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蜿蜒,黃草如野火蔓延,綿生到遠得望不到的盡頭,冷冽的秋風在草上起落,時而擾得遍草橫生,時而卷草飛升,時而從高空墜下猶如萬流奔泄。

“駕!”劉備抽鞭趕馬,馬兒騰騰跳過一個溝坎,在崎嶇羊腸小道上策馬,坐騎四蹄舒展自如,猶履平地。

“大哥這的盧馬兒便是好,四體勁力,行步如飛!”張飛讚道,轉頭瞧見關羽坐下的追風赤兔,怏怏地水了臉,“獨你們兩個有好馬,隻可憐我騎著一匹劣馬!”

關羽一馬鞭打在他後背上:“少咧咧了,還敢跟大哥搶馬,當心我揍你!”

“揍我?你試試看,我拳頭也不軟,來來,與我戰上三百回合,今日定要與你爭出勝負!”張飛真個在馬上舉起了拳頭。

關羽不示弱地仰起了頭:“誰怕你!”他揮舞馬鞭橫掃,張飛揚手一擋,兩條馬鞭碰撞出了響亮的聲音,兩人便在馬上你一鞭,我一鞭打得不可開交。

劉備聽見身後鬧翻了天,隻無奈地笑了笑,也沒有製止。

他們剛從襄陽的荊州牧府出來,平白地又徒增了無窮煩躁。劉備這次本還是為增兵一事再求劉表,孰料未曾開言,劉表卻扯出了另一樁事,說起那日劉備大鬧酒樓一事,他也沒多加責備,隻是以為劉備既為漢室宗親,又是他荊州牧座上客,總要顧及一二身份,如何在襄陽集市上擅行妄舉,底下現在傳得很不好聽,說劉備是脫不了的粗鄙市井習氣,幸而他顧著彼此兄弟一場,把那非議都壓了下去,不然流言肆起,還真不可收拾。

劉備當時就冒了火,也是他脾性好,強忍著沒發作,也懶得去解釋,連求增兵一事也不提了,枯坐了半個時辰,彼此甚為無趣,索性告辭出府。這一出來,他實在忍不住委屈,把劉表陰陽怪氣的一番話對關張二人說了,兩兄弟氣得暴跳如雷,氣無可出,又不好去找劉表算賬。偏有個不長眼的司閽聽說了劉備的軼事,不顧忌地與掃塵的雜役熱議,那劉玄德忒不講究,當街鬥毆,丟人現眼,吾家主君怎能與這種鳥人稱兄道弟,應該把他攆走。兩兄弟正要尋釁鬧事,忽聽見一個看門狗竟敢奚落自家大哥,盛怒之下將那司閽打折了腿,還對出來看熱鬧的人說,這司閽狗眼看人低,說完簇擁著劉備揚長而去,把一府老少晾得如同傻子。

待出了襄陽,關張的火氣還沒消,一路上不是鬥嘴,就是打鬧,必要找些事端發泄才罷,劉備的火氣卻漸漸消弭了,早已積鬱在心裏的煩惱返潮洶湧,苦殷殷地在血液裏流淌。

“還不罷手,你不是我的對手!”關羽抓住了張飛的馬鞭。

張飛也揪住了關羽的馬鞭:“把子龍加上,你們兩個一起動手,我也能贏,何況對付區區一個你!”

兄弟的吵鬧聲裏,劉備任馬遊韁,滿野秋風颯颯,呼嘯著傳來四方聲響,在那潮起潮落的聲音海洋裏,似乎夾著或隱或現的歌聲,猶如狂潮中落下的一陣輕雨,**開了黑沉沉的陰霾,劉備倏忽提起了精神。

“噓!”他扭頭喝道。兩兄弟各自都扯著對方的馬鞭,爭得麵紅耳赤,你咬牙狠拽,我瞪眼猛拉,誰都不肯放手,口裏還喋喋不休地爆出粗話。

“別吵!”劉備厲聲嗬斥。

關張都嚇了一跳,兄長勃然作色,他們到底怯怯,不甘心地放了手,還不忘記捅了對方一指頭。

“你們聽!”劉備一指。

“聽什麽?”二人茫然不知所措。

劉備微笑:“歌聲!”

