,可賀!”
“同賀!”劉備回應道,二人點頭一笑,當即同飲而盡。
徐庶緩緩停杯,問道:“朋友如何頂冒風雪而行,瞧朋友適才模樣,似遇了險難之事?”
劉備搖頭微歎:“一言難盡,我為奸人所害,天昏地暗,一路亂走,不分方向,不得以流落此地!”
徐庶暗暗尋思,關切道:“朋友得脫險境,也足可慶幸,到底是吉人天相,奸人才不得逞願!”
正說話間,砰砰一陣激烈的敲門聲刮過耳際,那聲音焦躁不安,裹在勁急的風雪聲裏,恍惚以為在敲一麵被水灌滿的破鼓。
秀娘詫異:“大風雪天氣,如何頻繁來客?”
她隻得去開門,誰料門才開了一半,那人便呼地衝進來,推得她腳步不穩,跌跌撞撞險些摔倒。
一陣狂風拍打得兩扇門哐哐亂撞,雪花噗噗吹入了屋子,那人迎著風口大聲吼道:“我問你,你有沒有看見一個騎白馬的男人經過?”
秀娘撫著胸口,不悅地說:“你這人恁是無禮,進我酒館不買酒,便嚷叫什麽白馬黑馬,還險些摔了我!”
那人逼近一步,風雪在他四周繚亂肆虐,腰間鋼刀來回搖晃,撞得雪花一陣亂飛,他狠狠地說:“我瞧你後院係著一匹白馬,不是那人的是誰的?”
秀娘一驚,正疑慮不解之間,那人卻扭過了頭,一雙鷹隼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劉備。
劉備半立身體,手摁在劍上,身體微微發顫。
那殺手嗬嗬冷笑:“你果然在這裏,省得我到處尋了!”
劉備道:“你們到底是誰的手下,定要對我趕盡殺絕!”
那人哼了一聲:“死到臨頭了,話還這般多,你還是乖乖受死吧!”他一把抽出鋼刀,一步步逼向劉備。
寒冷的刀光映著劉備的臉,他歎了口氣:“你要取我性命可以,請不要傷及無辜!”
那人啐了一口:“這當口了,你還在假仁義,先想著自己怎麽死法,別人的生死,你可管不著了!”
鋼刀掄起,刀光如閃電劈下,秀娘嚇得失聲慘叫,緊閉雙目哪裏敢看。
劉備猛地拔出長劍,迎著刀光方向擋格,卻在忽然之間,隻聽見刺耳的碎裂聲爆在耳邊,那刀光劈了一半,竟劈不下去了,橫在半空一頓,竟向後急急傾去,卻見那人雙目翻白,一股湧動的水流從他頭頂淌下,他像根木樁般直直地倒下。
劉備呆了,舉目一望,地上滿是碎陶片和一汪一汪的水漬,一股酒香繚繚升起,似乎是打碎了酒甕,碎片後站著一個人,卻是徐庶。
劉備明白了,是徐庶趁著那人殺己心切,不念其他,從背後給了殺手一擊。他瞅著滿地酒水,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吐出兩個歪歪曲曲的字:“多謝!”
徐庶一仰頭:“朋友毋謝,性命攸關,怎能坐而不救!”他踢了那殺手一腳,“這人還沒死,怎麽處置,朋友示下!”
劉備鎮定了一下情緒:“留個活口,諸事不明,我欲知幕後主使!”
徐庶點頭:“好!”
他走向秀娘,秀娘還閉著眼睛發抖,他拍拍秀娘的肩:“沒事了。”
秀娘微睜眼睛,瞧了地上那殺手一眼,顫聲道:“死……死了?”
“沒有,暈了!”徐庶道,“找根麻繩來,捆了他!”
秀娘吸了口冷氣,雙腳卻是軟的,步子哪裏邁得動,口裏小聲道:“灶邊有……”
徐庶自去裏間灶邊取來麻繩,利索地把那殺手捆得粽子似的,卷了一塊破抹布塞進他口裏,一骨碌扔去牆角。
劉備捧拳道:“實在抱歉,皆因我的緣故,害得二位受此牽連,我必得速速離開此地,以免為二位帶來大麻煩!”