關張側耳費了好大力氣聆聽,半晌才從呼嘯山風中聽出很微弱的歌聲,張飛本想問個究竟,但一見劉備沉醉如癡的模樣,半個字也不敢提了。

劉備不揚鞭,不趕馬,抱著手臂猶如坐臥高堂,他清朗的臉上浮著欣然的微笑,仿佛沉浸在樂曲的湖水裏,乘著一葉扁舟隨風逐浪。

歌聲漸漸近了,如同山澗的泉水,從最幽深的穀底潺湲流出,清澈的水漫過粒粒石子,淌過清幽幽的低矮灌木林,水上飄散著點點落紅,還有碎成淚的陽光,緩慢地流進了心裏。

“去彼廟堂兮求自在,築廬南山兮滋幽蘭。

半生不為功名累,負杖芒鞋走四邊。

天地不能羈吾,風月不關愁煩。

一種逍遙,兩冊書殘。

西風對白發,北窗動絲弦。

匆忙世人安在兮,不及吾家一畝田。”

歌聲清亮悠長,聲音漸漸清晰起來,吟曲之人的身影也越來越近,前方掩映在荒草裏的蜿蜒小路上行來一位長者,年不過半百,清瘦矍鑠,手持彎曲藤杖,腰間係著一個紅葫蘆,且行且歌。

劉備大聲讚道:“好曲好歌,好似一川明月當空臨,水映冰輪,流光如夢,有繞梁餘音,懸懸而不能止!”

長者端詳了劉備一眼,爽聲笑道:“原來知音在此!”他持杖行了一禮。

劉備躍下馬背,拜道:“幸會!”

長者微笑道:“山野荒涼,路遇知音,人生快事,好得很,好得很!”

長者氣度不凡,劉備頓生莫大好感,有心想要結識,誠摯地懇求道:“相逢是緣,可否借步一敘?”

長者點頭一笑:“隨遇而安,合我的脾氣!”他一指路邊的一座小亭,“便去那裏安坐片刻如何?”

“甚好!”長者笑嗬嗬地走入亭中,亭台已廢棄多日,雜草長得齊膝高,梁椽間結著蛛網,灰塵從空中簌簌落下,長者毫不在乎,伸手拂去亭中石礅上的雜草渣滓:“請!”

見他如此豁達不羈,劉備更為欽服,他素來好交朋友,秉性裏甚是豪邁,若能車馬衣輕裘,必定與朋友共,敝之亦無憾,這些年遇事不快,委屈了心智,淡了交友的心,而今日一見這長者,卻讓他掩藏許久的不羈一發鑽了出來。

“在下劉備!”劉備主動地報了名字。

長者卻杖行禮:“久仰,原來是劉將軍!在下司馬徽!”

劉備驚愕:“莫非是水鏡先生?”

長者謙和一笑:“正是鄙人的賤號!”

劉備又驚又喜,肅然起了深深的敬意,他早就聽說過水鏡名號,聞其是荊襄一帶有名的高士,一直感歎無緣相識,哪知竟在半道相遇,豈非是天意安排,人為卻到底無奈了。

“備今日能與水鏡先生謀麵,是蒼天垂鑒,足可快慰半生!”劉備感歎道。

司馬徽暢然一笑:“過了過了,水鏡何德何能,怎可擔將軍如許誇譽,將軍名滿天下,乃當世英雄,應是水鏡榮幸!”

劉備興奮得雙頰微紅,左右顧望,又惋惜道:“可惜此間為僻陋荒郊,無有酤酒處,否則定浮一大白,為先生壽!”

“想要有酒還不容易?”司馬徽一笑,從腰間取下紅葫蘆,葫蘆兩邊掉著兩個木杯子,他解開係杯子的細繩,擰開葫蘆,滿斟了兩杯酒,把其中一杯笑吟吟地捧給了劉備。

劉備歎息:“先生風雅,不拘天不縛地,好讓人羨慕!”他舉過杯子,“為先生壽!”言罷,一飲而盡,那酒甚是醇烈,入口辣得刮舌,回味卻極是無窮,慢慢地還回了清幽的甜味。

“好,好,將軍快哉!”司馬徽拊掌,“為將軍壽!”他也一飲而盡。

兩人相視大笑,彼此都惺惺相惜,雖是此刻身處雜草廢亭中,也仍覺得一股豪氣衝入肺腑,想在這雲天之下,曠野之上,策馬飛奔,醉酒狂歌。

談笑間,司馬徽扭頭瞧了一眼正在亭邊吃草的的盧馬:“這是將軍坐騎?”

“是!”

司馬徽蹙眉一歎:“可惜了!”

“如何可惜了?”

司馬徽沒有立即回答,反而一問:“不知將軍如何得到此馬?”

“原非屬我有,乃是從敗將坐下奪得!”

司馬徽點著的盧馬:“將軍請看,這馬眼下有淚槽,額邊生白點,乃大不吉之相,必定妨主!”

“果然?”劉備大驚。

司馬徽頷首:“確實,然有一法可解!”

“何法?”

司馬徽慢慢地說:“將軍可將此馬轉贈他人,待得妨過他人,再轉己用,必然無事!”

劉備愣了一下,隨即猛地搖頭:“不可!”

“為何不可?此馬刑克凶惡,不轉凶他人,自己便要遭殃!”司馬徽麵無表情。

劉備決然地說:“生死有命,備豈可為一己私欲而陷害他人,若為圖安泰行此下作陰謀,備為之不齒!”

司馬徽欣然大笑:“好,好!果是仁心之主,明不妄語,暗不虧心,是真英雄!”他大感快慰,一時舉葫連飲兩口,略停一刹,說道:“將軍豪氣幹雲,可配日月。隻是,我觀將軍眉間似有憂色,莫非有隱憂在心不能去?”

劉備被說中心事,緩緩黯淡了神色,長歎一聲:“久困林下,不甘足慰,倒是羨慕先生閑散逍遙,超然脫於世外!”

司馬徽靜靜微笑:“將軍怎是我等山野,天下擾攘,有人避難林泉,有人迎難而上,鄙人是前者,將軍是後者。”

劉備悵然一歎:“話如此,而備尚不能踞一地容身,何敢言天下!”

司馬徽笑道:“將軍不聞‘故古之能致功者,眾人助之以力,近者結之以成,遠者譽之以名,尊者載之以勢’,獨木難支,無臂膀平衡,身何能行?”

“先生所言極是,然備數年征戰,文武之助並不缺少,乃天命不與,時不我待,徒勞無功罷了!”

司馬徽輕輕搖頭:“將軍身邊皆可使之才,而非使人之才!”

劉備一陣迷惘:“可使之才?使人之才?”

司馬徽悠然笑道:“昔日高祖與韓信論將才,高祖問韓信:‘如我能將幾何?’韓信答道:‘陛下不過能將十萬。’高祖又問:‘於君何如?’韓信說:‘臣多多而益善耳。’高祖笑道:‘多多益善,何為為我擒?’韓信則道:‘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擒也!’”

他稍稍停頓,目光泠泠清亮:“將軍身邊有將兵之才,無將將之才,將將,是為使人之才!”

劉備聳然起立,他似被當頭棒喝,心中的迷惘漸漸散開,顯出一片清明世界,他俯身深拜:“備幸蒙先生指教,一解多年疑惑!”他凝神思忖,“然則,去哪裏尋使人之才?”

司馬徽伸手輕揮出去:“將軍難道不知,天下大才盡在此間!”

風忽然而起,山野荒草起伏如波濤,一浪推湧一浪,劉備舉目眺望:“在此間?”

司馬徽以手指沾酒,在石案上輕輕劃過,口裏念道:“得此二人之一,可安天下!”

劉備垂目一瞧,原來是“臥龍”與“鳳雛”,水漬在石案上漫漶,這四個字逐漸模糊成一團,仿佛峭壁間暗自生長的花。

“臥龍,鳳雛?”劉備疑慮,隱隱有些耳聞,可到底是陌生的,便虔敬地問道,“敢問先生,如何尋得此二人?”