徐庶把手一攔:“等一下!”他極認真地詢問,“莫非還有其他人欲刺殺朋友?”
已到此地步,劉備不想隱瞞:“一行十來個,從襄陽一直追我至此,這個隻怕是打前哨的,餘下的或者很快就到了!”
徐庶沉吟移時:“朋友隻怕走不得了!”
“如何走不得?”劉備驚疑。
徐庶肅聲道:“朋友請想,此人既為前哨,餘者必在附近,朋友若一現身,定入其彀中,那時走不多遠,便會遇險,加之風雪緊急,四麵無人,存身救助之地也尋不著,豈非自入死地!”
劉備稍稍猶疑,旋而輕輕歎息:“若然如此,也是天命,絕不能拖累他人,我定要離去,我走得越遠,二位危險越小。”
徐庶不禁感慨:“朋友身處險境,尚存仁心,好個俠義肝膽!”他見劉備邁步朝門邊行去,喊道,“朋友毋行,請安坐,我暫可保得朋友平安,我二人也可無事!”
劉備一停:“果真?”
徐庶自信地微笑:“信不信在朋友!”
劉備望著徐庶的微笑,那鎮定的笑容有著振奮人心的力量,使人深深信服,刹那,他大聲地說:“好,我信!”
倏忽,隱隱的馬蹄聲在風雪聲中四散分離,有人高呼:“的盧馬!他在這裏!”
“他們來了!”劉備拽緊了長劍。
徐庶深沉一口氣,闊步走向門邊,狂風掃著兩扇門忽而開忽而關,氈簾颼颼地卷來卷去,越來越多的雪花飄進屋,落在屋中的什物上,逢著熱氣,融化為水。
“秀娘,找些硬物來抵門!”他回頭喊叫。
秀娘顫抖著挪了步子過來,推了推斜靠門邊的一張酒案,奈何手腳發軟,推了半晌也推不動。
“別怕!”徐庶柔軟的聲音響起,她回頭,徐庶輕輕握住她的手,暖流自掌心徐徐融入身體,一點點化開了恐懼。
“別怕。”他又說,清濯的眼睛裏滿是鼓勵,滿是柔情。
她真的不害怕了,心裏仿佛被注入了一束陽光,所有的陰霾都被甩在陽光的背後。她和他並手而推,把七八張酒案推在門邊,將兩扇門推開,用酒案倚著兩邊抵得嚴嚴實實,隻任那氈簾在風裏翻飛。
劉備看得奇怪:“如何要大開門戶?”
徐庶拍拍手:“兵不厭詐!”他一伸臂,“來來,朋友與我共飲!”他穩穩坐下,斟酒對酌,劉備半驚半疑,雖不知就裏,但被徐庶的豪氣感染,也自坐下飲酒。
屋外馬蹄聲近得猶如咫尺之間,喧喧人聲穿過風雪漸漸逼近,徐庶忽然起了一聲清嘯,隻手彈鋏而歌: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吟誦聲闊然開朗,如倒卷青天的寥寥長風,托起鯤鵬垂天之翼,送出九萬裏淩雲之氣。
馬蹄聲戛然變小,或許是被徐庶的歌聲驚住了,又見酒館門戶洞開,倉促間摸不著頭腦,隻得在屋外左右逡巡。
歌聲越來越蒼勁有力:“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一抹刀光卷入,似有人鬼鬼祟祟地探頭查看,徐庶驀地騰身而起,操起一方酒案,咬牙砸下去,那人“嗷”的一聲慘嗥,頭被砸出一個大血坑,他連屋裏到底有什麽也沒看清就被徐庶伏擊,趁著還有點兒力氣,慌忙地跳了出去,才出去一步,卻硬挺挺地倒在雪裏。
“有埋伏!”眾人齊聲驚呼,再不敢貿然探屋,一趟一趟在門口轉悠。
徐庶歌聲不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一曲終了,放聲大笑,笑聲**了出去,讓那一眾殺手更是舉足無措。
見徐庶豪氣賁張,劉備胸襟為之一**,剛才的緊張遁隱無形,他大口飲盡一杯酒,手仗長劍,豪情油然充沛全身。
又有不怕死的探頭來望,這一次是劉備躍起,長劍一切,快如電光石火,削掉了那人的一隻耳朵,血淅瀝瀝噴了那殺手一臉,他捂著耳朵翻身跳出。
“痛快!”劉備大笑道。
徐庶爽聲一笑:“朋友動作好快,我不如也!”