司馬徽撫須輕笑,終不發一言,頃時,他拿起藤杖,係好葫蘆,微一拱手:“荒野相遇,是為有緣,就此別過!”他笑著仰天長嘯而去,嘯聲高遏行雲,猶如江頭風起,吹得風帆高張。

劉備本想追住他問問“臥龍鳳雛”的下落,可他知這些高士脾性與俗人不同,強以言辭反是褻瀆,隻得由著司馬徽去遠了。

“真是怪人!”張飛跳上亭子。

劉備沒說話,默默念著那兩個名字,一遍一遍,在心底輾轉反複,像是要打上一個深刻的烙印,以至於讓自己終生都不能夠忘記。

臥龍,鳳雛,到底,是怎樣的兩個人呢?

大雪紛紛,蒼茫雪霧罩得天地一片昏暗,狂風肆虐不已,吹得滿天雪花亂飛,再把落在地上的雪粒卷起來,惡狠狠地扔出去。

劉備踏雪而行,靴底踩得哢嚓作響,壓下的腳印串連成深淺不一的黑色痕跡,很快地,又被天上墜落的大塊雪花掃**幹淨。

庭院裏很少人行走,風雪聲把一切聲音都掩飾得幹幹淨淨,花木覆蓋了沉重的雪沫,遠望像是蒼白的披肩,早沒有了昔時的鮮豔色澤。

劉備走到門首,有童仆接過他摘下的鬥篷,抖幹淨上麵的積雪,輕一推門,把他讓了進去。門在身後輕輕關閉,瞬時,猶如忽然從寒冷的冬日躍入了溫暖的夏天,身上被一股暖融融的熱氣包圍,後背竟微微冒了汗。

他一直走到最裏邊,在幃幕低垂的床邊停下,輕輕地喚道:“景升兄!”

劉表扶著一個女童的手坐起來:“玄德來了,快坐!”

劉備斜簽著半坐床頭,抬眼打量著劉表,一個多月不見,劉表竟像變了個人,瘦得脫了形,眼窩深陷,臉色發青,蔫蔫的沒有一點兒精神。

劉備看得辛酸:“才一月不見,景升兄如何病成這樣,倒叫人好不傷心!”

劉表苦楚地歎了口氣:“人命由天,人力奈何不得,我也甚是煩悶!”

劉備稍收悲慨,勸慰道:“人誰無病,即便病體沉重,但凡多加調養,自然可盼痊愈!”

劉表輕輕搖頭:“隻怕我這病是好不了了!”

劉備慌忙道:“景升何做此念,哪裏可能好不了,需得把那心放緩了,精心養病,切不可有沮喪之心!”

劉表沒有回答,隻是揮手讓服持他的女童出去,趁著屋中無人,低聲道:“玄德,我一病不起,想來時日無多,奈何心中有一事總難排解,思來想去,唯有谘諏於你!”

劉備因見他打發人出屋,便知所談事體機密,身子靠近了一些:“景升兄但言無妨,備雖愚鈍,也當盡綿力!”

劉表喘了口氣:“玄德,你為仁厚長者,心少私念,赤心肝膽,可惜我素日對你多有扞格,你不會怪我吧?”

劉備忙搖頭:“景升兄說哪裏話,備狼狽奔南,幸得景升兄不吝收留,備才得以殘活於世,景升兄對備之情誼,備永世難忘,恩義未報,何能起怨!”

劉表喟然:“玄德果真實心人。”他顫巍巍撐起身體,低沉了聲音很慢地說,“玄德知道,我有兩子,長子琦賢德,而柔懦少謀;幼子琮年少,而聰敏歧嶷,想問玄德一句,如我百年之後,選哪一子為嗣?”

劉備聽劉表居然托付自己以立嗣大事,顯是推心置腹,赤誠無私,心中甚是感動,真誠地說:“備以為應立長子!”

劉表凝思片刻:“奈何長子怯弱不堪大事,荊州交於他,我總是不放心,琮兒卻甚是明慧,二者相較,幼子更具才幹。”

劉備道:“曆來廢長立幼為取亂之道,若然不慎,荊州危矣!況長公子雖柔懦,正具仁君風範,有荊州老臣輔佐,何愁不能守成!”

劉表歎了一聲:“但幼子母現為我正妻,妻弟瑁又掌控荊州軍權,我擔心一旦長子繼位,局麵控製不了!”

劉備思索道:“可徐奪兵權,交於忠良諄誠之將,再宣示長公子為嗣君,兩步圖之,可好?”

劉表決斷不能下,歎息一聲:“罷了,讓我再作思量!”他對劉備笑笑,“若我一旦歸去,嗣君接印,望玄德多加襄助,務必以長者之身詒訓讜言,表感激不已!”

劉備信誓旦旦地說:“景升兄叮嚀,備豈可不尊,定當竭盡所能,肝腦塗地!”

劉表長舒一口氣,軟軟地倒在隱囊上,泛青的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笑。

哐!門被推開了,呼地一陣北風倒卷著雪花掃進屋裏,把那爐內的炭火吹得險些熄滅。

蔡瑁慌忙關緊了門,在門首的巾櫛架上丟下鬥篷,三步並兩步地衝入裏屋,口裏嚷道:“姊姊,有何急事?”

蔡氏坐在床沿,腿上搭了一塊氈毯,雙手緊緊地捂著手爐,床邊謙恭地立著一個女童,兩人似乎剛才還在密語,因聽見撞門聲,才忽然地止了口。

“嚷那麽大聲作甚,想讓滿襄陽的人都知道你來我這裏了?”蔡氏埋怨道。

蔡瑁放低了聲音:“到底什麽事急著召喚我?”

蔡氏放陰了臉色,雙目中似有冷光透射:“你姊夫要立嗣了!”

“果真?”蔡瑁一驚,“他要立誰?”

蔡氏冷笑:“還能是誰,便是那個賤人!”

蔡瑁呆了:“長公子?”

蔡氏狠狠地說:“不是他,還能是誰!”

蔡瑁生了疑惑:“姊姊不是說他有心要立琮兒嗎,我瞧他平日甚是寵愛琮兒,如何平白無故地立了長公子?”

“你到底是老實,他不過是哄我們!”蔡氏用力在手爐上一抓,“他今日還找了劉備來商議,兩個嘀嘀咕咕,劉備勸他立那賤人為嗣,還說要奪了你的兵權,免得阻了那賤人的道!”

蔡瑁大驚失色,他難以置信地問:“姊姊如何得知這事?”

蔡氏對女童努努嘴:“告訴蔡將軍,主君與那織草鞋的市井說了甚話!”

女童應諾一聲:“婢子在門外聽得真切,劉備勸主君立長公子為嗣,主人擔憂蔡將軍權重,劉備就進諫主君奪了蔡將軍的兵權!”

蔡瑁鐵青了臉:“好個織席小兒,竟敢欺到我頭上來,他不過是條落難的狗,如今喂飽了,便要咬人了!”他凜了眼神,“姊姊,你給個主意,我們怎麽辦!”

蔡氏慢條斯理地撥著手爐,冷冷地說:“他不仁,別怪我們不義!”

“怎麽說?”

蔡氏陰森森地笑了一聲:“先除劉備,再逼你姊夫立琮兒為嗣!”

“先除劉備?”蔡瑁一怔。

蔡氏恨聲道:“他插足我家事,其心叵測,我瞧他野心不在小,不如現在除了,以免日後生出事端!”

“可若被姊夫知道,怕不好交代。”蔡瑁還在猶豫。

蔡氏諱莫地一笑:“這是你不懂,劉備在荊州一向收買人心,你姊夫早對他生了忌心,他今日又提議褫奪你的兵權,你姊夫心裏不會生疑嗎?此人居心太險惡,我們除了他,他日你姊夫即便有責備,徐徐曉以利害,也會讚許我們當機立斷。”

蔡瑁細細詳思:“有理!他今日擁長公子立嗣,奪我兵權,必是想自己取而代之,好坐大荊州!”思量已定,蔡瑁一捶拳,“什麽時候動手?”