屋外的殺手又疑又驚,雪地裏橐橐亂走,他們未見劉備一麵,卻連折兩個同伴,而屋中情景到底怎樣卻全然不知,眼見對方門戶大開,難道是為了引誘他們進屋以便伏擊,或者,當真藏著絕世高手?
聚在門首的殺手許久沒有動靜了,忽地,頭頂上有雜亂的叩擊聲壓下來,像是風掀翻了瓦片。
“他們上房了!”徐庶凝神聽著。
劉備仰頭一看:“他們是想揭瓦看個究竟!”
徐庶離案而起,自炭爐旁拿起火鉗,全神貫注地細聽屋頂聲音,突然,一線微光從頭頂射入,他猛一揚手,一塊燒紅的炭飛起,帶著耀眼的火星子射入了縫隙中,隻聽一人慘叫一聲,那燒紅的炭燙傷了他的眼睛。
“好準頭!”劉備讚道。
徐庶哈哈笑道:“小時候好打彈丸,我可是遠近出名的彈丸好手!”
屋頂的聲音更響了,不甘心的殺手不肯放棄,稀裏嘩啦踩得屋頂白茅亂飛,鋼刀直直捅將下來,戳爛了七八片瓦,碎塊紛紛墜下,揚起滿屋的灰塵,屋頂立時現出了一個窟窿。殺手們攀在窟窿邊,警惕地朝屋裏一瞧,隻感覺熱辣辣的氣流直衝上來,衝得眼睛酸淚直流,一幹人以為又是什麽利害暗器,嚇得幾步跳開,慌張不慎,有一人腳下踩空,摔下房頂,腿骨盡折,痛得咧嘴大叫。
原來這熱氣便是那灶上的薑汁雞湯,劉備和徐庶將案幾向上疊高,再把一釜熱湯放於案上,裏邊熱氣上升,外間冷氣下沉,冷熱縱橫,刹時便迷了殺手的眼睛。
“隻恐挨不多時了!”劉備聽見外間殺手們亂成一團的喊聲。
徐庶稍一思索:“趁他們大部在房上,快走!”
殺手大約意識到那熱氣並非毒辣暗器,在屋頂上來回走了幾遭,掄刀一陣亂砍,更多的瓦片碎裂了,房上的窟窿也越來越大,紛紛的雪當頭落下。
有人驚呼道:“他們才三個人!”
在他們從屋頂跳入房中的一刹,徐庶一把抓住秀娘,一手抓起門邊牆上懸掛的鎖,一腳踢翻抵住門的酒案,操起門閂,和劉備搶步衝出了屋,再一腳把門踢關上,麻利地套上鎖,把一眾殺手關在了酒館裏。
屋外還剩下五六個殺手守門,乍見劉備出來,同伴被困,一時都傻呆了。
“牽馬快走!”徐庶一推劉備。
劉備聽言,快步朝那馬廄跑去,殺手哪裏肯放,趕著他追了過去,徐庶一握秀娘的手,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遞給她,那匕首短不過四寸,皮革劍鞘上文了一頭紫紅貔貅。
“保護好自己!”他放開了她,劍光脫手而出。
徐庶操劍大步向前,將追趕劉備的殺手攔住了,雪從四麵八方撲上他的身體,他被狂躁的風雪整個包圍,像是蠻荒年代獨鬥野獸的上古英雄,一瞬,仿佛時光匆匆,萬般風流,盡在一掌之間。
他便勃然一聲大喝,滿地的雪被疾走的步履帶得飛旋而起,刀光、劍光交相迸發。
劉備已解了馬,回頭見惡戰正酣,他怎肯獨自逃生,提劍反身衝回徐庶身邊。
“你還不快走!”徐庶喊道。
劉備朗聲道:“我欲與君生死相共!”