“趁他現在府中,今日就結果了他!”蔡氏咬牙切齒地說。

蔡瑁遲疑:“在府中動手恐怕難辦,一是會驚動主君,引他疑心;二是劉備手下關張二將驍勇,若然要殺劉備,他們二人不好對付!”

蔡氏刻毒地笑了一聲:“你就不知道把他騙出了襄陽動手嗎,神不知鬼不覺……”

蔡瑁驀地恍然,他瞧著蔡氏那張被惡毒的情緒扭曲的臉,壓著嗓子陰冷地笑了出來。

雪越發下大了,雪借風勢,猶如億萬片玉龍鱗片飛墜,砸在身上竟有了隱隱的痛意。

劉備走在積滿雪的長廊上,腳步邁得很慢很穩,地上濕滑,他不敢走得太急,視野總是被狂風暴雪遮擋,不得不伸手隨時撩開掃入眼睛裏的雪花。

風雪阻路,他忍不住抱怨了幾聲,關張二兄弟還在門首的西廂等他,他得趕去和他們相會,可現在身處這陰霾橫掃的境地,他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好幾次被風吹得蹀躞到一扇門邊,出了門才發現是走錯了。

朦朦朧朧的,似乎有誰迎著風雪快步跑來,因為跑得太急,還重重摔了一跤,盡管如此,這人卻似有十萬火急的催命大事,從地上連滾帶爬地跳起來,繼續頂風冒雪狂奔。

“劉將軍,劉將軍!”聲音從雪幕後透出,隱隱有深深的焦急。

聽見是呼喚自己,劉備停了步子:“是誰呼我?”

來人衝到跟前,似是府中庶子,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劉將軍,可……可不得了……”

“怎麽了?”劉備心裏一緊。

那人大口喘氣,吹出的寒氣被風迅速帶走:“張將軍剛才喝醉了,與府中家老爭執,左右勸不住,他動怒要打家老,哪知因沉醉不穩,滑了一跤,不幸磕在陛階上,摔得不省人事!”

劉備驚得臉色大變:“怎的摔了!”他一個箭步射了出去。

“劉將軍!”那人慌忙喊住,“張將軍摔傷,府中本要尋醫工來醫傷,哪知道關將軍卻發了火,偏說是我們府上欺人太甚,稀罕你們請醫,我自家帶他去看醫工,帶著張將軍冒雪趕回新野去了!”

劉備又氣又痛,狠狠一跺足:“這個二弟,好不顢頇,這當口賭什麽氣,三弟摔傷,應趕快就醫,帶去新野作甚!”他幾乎不假思索,衝口道,“領我出門,我立刻回新野!”

那人忙轉身:“將軍跟我走,我帶你抄近路!”他急急忙忙地領著劉備,一路走一路說,“都是我們規勸不當,致使關將軍動怒,家老說了,風雪甚大,路途艱難,遣府中一隊輿從,護送將軍同返新野。”

劉備“嗯嗯”地胡亂答應,他心裏著急,連連在雪地裏打著踉蹌,到底是走了哪些路,穿了幾道門,全然荒疏在心。

“將軍上馬!”那人道。

劉備這才發現的盧馬已牽在眼前,他翻身上馬,恍惚地瞧見周圍有十來個隨從,統統是一襲束身黑衣,周遭風雪掃**,麵孔也看不清楚。

“駕!”他一甩馬鞭,的盧騰起四蹄,猶如離弦之箭,飛一樣激射而出。

十來騎快馬加鞭,從茫茫風雪覆蓋的襄陽城中穿過,一徑衝出西城門。

劉備心急如焚,風雪猶如尖利刀鋸撲麵橫割,他也渾然不覺,隻一味催趕坐下的盧,那十幾騎緊緊跟隨,像拖在他身後的碎裂長刀。

回首間,襄陽城已被風雪掩埋了,茫茫蒼蒼,唯有灰蒙蒙的一片,暗弱的光線在雪幕背後流轉,卻始終衝不破風雪的力量。

路越走越遠,劉備慢慢地感覺出了一絲不對勁,身後這些隨從一個個臉色陰沉得如同死人,且在奔跑中越靠越緊,甚至馬鞍互撞,馬尾掃到他腳踝,也不肯挪移一寸,恍惚有鋥亮的刀光一閃而過,又匆匆隱藏在蒙蒙霰雪裏。他忽然想起,自己一聽驚耗,不辨真假,既不去問一聲家老,又不給府中親隨為關張罔舉道聲歉意,居然悶頭便奔出了襄陽城,是不是太大意了。