被關在酒館裏的殺手拚命地砍著門,一條條爛木條拋出來,眼見那門被砍得齒牙橫生,一個豁口越砍越大。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他們便是身處中央的困獸,四麵危機,荊棘叢生,無路可逃。
徐庶一聲長歎:“罷了罷了,今日死於此!”
“如此死,也是值了!”劉備竟是一笑。
兩人並肩,雙劍合二為一,刺穿了一簾雪幕。
酒館裏的殺手已砍倒了門,一個接一個跳出了門,刀舉過頂,團團地圍住了二人。
“大哥!”遠遠地,有呼喊卷塵飛來。
到底是絕地逢生!劉備奮盡力氣叫喊:“我在這裏!”
三騎快馬揚起半身高的雪塵奔馳而來,馬上三人見劉備被殺手包圍,驚詫之餘,飛身衝過,握得發燙了的兵器掃開風雪,掠向了舉刀的殺手。
徐庶隻感覺周圍晃過一片眼花繚亂的黑影,耳際響起難聽的噴水聲,似乎是噴出喉管的血,潑濺在他臉上身上,一股子濕熱腥臭衝入七竅,熏得人幾欲泛嘔。
不過須臾,周遭的躁動徐徐消亡了,仿佛世界忽然從喧囂歸於死寂,雪紛然而下,風在身後如浪潮起落,他便看見,周圍橫七豎八全是殺手們的屍骸,雪飄在他們血淋淋的臉上,凍結成匕首一樣的光。
仿佛一眨眼,那近在眉睫的危險居然就消失了。
“徐家阿兄!”秀娘踉蹌跑來,見他滿臉是血,眼淚噗噗落下。
徐庶安慰地一笑:“不要哭,我沒有事!”
“大哥!”張飛撲過來,兩手緊緊挽住劉備,左看右看,險些要滾出淚來。
劉備一一打量他們:“到底你們來了,否則……”他不敢想了,若是再晚一步,也許明年的今日就該是他劉備的忌日了。
“我們瞧見大哥留下的標識,一路趕來,幸而及時趕到,真是好險!”關羽驚魂未定地說。
他們數年征戰,常因戰場混亂而失了消息,於是商量下唯有彼此知道的獨特標識,若是有人走失,其他人則可循著標識跟蹤而來。劉備被殺手追趕,心知獨力難逃,便一路留下標識,期望萬一關張醒覺,還能追上他。
“子龍也來了!”劉備歡喜起來。
趙雲近身一拜,銀襖上滿是雪水,滴滴答答地掉下去,他也不去拂拭,說道:“我本去襄陽置辦年貨,想著主公與二將軍、三將軍皆在荊州牧府第,便想尋了來一起返回新野。哪知到了府上,二位將軍竟醉酒不醒,主公也不知去向。我心知事有不好,便叫醒二位將軍,一路尋來,打聽到有人曾見主公與一隊人馬出了西門。我們出得西門,尚能見到一路馬蹄印伸向檀溪水邊,過了檀溪又見到主公留下的標識,因此才得以救了主公。”
劉備點頭:“果是子龍心細,不然,備已為刀下之鬼!”
關羽愧疚地說:“怪我與三弟大意,禍已萌生,還被人家灌了黃湯,醉得人事不知,險些釀成大禍!”
劉備一歎:“我們都上了人家的當,你們被灌醉,便有人來找我,說益德與人爭持動武,摔傷了頭,雲長賭氣不肯就醫,自帶了益德回新野,我關心則亂,不問真假,便隨了他們出城!”
張飛一拍巴掌:“一定是劉表想要害大哥,一麵灌醉我與二哥,一麵誆了大哥出城,我饒不了他!”
劉備皺眉:“沒有真憑實據,不可亂猜疑!”
趙雲惋惜道:“可惜剛才出手太快,沒有留下活口,否則還可問個明白!”其實倒不是他出手快,卻是關張見兄長遇刺,心急兼惱恨,招招都下了殺著。
劉備眼睛一亮:“有活口!”他待要進屋去尋那殺手,卻見徐庶早把那人提將出來,一徑裏將他丟在劉備身前。
劉備感激地對徐庶一笑,將殺手口中的破布取出,厲聲道:“說,是誰派你來的?”
那殺手早就醒了,屋裏屋外殺得紅香綠玉,滄海桑田,他心裏甚是清楚,奈何手腳被縛,口中塞物,動不得,說不得,隻能憋在牆角蠕動。
他瞅了劉備一眼,垂了頭沒吭聲。
“不說?”張飛暴跳,一巴掌打得他口鼻流血,張口吐出一顆牙齒。
“他是怕說了是死,不說也是死!”徐庶說。
張飛一詫:“如何說?”
徐庶籠著袖子,慢條斯理地說:“你可以不說,不過,你即便不說,我也知道主使是誰,讓你說,隻是給你指條活路!”
那人懷疑地瞥著徐庶,依舊還是閉口不說話。
“不信?”徐庶樂悠悠地說,“我且問你,你那主人可是與荊州牧關係極密的一人?”
那人神色大變,目不轉睛地打量徐庶,隻見徐庶滿臉自得的微笑,全不見絲毫虛詐,他心下暗暗尋思,莫非這人當真了解實情,若是如此,那這場刺殺竟成了人家掌控中的一場兒戲。轉念又一想,涉事機密,何能泄露,怕是徐庶詐自己,還是不說為好。
徐庶又道:“他因害怕劉將軍奪了他的私利,心生嫉恨,必除之而後快,可是如此?”
那人又是一驚,瞧著徐庶神色自若,字音沉穩,不顯欺妄,或者真是知情者?
“他令爾等必得取了劉將軍首級,不然,他便取了爾等首級,是也不是?”徐庶的語氣加快了。
那殺手更驚惶了,臉上一陣抽搐,張了張口,隻是沒出聲。
“他現正在荊州牧府第等著爾等消息,是也不是?”徐庶提高了聲音,目光突地一凜。
殺手渾身一抖,幾乎要被徐庶的目光傷了眼睛。
“還要讓我說出他的名字嗎?”徐庶厲聲大吼,“他是……”
殺手的意誌幾乎崩潰了,在徐庶還沒說出那個名字時,他卻像是回聲似的,磕磕巴巴地說:“你……你怎麽知道是蔡……蔡將軍……”
徐庶“哦”的一聲,霎時笑了:“我起初不知,現下知了!”
“你!”殺手終於知道自己上當了,徐庶連番逼問,環環相扣,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篤定氣勢,壓得他不得不低頭,竟然脫口說出了真相。
“是蔡瑁!”劉備大駭。
“蔡瑁為何要害哥哥!這個賊畜生!”張飛大吼起來。
趙雲思量道:“莫非主公有得罪他處,或者真如這位朋友所言,他是為牟私利,而主公阻他不能遂意,他才下此毒手!”
劉備垂頭想了一晌,猛地一個激靈,背脊一股刺骨寒氣攀爬上頭頂:“想是我進言景升兄立長公子為嗣,被他所知,他為保自家侄女婿,必要殺我!”
“一定是了!”關羽捶拳道,“他一向心胸狹窄,不能容人,居然做出這等下三爛的手段!”
張飛重重吐了口唾沫:“我們這就折回襄陽,刀劈荊州牧府,削了蔡瑁的狗頭!”他性子急躁,竟真的要飛身上馬,馳入襄陽殺人泄憤。
“不可魯莽!”劉備拽住了他,“你縱是折回襄陽,他若是抵死不認,我們如何拿他,兩廂齟齬,局麵一旦不可收拾,蔡瑁現掌荊州兵權,憑我們區區數人,哪裏是他的對手!”
張飛恨恨地一跺腳:“那卻如何,難道就白白受了這口窩囊氣?”