背脊一股涼意陡然冒起,他暗覺事情蹊蹺,右手緊緊拽住了腰間劍柄。

咻!冰冷的刀光瞬間照亮了昏沉的周遭,像有一截冰淩掉在臉上,皮膚上一陣刺痛,劉備心裏知道出事了,一刹那的本能,長劍出手,鏗然一聲,刀劍相撞,迸射出一串火星子。

“你們是誰?”他仗劍在手,回身又擋了兩刀。

“取你性命的人!”死氣沉沉的聲音說。

深徹寒意讓劉備打了個冷戰,刀光從四麵八方射來,十來個殺手同時動手,刀舉過頭,寒光刺破了風雪,凶悍的力道瞬間逼開了雪花。

豁出去了!

劉備顧不得了,在刀光壓頂之時,他將身一翻,倒在馬下,雙手吊住馬籠頭,頭頂一陣劇烈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十來柄刀都砍在馬鞍上,幸而那馬鞍由黃銅所製,甚為堅硬,但十幾個人的力量還是劈裂了鞍韉。嘭!馬鞍碎成數片,旋轉著飛入了雪地,那的盧馬的脊背留下了幾道淺淺的傷痕。

的盧馬吃痛,一聲悲愴的嘶鳴,出於保護本能,它一躍而起,發死力狂奔,顛簸中,劉備緊緊抱住馬脖子,全身崩得像一張蓄勢的弓,把身後的殺手甩出去好長一截。

他試著讓自己重新坐回馬背,可的盧馬奔跑速度太快,他幾次翻轉,又幾次被顛回去。

忽然,身下一落,像是掉進了陷坑裏,隻覺的盧馬在不斷往下沉,慌亂中朝下一窺,原來的盧不知何時竟跑到一條冰凍的河上,奔跑著力,不慎踩碎了河上的淺冰,馬蹄便陷入了水中,他趁著的盧下沉,翻身騎上馬背。

的盧四蹄盡數沒入河裏,頭顱在水外聳動,水雖不深,可甚是冰冷,四麵又是滑溜溜的薄冰,也不可能浮水前行,劉備半身都被冷水浸泡,此刻也忘記了寒冷,隻顧拍打坐騎。

“的盧,起來,起來!”他著急地喊叫。

馬蹄聲切切進了,黑衣殺手趕馬行到河邊,逡巡著在岸邊走了一圈,見劉備困於水中,機不可失,便小心翼翼地驅馬走上冰麵,因擔心踩碎冰層,馬蹄邁得很慢,一步步輕輕挪動。

“的盧,起來!”劉備幾乎絕望了。

他越沉越深,胸部以下全在水裏,水流漸漸湧上了他的臉,他幾乎絕望地仰天長歎:“原來你果真妨主,我劉備今日要死於此地嗎?”

馬蹄遝遝,刀光咻咻。

千鈞一發之際,仿佛如有神助,隻聽見一聲爆炸似的驚響,的盧馬從河中騰越飛升,飛濺的河水、碎裂的冰塊四散墜落,刹那間馬飛四蹄,在空中一縱一伸,一個跳騰,躍到了對岸。

黑衣殺手們都看傻了眼,分明是劉備命在須臾,殺他隻是浹辰之間,如何頃刻間,馬躍冰河,把個死到臨頭的劉備硬拖出了條活路。

劉備長聲歎息,霎時百樣感受浮動心頭,他感激地撫摩著的盧的耳朵:“好的盧!”

他對那一眾殺手仰臉一恨,轉身趕馬飛奔,慢慢消失在蒼茫風雪中。

見劉備走遠,一殺手問:“還追不追?”

“追!不殺了他回去如何交代,將軍吩咐了,必要提了劉備的人頭去見他!”另一殺手斬釘截鐵地說,手一揚鋼刀,狠狠地劈了下去。