劉備看了一眼滿地的屍體:“先把這些屍首掩埋,以免被人察覺,惹出事端。明日我們再去襄陽,一則靜觀其變,二則可向蔡瑁暗自施威!”
眾人動手,把十來具屍骸拖向近旁的一叢樹林,在樹下挖了一個深坑,將屍體盡數掩埋,再來回踩了數遍,直到不顯痕跡,方回頭看向那臥在雪地裏發抖的殺手。
“他怎麽辦?”張飛問,手朝腰間佩刀上一攥,眼裏放出了殺戮的凶光。
“放了!”劉備一揮手。
“放了?”張飛不相信地睜大眼睛。
劉備走到那殺手麵前:“我即刻放了你,蔡瑁若能饒了你,你自回去複命,他若不饒你,你自去逃命,你這些同伴都丟了性命,蔡瑁必也以為你死了,他斷不會對你滅口!”
他一提長劍,劍光來回閃動,繩索截截飛起,霎時,殺手身上捆束的麻繩被他割斷。
那殺手瞠目結舌,他原以為必死無疑,未想劉備居然會饒了他性命,震驚之餘,不免感動,撲通跪下,狠命磕了幾個頭,口裏念道:“劉將軍大恩大德,小的罪該萬死,竟起賊心陷害,百身莫能贖罪!”他抬頭起來,極是誠心地說,“劉將軍當心,指使我們刺殺將軍的除了蔡瑁還有夫人!”
他又重重磕了一個頭,起身快步離開,很快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風雪中。
劉備瞧著茫茫混濁的風雪,想到荊州牧府內幃幕重重,而他竟在不經意間困於內帷紛爭,成為人家忌恨殘殺的對頭,不由得心頭愁起,長長歎了口氣。
“主公,風雪不止,先返新野再做計議吧!”趙雲提議。
劉備點頭,扭頭間看見徐庶,大步走去,深深拜將下去:“壯士慷慨,俠肝義膽,舍身而救危難,請受劉備一拜!”
徐庶慌忙扶起他:“將軍言重,扶危救難而已,無非以盡綿薄,將軍禮過了!”
劉備見他雄闊豪氣,有心要深納,又見他頗有謀略,大具才幹,心念霎動,小心地問道:“敢問壯士,你可是臥龍、鳳雛?”
徐庶一呆:“將軍為何提起這兩個名字?”
劉備坦誠道:“有高士曾向我推薦此二人,說是當世奇才,我有心結識,奈何無有因緣相遇,也不知他二人現居何處,因見壯士器宇不凡,大有國士風度,故而一問!”
徐庶忽然想要放聲大笑,腦子裏閃出一個詞:“良媒”,他此刻很是惋惜,為什麽諸葛亮去了江東過年,不然,他定會拖了劉備立刻衝去草廬,踢開柴扉,大喊一聲:“良媒來也!”
他穩住那激動的情緒,正聲道:“我不是,在下潁川徐庶徐元直!”
劉備也不失望,依舊麵色霽合地說:“原來是徐先生,幸會!”
徐庶微動了心思,腦子裏反複輾轉著“良媒”一詞,仿佛浪潮刹那湧上,又刹那撲下,一種讓人昏暈的激動讓他真想乘帆渡江,去告訴他的朋友,告訴他,屬於他們的戰場到來了!
“徐先生可否隨我同去新野,我備薄酒,願與先生共相深談!”劉備真誠地說。
徐庶沉默一會兒,鏗然一聲:“善!”
劉備大喜,一迭聲叫好,連忙招呼關張和趙雲過來見新朋友。
徐庶與他們一一見過禮,側頭望見秀娘,他慢慢走過去,輕聲道:“秀娘,我要走了,你暫不要賣酒了,去隔壁楊阿母家過年吧,若是有難處,便來新野尋我。”
秀娘什麽話都沒有說,她緊緊地握著那柄匕首,輕輕地點了點頭。
雪洋洋灑灑沒有盡頭,仿佛最深長的想念,在時間流逝中不停留地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